邱華棟 徐小斌等

時間:2022年8月27日晚7點
地點:北京SKP四層
嘉賓:林那北、邱華棟、徐小斌
主持:李黎
主辦: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李黎(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大家好,我是《每天挖地不止》的責任編輯李黎,感謝各位朋友能參與今天這個活動。下面我介紹一下今天到場的三位嘉賓,從右邊開始是徐小斌老師,著名小說家、編劇、畫家、刻紙藝術家。中間這位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邱華棟老師,著名的作家、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最后是這本書的作者林那北老師,也是漆畫藝術家。
我們先來聊一下這個書名。當初我們只知道林那北老師在寫個長篇,后來才知道是這樣一個書名。也就是說一開始僅僅知道這個書名,還不知道這部小說任何正文內容,但僅僅是書名就已經引發了熱議,很多同事都特別喜歡這個書名。我們出版社就是在只知道書名的情況下,與林那北老師簽下出版合同的。
我們看到的很多名著,第一是名稱相對比較短,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較多,六個字的已經不多了。第二是名著的書名可能是名詞居多,很少有這樣一個書名是動詞的長篇小說,而且前后都還有修飾語,所以我們今天一開始就請那北老師跟大家聊一下書名的由來,包括這本書的一些緣起。
林那北(作家、《中篇小說選刊》原社長):先申明一下,我不是漆畫藝術家,還遠遠夠不上。漆藝非常精深,涉足一輩子都可能無法全面摸透和掌控它。目前我只是對它有興趣,動手玩了一陣,僅僅算略知一二吧。
至于書名,其實非常簡單。小時候曾學過《愚公移山》,學校要求背誦,里面有個句子,叫“每天挖山不止”。《每天挖地不止》這部小說寫的是關于挖地,或者說是淘寶、尋寶、挖寶的故事。一開始構思時,當然先想到情節、人物,但腦子里也一下子就跳出這個句子:“每天挖地不止。”最初有些人不認可,說挖地二字有點土。我不這么認為,反正不改,堅持使用。似乎我一直喜歡用陳述句做小說題目,比如“尋找妻子苦菜花”“前面是五鳳派”“我對小麥的感情”等。總之這個題目我個人非常喜歡,越來越喜歡,它有一種動感,是進行式的,是向著未來和縱深處而去的。當然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夸題目好了,很特別、吊人胃口等,謝謝。
李黎:感謝林那北老師的坦誠。這本書在座的可能有些朋友已經看過,有些還沒有讀到,我用最簡短的話介紹一下:《每天挖地不止》講了一個大家庭幾代人命運的起落,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從20世紀初一直延續到現在,歷時百年,所以這里有大量的戲劇沖突,人物一個個非常豐富和多元,所涉及的故事背景相當廣闊,國家的命運與個人的際遇縱橫交錯在一起。同時,這部小說有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大漆的傳承,這是福建當地特別有名的一個“非遺”門類。我們將這個小說定位是一個家族小說,也很容易讓人想到一些經典名著,比如說《百年孤獨》《白鹿原》等。一般家族小說是偏向宏大敘事的,但這部小說的敘事卻是日常的、當下的、細致的,比如主人公趙定力生理上的病痛就占了相當多的比重。從這一點衡量,我覺得它既包含家族小說的特點,又遠遠超過這樣一個范疇。整體而言,這部小說是一個特別復雜的綜合性作品。
徐小斌老師身份非常多的,從小說家到編劇到畫家,又是林那北老師的多年好友。所以我們接下來就請徐老師聊一聊。
徐小斌(作家、畫家、刻紙藝術家、一級編劇):我看到這本書的第一時間就發了一條微博:“多年以前,第一次聽舒婷講到北北,多年以后,由北北發起了一次女作家聯展。她的漆畫造型獨特色彩艷絕,熟悉起來才聽到她講起關于家族的漆畫故事。一本關于大漆與家族命運的大書就這樣誕生了。林那北的文字像她的畫,有著獨特的肌理格調氣度態勢,又像她的人,有著出眾的風姿神采韻致趣味。”
《每天挖地不止》確實是一部大書,一部好書,祝賀林那北。
首先我覺得林那北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故事載體:漆畫。
之前在全國美展上看到過漆畫,但是并沒有太多的留意,第一次對漆畫上心、感興趣,是在和林那北聯展、看了她的漆畫之后。當時她的漆畫和我們幾個的畫擺在一起,大漆的色彩極其艷麗,把周圍的一切都襯托得暗淡無光。而且漆畫的獨特性在于人工和天工的巧妙結合。其實是人畫一半、天畫一半,這樣的一種天人合一的神秘性。怎么講,后來我專門看了制造漆畫的過程,它是得讓調好的漆在水里自然流動,得到一種天賦的圖案,然后用人工的巧思巧手去順勢控制它,再進一步裝點它,所以我們看到漆畫中那種神秘的不可言說的美麗色彩,那種色彩不是單純的人工可以完成的。我當時記得她還加上了金銀箔,那個畫就更是非常貴氣。
