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翻譯之盛衰,當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時的文化之盛衰,一如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時隔多年后終于評滿五部獲獎作品,亦可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這個時期的文化之繁盛。這種繁盛從有資格參評的送審譯著數量上可略見一斑——達到了八十五部這個近年來的最高值;亦可從送審譯著語種上得以體現——共有包括英語、德語、法語、俄語、匈牙利語、波蘭語、羅馬尼亞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拉丁語、阿拉伯語、波斯語、日語、韓語、西里爾語、越南語在內的十七個語種,這些語種所在國家和地區幾乎涵蓋了整個世界;還可從俄語、圣盧西亞語、阿拉伯語、英語和日語的這五部獲獎譯著的文類上加深這個印象——計有長篇小說、詩歌、隨筆和傳記這四大文類,其原著所在國廣泛分布于歐洲、南美洲、非洲和亞洲;當然,我們還可以從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殊榮的五位譯者的年齡來佐證這種繁盛——以竺祖慈、薛慶國、陳方、楊鐵軍等老年、中年譯者為主,兼顧許小凡這位三十出頭的青年譯者,體現出我國文學翻譯隊伍以老帶新、后繼有人的可喜局面。
這個可喜局面當然來之不易,甚至可以說是相當不易!在此前七屆的評審中,除了第一屆和第二屆評出五部優秀譯著,其后五屆都未能評滿五部譯著。盡管這種現象雄辯地明證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寧缺毋濫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卻也顯現出文學翻譯界的翻譯質量斷崖式下跌的尷尬局面。尤其在第五屆評審中,竟然連一部優秀譯著都未能評出。2010年11月4日的《天津日報》曾對此痛心疾首地嘆息道:“文學翻譯類作品首度出現空缺,未能評出一部優秀翻譯作品,中國翻譯界定格在了永遠的遺憾,同時也給文學翻譯工作敲響了警鐘。”之所以出現這種“永遠的遺憾”,細究起來大致緣于以下幾種困境。
我們首先探討其中的經濟因素。20世紀50年代,由于歷史原因,早年曾留學日本的周作人和錢稻孫的生活比較拮據。得知這個情況后,周恩來總理專門指示人民文學出版社以稿酬形式每月向這兩人提供生活費用,同時發揮兩位先生的專長,讓他們自行選擇日本古典文學作品進行翻譯,完成后將譯稿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可。當年,這些稿件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并未立即出版,而是堆放在倉庫中,直至改革開放之后的20世紀80年代才陸續編輯出版。然而,在利潤至上的當下,恐怕在全國再也找不出一家像這樣長期只是付出卻沒有回報的出版社。為了牟取最大利潤,翻譯稿酬不僅未能隨著生活水平的改善而相應提高,一些沒有底線的所謂“文化公司”甚至尋找在校外語專業本科生進行翻譯,以便將稿酬壓至最低水準,同時也將翻譯質量折騰得慘不忍睹。客觀地說,在當今文學翻譯界,如果僅靠翻譯稿酬收入是完全無法生存的。當然,這只是出版市場近年以來的亂象。也就是說,這種亂象并非古來有之。眾所周知,魯迅先生的文學活動始于外國文學翻譯,他用大半生精力翻譯介紹和研究外國文學,共譯介了十四個國家約一百位作家的二百多種作品,還曾于1934年創辦專門譯介外國文學作品的雜志《譯文》,在為我國的文學翻譯事業作出巨大貢獻的同時,其本人也從翻譯實踐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自不待言,魯迅先生的生活費用主要也是來自這些文學作品的翻譯稿酬。再如我所任職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原所長、俄蘇文學專家葉水夫先生曾翻譯《青年近衛軍》一書,其后用這部篇幅并不很長的譯著稿酬在北京買下一座四合院。真是不敢想象,倘若這兩位先生仍然健在并生活于當下,他們原本依靠翻譯稿酬維持的生活將如何支撐下去?魯迅先生那三百余萬字的譯文和葉水夫先生翻譯的《青年近衛軍》不知是否還會問世?倘若這答案是否定的話,我們民族和國家原本源自于外國文學作品的那部分營養是否會隨之缺失?……這種亂象造成的直接惡果,便是在我國徹底消滅了以文學翻譯為職業的專業翻譯家,原本應由這些早已不存在的專業翻譯家產出的大批優秀譯著也隨之灰飛煙滅,只能轉由一些具有文學翻譯能力卻處處受制(下面將另行講述)的學者兼職從事這項工作。如何“復活”大批專業翻譯家,使其稿酬能夠維持家庭必要開支,使其能夠心無旁騖地產出大量優秀譯著,便是擺在我們面前亟待解決的問題了。
