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覺,曹高丁,2
(1.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院,北京,100081;2.重慶電子工程職業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401331)
習近平在2021年的建黨100周年大會上提出,中國共產黨百年來的奮斗、犧牲和創造只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1)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頁。在黨的二十大報告再次提出“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2)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載《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1版。。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核心政治話語,與國家現代化互為嵌入,融合為一個整體性話語概念,在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上完成了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意涵的時代化轉換。話語是“歷史忠實的記錄者”,歷史造就話語意涵。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在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偉大實踐中生成和發展,其意涵在傳承與發展中不斷向前演進,被賦予鮮明的時代特色。站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關節點,對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進行歷史性和時代性闡釋,有利于國家軟實力的快速提升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全面實現。
當前,學界對于“民族復興”話語已有一定研究,特別是進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后,學者從不同歷史階段、不同視角進行了深入闡釋。依據中國知網(截止2023年3月20日)檢索數據顯示,以“民族復興”為主題進行檢索有1.04萬篇期刊論文,以“中國共產黨”為主題進行二次檢索有202篇期刊論文,再以“話語”為主題進行二次檢索只有90篇期刊論文。如果以“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為篇名檢索只有9篇期刊論文。梳理學界關于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研究發現,主要聚焦于三方面:一是關于“民族復興”觀念史的研究。有學者提出民族復興觀念的最早萌芽可以追溯到孫中山的“振興中華”口號,而作為正式話語并大量出現則是在“九一八”事變之后,(3)黃興濤,王峰:《民國時期“中華民族復興”觀念之歷史考察》,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民族復興觀念的演進軌跡可分為近代和現當代兩個階段,(4)張可榮:《近代“中華民族復興”觀念形成的歷史考察》,載《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民族復興觀念的形成以李大釗“民族復活”口號為標志,而真正成為強勢話語則是在抗日戰爭時期,(5)鄭大華,張弛:《近代“中華民族復興”之觀念形成的歷史考察》,載《教學與研究》2014年第4期。民族復興觀念經歷了從“民族復興”到“中華民族復興”再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過程。(6)俞祖華,趙慧峰:《近代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生成及其衍化》,載《天津社會科學》2014年第3期。二是關于“民族復興”概念的研究。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加以界定民族復興的概念,分別從國際地位、歷史發展、歷史主體、民族精神、漢語詞義等角度闡釋了民族復興的概念內涵。(7)肖秀榮,王秀云:《論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兼談如何應對“中國威脅論”》,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3年第6期。胡鞍鋼:《世紀“中國夢” 偉大“三部曲”》,載《人民日報》2012年12月1日。辛鳴:《中國夢,實現每個人自由全面的發展》,載《深圳特區報》2013年3月5日。耿云志:《民族復興是復興什么》,見《近代中華民族復興思想與實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5頁。公茂虹:《民族復興的本質是文明復興》,載《思想政治工作研究》2014年第3期。單喜鳳:《淺析中國共產黨人的民族復興思想》,載《學理論》2017年第1期。三是關于“民族復興”話語的研究。從歷史進程著眼點來看,研究了“九一八”事變后民族復興話語的建構,(8)劉俊,劉林:《九一八事變后民族復興話語的建構——以〈復興月刊〉為中心的考察》,載《嘉應學院學報》2022年第5期。梳理了近代以來“民族復興”的話語歷程,(9)黃志高:《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歷史發展與當代建構》,載《現代哲學》2016年第6期。考察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民族復興”話語演進,(10)歐庭宇:《論百年來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建構》,載《廣西民族研究》2021年第4期。重點詮釋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建構,(11)李增添:《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建構》,載《廣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認為現代化話語與民族復興話語是貫穿近現代歷史的兩大歷時性敘事。(12)俞祖華:《中國道路的“兩大敘事”:現代化話語與民族復興話語比較論》,載《東岳論叢》2022年第9期。縱觀這些研究成果,從研究時段看,學界對“民族復興”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抗日戰爭時期和新時代時期,研究的連續性和深入性還顯不足,關于全過程“民族復興”話語的研究成果并不豐富;從研究視角看,主要側重在觀念變遷的視角,研究的全面性和系統性還有不足,且鮮有學者從政治話語的角度切入;從概念內涵看,學界對“民族復興”概念所提出的見解爭論較大。造成爭論的原因主要是民族復興的內涵是廣泛的,包含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多維度,且“民族復興”的內涵是動態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概念內涵,處在歷時性的動態演變之中,任何片面化、簡單化的界定都是不科學的。概念的差異無疑會“傳染”到話語,對建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體系構成一定的張力。因此,仍需學界對“民族復興”話語的生成和意涵演變作出科學的闡釋,形成完整的概念鏈條和邏輯進路,為建構中華特色民族話語體系提供學理依據。
