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系列高粱是什么“來頭”

飛機掠過南中國大海輕盈的云團，一個年過花甲的男人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撐住座位扶手，探過身去，將臉貼近舷窗，看云的下方，海面滾過的那些白線一樣的浪。他心底正翻騰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在海的兩邊已輾轉多年，如今到了揭秘的時候。

“去干嘛？”鄰座的旅伴笑著問。

“開會。”男人笑著回答，不標準的普通話，是濃濃的貴州仁懷口音。

很多年后可能會有人如此標記這個名叫涂佑能的男人：孟德爾與豌豆相視不厭，袁隆平與水稻相視不厭，他與高粱相視不厭。

海島上不見海只見高粱的人

這一次去海南，涂佑能終于不再背著沉甸甸的種子。這讓機艙里的他，有了幾分商旅之行的輕快。

多年的田間勞作，在皮膚粗糙的臉上，刻下許多眼角皺紋。涂佑能的目的地是2023中國種子大會暨南繁硅谷論壇，許多人期待著這位剛剛培育出產量提高、株高下降的“紅纓子519”和“紅纓子619”種子的高粱“大師”，分享些什么。

海的另一頭，仁懷田間鋪滿的不只是熱騰騰的空氣，也是熱騰騰的色彩。度過了漫長冬日，困于粗冰冷雪、昏暗荒寂的高粱地開始重新舒展身體，醞釀著屬于美酒的“當春乃發生”。

有幾塊田不同尋常。那些閃耀著嫩萌綠意的高粱幼苗，迸發于“紅纓子519”和“紅纓子619”的種子里。這些種子南渡北歸，從1300公里之外的海南回到仁懷的泥土中，在第二個春天，用自己的方式排列成詩，在陽光下寫下春耕的句子。

又像射線，指向太陽，指向生活，指向農人。

回到2016年的驚心動魄。

紅纓子高粱出現了株高變高、抗性減弱等情況，讓身為仁懷市紅纓子高粱研究所所長、茅臺集團首席育種專家的涂佑能無比焦慮。

對于每一個育種者而言，“危”和“機”總是并存，期間那些生命的搏殺與突圍，是一次又一次的生命進化，倔強而又慘烈。

仁懷30萬畝高粱地和資源圃，幾十萬株高粱生長之處，猶如沙場，20份品質佳、矮化、符合茅臺酒用的紅纓子高粱材料脫穎而出，被涂佑能帶到仁懷開展研究。

幾乎是一種獵人的直覺，涂佑能對這批材料看重非常，用自己名字的首字母“T”，給它們取了嶄新的名字。

時間切換到2020年，距離仁懷1300公里之外的海南樂東，南繁基地，一間十多個平方米、四四方方的樣板房，曝露在太陽的炙烤下，屋內囤積了許多橡膠，濕熱的泥土氣味也滲進來，給屋子里的人留下奇特的嗅覺記憶。

屋子里住著涂佑能的兩個年輕弟子袁熙和涂鑫。

是涂佑能親自把他們倆，連同25個單穗、幾個鑒定材料和擴繁的種子，一起送到這里來的。

樂東獨特的位置和光熱條件可以實現農作物的加代繁殖，讓高粱的育種周期縮短1/3-1/2，這意味著，這些種子在仁懷繁殖后，還會在海南經歷第二個春天。

“11月初播種，二十多天田里就都是一片綠油油了。”涂佑能說。

分身乏術的涂佑能把一切托付給了兩個年輕人，無可奈何地返回仁懷，繼續自己的工作。

“一開始覺得很新奇，覺得是那種‘歸園田居’的農家生活。”袁熙和涂鑫不會知道，在這個陌生的海島上，他們將會鋪展怎樣的人生際遇。

面臨的第一個困難是住宿，“第一年住在老南繁基地，沒有滴滴和出租車，上下班要走五、六公里。”袁熙和涂鑫商量著，干脆就住在新基地的活動樣板房里，“可以節約很多時間。”

兩個“90后”有種回到大學宿舍的感覺，“看完高粱就回去躺一下，就像大學下課了回寢室睡覺一樣。”他倆嘿嘿地笑了起來。

慢慢就不太笑得出來了。

兩年從沒有出過基地的門，更別提回家過年了，“直到去年過年才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二十多歲的袁熙長相憨厚。起床見的是高粱，中午見的是高粱，睡覺前見的還是高粱；孤獨的時候，就去看看高粱的長勢；想家的時候，也去看看高粱的長勢；想看看外面世界的時候，一抬眼，世界是高粱。