更重要的是,林那北在這部書里提了一個很重要的詞,叫作“漆性”。
漆性是什么?首先要稍微了解一下漆畫、其實確切說是“漆藝”。因為漆畫實際是個新畫種,而漆藝存在了數千年,是真正的“非遺”。為了真正讀懂北北這本書,我專門了解了一下漆藝。
漆藝是以天然大漆為主要材料的藝術品,除漆之外,還有金、銀、鉛、錫以及蛋殼、貝殼、石片、木片等,成為壁飾、屏風和壁畫等的表現形式。漆畫有繪畫和工藝的雙重屬性。它既是藝術品,又是實用裝飾品。入漆顏料除銀朱之外,還有石黃、鈦白、鈦青藍、鈦青綠等。漆畫的技法也是豐富多彩。
中國的漆藝傳統有幾千年了,但是漆畫其實是當代畫壇上的一個新生畫種,當然也是重要的民族畫種。
漆畫之所以能夠作為一個新興的畫種,關鍵在于它有獨特的美學品格,這個獨特的美學品格來自大漆的特性。正如水墨畫要建構在水墨、宣紙的基礎上,油畫要建構在油彩、畫布的基礎上一樣,漆畫要建構在以大漆為主要材質的基礎之上。最初的漆器是實用的,后來才賦予了它審美的功能。南北朝時期瓷器興起之后,漆器在人民生活中的作用減弱,就出現了以審美為主要目的的陳設性漆器。一般來說,以實用為目的的漆器,主要在民間;以審美為目的的漆器,主要在宮廷。帝王可以動用世間金銀財寶,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不計工本精心制作宮廷漆器,都代表著當時的最高水平,歷史留下了不少宮廷漆器或具有宮廷風格的漆器精品,藏于博物館并載入史冊。
而福州是中國主要的漆器產地,福建漆畫富有傳統技巧,善于發揮天然漆的優勢,制作精良,在全國美展中屢屢獲獎。福建的漆畫最早在全國美展上亮相(1964年),最早入選北京人民大會堂陳列(《武夷之春》),最早以單列畫種在中國美術館和全國巡回展覽。不僅如此,兩屆全國美展漆畫類獲獎最多、級別最高的就是福建漆畫。由此,我覺得林那北選擇漆畫這個載體是頗具匠心和深意的,選擇了這個載體就會先贏上一成,因為這個載體首先是中華民族的一個藝術上的重要傳承,是“非遺”。其次這個載體是獨屬于林那北的,別的作家沒法用,所以這個故事是獨特的。而且,有關大漆的故事肯定是美的、具有審美氣質的。
而“漆性”,更是貫穿此書的哲理,正好喻意書名“每天挖地不止”。
其次,小說的結構。
我覺得這部小說的結構非常妙,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就是由男主人公趙定力生病而設置的懸念。從這一點上來說,我覺得這部小說也非常適合影視的改編,因為影視作品需要一個貫穿始終的懸念,能抓住人心,讓觀眾生出好奇、探究的欲望。因此,小說一開始就牢牢地吸引了讀者:趙定力擔心妻子要離開他。當時趙定力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有病,害怕躺在病床上孤獨終老,所以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來留住妻子——他開始講故事。家里長輩曾經告訴他,他的祖母謝氏曾在地下埋有一個鐵罐,里頭裝滿了從南洋寄回的金銀珠寶。于是他就開始挖地,每天挖地不止——這無疑是一個吸引讀者的懸念。
這一挽留計劃最終是否成功?趙定力的病情最后如何?找到那些金銀珠寶了嗎?還發生了什么?這些都令讀者十分牽掛。趙定力給妻子講述家族故事的方式,讓我想到了《一千零一夜》,它們都同樣包括為了生存一個接一個不斷講故事的經歷,從一個故事派生出另一個故事,連綿不斷,環環相生。
最后,小說的細節。
這本書里有很多精彩的細節,在這兒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這三個部分:載體、結構和細節,已經決定了一本書的成敗,那這部書應當是完勝了。作為一部長篇,它應當是在當下小說中可讀、耐讀既有表層的精彩故事,又有深度回味的一部好作品。
再次祝賀林那北。
李黎:徐老師剛才提到的大漆、漆畫,在書里面應該是算比較靠前的一個部分,有一個非常詳細的描述,各位可以讀一讀。漆畫比較能充分代表福建這個地方的一些特點。福建這個地方我去過幾次,和其他地方確實非常不一樣,我個人有一個粗淺的理解,這里的很多事物其實是保留了我們漢民族非常久遠的文化傳統以及習俗。同時,福建的地貌似乎又比較糟糕——不是糟糕,而是地形比較復雜,“八山一水一分田”,山區多,可耕種的田地卻很少,不像江南的魚米之鄉。生存條件比較差,比較艱苦,山區比較偏遠,這反而培養出當地人敢于拓展、敢于闖蕩的性格。閩南一首歌非常有名:愛拼才會贏。
福建有下南洋的傳統。漂洋過海,漂到了臺灣,也漂到東南亞的一些國家定居。福建海外的華僑有一千多萬。所以,這個地方一方面承接、保留了許多來自中原的古老傳統,另一方面,它又是面向世界、面向太平洋的一個前站,所以它歷史很復雜,文化生態又非常特殊。
這個小說里所寫的故事,比如說抗戰時期的各種事件,絕大部分都發生在福建沿海這么一個特定的地方。邱華棟老師出生在新疆,然后在武漢讀書,又在北京定居很多年,肯定有許多很不相同的地域經驗,同時又在文學創作、文學評論上占據了很高的地位。您怎么看《每天挖地不止》呢?