自1840年西方殖民者以艦炮叩開中國大門之后,中華民族開始面臨頻頻而至的民族危亡。甲午中日戰爭的慘敗使早已存在的民族危機日益嚴重,強烈的民族危機和民族憂患意識迫使中國先進知識分子不得不起而自救。在“沖擊-反應”過程中沿著“科技-制度-思想”的認識自覺尋求“中國向何處去”的真理。從孫中山的“振興中華”到梁啟超的“少年中國”再到國粹派的“古學復興”,民族復興思想逐漸萌發。(13)蘭梁斌:《“近代中國民族復興思想與實踐——第五屆中國近代思想史國際學術研討會”綜述》,載《史學月刊》2015年第6期。思想孕育話語,話語召喚思想。以李大釗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延續與升華前人的中華民族和民族復興思想,在肩負拯救民族危亡的道路上開始建構“民族復興”話語,以實現中華民族從百年沉淪走向偉大復興的浴火重生。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世界民族主義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展,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覺醒運動,給西方文明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在世界民族主義崛起的刺激下,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也逐漸升溫,中國知識分子在追慕西方文明的同時開始重新審視中西文化和世界格局,深刻反思中華民族的覺醒與復興之路。學界普遍認為李大釗是中國共產黨內闡發“民族復興”思想的第一人,但是根據相關資料顯示,最早提出的可能是陳獨秀。1905年,陳獨秀提出“盡人力振作自強則興旺”(14)任建樹:《陳獨秀著作選》(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頁。的圖強之道,隨后接續“興旺”話語提出“文化之興盛”的文學復興圖景,顯露出“民族復興”意蘊。李大釗系統闡述了“民族復興”思想,他沿襲梁啟超“大民族主義”思想,把中華民族看作為一個有機整體,認為民族有著盛衰起伏的變化發展規律,如同人一樣有“青春白首”的成長過程。現在的中國是“白發之中華垂亡,青春之中華未孕”(15)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頁。,正處于“方死方生、方毀方成、方破壞方建設、方廢落方開敷”(16)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166頁。的關鍵階段。李大釗將“奄奄就木”的中華民族比作“白首之中華”,“呱呱墜地”的中華民族比作“青春之中華”,指出“今后之問題,非新民族崛起之問題,乃舊民族復活之問題”。(17)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169頁。“生命者,死與再生之連續也”,白首之死去意味著青春之再生,鼓勵青年“以青春中華之創造為使命”,肯定青年在再造中華中的核心地位。1917年,李大釗在“青春中華之創造”觀點上提出“新中華民族”思想,主張“大亞細亞主義者,當以中華國家之再造,中華民族之復活為絕大之關鍵”(18)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7頁。,第一次將中華民族與復活聯系起來,且明確了復活的主體是中華民族。雖然“復活”與“復興”語義差別較大,但也具有很強的“復興”思想。其后,李大釗站在東西文明比對視角提出民族復活之路“即竭力受西洋文明之特長,以濟吾靜止文明之窮,而立東西文明調和之基礎”(19)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64頁。,并將俄國十月革命作為融合中外文明的典范,主張“創造—兼并東西文明特質”(20)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2卷),第227頁。的“新文明”。李大釗把民族視為有生命的主體,有衰落毀滅的時候,也有再生再造的能力,中華民族唯有鳳凰涅槃才能獲得浴火重生,“中華再生”“民族復活”等話語,成為李大釗表達中華民族復興思想的代表性符號。
雖然有多位學者認為此時李大釗提出的“復活”與“復興”意思并無大的差別,(21)鄭大華,張弛:《近代“中華民族復興”之觀念形成的歷史考察》,載《教學與研究》2014年第4期。但是結合當時的國際國內時代背景及李大釗思想立場看,此時的“復活”與“復興”還是有些許差別,且此時的“復興”與后續的“復興”也存在內涵上的變化。綜合李大釗早期的幾篇文獻可以看出他曾經的激進民族主義立場,特別是在德國、俄羅斯等國民族主義鼓動下,激烈批判封建倫理道德,呼吁“沖決過去歷史之網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22)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35頁。,表達出對中華民族在歷史上遭受的苦難和壓迫深惡痛絕,對民族自由和獨立的深深渴望。他把中國遭受的苦難和當前的困境歸于“壽之至也”和“誅夷入侵”,面對外來壓迫,曾經世界上最強大的民族“行將就木”,而唯一出路是“舊民族復活”,而非“新民族崛起”,是要先恢復其昔日的強大和自信心。此時,李大釗的民族復興思想還處在結束民族苦難和挫折階段,還在懷念“青春時期”的錦繡山河。民族復活在于“白首民族”重回“青春民族”,獲得復蘇和新生,而復活的力量在于青年“肩茲砥柱中流之責任”,(23)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188頁。再造中華、再生中國是其復興思想的核心表達。其他早期共產主義知識分子同樣關注民族復興之路。陳獨秀發出“國勢陵夷,道衰學弊,后來責任,端在青年”(24)張寶明:《中共早期期刊歷史系譜》(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頁。的警世疾呼,把青年看作社會的希望所在。惲代英主張“中國返老還童”“創造少年中國”“求中華民族獨立,到青年中間去”(25)惲代英:《惲代英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5頁。。瞿秋白探尋“中國再生時代思想發展的責任”(26)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頁。。早期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的“少年中國”“青年如春”與“中華再生”“民族復活”一脈相承,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最早溯源和濫觴所出。