高粱如海。

即便袁熙是農民的兒子，從小就在仁懷的高粱地里耳濡目染，大學更是選擇了農學專業，但如果生活只有高粱，這樣的生活，也是讓他難以適應的。

除了正常的基地管理，袁熙和涂鑫要經常察看高粱各個時期的生長情況，做好記錄尋找變異株系，從中選取一些材料做進一步科研。

海島的太陽，只有上午和黃昏時是可愛的，兩個人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去基地里找尋一些長勢很快的高粱株，并記錄下每一次的株高、穗形、穗長、穎殼、時間、天氣、氣溫等等。

從播種、管理，到收獲、晾曬、脫粒，兩個年輕人一直在高粱地和高粱地里的樣板間里，日復一日的同時，也極力尋找不同的樂趣，比如給高粱拍照的時候，也給對方拍照。

當單調而又孤獨的心理浪潮退去，高粱地悄悄揭開面紗，開始回饋以驚喜。

原來高粱地里藏著這么多不一樣的色彩。

“看著高粱一點點的變化，籽粒灌漿從綠色、白色、黃色，一直變到紅褐色，再想想過幾年，這片紅褐色會盛放在家鄉的土地上，突然覺得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袁熙手里的高粱種子越來越多，不止于紅，還有青色、黑色、褐色……

那些繁雜的色彩，躍動在一粒粒微小的種子上，就像光怪陸離的三千世界，玄奧，且精妙。

保險柜里鎖著整整37年

涂佑能蹲到保險柜邊，小心翼翼打開柜門。

里面全是筆記本。

一個沒有金銀珠寶的保險柜，多少讓人有些遺憾。

更有趣的是，袁熙知道，他是保險柜“藏寶”的生產者之一。

袁熙手機相冊里都是高粱各個時期的照片，在海南的他，每隔兩天就要發送新的照片給涂佑能。

而涂佑能會把這些信息詳細地記錄到筆記本上，再把筆記本鎖進辦公室的大保險柜。

保險柜里已經積累了幾百本筆記。或者說，保險柜里鎖著37年時光。

“早年讀書，就是在遵義農校學遺傳育種和作物栽培，想著這個專業能讓大家都吃飽飯。”1986年，涂佑能畢業，被分配到仁懷三合鎮的農技推廣站。作為一個農技員，他試圖一展抱負。

時逢改革開放，茅臺獲得一筆120萬元的高粱基地建設撥款。

涂佑能從此走進高粱的“異次元”世界。

十三年春秋往復，涂佑能走遍了赤水河流域、古藺、習水、桐梓等地的村寨和山坡，都沒有找到滿意的品種資源。

“這個事本身就很枯燥，團隊里面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堅持到最后的只有我一個人。”

因為常年爬坡上坎，涂佑能落下一身的風濕關節病。高粱地里的蚊子，都被他喂成了朋友。

1999年，三合鎮，習慣性去看一家農戶的高粱地，一株基因突變的牛尾砣，猶如神跡，忽然出現在眼前。

“那是7月底，8月初又在合馬鎮找到一個很優秀的地方品種，叫小紅纓子，前后就一個星期的時間。”

接著是多達數百次的瘋狂試驗，不斷對雜交高粱的后代進行提純復壯、系統選育的工作。

也和如今的袁熙和涂鑫一樣，涂佑能帶著團隊趕赴三亞，開始長達八年的試驗，就像候鳥追逐太陽。

“材料太珍貴了，只能自己隨身帶，揣著就上火車了。”那時候，從仁懷去樂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要背著一個里面裝滿種子的大的蛇皮袋，翻山越嶺。坡陡路窄，車里晃來晃去，好幾次都是急轉彎，為了防止被甩出去，他只能緊緊攥住行李，如同攥著生活的一切。

不光路迢且阻，早年的南繁基地環境比現在更艱苦，但涂佑能走在高粱地里，感覺一切皆有可能。

高粱是人生之海。

浪尖張帆的人，每一秒都有可能改寫命運。

“2008年請專家驗收鑒定高粱種子，論證發現，這兩個品種的皮厚、糯性好，支鏈淀粉含量高，單寧含量適中，得出的結論是具有‘突破性’。”涂佑能給它們起了兩個很有詩意的名字——“紅纓子”和“紅珍珠”。

