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娘臨終，與我們依依惜別，不同于尋常任何一次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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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彌留之際，我撥通深圳的大姐微信與娘視頻，娘閉著眼，精神疲憊，大姐只能隔著屏幕見娘最后一面。

大妹和我先后喂下兩粒救心丸起了作用，凌晨1 ：15分，一度出現回光返照，憑借燈的亮光，我能看見娘眼里流露出炯炯光澤，那是娘生命最后的火花。

凌晨2：26分， 娘揪著頭發，強意識地往上拉扯，分明是在用僅有的氣力，爭分奪秒與兒女們作永久的告別。

娘依次握住我、大弟、小弟、大妹的手，目光在我們兄妹之間來回尋找?？谝粡堃缓习l不出聲，那是在呼喚大姐和小妹乳名，我貼近娘耳邊用肯定的語氣：“大姐和小妹正在往回趕！”娘點點頭伸出手掌，我明白娘的意思，從枕頭下拿出準備好的幾個紅包放入娘的懷里，這是娘辭世前為六個兒女和長孫準備的一份祝福，寄托了娘無限的關愛與溫暖。

娘看著圍在床前的三個兒媳和四歲的滿孫，象了卻一樁心事，逐漸平靜下來。我握緊娘右手勸娘睡一覺養一養精神，娘點點頭側身躺下安祥入睡，大妹依偎著娘躺下，不停地撫摸娘的背。我們散開靜靜守候，讓娘好好睡一覺。

凌晨3：25分，我用手摸娘的額頭，娘呼吸微弱，彌留時間不多了。清晨5：35 分，我逐個給二舅、滿舅以及表兄打電話。

6：46分，表兄表嫂陸續趕到，娘己經永遠離開我們了！

眼睜睜看著娘離去，心中悲痛猶如刀絞，既無奈又無助。

娘忍受不了病痛折磨，奔赴天堂，放不下相隔24年之久的牽絆，尋父西去。

人生無常，生命脆弱。久陰放晴的冬日，陽光特別燦爛，娘再也沒能見到清晨的太陽。

娘的生命永遠定格在2021年12月3日清晨6：46（辛丑牛年農歷十月二十九日辰時），走完了人生歷程，享年87歲。

二

一直以來，我心里固執的認為：“娘從未離開過我”，老感覺娘坐在家門口某個地方等著我歸來…… 也許是心里抗拒接受娘離世的事實。

娘走后個把月，一天下午五點多，天色尚早，我經過娘所住的街區，隱約發現娘的身影……

平日里，只要天氣好，娘拄著手杖，坐在附近藥店臨街大玻璃櫥窗邊沿：一邊與人聊天；一邊漫不經意看著人來人往的街景。天氣稍冷的話，老人家就在家門口樓道小凳上坐一陣子。

像往常一樣，我會徑直走到娘面前叫一聲“娘老子！”，便攙扶老人家起來緩緩的往家走?？墒?，那—刻，堵在嘴里的一聲“娘老子！”怎么也沒能叫出來，盯著近在咫尺拄著手杖，慈祥如母的一位老人，我愣在那里，仿佛被定格在凝固了的時空畫面。為了掩飾自己失控的情緒，不讓淚水從眼眶里掉下來，我扭頭迅速逃離……

無論你多大，娘在家還在，這世上有娘，家才溫暖，靈魂才有寄托。

父母在，人生尚知來路。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不記得是哪位哲人，把人的一生比作“圓規”，生命的過程只不過畫了一個圓，從起點又回到原點。

落葉歸根，是人生最好的歸宿！闊別多年的老家，娘是既熟悉又陌生。渣江詩波方老屋與白馬作志塘，兩地相隔5里，娘生于斯長于斯，87年之后，魂歸故里，與相隔24年的父親不期而歸，墓廬為鄰，生死相伴。