制約文學翻譯的另一個困境是學術機制因素。除了經濟原因,學界本身的機制也存在很大問題。不知從何時起,外國文學研究機構和諸多大學都有一條成文或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文學翻譯不能算作學術成果。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非常錯誤的謬論,這種謬論認為文學翻譯只是一項簡單的文字置換工作,并不需要學術修養,也沒有什么學術價值,因而不能算作學術成果。這就使得很多具有翻譯能力的學者不敢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文學翻譯上,因為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翻譯出來的譯著,一是掙不到像樣的稿酬,二是不能算作學術成果,甚至有可能被指責為“不務正業”。最初制定這項規定的人可能并不知道,如果沒有相當程度的學術修養和研究能力,是絕對譯不出好的譯著來的。同理,倘若不經過大量文學翻譯實踐,恐怕也難以大幅度提高學者的研究能力。這里且不說魯迅先生,我們可以看看梵語文學的季羨林先生,日本文學的葉渭渠先生、法國文學的郭宏安先生、意大利文學的田德望先生、古拉丁文學的王煥生先生,古希臘文學的陳中梅先生等,他們都是先從翻譯做起,以研究引領翻譯,復以翻譯促進研究,以此實現良性互動。換句話說,翻譯和研究應該是相輔相成的積極關系,而絕非相互對立的消極關系。然而,這種相輔相成的良性循環卻被原本理應將其發揚光大的學界機制所破壞,被“文學翻譯不能算作成果”的謬論將文學翻譯和文學研究粗暴地割裂開來,既抑制了文學翻譯事業的發展,也阻礙了文學研究的諸多可能。當然,這兩點遠不是翻譯質量不高的全部原因,譯者在翻譯實踐過程中粗心大意、對源語言不求甚解,也是導致譯文費解的重要原因。
且以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評審過程中出現的一些現象為例進行探討。某部送審譯著的初審報告指出,譯者在處理原著“寢耳に水”這個語句時,望文生義地將其翻譯為令人費解的“睡夢耳進水”而非其原義“晴天霹靂”,這種處理無疑會使讀者產生難以克服的困惑乃至嚴重誤讀。其實,該譯者在翻譯該語句時哪怕存有些許研究意識,以研究引領和指導其翻譯實踐,都不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記得十多年前筆者翻譯大江健三郎長篇小說《優美的安娜貝爾·李寒徹顫栗早逝去》結尾處時,面對原文“その聲と動きの頂點で、沈黙と靜まりが來る。「小さなアリア」がしっかりそこを満たす中に、サクラさんの叫び聲が起こり、音のないこだまとして、スクリーンに星が輝く……”,對照源語言文本中“星”的單數表述,只能將其翻譯為“在那聲浪和搖晃的高潮點上,沉默和靜止突如其來。‘小詠嘆調’充溢其間,此時,櫻的喊叫聲起,作為沒有聲音的回聲,銀幕上一顆星在閃爍……”。
源語言文本和參考譯文中出現的“一顆星在閃爍”是個關鍵語句,我們可以由此聯想到《神曲》的《地獄篇》《煉獄篇》和《天國篇》各卷的最后一個單詞“群星”。在《神曲》原著中,但丁于此處特意且精準地使用了表示復數的stalle而非表示單數的stalla。《神曲》的中譯者田德望教授為此特意指出:“地獄是痛苦和絕望的境界,色調是陰暗的或者濃淡不勻的;煉獄是寧靜和希望的境界,色調是柔和的和爽目的;天國是幸福和喜悅的境界,色調是光輝耀眼的。”由此可知,女主人公“櫻”在絕望境地里始終抱持著希望并為之不懈努力,終于在偏僻農村的森林里的女人們幫助下,從邊緣地區、邊緣人物的記憶和傳承中汲取力量,到達了“群星在閃爍”的“光輝耀眼”的“至善、至福的天國”。或者換句話說,作者大江和他的女主人公“櫻”都確信可以將魯迅筆下的那座“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令人絕望的鐵屋子砸開,確信希望“是不能抹殺的”。