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無人陸大同的水墨世界

文·圖/胡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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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陸大同先生的水墨作品，是在陸康先生家中，那種跡簡意淡的氣息驚鴻一瞥，讓人不忘。意筆人物、山水樹木與留白處如同幾個大空間的縱橫疊加，以虛馭實，無畫處皆成妙境，既簡約現代又饒有古意。其簽名亦錯落別致，呈迎風飄落或排云直上之勢。

素聞陸大同先生深居簡出，多年以來每聽陸康先生提及，卻一直沒有露面。因為好奇，在未見之前一直期待著見他。見面后，發現他話語不多，但觸及興趣點，言辭準確、冷靜而深入。幾次攀談之后，他提供的信息量之大，實在超越了我的想象。潛心拜閱了他的各種作品和文字之后，覺得頭腦一片空白，無從落筆。茫然之間，讀到他的一句話：“空，是另一種現實，我們平常無視的，卻貼近存在本質?！钡肝艺诮咏F實。

陸大同先生早年居住澳門并飽讀西方文史哲典籍，視野開闊，使得他觀察和分析藝術獨到且透徹。他曾受教于劉海粟、朱屺瞻、程十發、謝之光等一代大家，讓他有非同尋常的心懷與筆墨基礎。年少時，陸大同在海老的客廳兼畫室看大師畫畫，看他揮筆雄健、縱橫馳騁地潑墨畫荷花，筆下的荷花如此飽滿有力，瞬間讓他明白了藝術之真諦。每每聆聽海老侃侃而談曾經滄海和寵辱不驚的藝術人生，剎那風起云涌。謝之光告訴陸大同，齊白石最懂空間處理，即直線和橫線的構成，他經常用小簿子記錄略圖和線條，貌似寫生，更像隨意涂鴉。謝之光還告訴陸大同，以虛馭實的空白是最美的內容。程十發老師更告誡他：“只有畫不好的畫，沒有不好畫的紙。”大道至簡，這些觀點終身受益于陸大同先生的藝術視界中。

1. 陸大同紙本《云胡不喜》

2.陸大同紙本《既見君子》

空山無人

與畫相通，在室內設計中，陸大同先生準確地將設計重心認知為空間。由于市場驅使，時下太多的設計師仍熱衷于在墻面、天頂和落地上堆砌奢華的裝飾，這種裝飾時代的累贅想必為大同所鄙夷。他的作品將東方禪學的空間理念與現代主義建筑的空間處理進行有機結合，純粹、簡凈是他的美學追求。曾見過他為一套老式公房的家居空間所做的改建，以黑白灰簡潔的調性處理和挑高門窗的手法改變空間尺度感，以大片黑色鏡面暗示實體的虛幻，同時以黑白鏡面對比延伸空間層次和視覺節奏。在通透和隔斷的巧妙處理下，一個簡單和諧而功能兼顧的家居空間就產生了。

他帶著理性縝密的思考來布置藝術空間，確實，設計本身就是一種哲學，正如同中國畫從來不是二維平面的紙上作業，而是方法論、世界觀還有媒介的哲學命題。

他的畫中人并不是自然的代言者，“人”放棄了對自然的干涉及占有，還權于世界本身?！叭恕钡囊庾R淡出后，仿若空山無人，只有自然在述說。

4. 陸大同 紙本《四季行焉》

天人合一

曾經以為他下筆一定是深思熟慮的，他非凡的想象力與自覺的內省精神決定他不是一個隨意的人。他卻說自己越來越喜歡隨機、任性的創作狀態，筆下的形象絕非預先設定，而是通過媒介的不斷變化、興之所至來體現的。

丙申年陸大同的右手腕不慎嚴重骨折，傷愈之后竟帶來意外的驚喜，固有的運筆經驗和范式被迫推翻，不為法拘，某些陌生的體驗賦予了平凡事物以不平常的氣氛，只見滿紙龍蛇飛動，景致璨燦。他覺得人一生的所有境遇，因緣際會，都是為了成就自身。

陸大同說，“余之畫，抽象之極，復歸具象，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痹谒漠嬅嬷校切┆氠炗谏n茫江岸的，獨行于石徑與荒草間的，獨坐于茅亭之中的，獨醉于古藤蔭下的，似乎略有所指。但他認真地告訴我，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形式，沒有內容。一切都無需用文學語言去牽強附會，不需要用任何確定性加以闡釋。

所有的有形與無形，在陸大同筆下真正呈現著“天人合一”的狀態，他認為這是心靈與自然的融合。陸大同先生亦認為，一人一物一山一樹并無本質之別。格林伯格的現代主義藝術理論將形式視為藝術的本體和事物的內在本質，藝術作品就是質料和形式相結合的產物。陸大同亦贊同形式不必成為內容的附庸，而應該呈現各種材料之間的對話，它們各自獨立，矩陣縱橫，異口同聲，時時處處開啟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在具體的空間表達上，陸大同先生亦有自己的思辨。他認為中國畫的空間保持二維平面是原則，至要是明暗關系。繪畫之工，不在筆墨，而在虧蔽縝密?，F代主義繪畫復歸平面，中國的古法或在消融。中國文人畫有一個特點：畫到無畫處才是真畫。但陸大同從來都不放棄古意的追求，他認為繪畫無論工拙寫意，皆非模擬自然秩序，合古意乃為至要，這種觀點與宋元地氣相接。而這樣的追求與其說是有意為之，不如說是心性的自然顯露。看似隨機涂抹的散淡畫面，凝聚了他與生俱來的才情與山河歲月的積淀，不落俗套又貴有古意。離披點畫之間，復歸平淡天真。所以他的作品從來不會一覽無余，每次重讀，便如同面對一張新作。

陸大同先生大隱于市，他與家人對照著節氣、陰晴、氣溫甚至風向，經營安排一天的飲食，用心卻不刻意。謀之在人，得之在天，習慣既成自然，往往隨遇而安。在他的眼中，藝術和生活本沒有嚴格界限，生活的經驗不過是藝術經驗的大背景，藝術本身就是生活的延伸。他安守著平靜如水的歲月，先祖陸澹安“無營斯澹，能忍自安”的心性品格，早已貫穿于整個家族的血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