母愛給予了我們兄弟姐妹人生最溫馨、最美好的成長時光。

三

1997年7月6日，端午節前，父親高血壓突發意外去世。

那年34歲的我，遭遇父親突如其來的離世，陷入深深自責和后悔。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父親在時，沒能用心去陪伴過，哪怕是面對面相處聊天或是留下一次父子旅游的美好時光，留下人生永遠的遺憾與深深的內疚！從此，我發誓要好好陪伴娘的晚年。

娘姓張名傳玉，1935年9月25日（農歷），出生在一戶貧苦人家，在五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一哥一姐后面二個弟弟。沒念過書，9歲跟母忙里忙外操持家務。五十年代初，娘在農村掃盲班學習，積極投入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修建水庫河壩，農村基礎設施建設，還擔任村婦女主任。

1951年父母結婚成家， 1953年父親擔任村團支部書記，那一年，21歲身體單薄的父親瞞著兄嫂和母親，參加志愿軍赴朝鮮抗美援朝。朝鮮停戰，父親調防福建前線。與戰爭和死亡擦身而過，當兵的人更珍惜生命和生活。那個年代，軍人家庭生育五、六個孩子較為普遍。

1956年11月，20歲的娘被評為全國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湖南省軍屬代表赴北京參加盛大典禮，在中南海受到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那一年，娘登上了人生頂峰，受到中國現代許多叱咤風云人物握手接見和攝影留念。次年，娘開始了她艱難而又動蕩不安的隨軍生活。大姐1959年出生之前，娘痛失過一個幼子。到1975年小弟出生，娘辛勞撫養6個兒女。耗盡了娘整個青春，一生含辛茹苦。

紙短情長。父愛如山，母恩似海。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出生間隔二、三年，娘千辛萬苦哺育成人。生育、繁忙的家務以及父親頻繁的調動工作，以致于娘失去了很多工作機會。

記憶里，娘總是藥罐子不離身，家里空氣中時常彌漫著中藥味。

四

1979年10月，父親從江西復員回到闊別26年的家鄉。

我參加工作第二年，1982年夏天，娘作出了一個決定，申領了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

一次娘叫上我幫忙去縣棉麻土產公司倉庫提葵花子，往回走的泥巴路坑坑洼洼，板車拉上滿滿幾袋葵花子，娘用繩索捆緊后，我搶先抓住車把，起身往前拉，用盡全力也沒拉動幾步。

娘不由分說奪回車把，在經過一個土坑時，板車連人帶貨翻倒路邊，車把重重壓在娘身上。我能從娘竭力掩飾疼痛的面部表情，感受到常人難于忍受的那種痛！娘忍痛負重前行的背影，成為了我成長中克服困難、戰勝困難的力量源泉。

寒風中，娘用軍用綁帶背著襁褓中的小妹，在磚瓦廠卸磚模樣；酷日里、娘無暇顧及一邊熟睡的幼弟，在城關鎮車木廠車木料的情景，成了我童年、少年抹不去的記憶。

可想而知，娘瘦弱身軀承受了多么重的生活壓力呀！

娘七十五歲時做了膽囊切除手術，那是老人家常年早出晚歸，在生意忙碌時有一餐沒一頓熬出來的病。母親身體日見衰老，各種慢性病纏身，直至病逝前在醫院住院檢查，疾病多至十三種，可以想象：娘弱小身軀承受了多么痛苦的疾病折磨呀！

世上多少娘，在兒女眼皮底下，不經意間青絲變白發、悄無聲息的老去……

娘年邁，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特別是病重期間由我們兄弟姐妹輪流照顧，雖然80多歲，娘的頭腦和記憶格外清晰，與娘聊家常，老人家會記起童年、青年、中年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聊到年青時，隨軍后生兒育女那段艱辛而又美好時光，老人家一臉滿滿的幸福和滿足。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殊不知兒女們成長，天下父母要付出多大的心血和辛勞。長大成家后，兒女們又如何承載和報答父母撫育之恩。

娘像熬干了的一盞油燈，晃惚間總覺得娘還停留在年輕時光，總是一副不知疲倦、慈祥的笑容。娘在我們慢慢長大，一個個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奔波忙碌中容顏老去，直到她老人家眼花模糊，彎腰駝背，睡眠少了，吃的少了，各種病痛纏身，行動遲緩，記憶力衰退，經常去醫院看病，住院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多。

