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哭就哭,讓笑就笑。小小年紀,裝乖巧、凹造型、擠C位,在橫店影視城拍攝現場,“小演員們”在家長陪同下,等待著機會降臨。
“每次來都會帶著她,現在還小,不太會配合。”3歲半的諾諾是現場年齡最小的演員。她的姨婆長期在影視城當群眾演員,每當有合適場景,都會帶上諾諾在戲里走上一圈。
諾諾的姨婆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因為天生喜歡表演,平時家人會拍些他的短視頻發到網上,每每這時,諾諾總會盯著手機看個不停。
“看到有人給她點贊,比得100分還高興!”當被問及長大后想做什么,諾諾揚起稚嫩的笑臉回答:“當演員,拍視頻、拍節目,穿漂亮衣服。”
在橫店,諾諾的故事并非個例。近年來,網絡短視頻井噴式發展,憑借時間碎片化、內容多樣化、門檻低齡化特點,極大迎合了青少年的娛樂需求。在劇組、公交站、飯店等場所,記者看到,刷短視頻的孩子比比皆是。
然而,過早“觸網”,對孩子身心健康造成的影響,已逐漸顯現。
很多孩子都有“童星夢”,短視頻平臺及網絡直播常態化,給家長打造童星提供了新路徑。
嘉豪今年6歲半,家住浙江寧波,上幼兒園大班。在橫店拍攝現場,記者見到他時,小家伙正手法嫻熟地劃動著手機屏幕,一幀幀畫面在眼前閃過,吸引了嘉豪全部注意力。
打開嘉豪在某短視頻平臺的頁面,有8000多個粉絲,里面記錄了嘉豪3歲后的成長軌跡和小演員之路。
嘉豪媽媽告訴記者,嘉豪從小酷愛表演,唱歌、走秀、主持都不在話下,最擅長走秀、拍平面廣告。
“最辛苦的一次,整場走秀需要換6套衣服,平均一套衣服加化妝造型,需要一個半小時,再加上每個點位都要求走到位,一天下來,小家伙足足站了9個多小時,沒喊過一聲累。”媽媽對兒子的表現十分驚喜,雖然偶爾也會鬧情緒,但只要告訴他,付出總會有回報,先苦后甜,小嘉豪就會立刻收起情緒,投入拍攝。
“我想當大明星!賺好多好多錢,以后送媽媽一輛蘭博基尼!”看著兒子信誓旦旦的樣子,嘉豪媽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下個月,桐鄉、紹興有兩個訂貨會走秀,杭州氧氣音樂節唱歌,上海時尚周模特……”嘉豪媽媽掰著手指細數著兒子5月份的“工作”。市場好轉,5月份嘉豪的“檔期”已經排滿。
當問到頻繁演出會不會耽誤學業、學校同不同意時,嘉豪媽媽連忙解釋:“不會的,我們到時候請假就好啦!學校老師很支持的,每次回去,老師們都搶著和嘉豪合影。”
“萬一以后當上了大明星,想拍也拍不到嘞。”
嘉豪的走紅,點燃了同班同學妍妍父母“望子成星”的熱情。妍妍媽媽帶著6歲的女兒,加入到短視頻拍攝行列,開啟“造星之旅”。
一開始,主要以拍攝孩子生活為主,分享妍妍的衣食起居、學習和練舞蹈等日常。看到粉絲量一直漲不上去,她開始帶著妍妍參加各種培訓班、比賽、演出,幾乎“全年無休”。
如今,打開妍妍媽媽的微信朋友圈,幾乎每天都能刷到妍妍參加比賽、演出的場景。
“現在的孩子,優秀的實在太多,我們看身邊的孩子,覺得已經很棒了,但放到整個大眾視線里,還是黯淡不少。”在渴望妍妍“走紅”這件事上,妍妍媽媽表現得十分迫切。
為了得到上鏡機會,妍妍媽媽辭去了工作,領著妍妍一個劇組一個劇組地去敲門,問需不需要演員。
“最多的時候,一天見20到30個劇組。”剛開始加入,勞務費很少,幾乎等于“帶資進組”。即便如此,依然阻擋不住大批盼娃成名的家長。
排練、背誦、表演……一系列操作后,4歲萌娃小胖已經十分勞累,蜷縮著身體,半躺在椅子上睡著了。
起初,因為愛好做飯,小胖爸媽拍了幾段孩子做飯的視頻“曬”到某短視頻平臺后,引起不少網友關注。大家被這位身材圓滾滾,身穿專業廚師服,能嫻熟操作迷你小廚具的萌娃所吸引。
出名后,小胖父母接受了某經紀公司的邀請,承接“打造”小胖的短視頻賬號。

家長陪孩子們等待拍攝。圖/王迪
“從開通賬號,到兒童的‘人設’確定,再到具體運營推廣的環節,都有完整的指導方案。”小胖父母告訴記者。比如,經紀公司會特地向孩子進行行為引導,教孩子怎么說話、行事更像成年人,以此來博取關注。
截至目前,小胖在某短視頻平臺的賬號坐擁37萬粉絲,發表作品389篇,共獲400多萬個點贊。與此同時,通過直播帶貨、銷售兒童迷你廚具,賬號月銷售額高達20萬元。
一名業內人士分析,像這種靠營銷火起來的小演員,即使清楚自己很多表現是“假的”,但時間一長,發現人們喜歡他所謂的“人設”后,甚至還因此為他“買單”,于是,便開始依賴劇本、演繹。久而久之,會形成“表演性人格”。
近些年,孩子通過短視頻,成為“小網紅”的現象比比皆是。
為賺取流量,3歲小網紅珮琦,父母將其生生喂到30斤;12歲網紅奧華,白天上班,晚上直播唱歌。
2019年4月,杭州“童模妞妞被踹視頻”迅速發酵,引發社會關注,妞妞輟學、超時拍攝、遭受辱罵毆打、違法代言等問題浮出水面。
有記者問4歲的妞妞:“你喜歡拍照嗎?”當著媽媽的面,妞妞脫口而出:“我不喜歡!”