邱華棟(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我還是先從書名說起,最開始一見到這個書名,我就覺得眼前一亮。確實就像剛才李黎講的,“每天挖地不止”有修飾語,有動詞。相比來說,例如賈平凹老師的作品都喜歡用兩個字的題目,他因此顯得憨厚一些。林那北說“每天挖地不止”是來自于歷史的記憶,來自《愚公移山》,它與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每本書的書名如同一個窗戶、一扇大門,也是一個提示、一個邀請。相比于以簡單的名詞作為書名的小說,《每天挖地不止》是一個更好的邀請。寫作也是一種挖掘,我首先聯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寫作者,也已經“挖地”五十年。“挖地”是一種象征,在作家這個行當,每天坐在書房挖掘不止是一種常態。因此,這個書名給了我多層的想象空間,它展現了作家巨大的創造力和思維的活躍度。
林那北是當代杰出的作家之一,我理解的杰出者就是能夠不斷地在很多年的寫作中,一直尋求突破自我。因為林那北的很多書我都讀過,她是一個多面手,在長篇、中短篇、散文,以及在編輯行當,在繪畫、在非虛構的寫作等方面,她都是出類拔萃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另外,各位可能不知道,她還是一個舞蹈家,小時候是學跳舞的。
回到“每天挖地不止”這個書名,它有多層的含義和隱喻,我剛才說了,它也是一個邀請,其效果就是讓讀者產生很多疑問:每天挖地不止,挖什么?怎么挖?為什么挖?挖到什么?它邀請我們立刻進入到小說的情境當中。
從開頭的這個片段出發,林那北的語言干脆利落地將讀者帶入到了故事的情景當中。趙定力一開始去福州城里看病,看完病即回到青江村的家中,由此引發了敘事上的一個極為巧妙的結構,即一邊往前走、一邊往后望。趙定力身體不好,腸子不好,并且家族中還有遺傳病史,他懷疑自己得重病了,所以去找表弟謝玉非看病。本來應該進行一次檢查,他卻中途逃回,那么他究竟是不是真病了?什么病?這個懸念就一直掛在那里,也因此引出了他的第三任妻子于淑欽。于淑欽跟前夫生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孩子都在北京居住,并且女兒懷孕了,馬上要生了。小說眾多人物之間的關系糾纏,我認為達到了比肩《百年孤獨》的敘事魅力。《百年孤獨》的第一句話,確定了故事的時間軸線:“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而《每天挖地不止》的開頭,“2019年6月底,趙定力進了一趟福州城。他獨自去,說表弟謝玉非病了,其實是他自己病了……第二天,他才回到青江村”,就將一座城、一個家族、一個人的命運,把當下、過去和未來三個時空,一下子提引到了讀者面前。
我覺得這一點也展示了林那北在小說敘事上的雄心,她的小說結構充滿了力量,所以這部小說一下就抓住我了。小說實際上寫了四代人,當然聚焦的是其中的三代人。以四代人命運的結構去呈現一種波瀾壯闊的家族史的寫作,每個人具體的命運在歲月和時間的不同場合中一一浮現,彼此緊緊糾葛在一起。包括小說中對人性的探討,尤其是謝春妹(趙定力的祖母),是因家人下毒而死,而她明知粥里有毒,仍坦然梳好頭發,換上事先為自己準備好的壽衣,平靜赴死,這樣的情節讓我感到震撼。我們作家要寫的絕不能是一個簡單的類似新聞的事件,新聞結束的地方,才是文學開始的地方。作家永遠要去探尋人性中最幽微復雜之處,去辨析歷史最細微渺小之處,這也是文學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小說正是存在于宏大歷史敘事之外的那些縫隙,那些有眼淚、有感知、有溫度的個體部分。
最后一點,小說當中的漆畫、茉莉花茶、魚丸這種非物質文化也好,以及地域文化中特別日常也特別精彩的各種存在也好,它鑲嵌在小說當中,成為人物生命中個體的、具體的記憶,跟家族的這種敘事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互為映襯,彼此照應。