十月革命后,世界民族解放運動蓬勃發展,被壓迫的民族解放運動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蘇聯社會主義革命和亞非民族解放運動融匯成一股新的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深刻地震撼著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也進一步促進了中國共產黨人的民族復興思想的發展。早期中國共產黨人吸取與借鑒域外元素的步伐加快,開始運用馬克思主義觀察、分析國內國際民族問題。俄國、德國、土耳其等民族復興成為喚醒民族精神的自覺觀照。互為“病夫”的近東土耳其和遠東中國,有著一樣的帝國輝煌和民族危機。然而“近東病夫”的土耳其革命成功了,四分五裂的德意志統一了,貧窮落后的俄國翻身了,域外民族復興創舉進一步刺激和鼓舞了早期中國共產黨人的民族復興思想。1923年,惲代英在《土耳其復興》一文中正式使用“復興”一詞,把土耳其民族復興歸功于土耳其青年黨;在《革命與黨》一文中率先使用“中國復興”,強調“中國復興,必須要有黨”(27)惲代英:《惲代英全集》(第5卷),第302頁。;并在1924年提出“中國有復興之望”(28)惲代英:《惲代英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頁。。同年,蔡和森在《德國中等社會總理之最后一人》一文中提到“復興德國的經濟計劃”。鄧恩銘在《今日的感想》一文中強調“俄國是無產階級打出來的,土耳其是人民打出來的”(29)鄧恩銘:《鄧恩銘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頁。。高君宇稱贊土耳其革命“開被壓迫民族世界的一個新局面”(30)高君宇:《高君宇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頁。。李大釗也開始將“復活”與“復興”并列使用,在《人種問題》寫道:“中華民族……不能重振復興嗎?不,我們已經感覺到民族復活的動機了。”(31)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52頁。李大釗對民族復活(復興)有了新的認識,認為封建軍閥、資產階級既無“政黨精神”,也無“團體精神”,難以形成組織力量。唯有“庶民”“工人”等無產階級才有團結力量,只有先進的政黨才能聯合勞工階級。陳獨秀把俄國十月革命定性為“工農解放”的階級革命和“民族解放”的民族革命,且“后者更勝過前者”。可見,早期共產主義知識分子在接受馬克思主義理論后,自覺將無產階級革命道路作為爭取中華民族的復興之路。
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中國共產黨人頻繁發出“民族復興”話語,為中華民族的復興之路注入了馬克思主義靈魂和力量。中共二大正式提出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第一個民族綱領”(32)金炳鎬,青覺:《中國共產黨三代領導集體的民族理論與實踐》,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頁。,“中華民族完全獨立”“建立中華聯邦共和國”(33)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頁。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核心概念,“民族獨立”的話語意涵開始呈現,并成為民族民主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建構“民族復興”話語的中心內容。《中共二大宣言》強調“真正的統一民族主義國家和國內的和平,非打倒軍閥和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是永遠建設不成功”(3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129頁。,將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作為復興之路的革命對象,建構起民族革命和階級革命相融合的“雙元革命”話語,進一步明確了反帝反封建的民族獨立的“民族復興”話語意涵。由于帝國主義的殘暴和封建軍閥的腐朽,改良的道路已經證明行不通,唯有“暴力革命”才能救中國,“中國勞動階級和社會主義者首先要做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的革命”(35)陳獨秀:《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301頁。“國民革命的唯一目的是解放目前的中國”(36)周恩來:《周恩來選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頁。。“無產階級革命”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衍生內涵之一,復興話語的革命屬性和進步意義顯現出來。從革命的性質來講,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的革命之路是以階級為邊界的,以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為核心的,以統一國家為基礎的。革命是民族獨立的必然路徑,而革命的先鋒隊亦只有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只有通過暴力革命,建立無產階級專政才能鞏固“新制度新理想”,這是實現中華民族獨立的必經路徑,也是中國共產黨建構“民族復興”話語的認知起點。
自19世紀末民族復興思想萌發以來,中國知識分子不斷探索復興之路,形成了以國民黨為代表的資本主義道路、以共產黨為代表的社會主義道路和以知識分子為代表的折中道路。話語賦予權力,權力產生話語,并規制話語。圍繞中華民族復興之路,國共兩黨基于立黨之本進行不同闡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中國共產黨將民族與階級融合起來,用“民族解放”話語闡釋無產階級革命的中華民族復興之路,以三民主義為指導的中國國民黨則直接使用“民族復興”話語闡釋資產階級革命的中華民族復興之路。由于意識形態的巨大差異和國共話語權的政治斗爭,國民黨逐漸取得了“民族復興”話語的絕對主導權,而共產黨逐漸走向“民族復興”話語的對立面,開始使用“民族解放”話語。直到第二次國共合作前后,中國共產黨才有限度的使用“民族復興”話語。
盡管“民族復興”思潮萌發于清季民初,但作為一種話語潮流則是在國民黨1928年形式上統一全國后。其中知識界和政黨對話語的推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帝國主義入侵的加劇是外在直接刺激。以張君勱為代表的國社黨推動“民族復興”成為時代思潮,而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則利用國家機器將其納入國民黨官方意識形態。由于國共政治斗爭原因,以李大釗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則逐漸淡出該話語系統。“九一八”事變后,蔣介石及國民黨人借助空前的民族危機,激發國人的民族認同感和民族責任感,將“民族復興”推動為強勢的官方話語,并納入國家意識形態范疇。國民黨借助“民族復興”話語強力打造“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37)[日]石島紀之:《中國抗日戰爭史》,鄭玉純,紀宏譯,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70頁。的獨裁統治,并以此作為政治斗爭工具,攻擊中國共產黨是國家統一的“赤匪”,民族復興的“窒礙”,宣稱“剿匪勝利,是中國民族復興的起點”(38)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427頁。。“話語是階級斗爭的舞臺”,誰掌握了話語權就是主導了意識形態,“關于這點,不僅我們懂得,我們的敵人也懂得”(39)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第251頁。。為了有效動員民眾參與革命以及與競爭者展開話語權的爭奪中贏得主動,中國共產黨轉而使用“民族解放”“民族革命”等話語,并猛烈抨擊國民黨的“民族復興”話語。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不斷完善以“民族解放”為核心的政治話語。1932年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政府就提出實現“整個中華民族解放和獨立”(40)中共中央統戰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1921—1949)》,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184頁。