這兩個品種通過了貴州省的品種審定，更填補了貴州歷史上沒有一個有記載的高粱醬酒品種的空白。

涂佑能原以為，命運已給他最大的饋贈，卻沒想到，在發現種子的17年后，也是一個7月和8月，他又收到了命運的厚禮。

2016年，為了選育出優化的紅纓子高粱，涂佑能和團隊里的兩位專家要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在仁懷幾十萬株的高粱里面發現、挑選出特異形狀的高粱株。

7月，涂佑能在試驗田里發現了變異株，株高203厘米，穗長35厘米，青稈成熟，抗性好。

8月，他又在資源圃里找到了一株高為213厘米，穗長35厘米，抗性較好的高粱株。

……

又是兩株！

涂佑能感慨自己的運氣好。

見過海的高粱長成了海

涂佑能把新發現的兩份種子材料，取名為“T15”和“T19”，同其它18份“T系列”的種子仔細放在一起，又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又增添了數行備注。

那些備注就像一行行詩——種子和詩句，其實沒有分別；農人與詩人都塑造文明，生生不息。

2017年建立鑒定圃，分別選擇優良單株；2018年建立穗行圃分行種植，分別互相比較，選擇優良單株；2019年建立選種圃分株種植，分別優中選優；2020年進行南繁選育，分別建立鑒定圃，分系種植，比較鑒定，最優品系升級到品種比較試驗；2021年分別進行品種比較試驗及南繁選育，再進行品種比較試驗；2022年，分別進行田間種植鑒定。

經歷了8個生育周期，在仁懷和海南南繁基地往返征戰，“T15”和“T19”的表現足夠征服人心，2022年8月被推薦給遵義市種植業發展服務中心、遵義市農科院、仁懷市農業農村局、仁懷市有機農業發展中心、茅臺學院等單位組織的專家進行田間鑒定。

袁熙記得那天陽光很耀眼，和仁懷所有的盛夏都一樣，也像海南樂東南繁基地的夏天，照得地里的高粱穗深紅如酒。

“兩個品種田間性狀表現一致，性狀穩定，矮化效果明顯，抗性較好，保持了紅纓子的優良性狀，株高降低35cm左右。在早熟、矮化、大穗、抗性等方面均取得了顯著的成效。”

“T15”和“T19”由此正式被命名為“紅纓子519”和“紅纓子619”，并進入新品種保護程序，預計到2025年進行大面積推廣種植。

晚上，涂佑能高興，多喝了幾杯，高粱釀成的烈酒，像琥珀。

2023年，貴州有兩家企業入圍創建世界一流專精特新示范企業名單，茅臺紅纓子公司是其中之一。

涂佑能告訴袁熙說，要不了多久，“紅纓子519”和“紅纓子619”將布滿仁懷乃至貴州的山頭。

和其它種子相比，“紅纓子519”和“紅纓子619”畝產可達500多公斤，株高則在2米左右，淀粉含量提升到90%-95%，生育期縮短6-10天，意味著種植海拔高度也能提升，“我們這里山多，在一些高海拔地區的農民以后也能種紅纓子了。”涂佑能說，現在是原種繁殖，再過兩年就可以推廣。

作為貴州唯一一家“育、繁、推、研”一體化的酒用高粱種子生產企業，紅纓子公司保存了貴州省內最完整和豐富的高粱地方品種資源，共計 385份，并有異地品種153份。

從2008年開始計算，涂佑能的“紅纓子”高粱種，已經繁盛了兩千萬畝土地。

涂佑能卻從未感到輕松過。“品種雖然穩定，但種子每年都會退化，如果一年不搞科研，整個產業就止步不前。”

“收種的時節，都要晚上一兩點才能下班。”對涂佑能而言，生活一直是高粱如海，他也一直在海上。

還是帶著徒弟上山下鄉，看到好的材料，還是要去搜集取樣，“三伏天大太陽也要下地，農民下地干的活，我們要干，農民不干的，我們也要干。”

今年冬天，一批新的紅纓子高粱材料，將渡過海峽，去往那片灑滿陽光的海島。

涂佑能想，它們或許會探過身去，從舷窗下望，看見白線一樣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