另外這部小說的結尾也很精彩。我最開始有點擔心結尾會不會過于慘烈,因為要挖地,這個鐵罐到底能不能挖出來,讓人很牽掛。這點其實也特別考驗作家的能力:用什么樣的方式去交代一個讀者特別關心的問題,能不能收住小說的整體結構。這個小說到了結尾,有一種讓人覺得一片輝煌燦爛的感覺,豁然開朗。所以整個小說是一個渾然天成的精品,是一碗好茶,是一條美好的敘事長河。它吸引了讀者坐著自己的小船進入敘事的美妙境界。
李黎:非常感謝華棟老師生動且富有激情的發言。剛剛我們談到趙定力的妻子于淑欽想離開青江村到北京,趙定力可能是覺得接下來的事情不可預測,他惴惴不安,孤獨、恐懼、無助,所以要想辦法把妻子留下來,因此說了這一番要挖寶藏的事情,之后帶出了一系列回望的故事。
趙定力這個人物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他是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很多方面的特征都很模糊,普通人對于這個群體生存情況的了解非常有限,但在《每天挖地不止》中,這個人物所表現出來具體的情緒感受卻顯得趣味盎然。所以我一直想問林那北老師,就在這本書寫作的過程,最初,你是先有趙定力和于淑欽,或者其他當下的人物的構思,還是從家族的第一代謝氏、趙禮成這些過去的人開始動筆?因為人物對小說可能是至關重要的一個要素,想聽聽你最初一些構思的情況。另外,也希望你能談談創作這個故事和這些人物背后的秘密。
林那北:最初其實就是想挖地——地里有塊寶,然后我們去尋覓。這里面有一點寓意,其實所有的人在一生中都在尋找某一個目標,這個目標好像很近,也可能非常遙遠,也許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觸及——在小說里就表現為鐵罐中的寶藏。我們的人生向前走,有一個重要的動力是總覺得遠方有一個什么目標在等著我們,所以我們必須竭力去追尋。
小斌姐剛才說小說有一點《一千零一夜》的結構,其實我的整個結構確實受到《一千零一夜》的啟發,就是通過不停地講那些家族歷史上各種故事,讓妻子相信確實有鐵罐埋在地下。而正是通過這種真真假假的講述,帶出了整個家族背后百年的人事滄桑。就我個人來說,也考慮到“俄羅斯套娃”的形式——我很想在長篇小說這個文體上有另一種表達方式,至少不局限于傳統的起承轉合。一個故事套著一個故事,有些真,有些假,前面的敘述在后面可能又會被完全推翻,敘事不斷演進,又不斷推翻,像一棵茂密的爬行植物,藤蔓枝葉縱橫交錯,糾纏相融在一起。正像華棟老師剛才說的,小說不是新聞。現實生活中每天已經有太多離奇古怪的事情發生,小說是門藝術,它需要承擔的是自己的使命。如何將一個完整的故事打碎去重新組合,從而發現真相的另外一種面目?這其實挺有趣的。讀者從某種角度上可以參與介入這個故事中,邊閱讀邊推敲分辨哪些故事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里埋下的梗后來霎時柳暗花明等,他們在共同完成整個故事的創造,這也可以算是一種智力游戲吧,我個人很喜歡。
所以如果說我寫這部小說最初的想法,可能不是某個具體的人物,而是一股情緒,或者說是尋找動力,它要尋覓的是一種寶藏也好,或一個目標也好,總之一開始霧蒙蒙的,需要千回百轉才能有謎底出現。曾經有一些評論家認為我很多小說都有一個主題,就是尋找。這可能是因為我總是對當下的生命狀態不太滿意的,于是便想要尋找一種更好的狀態。但它究竟是什么?其實又是模糊的,很可能它伸手可觸,很可能永遠遙不可及。這其實也是無數人的生命狀態吧,我們一天一天向前走,無一不是在尋找新的目標、新的方向,不再對未來有期待,人生也就靜止了,躺平了,放棄了。也可以說,我無非是想借趙定力挖地尋寶,來承載這種尋找的欲望,它是一種外化的行動。