“中國革命現階段的任務之一是爭取民族解放”(41)中共中央統戰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1921—1949)》,第225頁。。1934年中共中央“訓令”中提出“進行各種形式的反日反帝的民族解放斗爭”(42)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338頁。“取得中國民族的獨立解放與保持中國領土的完整”(43)毛澤東:《毛澤東軍事文集》(第1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355頁。。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不斷揭露國民黨“民族復興”背后的獨裁本質。1934年《中共中央關于國際十三次全會提綱的決議》要求“經常的具體的揭露以蔣介石為首的中國法西斯蒂的利用‘民族主義’的武斷宣傳”,揭露其“民族復興”是“培養封建的復古的奴隸道德,替帝國主義的侵略者準備順從的殖民地奴隸”。(4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25頁。同年,《黨、團中央為聲討國民黨南京政府告全國勞動群眾》揭露“國民黨法西斯蒂的‘民族復興’政策的實質就是出賣中國,背叛民族,屠殺民眾,剝削工農,毀滅中國”(45)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第275頁。。同時,極力辨別“民族解放”與“民族復興”的內涵區別,闡述“民族解放”的科學性、合理性。1936年《省常期刊》發表《辯“民族復興”與“民族解放”》一文,指出“‘民族復興’是迷戀光榮歷史,一種懷舊情緒,有‘開倒車’的意味”“‘民族解放’是結束一切束縛壓迫,有完全進步的意思”。(46)叔方:《辯“民族復興”與“民族解放”》,載《省常期刊》1936年第7期。《北大旬刊》發表《“民族復興”與“民族解放”》一文,提出“‘民族復興’是‘民族復古’的滑稽口號,完全是一種幻想、一種欺騙,中國人目前最迫切的共同要求是‘民族解放’”(47)劍云:《“民族復興”與“民族解放”》,載《北大旬刊》1936年第2-4期合刊。。
薩義德認為,對觀念話語的理解和研究需要同時研究貫穿其間的力量關系。(48)[美]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8頁。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力量關系對比影響著中國共產黨的話語模式。土地革命時期,國民黨獨占國家權力中心,而共產黨是弱小的非法政治組織,兩黨之間的政治敵對、意識形態分歧水火不容。結合當時政治局勢來說,中國共產黨的“民族解放”話語不可否認具有采取權宜之計的話語策略的一面,但肯定也有真實表達和客觀表述的一面。尤其是中國共產黨對于國民黨對內話語霸權、對外綏靖妥協以及獨裁專制的客觀事實的揭露是客觀的,矛頭集中在國民黨借“民族復興”為借口實施獨裁專制統治,全力“剿共”和鎮壓抗日民主運動。同時,當時中國所面臨的緊要迫切任務是民族解放和獨立,而民族復興相對來說是遠景目標。且“民族解放”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政治話語,對具有“階級”屬性的年輕中國共產黨而言是“根正苗紅”,“民族解放”自然具有更強的話語權威性。當然,中國共產黨對中華民族復興本身并無異議,且始終有著系統而長遠的思考。自中國共產黨成立之日起就把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為奮斗目標,并進行了持久卓絕的努力和斗爭。
“九一八”事變使日本和中國之間的國家矛盾逐漸成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中國東北的徹底淪陷加重了中華民族的危機,也喚醒了中國人民反抗日本帝國主義野蠻侵略的意志,民族團結意識日益增強,抗日救亡成為中華民族的首要任務。主要矛盾的變化使國內階級關系發生重大變動,工人、農民、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愛國知識分子、黨派、將領抗日意愿持續高漲。能否清醒地認識矛盾的轉變并提出具有針對性的救國方略關系到各政治勢力話語影響力和主動權的獲取。此前,中國共產黨對國家與階級的關系認識還不夠成熟,更多注重階級身份,甚至提倡“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導致中國共產黨受到“反民族、無國家”的質疑。在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變的背景下,如何從理論上和話語上協調階級與國家的矛盾關系成為中國共產黨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1935年,毛澤東提出“中華民族有光復舊物的決心”(49)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2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頁。,以“光復舊物”話語表達了“民族復興”的意涵。陳云則是直接使用了“復興”一詞,提出“中華民族亦將從此復興矣”(50)陳云:《陳云文選》(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1頁。。瓦窯堡會議把建立抗日統一戰線納入黨的基本任務,把各民族的解放斗爭融于全國抗日民族解放斗爭中,將蘇維埃工農共和國改名為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政策的改變“就是在更充分的表明蘇維埃己不但是代表工人農民的,而且是代表中華民族的”(51)中共中央統戰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1921—1949)》,第332頁。。1936年,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中國共產黨對國民黨的敵對態度發生了改變,開始在官方文獻中有限度地使用“民族復興”話語。1937年2月10日,《新中華報》社論:“為中華民族的解放與復興、舉國一致同抗暴日,我們必須有如此的讓步和妥協”(52)社論:《實現二月十日通電的主張》,載《新中華報》1937年2月16日。,“復興”話語開始在反對日本帝國主義語境下與“解放”話語并用。5月1日,張聞天在《我們對于民族統一綱領的意見》中提到“御侮救亡,復興中國”“御侮救亡復興中國的具體內容是,對外的民族獨立,對內的民族自由”(53)張聞天:《張聞天文集》(第2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256頁。,這是中國共產黨人少見的闡釋民族復興的概念內涵。6月27日,中共中央致共產國際的電文中寫道“使中國復興為統一的民主共和國”(54)中共中央統戰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1921—1949)》,第466頁。,將“民族復興”界定為建立統一的民主共和國。1938年7月,延安各界集會宣稱民族團結“是一個復興的關鍵”(55)《延安市各界民眾抗戰周年紀念大會宣言》,載《新中華報》1938年7月10日。,民族團結成為此時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意涵之一。即使到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共產黨仍持續關注“民族復興”話語,并進一步擴大了復興話語領域。毛澤東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提出“中國興盛”“經濟復興”話語;同年又提出“文化復興”話語,“已經復興了并正在復興著偉大的中國人民的文化”(56)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16頁。,這些表述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建構提供了話語資源。