如同大江本人動筆寫作這部小說前幾個月在北京講演時所引用的那樣:“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只要不做黑暗的附著物,為光明而滅亡,則是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由此可見,原著中表示單數的“一顆星”根本無法承載作者的以上創作預設。據此可以得知:這里的星應是表現希望和至善至福的復數,原文本的單數有悖于作者的創作預設。然而,筆者畢竟只是譯者而非作者,不能如錢鐘書先生所警告的“象(像)林紓那樣的手癢”,更不能試圖“充當原作者的‘諍友’”。換句話說,盡管發現了這里的問題,卻也無法將這個單數的“星”譯為復數的“繁星璀璨”。為了解決這個尷尬,在那次翻譯實踐中,筆者采用了同時具有單數和復數之語義的“星辰”:“在那聲浪和搖晃的高潮點上,沉默和靜止突如其來。‘小詠嘆調’充溢其間,此時,櫻的喊叫聲起,作為沒有聲音的回聲,銀幕上星辰在閃爍……。”基于以上所述,大致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優美的安娜貝爾·李寒徹顫栗早逝去》結尾處的“星”只能是象征著“悠久的將來”和“光明的將來”的復數,而絕非莫名其妙的單數。
這個結論可能還需要一個小小插曲來加以佐證:該譯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刊出后不久,大江本人便由東京來到北京出席這部小說的頒獎儀式,下了飛機乘上前往機場迎候的汽車后,大江隨即從后座急切地開口問道:“許先生,這部小說最后一段文字中的‘星’,你是如何翻譯的?”我從副駕駛座扭頭告訴大江:“原著最后一段文字中的‘星’是單數,從整個文本看起來,這個‘星’應該是表現希望的復數,典出于《神曲》三部曲最后一句用以表示至善至福程度的繁星。”于是大江便追問道:“那么你究竟處理為單數還是復數了?”我對他說:“盡管發現了這里的問題,作為譯者,卻也無法將此處的單數處理為復數,同時又不能對這里的單數視而不見,就將其譯為兼有單數和復數之語義的‘星辰’了。”大江似乎松了一口氣,旋即又難以釋懷地轉頭對陪坐在身旁的陳眾議教授問道:“這個‘星辰’是單數的語感更強還是復數的語感更強?”陳眾議教授稍作吟沉,便肯定地告訴大江“還是復數的語感更強一些”。于是,徹底放松下來的大江就對我們抱怨道:“我在書稿中寫的是復數,卻被出版社的編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改成了單數,這就完全改變了這部小說的意義。”……大江本人的這段自述確切地證明了一點:只有深度解讀和精準把握原著,才可能達成“以研究引領翻譯,復以翻譯促進研究”的良性循環,才可能不至于照本宣科、機械地進行文字置換,從而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
除了經濟原因和學界機制以及譯者粗心大意等因素,譯者本身的學養不足也是制約翻譯質量的重要原因。僅就我所熟悉的日本文學界而言,之所以難以產生像葉渭渠那樣的大學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很多從事日本文學研究和翻譯的學者除熟悉日語外幾乎一無所知。這里所說的一無所知當然是夸張的說法,是指諸多學者不熟悉中國古典文學,不熟悉中國現當代文學,不熟悉世界文學,不熟悉相關歷史,不熟悉哲學和美學,不熟悉文化人類學,不熟悉民俗學,不熟悉社會學,不熟悉心理學,不熟悉宗教學,不熟悉諸多原本理應熟悉的知識。由于不熟悉這許多知識,那么在面對源語言(大多數情況下為外語)文本中出現相關內容時將如何解讀呢?又如何將其準確地翻譯成目標語言(大多數情況下為母語)呢?更如何讓其讀者感受到譯文字里行間的神韻呢?當然,如果能夠認識到自己的種種局限,能夠靜下心來認真學習相關知識,這種消極現象肯定會不同程度地發生積極意義上的變化。
還是以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評審過程中出現的一些現象為例進行探討。某部送審譯著的原著作者是個對中國人民極為友善的國際友人,其著作本身亦具有較高藝術價值和歷史參考價值,譯者本人的中文功底更是極佳,曾在源語言所在國長期學習和生活,回國后亦長年從事專業外語的教學工作,其文白混用的翻譯文體與原著文體也是比較貼近,最初部分評委對這部譯著也都抱有期待之情,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其譯文中卻出現了較多本不該有的誤譯、增譯和漏譯等現象。