趙定力的家族曾經非常富裕,祖父下南洋,在馬來西亞檳城賺回大量的錢財,然后寄回來,被趙定力的祖母拿來購房購地買珠寶。當年在福建,類似的家族非常多,一撥撥人千辛萬苦下南洋討生活,個人命運因此霎時一變,他們是福建多元文化中非常特殊的一個環節。在這小說中,南洋這一塊背景至關重要,它是小說不可或缺的一個支點。前些年我曾采訪過很多南洋的華僑,他們在異國他鄉的奮斗史令人唏噓,也讓人肅然起敬。毫無疑問這些采訪對我寫這部小說幫助很大,寫小說的人所有的生活閱歷都是積累,都不會浪費。祖父趙禮成是有原型的,這個今天暫不展開說。祖母謝氏也有原型,她就是我奶奶。對,我奶奶名字就叫謝春妹,我給小說中的奶奶也取了這個名字,是覺得小說內外的這兩個女人是相似的——不是經歷,而是精神和氣質,都是聰穎、孤傲、自尊、堅韌,可以憑柔弱之軀扛起生活重壓,也能在絕境處涅槃重生。誰都打不倒她,除了她自己。我想悲嘆的是女人的命運,我要贊美的是女性的光芒。
小說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對應點,包括小說開頭所提到的河流,它其實就是閩江。青江村是我虛構的,但青江村前水流狀況卻是真實的。閩江發源于武夷山,從西到東橫向穿過福建省,然后進入大海。非常奇怪的一點是,閩江水往下流,而海水往江里灌,每天漲潮退潮,兩水交匯處形成一條非常明顯的分界線,一邊是海水,一邊是江水。這條界線旁邊有一塊山石,形狀像一條大腿,因此被叫作金剛腿。這個地方是海水和閩江水的分界點,一邊渾濁,一邊清澈,幾千年來據說都沒有改變過。我把這種地域特征也融入了小說當中,因為很少有哪一條江會出現這么奇怪的自然現象。
福建這個地方無論是民俗還是自然生態,跟其他地方都很不相同。福建是個移民社會,歷史上曾有過幾次大的移民潮,大量中原百姓因避戰亂南下,在福建落地生根,他們在不同時期從不同地方帶來的文化、風俗、性情,經過千百年的融合,最終形成這塊土地非常特別的生態,跟中原差別很大,我覺得這是可貴的。都說一方土養一方人,那些祈求安寧的中原人,到了福建后開枝散葉,世代繁衍,他們從飲食到口音,從外形到氣質,都有了“閩”味,與故地已經迥然不同了。我覺得這些東西都很有意味,希望自己能把它們挖出來,并很好地呈現。毫無疑問這些東西被放入這部小說中后,原本挖寶、尋找的這個主題,就慢慢被擴大了,故事的背景也得以拓展。
李黎:林那北老師講到閩江和海水交界的時候,這個畫面和小說的結構其實是高度一致的,永遠都在進一步退兩步,始終保持著較勁的狀態。
今天林那北老師的女兒夏無雙也來到了現場。林那北老師的先生是著名的評論家南帆老師,我們想請夏無雙談一談,作為兩個作家的小孩,有什么樣特殊的、好玩的經歷。
夏無雙(中國現代文學館館員):給作家當女兒壓力很大,作家眼光太毒了,反正啥都蒙不住他們。所以我媽以前雖然也曾希望我當作家,我才不當,我學的是畫畫。
當看到這本書書名的第一瞬間,我以為我媽又寫了一本關于種地的書,因為幾年前她曾寫過一本書叫《屋角的農事》,就是寫她種地的各種感受。然后當時我腦子里出現的第一個畫面,用邱華棟老師的話說,就是多年以后,無雙同學將會回想起幫她母親拿了四把鋤頭的快遞回家的那個夜晚。
說起來好笑,林那北老師這么不俗、這么高雅的作家,卻有一個很親民的愛好,就是喜歡種地,種花呀樹呀菜呀,等等。種地需要一個院子,于是她那個帶院子的房子就被我用來做漆畫,這算是我占到的最大便宜。我想給大家稍微介紹一下大漆這個東西。我國目前保留最早的漆器是河姆渡出土的那只朱漆碗,七千多年了。漆其實是漆樹上的樹脂,從樹上割下來后,混合著各種顏色的礦物質,就成了大漆的材料。漆有一個非常特別的怪癖:絕大多數的人對它都會過敏,且終身無法產生抗體。所以它是一個非常特別的藝術門類。即使有人覺得自己很喜歡這一門藝術,也看了北老師的書,想去做漆畫,仍然是不行的。漆對藝術家的身體素質有很高的要求,它對天氣以及空氣濕度也有苛刻的要求,并且工藝環節瑣碎復雜,急不得,越急可能越做不成,因此漆畫的普及度也不高。由于福建的復雜地貌,以前與外界的文化交流也較少,所以不被大家所熟知。漆本身是沒有現在流行的馬卡龍色系這類比較淺淡、明亮的顏色的。敦煌壁畫的顏色其實可以和漆器做類比,壁畫的顏色跟漆畫的顏色非常相近,都十分古樸,所用的紅色、黑色、棕色等,都是極正而濃郁的顏色,這也造就了漆畫的莊重氣質。我是在上大學時接觸到了漆畫,每天重復做漆器的種種工藝,不斷地磨和貼。北老師就坐到我身邊觀看這些操作,她也對漆畫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并開始觀察、接觸漆畫的制作。所以說,這本書能寫出來,也有我十分之零點一的功勞。