話語依賴于當下環境,受制于話語主體在權力結構中的地位。抗日戰爭爆發前后,中國共產黨對國民黨主導的“民族復興”話語始終保持謹慎原則,有限使用多圍繞抗日統一戰線范圍。一方面是基于國共合作背景和“統戰目的”,給予執政黨的善意回應,鞏固全民族抗日統一戰線,將“民族復興”作為各方話語的政治基礎。另一方面是調和民族革命與階級革命的張力,把中國共產黨確認為工人階級先鋒隊和中華民族先鋒隊,將民族與階級有效銜接起來,建構符合中國國情的中華民族話語體系。從中國共產黨使用“民族復興”的語義分析,愛國主義精神浸潤于階級、國民、民族和國家之中,調和了不同民族、階級、階層的張力,特別是抗日戰爭激發了中華民族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精神,決定了“民族復興”與民族團結、愛國主義概念相互融合在一起。民族獨立、民族自由、民族團結、國家統一、民主共和等詞匯既彰顯了“民族復興”話語的時代內涵,又保障了中國共產黨“民族解放”話語的合法性和獨立性。從中國共產黨使用“民族復興”的任務分析,當前民族危亡迫在眉睫,“或復興,或滅亡”,除此無其他之路;“不淪亡即復興”是“民族復興”的基礎內涵,團結一致共同對外,抗擊日本帝國主義,實現民族解放成為“民族復興”的話語表達形式。
新中國成立后,中華民族不再受各種內外陳舊勢力的宰割屈辱,實現了自立自強。民族復興從不可能變為可能,使中國人民為實現民族復興所進行的一切努力變得更有信心更有動力。以中華民族為主體建設一個“新社會、新國家”成為實現民族復興目標的具體化行動,也預示著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開始轉化重構。如果說中華民族“站起來”前,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意涵在于解決當前民族危機,建構民族國家的現實目標。那么中華民族“站起來”后的復興話語意涵就在于鞏固強國基礎,恢復國民經濟,開展國家建設的中期目標,以及深化民族復興遠景目標的認識,多維建構“民族復興”話語體系。
新中國的成立標志著四分五裂的國家實現統一,一盤散沙的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但也面臨著嚴峻的國內外形勢。在國際上,美蘇兩大陣營對立,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企圖扼殺中國新生政權。在國內,國家尚未完全解放,社會政治秩序不穩定,經濟千瘡百孔,民生凋零。鞏固新生政權、夯實國家物質基礎成為此時中國共產黨的緊迫任務,也是中華民族走向復興的新起點。基于意識形態和建設任務需要,中國共產黨在國家建設初期甚少使用“民族復興”話語,基本用國家概念替代中華民族概念,但是卻一直在探索和踐行復興之路,提出了“完全統一祖國”“實現國家現代化”等具有“民族復興”意涵的歷史任務,規劃了“農業國變為工業國”的民族復興路徑,建構了“強大社會主義國家”的民族復興戰略目標。1950年7月1日,《人民日報》提出“使共和國經濟財政狀況基本好轉”“戰勝美帝國主義的干涉而解放臺灣和中國的一切領土”,(57)《整頓黨的工作作風,改善黨的組織狀況——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二十九周年》,載《人民日報》1950年7月1日第1版。國民經濟的恢復好轉和祖國的完全統一成為中華民族復興道路的中心任務,也是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階段性要素表達。隨后提出“實現社會主義工業化”“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58)毛澤東:《毛澤東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316頁。的“一化三改”總路線,開啟了中華民族復興的奠基之路。1954年,中國共產黨提出“四個現代化”概念,并逐步完善為現代化理論,進一步深化了對中華民族復興道路的認識和初步構想。1957年,“科學文化”首次成為現代化的目標之一,民族復興道路由物質文明擴展到精神文明,進一步豐富了復興目標的內涵和指向。1963年,科學完整的“四個現代化”理論正式形成,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在中華民族復興道路上的探索取得重大理論突破,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轉化重構提供了理論支撐和實踐遵循。
話語是思維的物質外殼,建立在直接的現實基礎之上。民族復興的前提是民族的生存與發展,擺脫貧窮落后國家現狀是建國初期中華民族的首要任務。現實訴求推動“民族復興”話語意涵的轉化演進。基于建國初期的基本國情和世界局勢,“民族復興”話語逐步從民族國家建構轉換為國家經濟建設,“民族復興”話語意涵主要指向“復興”物質基礎,“鞏固政權”“趕超西方”“國家現代化”幾乎是此時“復興”的主要內容。“民族復興”話語也基本向“國家富強”話語轉換,很多場合下幾乎把“國家”和“中華民族”在語義上等同使用,國家富強就是民族復興。據目前史料研究,建國初期,毛澤東沒有正面使用過“民族復興”話語,其他主要領導人及官方文獻也很少使用。“民族”話語更多的是指少數民族,而“民族復興”話語基本都體現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話語上,黨的八大把“國家富強”話語寫入黨章肯定了民族復興與國家富強的一致性。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黨中央全面研判國際國內大勢,明確提出“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的重要論斷,為新時期黨和國家謀劃復興之路提供了重要依據。基于國際國內形勢的發展變化,黨中央作出了改革開放的重大決策,掀開了“民族復興”話語向縱深推進的嶄新篇章。改革開放后,中國共產黨開始將民族概念從國家概念中分離出來,建構國家與民族兩套獨立的話語系統。改革開放、民族振興成為這一時期的高頻政治詞匯。1979年,鄧小平在分析當前主要任務時就提出“能否實現四個現代化,決定著我們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59)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2頁。,將國家和民族作為并列概念使用,以民族話語來凝聚國家建設力量。1981年,葉劍英在談到國共關系時希望國民黨“以民族大義為重”“共同完成統一祖國大業,實現振興中華的宏圖”,(60)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67頁。首次將振興與民族統一起來使用,以期用“振興中華”話語感召海內外華人華僑。同年,在辛亥革命70周年紀念會上又提出“和平統一,振興中華”(61)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第290頁。政治口號,“振興中華”開始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核心要素,并以大眾化話語在海內外廣為傳播。1984年,“振興中華”與“現代化建設”產生話語耦合,將“四個現代化”作為“振興中華”的必要路徑,建構出“實現四化、振興中華”話語。1985年,鄧小平開始使用“振興中華民族”話語,并在之后的講話中反復強調要“立足于振興中華民族”。1990年,鄧小平提出“四個現代化要著眼于振興中華民族”(62)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7頁。,將振興中華民族與四個現代化、國際地位聯系起來,完整地表達了“振興中華”話語的意涵。其后,中國共產黨在多份官方文獻中進一步提升了“振興中華”話語的高度,將“振興中華”話語內化為一種革命精神,“一切有利于振興中華、統一祖國的積極思想和精神,都應當加以尊重、保護和發揚”(63)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78頁。。黨的十五大最終將“振興中華”話語推向高潮,反復多次使用“民族振興”和“振興中華”話語,以歷史話語形式深化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階段性意涵。
