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眼看到他時,感覺他像一個人。
那個人是誰呢?
我一時竟想不起來了。
他的腦袋亮亮的,腦袋邊緣若有如無的若干根低調的頭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于是,不知從哪一天起,他蓄起了胡須,刻意修剪過的胡子,飛檐翹角的,頗有些漫畫的意味。事實上,這是一種視覺轉移術——胡須把面對他的人的注意力,不經意地引到了他的下巴上,也就忽略了頭頂上令他多少有點尷尬的狀況。
——他像誰呢?我忽然就想起來了,他像那個狼一樣齜牙咧嘴閉著眼睛吼《蒙古人》的騰格爾啊!對了,就是像騰格爾!
這個面相像騰格爾的人叫常小剛。
常小剛是蒙古族,1983年出生于內蒙古科爾沁左翼后旗白音塔拉蘇木。他沒有蒙古族名字,也不會講蒙古語。但是,他的眼窩、顴骨、鼻梁等部位,以及某些舉止和神態還隱隱透出幾絲蒙古人的特征。
北京通州區張家灣鎮四間屋村,村公所西側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有常小剛一個農場,共有一百三十畝地。
清代,張家灣是大運河重要碼頭,皇家木廠就坐落于此。歷史上,張家灣種植的葡萄遠近聞名。葡萄本來是藤本植物,在這里,早年間種植的葡萄,卻漸漸變成了木本,如今都長成了古樹。疙疙瘩瘩,虬枝橫生。一個偶然的機會,常小剛看準了這個地方,就把它承租下來,搞成一個半傳統半現代化的農場。當然了,以種葡萄為主。葡萄架下種有蔬菜——西紅柿、大頭菜、西葫蘆、馬鈴薯、芹菜、莧菜、豆角、黃瓜、地瓜、西瓜、甜瓜,芋頭、艾草等等,樣樣都種了一些。不上化肥,不打農藥,用原生態農作法,種出好吃的瓜果和蔬菜。
一個朋友給我捎話,說常小剛要見見我。朋友說,常小剛讀了《北京的山》有些感慨,認為此文寫出了山的品格和精神,更主要的是他的別名叫鐵山——名字是他爺爺起的。他說,他小時候體弱多病,爺爺希望通過鐵山這個名字增強他的體質,也希望他長大成人后,像鐵山那樣沉穩、可靠、堅不可摧。常小剛認為,能夠理解山的人,一定跟他的心是相通的。
于是,在一個周日下午的酷暑中(氣溫攝氏三十八度),我走進常小剛的農場。農場院子里,露天灶臺上支著三口鐵鍋,熱氣騰騰,空氣里飄著肉香。常小剛說,晚上吃蒙古手把羊肉。我笑了,說不在這里吃飯。常小剛不容商量地說,必須的!來了就得吃飯,都是自家農場產的東西,必須吃一頓!我咧了咧嘴,沒有言語。
先轉轉吧。
常小剛帶我們到了一塊有水的地方。他說,從水看起,可以少流點汗。我說,汗該流還得流出來,渾身才會舒坦。說話間,就到了農場東端,那里有一方水塘。蘆葦、菖蒲、菱角、荷花等水生植物環繞并覆蓋水塘四周,中間水面上一只鴛鴦在游動覓食。鴛鴦一般是成對成雙活動,怎么只有一只呢?“噓——!往葦叢里看!”常小剛壓低聲音說,“里面還有好幾只呢!”我定睛細細觀察,發現葦叢里的確有東西在簌簌動著,蘆葦輕輕搖曳,激蕩出綿綿的水波,一圈一圈又一圈,然后,水波被遠處的蘆葦叢攔截了,擊碎了。
常小剛告訴我,水塘里原有兩只鴛鴦,是去年秋天一個傍晚落入水塘的。他以為,這兩只鴛鴦在冬季來臨之前一定會離開水塘,飛往南方。可是,直到入冬頭一場大雪降臨,這對鴛鴦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它們居然選擇留下來。怎么會留下來了呢?鴛鴦是候鳥呀?看來,自然中一些事情是可以改變的呀。
水塘里有甲魚、草魚、鳙魚、泥鰍,也有青蛙、癩蛤蟆,和一些浮游生物。水塘自身就構成一個獨特的生態系統。冬天,常小剛每隔幾日,就要鑿冰,捕撈水塘里的甲魚,這客觀上給鴛鴦鑿開了一塊水面,雖然不大,但也足夠鴛鴦覓食活動。是呀,與其費力長途遷徙去南方越冬,還不如省下力氣留下來呢。小水塘里食物豐富,它們自由自在,其樂陶陶。
繁殖期到了,那對鴛鴦在蘆葦叢中用蘆秸和水草筑了一個粗鄙的巢,產下了六枚鳥蛋。可惜,孵化時不慎弄碎一枚,還剩下五枚。孵化期一過,水塘里,就增加了五只小鴛鴦。呀呀呀!呷呷呷!小水塘里充滿生命的律動。
我問常小剛,這個水塘叫什么名字呀?常小剛說,還沒有名字呢!李老師是作家,給起個名字吧。我問,水塘多大面積呀?常小剛回答說,半畝左右。我說,那就叫——半畝塘吧。常小剛連連說好。哈哈——!半畝塘!哈哈哈!