林那北:對,我做漆畫最初是向夏無雙學的,她是美術生,在這方面是專家,是我的老師。她大學學的是動畫,但通過我的一個朋友接觸到了漆畫。做漆畫需要比較大的場地,她在北京讀大學時,只能寒暑假回家做。她去上學和工作后,所有材料和工具都留在了家里,包括大漆和用來鑲嵌的貝殼等。我的母親以前是美術老師,小時候我曾被迫學過畫畫,有一些殘留的美術功底,于是我也開始嘗試做漆畫。
所有小說家永遠會覺得自己的知識儲備不夠,看無雙做漆和自己做漆,最初只是打算了解一下這個畫種,慢慢看多做多了后,發現這其中有非常耐人尋味的東西。首先它非常考驗人的耐性,一幅漆畫最快三四個月才能完成。與其他畫種做加法不同,漆畫是做減法,它要不停打磨,刷上漆之后一層一層地磨,磨掉一層之后再涂上一層,等到它干透了再根據需要打磨,然后繼續刷下一層漆。就是因為這么麻煩,反而體會到其中的工匠精神。在介入漆畫之后,如果能夠感受到漆的這種不屈不撓的靈魂,會得到非常大的快樂。所以有人開玩笑說我是做漆畫的人中小說寫得最好的,又是寫小說的人中漆畫做得最好的,因為漆畫太小眾了。
剛才無雙已經說了,大多數人對大漆過敏,據說人群中的過敏率可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八,但是我們家里的人皮都比較厚,沒有人過敏。有人甚至聞到漆在風中的味道就會過敏,滿臉通紅,俗稱被漆“咬”了。其實漆本身是無味的,但它需要用樟腦油或松節油去調和,被調和之后它的氣味馬上就膨脹出來,非常濃郁。做過漆的人都知道,如果沒有按照它的規律,比如在四十度高溫的天氣里強行把漆刷上,它是永遠不會干的。它不會因為溫度高、陽光強烈,就干掉。漆要求的溫度不能那么高,二十多度是適合的,并且溫度和濕度還要相得益彰。因此可以做漆的時節非常短暫,太濕太熱的天氣都不行。因此如果前面一層沒有干透而強行去做下一層,漆是會反抗的,它會變成“病漆”,開裂,脫落,廢了。
我說它耐人尋味就體現在這里,它確實太奇怪了,可以包容世間所有最卑賤、最普通的東西,比如瓦灰、木屑、沙子、大米,也能接納最珍稀的東西,比如黃金、純銀、寶石等。就是說無論多么高貴或者多么卑賤,它都不拒,都可以兼收并容。同時它又是非常挑剔的,對溫度、濕度以及周圍的環境都要求極高。漆有流平性,所以必須有非常平整的承載物托著,上漆時周圍要潔凈,甚至不能有人的肉眼看不到的灰塵,因為這些東西一旦落到未干的漆面,就會非常清晰地顯露出來,成為瑕疵。另外漆器還有一個很特別之處,就是被大漆髹過之后,它抗潮濕抗腐蝕,戰斗力爆表,但它又怕磕怕撞,一磕就廢了。剛才夏無雙提到,河姆渡出土的七千多年前的朱漆碗,它證明漆的堅硬與韌性。七千多年前啊,還是新石器時代,那時的木石到現在都早朽掉了吧,可這只埋在地下,外壁被生漆涂過的碗卻保存至今。又包容又苛刻,又堅固又脆弱,這就是漆性。
我在《每天挖地不止》中寫了一個以漆藝為自己生命的女人,也賦予這個女人漆性,剛烈與柔情都存于她骨子里,為愛可以不顧一切赴湯蹈火,被傷害后又決絕得義無反顧。她像自己所熱愛的大漆一樣,高度潔癖,特別驕傲,對生活、對世界、對周圍的一切都有絕不妥協的要求。這個所謂的要求是什么?就是作為人,必須活得有原則,不委曲求全,不奉迎俯就,坦蕩,率真,靈魂有光。我覺得如果天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漆性,都潔身自好,不茍且,不骯臟,像漆那樣干凈,像漆那樣嚴格要求自己,踏實做一個有品質、有品位的人,這個世界會不會更好一點呢?所以我想讓小說中的主人公承載起我這個奢望,把漆和這個女主人公融為一體,互為成就。我非常愛她,寫時眼前總是晃動她俏麗的身影,她荷一樣高潔地穿越世俗,活得山高水長、搖曳生姿。
李黎:我們今天這個分享會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內容比較豐富,形式上也很豐富,知識點很多。最后我們還是要回到那兩行字的主題,就是:普通人的箴言,小說家的命運。
像林那北老師這樣一部長篇巨作,包括其他類似的作品,可能都面臨這兩個方面的沖擊和困境:一是歷史上無數的經典作品不斷累積,二是現代工業生產下影視等音像作品對大眾注意力的吸引。我想請徐小斌老師和邱華棟老師這兩位小說家聊一聊,小說的命運,你們覺得接下來會有什么樣的一個發展或者有什么樣的一個狀態?
