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蹄噠噠——我的愛人來了。
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馬蹄鐵和馬鐙,馬韁繩和馬鞍。胸膛寬闊,目光謙善有嚴,手有力量。
他只看我一眼,便知我從不睡床。任何一個小窩里,我都不喜歡有床的存在。
他知道我此生只想抱著胡蘿卜跳舞,在屬于自己的深深的土洞里。
土洞里有榻榻米,鋪著從西域搬來的手織羊毛地毯,是安靜的紅色或棕灰。
夜里打開一張不厚的折疊床墊,從樟木箱里取出床單棉被枕頭,聞見樟木香氣,安然入睡。
土撥鼠在傾聽大地馬蹄,我的手輕輕觸到羊毛的粗糙。前世的我,一定是常常搟氈,迷戀羊毛的粗糙,所以看見氈帳就想彎腰鉆進去,然后把自己擱到羊毛氈上。
他知道我只繼承父母的特立獨行。父親的血液里有先祖闖關東的一去不回,母親的血液里有先祖從重慶朝天門碼頭上船,抵達上海,再去往法國的一去不回。
他甚至看出了我的父親曾去新疆禾木草原,一待就是十年。他看到我曾站在重慶碼頭上,遙想母親的大伯從這里上船。
他善于看穿我的記錄,沉迷于語言像符咒般抵達它的目的地。
2……
馬蹄噠噠——我的愛人來了。
他大喊著我的名字跳下馬,向我走來,眼睛是熱的,胸膛是親的。
我的愛人是草原這襁褓——氈帳、火爐、馬背,呼號的風,溫柔的小溪共同養大的孩子。
少年時代的他,睡氈毯,清晨牧羊放馬,傍晚歸來,在心里等將會遇見的我,等我為他煮肉、熬奶茶,用柴火烘烤金色的發面餅,奶酪和酸奶在靜靜發酵,氈帳里多么安靜。火嗶嗶啵啵,輕微地炸裂開,是未曾謀面的我思念他時心里炸裂的火花。
他身上有青草的味道,羊毛、馬背的味道,奶酒、肉食、洋蔥的味道,酥油的味道,牛糞、青煙的味道,艾蒿、苜蓿的汁液,皮袍的味道。他知道,我在某處等待,等待夜夜偎依他的胸膛,在他的私語呢喃里沉醉睡去。
為了尋我,他離開草原去了珠江岸,離了馬奶酒后只喝茅臺。他在高高的酒柜里,擺著不同年份的茅臺。若去美國、日本,一定要到機場買點茅臺,存著、放著。因為這種酒和草原一樣神奇,可以任駿馬飛奔、任流云自由、任暴雪鋪滿天地。
而我在江漢平原上悠游,每天清晨去等一碗熱干面,春暖后坐船上江夏梁子湖島。
這水連著世界的水。唯獨沒有連著草原。
我們似乎都變了,草原明明是今生,卻成為了前世。
直到他看見我,我就什么都懂了——我的眼和心膛,此刻是火燙的。
3……
馬蹄噠噠——我的愛人來了。
我遇見他,世界仿佛變成一間小小的氈房,寧靜如雪花,網狀條木支起廬頂,月亮輕緩滑過將睡未睡、在草原濃郁氣息里臉頰挨著大地想事的人。
我注視月亮,月亮什么也不說。
月亮把億萬年都說完了。
我今天要給他說一座愛的理想城,有一天我們將并肩走入這城。
藍墻。
墻下的女人依然梳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花白、棕黃、亞麻、灰黑。穿著連衣裙,碎花圖案。穿黑色平底皮鞋,去料理藍色的煙火。連院子的門也是藍色的。
她在清晨七點掃院子,掃大院門前的空地,是一條長長的明亮的巷子。噴水壺是鐵皮的,淋濕院子,每一天從清氣漫開和嘩啦掃地的聲音里開始。
雕梁畫棟。木頭本來的金黃,染了院子的顏色,院子正中是同樣金黃的葡萄架,下面有一條船,鋪著氈毯。
對的,我依然不睡床,我盤腿坐到船上,讓風吹過我花白的麻花辮,吹過我薄薄的心臟。
這座城的門半掩著,你若推,門就開了。迎面會遇見推著勒勒車賣奶渣的青年女子,有黑紅色的臉頰。奶渣是分離過酥油和大部分水分的發酵酸奶,比酸奶更酸香,更稠厚,潔白。人們把奶渣抹到馕上,大口吃下去。
勒勒車上還有大桶的原味白奶油,黃酥油,奶酪塊,新鮮奶皮。你也可以試試,把奶渣或者白奶油抹到馕上,大口吃下去。
今夜湛藍無比。藍木門,藍墻,心和眼睛也是藍色的。
到了第二個白天,走入熙熙攘攘市井,能夠遇見馬背上的褡褳,厚實的棉麻手織品繡著花紋。牧民穿著黑色靴子,站在那里挑選。褡褳,放珍愛的好東西,然后出發,馬蹄噠噠。
我心愛的人不在家,城的南面是座極險要的山。我心愛的人站在山前,一氣喝下一大杯烈酒,臉上灑滿陽光,金黃。
我們一起回家,馬路邊有烤肉店。一個很小的房間,門前放著烤肉爐。坐在房間里,再喝一碗琥珀色的烈酒,如果是冬天,爐火一定正旺。烤肉烤腸烤肝,上面蓋一個烤透了的馕。這就是一頓暖胃的正餐。
這座城除了美食就是鮮花,還有無數的藍墻。
藍城里的每一個女子,都去過無數的湖海,藍城里的每一個男子,都洋溢金黃的太陽,像前世的我們,是今生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