譬如在處理原文“教育に関する勅語を降下”(“下達關于教育的敕語”)這一語句時,譯者將其翻譯為“明治天皇頒布《關于教育基本法》”,這就多出了原文所沒有的“明治天皇”,更是由于不了解1890年以天皇名義頒布的《教育敕語》(后于1948年廢止),從而誤將“關于教育的敕語”處理為風馬牛不相及的“《關于教育基本法》”。這里所說的“教育基本法”,其實是在二次大戰結束之后的1947年,基于《日本國憲法》(亦稱“和平憲法”)第二十六條的精神,為體現民主主義教育原則而制定的《教育基本法》。從時間上看,兩者間相差五十七年。從其性質上比較,前者鼓吹國家主義教育,后者則提倡義務教育、機會均等、男女同校等民主主義精神。倘若該譯者對這兩者多少有些了解,便不會犯下此類低級錯誤,從而無緣于這次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了。
仍然以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評審過程中出現的一些現象為例進行探討。有別于此,某部初審報告極為推薦、終審全票通過的獲獎譯著明顯表現出一種特別的質地:譯者選用了貼近原著的精當詞語和雋永文體,用以表現其清新的氛圍和隱而不顯的哲理,足見該譯者對源語言所在國(日本)和目標語言所在國(中國)的傳統文化均有良好的學養,且對原著理解深刻、把握準確,忠實再現了原著的文體以及審美情趣。這里需要強調的是,該譯者顯然具有嚴謹的工作態度且對文學翻譯流程極為熟稔,否則如此之高的完成度是難以想象的。即便是應用翻譯,在翻譯之前,也需要具備有關源語言文本的專業知識,倘若僅僅熟悉源語言本身而不具備相關專業知識的話,我們是無法指望翻譯出來的目標語言是準確和暢達的。同理,文學翻譯當然也是如此,準確地說,更是如此!那么進行文學翻譯實踐時,需要具備哪些條件呢?我覺得基礎流程大致如下:
1.毫無疑問,需要相當熟悉源語言;其次,對目標語言應更為嫻熟。
2.對源語言文本的內容及其反映的背景(政治、歷史、社會、文化、民俗等)比較了解,或通過查閱資料后比較了解。
3.積極了解作者生平、價值觀、美學觀、創作史、創作風格等基本情況。
4.反復閱讀源語言文本之全文,基本解決大小文字難題。
5.反復閱讀并逐漸加深解讀。
6.排除干擾,全神貫注,全力翻譯。在翻譯過程中發現問題,再按其學術價值逐一分類,選擇價值較高且力所能及的課題形成論文并予發表;另行安排價值更高、難度卻也更大的課題列入預研清單加以培育,待條件成熟后再正式展開研究并形成論文。
7.綜合以上六點所述,基本可以期待一部優秀譯著行將問世,與此同時,至少可以發表一篇堪稱富有獨創性的優秀論文,還可以期待不遠的將來發表另一篇更為優秀的論文。
8.如果譯者具有足夠的耐心,不妨集中精力專注于一個作家或一個流派,以研究引領翻譯,復以翻譯推動研究,如此積累十年甚至更多時間,便會發現自己已進入一個相對自由的學術王國。
完成以上諸步驟之后,前面所說的“富有獨創性的優秀論文”確實可以期待,因為作為譯者,將享有一個令人垂涎的特權——首先獲得并獨享該文本的全部原始信息,繼而由此從容地作出選擇和安排。然而,前文說到的“優秀譯著”卻只能是相對之言,而非絕對之物。因為所有譯著都不可能與原著等值,文本中的原始信息在翻譯過程中將不同程度地消減甚或佚失。換言之,除了譯者,譯著的所有讀者閱讀到的內容都將是不完整的。在談到類似局限時,文學翻譯界宿老錢鐘書先生也是頗感無奈。其于1964年討論文學翻譯的標準時,表示“文學翻譯的最高標準為化境”,二十一年后的1985年,或是因其無力突破譯著與原著無法等值等局限吧,老先生只能將其降格為“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為化境”。對于所有譯者而言,錢老先生筆下的“最高理想”宛若一道美麗的彩虹般可望而不可即,其口中的“化境”固然是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也是我們一代代譯家需要全力以赴的最高理想,只恐怕亦是永遠無法實現的最高理想!值得慶幸的是目前正逢盛世,中華文化繁榮昌盛,文學翻譯隨之繁盛,使得所有譯者較之以往更有可能接近錢老先生筆下的“最高理想”,更有可能挨近那條可望而不可即的美麗彩虹(順便說一句,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的前身就叫“彩虹獎”,由美籍華人韓素音女士資助)。君若有疑,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的五部獲獎譯著便是明證!
(許金龍,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