小時候，我們總是盼望著娘早早回家；長大了，娘總是在家門口等著兒女們早早歸來……

五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父親觀看晚上電視直播，左手端著酒杯，右手興致勃勃的隨著升旗儀式奏響的國歌旋律打起了激昂有力的拍子，激情亢奮地唱起了國歌，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父親最高興、最瀟灑的樣子。父親在時看得最多的電視節目巜海峽兩岸》。我驚奇發現娘經常打開電視準時收看《臺海時事》，也許是年輕時跟父親隨軍駐扎過福建前線，所以才特別偏愛關注臺海局勢，我明白娘的如此心跡：除了盼望臺灣早日回歸祖國外，都是對在福建曾經經歷過那段艱難歲月的一種回味和留戀，那是父母曾經用青春奮斗灑過熱血的地方！

讀書上學時，不管在外面遇到怎樣的欺負和委屈，只要回到家，回到娘身邊，心里就踏實了很多。

成年后，融入社會，無論遇到怎樣的不公和困難，只要一回到娘身邊，內心深處就風平浪靜，全身充滿了力量和信心。

人到中年，生活不易，生兒育女，無論經歷過怎樣的失敗和磨難，只要回到娘身邊，一切不開心就如煙消云散，變得心情開朗，娘就象是一口溫暖的源泉，永遠給予我們用之不竭，取之不盡的力量和勇氣。

我下決心在娘有生之年實現了娘三個心愿。第一個心愿帶娘去北京，登上天安門城樓，圓了她48年后再次上北京夢；第二個心愿，2017年7月，帶娘回到闊別38年的江西南城縣武裝部與原先的部隊家屬院姐妹見面團聚；第三個心愿，在廣西大學讀書的侄子方裕增幫助下，歷經二年時間，全網尋找到1956年11月娘赴北京，參加全國軍屬勞動積極分子大會，得到毛主席以及黨和國家領導接見的珍貴資料和照片（隨軍后原資料保存在老家，在一場火災中燒毀）。娘拿著來之不易的珍貴資料，翻到大會全體人員紀念照，開心得象年輕了十歲，老人家無比自豪的回憶起與毛主席握手時，激動的大聲喊：“毛主席好！”，毛主席親切握住娘的手，向身邊隨同人員介紹：“聽口音妹子你是湖南衡陽人嘍！”娘連忙點頭回應：“衡陽人！”

主席興高采烈：“我們可是湖南老鄉噢！照相可要記得站在我后邊喲！”。娘在大會期間還結識了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羅盛教、邱少云等眾多烈士的父親或母親。

我們兄弟姐妹帶娘去過香港、澳門，去過上海，去過烏鎮等江浙一帶，還在南寧和深圳過年。

世間母愛，人們無法用任何語言來表達！也無論用何種方式都報達不盡母恩。嗚呼！此生兒女報答娘恩，也只能在娘的靈前點一堆錢紙，燃三根線香，化成縷縷青煙，任娘的靈魂隨風而去……

故鄉青山依舊，世間物是人非。送娘出嬪隊伍快到老家，鑼鼓喧天，嗩吶聲聲，喇叭嗚咽，鞭炮齊鳴。

沿路兩邊住著的老人家，一聽說娘的名字，早已經召喚后生，把準備好的肉魚雞三牲，擺在路口燒起錢紙點上線香，鞭炮迎送。

萬物皆有靈性，一群白鷺在娘的靈柩上空來回環繞盤旋飛翔。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白鷺展翅群舞聲聲哀鳴，天空中閃耀著銀白色光芒十分耀眼。我想，那一定是白色的精靈在引導娘回故鄉的路。

娘！今生今世兒再也沒有機會報答您的恩情，愿天堂里的娘不再有病痛！

每個人一出生都是娘懷里的寶貝，每個人的娘都有不一樣的感人故事，母愛平凡而又偉大！這是因為：世上的奇跡都是母親用乳汁哺育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