話語都是一定主體在特定時間的思想表達,本質在于對國家和民族現實的客觀反映,規約于整體發展位勢的限度。隨著改革開放成績的不斷顯現,“民族復興”話語意涵的物質基礎指向也逐漸向精神文明、政治文化、社會建設等全方位拓展,越來越展現出從“站起來”到“富起來”的話語意蘊多維特征。這一方面是基于黨的領導人對當前國內外局勢的科學判斷和對未來發展的準確預判,提出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改革開放”的中華民族復興的正確道路,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協調發展的現代化為“振興中華民族”提供了現實可能,標志著“民族復興”話語的初步形成。另一方面是重新建構了“民族復興”理論體系,以承襲孫中山“振興中華”口號的“振興中華民族”話語進一步激發了海內外中華兒女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以“一國兩制”構想為核心的“統一祖國大業”方針進一步凝聚了海內外中華兒女“民族復興”的磅礴偉力,以“三步走”戰略描繪“民族復興”的路線藍圖,實現了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質的飛躍。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中華兒女百年來的永恒話語,也是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走向成熟的標志。新中國成立以來,黨的正式文件中首次使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黨的十三大報告,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確定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階段”,(6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476頁。把“民族復興”與民族愿景緊密聯系起來。此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開始在政治界、學術界、輿論界頻繁出現,并逐漸成為官方政治話語體系,“民族復興”話語開始演進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階段。黨十五大報告提到“在社會主義基礎上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65)《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頁。,黨十六大報告9次提到“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黨十七大報告5次使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黨十八大報告7次使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1999年,江澤民在哈佛大學的演講中提到中國人民百年奮斗目標是“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隨后在新年賀詞中重申“實現偉大的復興”(66)江澤民:《江澤民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3、495頁。,開啟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對“民族復興”話語的創新性發展維度。2003年,胡錦濤在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10周年時提出“把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史詩繼續譜寫下去”(67)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十六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654頁。;在建黨90周年講話中指出:“中國共產黨自誕生之日起就勇敢擔當起團結帶領人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68)胡錦濤:《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九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11年7月1日)》,載《人民日報》2011年7月2日第2版。。至此,“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成為政界主流話語和社會各界基本共識。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的提出是中國共產黨對“民族復興”話語意涵的深化、豐富和發展,展現了中國共產黨根據不同時期和不同階段任務對“民族復興”話語的策略性使用。復興話語表達形式的變化與復興任務目標的調整同頻共振,“民族復興”話語的意涵也在與時俱進中得到不斷地細化和深化,促進了“民族復興”話語定型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當然,“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意涵博大精深且在不斷演化發展。江澤民在1997年新年茶話會上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建設成功”和“完成祖國統一大業”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兩個主要標志”,(69)江澤民《在全國政協新年茶話會上的講話》(1997年1月1日),載《人民日報》1997年1月2日第1版。“國家統一”一如既往是“民族復興”話語的核心意涵,而國家建設意涵卻越來越豐富,“富強民主文明”的要素更加清晰。胡錦濤進一步深化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的現代化意涵,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與“三步走”發展戰略結合起來,進一步揭示了民族復興與國家現代化的邏輯遞進關系,建構了“民族復興”話語的體系框架。