徐小斌:我覺得林那北是在和讀者做一個類似俄羅斯套娃的游戲,偶中套偶,而且每一層都涂了特別的保護色。故事情節構建了不同的排列組合,一旦某一點發生變動,可能就會更新為另一個新的故事,也隨時可以顛覆前面的故事。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我從來不同意“小說家就是講故事的人”這個觀點,講故事的人太多了。而作家、小說家的本質是要構筑某種巨大的隱喻,或者說箴言。《每天挖地不止》在這一點上顯得很高級,它隱喻了關于寫作和人生的真相,并且表現出了混沌的、多樣的、不可言說的美。
剛剛夏無雙說到,漆畫沒有類似馬卡龍色系的顏色,它的顏色是非常濃郁莊重的。但我不是很認可這一點,在一層一層的髹漆、打磨的過程中,在時間的洗禮中,在天人合一的創造中,顏色是可以在無意中變幻的,在過渡中制造出另外任何一種顏色。
當時我特別注意到林那北的一幅黑底的漆畫,在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它既像孔雀藍又像橄欖綠的色彩,是一種過渡色,一種高級的顏色。也就是我剛才講的小說中那種不可言說的美感。實際這也就是《每天挖地不止》這部小說的質感。
我想到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卡爾丘克,她也在作品中寫到了“疼痛”,而疼痛是一個非常微妙的沒有具象的東西。托卡爾丘克在作品中寫到了一個被截肢的人,而他所感到的疼痛竟然是來自他已經被切斷的肢體。這種疼痛的描述與《每天挖地不止》有一種暗合,即用主人公身體的病痛作為小說的暗線,作為一種象征和隱喻,始終埋藏在故事背后,如同被切斷的肢體,在無法被看見的地方牽動著閱讀者的神經——這似乎也構成了對小說家命運的隱喻。
邱華棟:小說家的命運不必擔心,小說的載體是文字,只要語言存在,小說也一定會存在。只要人類存在,文學也一定會存在。閱讀作為一種有價值的文化活動,將不斷喚醒讀者自我的經驗。《每天挖地不止》中所寫的大漆、魚丸、茶葉的制作,對讀者來說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我曾吃過魚丸,小說中有關魚丸的描寫,喚醒了當年吃魚丸時在我舌尖上留下的柔韌感受,也讓我記起了我當時在什么地方、見到了什么樣的人。又如,盡管小說書寫的是一個福建的家族,但來自任何地域的讀者都會由此回憶起自己的家族。小說喚醒的其實是我們作為生命個體的所有豐沛的體驗。我認為,文學作品最棒的地方在于,我們會在閱讀的過程中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極其豐富立體的人,這也是我對小說家的命運始終保持樂觀并永遠要向偉大的作家致敬的原因。
讀者:我想問一下林那北老師,關于這個書名“每天挖地不止”。剛才我聽各位老師介紹書的內容,要去挖一個寶藏。我就在想這好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樣,在人間留下了一個希望,所以我們要去不斷挖地、不斷尋找。類似于在我們的人生中,會有一種激勵、一種希望、一種機會,我們才會去不斷挖掘。但對普通人來說,很多努力付出之后,希望還是在不斷落空。當我們面對這種困境的時候,林那北老師有沒有什么一些建議給到我們。
林那北:其實我跟你一樣,也經常要面對這種失望、疼痛。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活得都有很多無奈,但不能因此就放棄對生命意義的敬仰與追尋。當然并不是說想尋找就能有答案,就能如愿抵達一個理想的境地。“心想事成”對大部人而言,都只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奢望,但這也正是我們活著的意義。前方隱約有光,這次失望以后,未來還可期,還可以不泄氣地盡自己所能每天挖地不止,今天沒挖到明天再挖,日復一日。永不妥協,永不氣餒,這也構成我們人生的一個很積極昂揚的部分,對吧?