媽媽尷尬地解釋:“她是故意反著說的。”
妞妞事件后,“童模鎮”亂象被曝光,杭州市濱江區檢察院發布了全國首個《關于規范童模活動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意見》,建立了童模保護機制,明確童模活動范圍,對活動場所、內容、強度等作出詳細規定,如規定不得讓兒童穿戴有違公序良俗的服飾進行拍攝,不得因童模活動使兒童輟學或變相輟學等。
2021年7月,中央網信辦啟動“清朗·暑期未成年人網絡環境整治”專項行動,針對直播、短視頻平臺涉未成年人問題,明確禁止16歲以下未成年人出鏡直播,嚴肅查處炒作“網紅兒童”行為等。
然而,記者搜索發現,目前在一些短視頻平臺上,“網紅兒童”賬號并不鮮見,粉絲從幾萬到上千萬不等。
其中,有的圍繞記錄孩子的成長故事,展示日常學習生活狀態;有的由家長拍攝記錄孩子的課外活動及興趣特長,以獲得曝光,為可能出現的商業合作背書;更多賬號則是父母“蹭娃”,與孩子一起出鏡更新內容,甚至拍攝一些符合成年人笑點的劇情和段子。而在日常的更新內容之外,也有不少賬號在“帶貨”童裝。
別人家孩子在校園嬉笑打鬧的時候,小網紅、小演員們卻一直奔波在成為“小童星”的路上。
他們真的快樂嗎?有心理學家分析,這些小網紅中,真正從小紅到大,一直正常而快樂的,為數不多,這就是年少成名的代價。
“人的成長和成熟是有規律的,大部分孩子,能力和心智都有限,除非天賦異稟,否則很難承受成名的壓力和失寵的落差。過早成熟,犧牲童稚時光,滿腦的虛榮心,只想被光環籠罩,成年后,很有可能造成心理不健全,意志脆弱。”
短視頻拍攝低齡化,對青少年及家庭造成的影響,遠不止這些。“望子成星”的家長、一心追夢的孩子們,也很容易成為騙子緊盯的目標。
調查發現,為圓孩子“童星夢”、掉入騙子陷阱的事情,近年來屢見不鮮。
兩年多前,浙江東陽檢察官就辦理了一起以培養童星為誘餌的詐騙案件,也正是這起案件的發生,讓未成年人演藝人員權益保護問題受到全社會關注。
2019年,東陽警方接到多名家長報警,一名白姓導演自稱可以安排孩子參演電影,并承諾可以把孩子打造成童星,還能與明星一起拍戲,但需要支付一筆費用。由于之前有過影視拍攝的經歷,一些家長很快向白某交了錢,少則數萬元,多則十幾萬元。

橫店影視城拍攝現場的“小演員”圖/王迪
收到錢后,白某便編造各種謊言,遲遲不讓兒童演員進組拍攝。多名家長找到影視公司,結果得知真相,白某早已不在劇組工作,這些經歷都是編造出來的。
東窗事發后,白某因詐騙罪獲刑。此案件由于涉及未成年人,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調查。經分析,檢察機關認為白某之所以作案成功,就是利用了家長希望孩子出名的心理。
這一類騙子冒充“星探”、經紀人,讓一些期待有機會出鏡的孩子家長沉浸在為孩子驕傲的情緒中,再用“畫大餅”的方式騙錢,聲稱拍攝廣告、影片會有片酬,但要先交會員費、培訓費等,收完錢就“跑路”。
更有甚者,為了爭奪流量、展現才藝,有些家長讓孩子模仿成年人網紅的視頻內容,引發心術不正之人,以選拔童星為名,行索要兒童裸照視頻、猥褻兒童之實,向孩子伸出魔爪。
互聯網時代,每一個孩子都可能是手機短視頻的忠實用戶。對于孩子的守護,不僅僅是現實世界中身心健康的保護,還要防范互聯網上的罪惡。
(文中受訪的未成年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