黨的十八大以來,國際局勢出現復雜而深刻的變化,世界正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期,中國與世界的交織影響不斷加深,中華民族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時代性是話語的生命力所在,世界性是民族發展的必然趨勢。在全球化時代語境下,話語建構需要新的時代內涵。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隨時代發展而不斷演化,在不同的時代蘊含不同的意涵。2012年11月15日,習近平向中外記者宣告要“使中華民族更加堅強有力地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為人類作出新的更大貢獻”(70)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4頁。,將中華民族與全人類共同發展關聯起來,展現中華民族復興的世界格局。隨后在參觀《復興之路》展覽時提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71)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頁。重大命題,整合百年來數代中國人民的復興夙愿,融合“兩個百年目標”的時代要求,重新建構出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體系,從情感維度和時間維度進行意涵表達,將“中國夢”定義為民族復興的目標話語。“中國夢是國家的、民族的,也是每一個中國人的”(72)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49頁。,用“中國夢”連接國家、民族與人民的價值契合點,實現單一的民族的復興話語向多維的立體的復興話語轉變。“中國夢既是中國人民追求幸福的夢,也同各國人民追求幸福的夢想相通”(73)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64頁。,勾勒出民族復興的世界意義,實現中國話語與世界話語的融通發展,彰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的國際影響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是“民族復興”話語的繼續發展,承載了中華民族的百年目標、千年夢想。黨的十九大報告用27次“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闡釋民族復興的宏偉藍圖和光輝前景,黨的二十大報告用15次“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進一步科學具體謀劃了民族復興的發展方略和時間刻表。兩次黨代會報告進一步驅動了“民族復興”話語的演進,建構出了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三重意涵。
如何界定“民族復興”話語的主體范疇,是建構話語的邏輯前提。話語屬于具體的主體,體現主體的自覺意向和意識。“民族復興”話語的出場語境是“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74)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4頁。,中華民族亡國滅種的危機催生了“民族復興”話語,中華民族順其自然也理所當然成為復興話語主體,“民族復興”是其意識自覺。中國共產黨人自萌發“民族復興”思想起就以復合性中華民族為根本,尋求整體性民族復興。早在1917年,李大釗就認為“凡籍隸于中華民國之人,皆為新中華民族矣”(75)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85頁。,以整體性認同建構國家民族,提出“民族復興”話語的主體范疇包含全體中華民國國民。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提出“中華民族代表中國境內各民族”“就國籍來說,都是中華民國的國民”,(76)中共中央統戰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1921—1949)》,第766~767頁。從民族和國民雙重視角論證中華民族的復合性,并提出中華民族對于帝國主義的整體自決理論,實現了“民族自決”與“民族復興”話語主體的一體性。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以“人民”重新定義中華民族,指出“民族復興”話語的主體是全體人民,只有為人民謀幸福才能獲得“民族復興”的話語權。進入新時代后,中國共產黨在承襲歷史內涵之上進一步拓展“民族復興”話語的主體意涵,衍生出“中華民族共同體”話語主體,范疇不僅包括國內56個民族,還包括港澳臺同胞和華人華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港澳同胞與內地人民堅持守望相助、攜手共進”(77)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第227頁。,需要海內外中華兒女團結奮斗、共同努力。當然,無論話語主體是中華民族還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其本體屬性無疑都是人民。人民至上是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本質特征,始終將其貫穿在爭取民族獨立、人民解放和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全方面和全過程。人民是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綰結點,回答了“依靠誰”“為了誰”的旨歸問題,這既是話語自覺,也是價值體認。
“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78)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1頁。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初心和使命,始終貫穿于“站起來”“富起來”和“強起來”的全過程、全方面,是中國共產黨百年來最根本的核心價值。中國夢是新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內涵,是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在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的價值表達。一方面,“中國夢”具有“民族復興”話語的歷史積淀和時代色彩,不僅回應了“歷史選擇”,也觀照了“人民選擇”。“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79)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第39頁。成為新時代“民族復興”話語的全新價值意涵,融合國家、民族和人民三個層面為一體的話語體系全面系統詮釋了“夢想”話語與“復興”話語的互嵌,從而賦予話語新的特色和新的意涵。“國家富強”是“民族復興”話語的關鍵所在,中國共產黨自成立起就以“強國”為惟日求索目標,新時代以“強國”為敘事的“體育強國”“科技強國”“教育強國”等標識性話語成為“民族復興”話語的價值表征,從不同維度論證了“民族振興”和“人民幸福”話語的“據”與“理”。“民族振興”就是民族學視域中的“各民族的共同繁榮”(80)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下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81頁。,這既是憲法的要求,也是“民族復興”話語的根本立場。各民族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是中華民族的希望所在、國家富強的力量所在、各族人民的生命所在,成為維護國家統一穩定的密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根蒂。“人民幸福”是“民族復興”話語的價值歸宿,中國共產黨人的最高價值追求。據相關數據統計,“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族復興”話語的頻次居于前列,“在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的復興話語體系當中非常穩定地列第6、第5、第3的名次”(81)牟碩:《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體系的形成及其要素》,載《理論與改革》2020年第6期。。正是在人民幸福的價值創造和追求過程中,“民族復興”話語才展示出價值意涵的特殊光輝。