常小剛介紹說,水塘邊上要搞帳篷宿營地。來農場的朋友,喜歡野外宿營,可以住帳篷,晚上數天上的星星,聽水塘里的蛙鳴和草叢中的蟲語。
離開水塘,經過一片西瓜地,忽聞公雞打鳴聲:咯咯咯!咯咯咯!原來,不遠處就是農場養殖區。羊圈鵝舍雞舍鴨舍掩映在一片樹林中。沒有豬圈。常小剛說豬糞的氣味難聞,就沒有養豬。
常小剛的父母負責飼養照看這些活物。父親七十三歲,母親六十九歲。父母各有分工,父親牧羊,母親撿蛋。
母親撿蛋盡職盡責,每天能撿幾十枚蛋,有鵝蛋,有雞蛋,有鴨蛋。鵝蛋和鴨蛋綠皮的居多。雞蛋偶爾也有幾枚綠皮的,更多的還是麻白皮的。母親提著柳條筐撿蛋時,心里歡喜,有時還哼幾句只有她自己能聽懂的蒙古小調。
清晨,父親起床頭一件事就是打開羊圈門,把羊放出去。農場四周到處是野草和蓬蒿,羊不吃掉真是可惜了。父親遵循自然法則,沿襲科爾沁左翼后旗白音塔拉蘇木的放牧方式,采取輪牧制——到農場不同的角落牧羊,十天一輪牧,此處的草吃掉了,彼處的草長起來了。如此如此,往復循環。羊是內蒙古西烏珠穆沁草原的波爾山羊,毛色黑白相間,下巴上有一綹胡子,善奔跑,能攀巖,可惜,農場里無巖可攀,波爾山羊渾身能量無處可釋放,就用前蹄咔咔地刨地。父親也不干預,點燃一支煙,吸上幾口,吧唧吧唧,蹲在一邊看著,眼睛瞇成一條線。
進入初冬,就可以宰羊。一只波爾山羊能剔二十四斤羊肉和羊蝎子,賣一千九百八十元。二十五只波爾山羊能賣多少錢呢?算算就知道了。不過,這只是一個動態的數字。羊宰殺后,總是要從西烏珠穆沁草原運來羊羔,補充羊群的數量。
鵝有十五只,七只灰鵝,八只白鵝。不知什么原因,鵝們總是抱怨,整天嘎嘎叫個不停。雞有二十七只,七只蘆花雞,九只紅骨頂雞,十一只三黃雞。鴨有十七只,都是綠麻鴨,聲音沙啞,嗓子里像是卡著沙粒。鵝嘎嘎一叫,就把鴨的叫聲壓住了。
早年,過年過節時,常小剛便給父母一些錢,一萬兩萬不等。可父母說,不行,不要!我們自己能干活不用你給錢。后來,常小剛想出一個辦法,父母在農場干活,就當是打工的,既然是打工者就該給人家開工資吧,他跟財務商量,定了一個標準,父親牧羊每月開工資兩千五百元,母親撿蛋每月開工資兩千五百元。后來,又每人漲到三千元。父母工資加起來,每月六千元。常小剛說,不能有差別,否則會制造矛盾。給別的員工開工資,是把錢打到卡里。給自己父母開工資,是發給現金,讓父母真正體會到勞動所得的感覺。
其實,父親的錢,也是母親管理。
月初,每當財務發工資時,母親都會當著財務的面,把遞到手里的鈔票,一張一張地數一遍。一遍數不準,就再數一遍。
讀小學和中學時,常小剛的學習成績不怎么好,高考時沒有考上本科,只好上了一所大專學校,不過,專業他還是蠻喜歡的——市場營銷。畢業后沒找到名聲顯赫的機關和國企工作,就蹬板車給沈陽的一些發廊發屋送染發劑和洗發水,在東北,板車也叫“倒騎驢”,他呼呼猛蹬,耳邊全是風聲。后來又到北京闖蕩,給一個老板銷售獼猴桃,效益非常好,合同上明明寫著有利潤提成的,可真正賺了錢后,老板卻不提這事了,常小剛心里很是郁悶,朋友說跟他打官司,他搖搖頭說,算了。
于是,從二○一九年起,他開始了自己真正的創業。
盡管,也遭遇了葡萄和黃桃被冰雹砸成泥的慘痛之年,但他還是咬牙熬過來了。僅僅用三年時間,他就創造出“美物優品”模式和平臺,為一些大的國家機關、高校、銀行及社會團體和工會組織提供“美物”農產品配送,取得不斐的業績。當然,四間屋的這個農場只是展示“美物”農產品的窗口,事實上,“美物”更廣大的產業鏈已經延伸到內蒙古草原、祁連山牧場和北大荒萬頃良田,以及全國數個綠水青山間的森林康養基地和深呼吸體驗地。
“千里萬里追尋著你”——凡美處必有美物,而美物背后必有美的故事啊!
在常小剛看來,俞敏洪是自己最敬佩的人。逆境中,搞直播帶貨,他居然搞得風生水起。常小剛說,這個世界不缺少聰明的人,但卻缺少真誠而又認真做事的人。
轉來轉去,天就傍晚了。
到這個時候,晚飯不能不吃了。哈呀,餐桌上的菜已經擺好了——硬菜呢,除了蒙古手把羊肉,還有鐵鍋燉大鵝。別的菜呢,有涼拌馬齒莧,有涼拌黃瓜,有蒜蓉燒莧菜,還有金黃金黃的攤土雞蛋。主食呢——是香噴噴的蔥油餅。
我問常小剛,騰格爾來過你的農場嗎?常小剛摸摸腦袋回答,還沒有。我說,應該把他請來,吃蒙古手把羊肉和蔥油餅,然后,你們兩人吼一曲《蒙古人》。常小剛笑了。
在常小剛的農場里,我感受到一些新的東西,那與我們這個時代息息相關。或許,那些東西有別于以往我們對傳統和現代的理解,有別于以往我們對土地和農事的認知。
那些東西具體是什么?
——不好意思,我一時還很難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