所以挖地和愚公挖山一樣,都可以理解為一種隱喻。我們每天都在揮汗如雨地挖呀挖,也就每天都抱有希望,每天都為新的希望付出新的努力,即使最后一無所有,什么都沒挖到,其實也依然實現了個人的價值。我們努力了,付出了,就問心無愧了。所以我有時會有一種宿命感:一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但不管努力之后是什么樣的結果,都是生而為人需要承擔的,這種承擔本身就包含著人生的意義了。
讀者:我想問一下林那北老師,為什么您一直在尋找?是因為您的一些缺失,還是您覺得參差多態就是生命的本源?然后您要尋找的到底是什么?是更美好的東西嗎?
林那北:說起來我生活還可以,至少衣食無憂,但我跟所有人一樣,都很難安于現狀,總是希望明天會更好。幾個小時前,我剛參加另一場文學活動,是幾個女作家的新書發布會。那幾個女作家都是我的朋友,我本來只是去現場給她們捧場,不料也有讀者提出一個問題,問我下輩子是想當男人還是女人?我當時脫口答我要當男人。為什么?我覺得主宰這個世界的主要還是男人,他們有更大的主導權。我對權力沒興趣,但有時候腦子一熱,也會突然生出改造和建設世界的渴望,比如經過一個村莊,看到村里的房子建得亂七八糟,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這里當村長,我不滿意這個村莊的狀態,想把它建得有序、精美、舒適、富有詩意。甚至經過一個廁所,見它從外觀到內里都很不堪,我都會心里一動,生出當廁所所長的蠢念,諸如此類。我不是覺得自己有多能干,只是對現實有更高的期待罷了,不愿得過且過。生而有涯,一輩子太短了,我希望能置身于更美好的世界里,相逢更多有意思、有智慧、有質量的人,安詳溫暖,風和日麗,熱氣騰騰。當這一切還不盡如人意時,就會不停地渴望和尋找。我相信一個人如果安于現狀,就會對自己和周圍沒有任何要求,也不會向前,更不會進步。正是因為心中一直洶涌著朦朧或者清晰的期待,我們才會充滿熱望地向往遠方,并拾身迎去。
小時候我有個特殊經歷,就是曾經走丟過,大概是五六歲的一個下午,我跟幾個表姐弟出去玩,中途獨自先回家,不認路,走了相反的方向。天越來越黑,四周越來越陌生,路上來往的全是陌生的面孔。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絕望感鋪天蓋地籠罩下來。這種時候人會在尋找什么呢?尋找親人,尋找你熟悉的房子,尋找家,這種渴望真是刻骨銘心,一輩子都無法泯滅。那時我多么希望前面出現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路、熟悉的房子。可能這正是我小說中反復出現尋找主題的原因,它是根植于血液中的一個渴望。
換句話說,我一直在尋找更好、更理想的生存狀態,比如我希望自己更漂亮、更有活力、更不知疲倦、更才華橫溢等,可這些好東西在現實中全都是難以實現的。但是誰甘心放棄對它們的向往與熱望呢?哪怕期待下一頓紅燒肉能更好吃一點,也能讓日子過得更生機勃勃。所以我覺得人的一生其實都在尋找更好的自己、更好的家園、更好的朋友、更好的生存環境,尋找是我們一生的命題。在《每天挖地不止》這部小說里面,趙定力已經七十八歲了,他也還在尋找讓自己余生過得更有尊嚴的可能性,他需要一個病痛臥床的時候能夠照顧他的妻子,他不愿一個人孤單去死,去面對這種無助。
剛才說到我小時候走失過,后來怎么回事呢?后來峰回路轉,我看到路邊有一個警察亭,就靈機一動,跑過去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給警察叔叔手里邊……”我們那時對警察真是高度信任。我痛哭流涕地告訴警察自己的遭遇,并說我舅舅也是警察。警察就問我叫什么名字,你舅舅在哪個派出所,我都告訴了他,他電話打過去一問,果然有這個人。于是很快我父母親以及我舅舅、舅媽全都涌來,把我順利接回去。雖然有驚無險,但真的嚇得不輕。他們出現的那一瞬間,我感到整個世界都霎時明亮了。所以對尋找這個主題的心心念念,是跟人生曾經有過的這些疼痛、這些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恐懼、希望和驚喜,都緊緊聯系在一起。小說家所有的經歷都是財富,它們儲藏在身體里,隨時可能拔地而起,張大翅膀,化為文字,呈現出來。感謝過往的一切。感謝今天的分享會。感謝邱華棟老師、徐小斌老師的支持和鼓勵。人間有愛,這是我們活下去并竭力活好的理由和動力。
(王怡根據現場發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