另一方面,以“中國夢”為價值核心的“民族復興”話語是“民族夢想”價值意涵在時間維度上的目標表達。中國共產黨歷經“四個歷史時期”的百年實踐,創造了“四個偉大成就”,每個時期都是“中國夢”在時間坐標上的有序展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首要夢想就是“國家獨立、民族解放”,這是“民族復興”話語建構無法逾越的前提條件,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開啟了“民族復興”話語的新形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是“民族復興”話語建構的物質基礎與制度保障的夯實階段,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的出場提供了理論準備和心理期許。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階段實現了中華民族面貌的歷史性轉變,“民族復興”話語有了自信之底氣、實現之可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接近、更有信心和能力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82)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載《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1版。,“兩個一百年”戰略目標的確立,將“民族復興”話語融入強國目標話語系統,沿襲了“民族復興”話語的歷史邏輯,又將歷史與未來貫通起來,實現了“政治話語”“民族話語”“人民話語”歷史性與當代性的統一。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從“動員話語”到寫入黨章、載入憲法再到“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實現了向“制度話語”的轉變,其“夢想”價值意涵得到不斷豐富、鞏固和抵近,并朝著有歷史傳承、有價值彰顯、有理論創新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體系演進。
杜贊奇指出:“民族的成長、強大不僅需要回溯歷史還需要全球化體系所產生的一系列話語支撐”(83)[美]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研究》,王憲明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頁。。在全球化背景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必然與西方民族話語產生交流與碰撞,在“他者”與“我者”互動維度中展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世界意義。夢想是相融相通的,是連接中國與世界的橋梁。以“中國夢”為核心,“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重新解讀和整合了“復興”與“夢想”,將“民族復興”話語嵌入世界體系,有效勾連了“我者”與“他者”、中國與世界的話語立場,使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更具有包容性、共同性和國際性。習近平指出,“中國夢不僅造福中國人民,而且造福各國人民”(84)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第275頁。。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是孤立的自我崛起,內蘊著與世界的聯動,承載文明的責任和“道義”的力量。中華民族有信心、有能力、有義務作出與自身能力相符的貢獻,與世界各民族實現共同發展。“兩個大局”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建構的出發點,在民族復興與百年變局的良性互動基礎上弘揚全人類共同價值,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向世界傳遞出追求共存的價值觀念,是“民族復興”的理論旨歸,也是一種超越了種族、國別的價值指向,向世界人民傳遞出中華民族“天下大同”的美好夙愿。話語是一個國家軟實力和巧實力的集中體現,沒有話語的崛起就不會有真正的民族復興。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國家硬實力和軟實力的全面復興,中國式現代化賦予了“民族復興”話語的天下胸懷和全球視野,極大地豐富和拓展了建構維度,世界意涵更加凸顯。中華民族倡導建構以“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85)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載《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1版。為內核的平等國際關系,積極回應“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86)習近平:《堅持黨的領導傳承紅色基因扎根中國大地 走出一條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新路》,載《人民日報》2022年4月26日第1版。,有力摒棄了“文明沖突”“普世價值”等西方中心主義論調。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內蘊的“天下一家”的命運共同體意識和“推己及人”的和善價值理念,將“共商、共建、共享”的相處理念傳播到世界各地,彰顯了中國智慧和中國理念。
話語是思想與語詞的融合體,其流變形式反映出政治話語、學術話語、大眾話語的深度融合。(87)楊彬彬:《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話語轉換與話語建構》,載《求實》2020年第4期。“民族復興”話語是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以來的政治話語主題,其建構和演進歷程承載著中華兒女特有的歷史情感,反映著中國共產黨百年奮斗的初心使命。從建黨前后“民族復活”話語的萌芽到新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話語的繼續發展,話語建構在不同歷史時期蘊含著不同的階段性特征,基本涵蓋了革命、建設和改革發展過程中的時代內涵,經歷了意涵指向不斷深化、豐富和完善的過程,為喚醒中華民族意識、建構民族國家和凝聚國家建設力量提供了重要載體。當前,中華民族正處于“兩個大局”的歷史關口,民族復興進入了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中國共產黨“民族復興”話語的崛起與建構成為復興實踐的強力支撐,如何進一步闡釋“民族復興”話語建構的理論意涵和時代意義,增強當代中國民族話語體系的影響力,將是學界的重要任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