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在贛南客家地區,偏有“種瓜得豆”之說。老輩人哪天逮著你說“種瓜得豆”時,往往是斜著眼或瞇著眼說話的。不同的眼神傳達不同的意思,一是說你癡心妄想,說這話時,眼睛往往斜著看你;二是說你可能有意外收獲,這時,說話人眼睛是瞇著的。我記得鄰居朱阿娘笑瞇瞇說這話時,兩眼簡直瞇成了兩段線。
我問奶奶,種瓜怎能得豆?她用潮汕話回答我(奶奶是潮汕地區人氏),嘰哩哇啦,聽不懂。作為一個外鄉人,估計奶奶自己也沒搞懂。一番云里霧里后,奶奶從斜襟衫的暗袋摸出五分錢,讓我買西瓜去。那是我第一次買西瓜吃。一晃,已是四十多年。
三十多歲的時候,我曾經生動實踐了一回“種瓜得豆”,當然不是癡心妄想的那一種。奶奶,我想告訴您是怎么回事。您聽得見嗎?
二
我工作和生活在小縣城。剛解放時,這樣說縣城的小:“小小定南縣,三家豆腐店。縣長罵老婆,全城聽得見。”到現在,縣城依然很小:“小小定南縣,三條主干線。走完三條路,縣長還在刮臉。”我揣摩縣長聽后要起跳。
二十多年前,我離開縣委宣傳部,去一個鎮任鎮政府正職,可謂秀才披甲,倉促上陣。那時鄉鎮政府正在轉型,糧食流通體制改革帶來收糧收費的艱難,財政包干壓給干部工資、政府運轉的困難。我上任第一年,由于工作壓力大、工資無法按時發放,有三個干部回去當老師了。“家有五斗糧,不當孩子王”,他們逆行,可見鄉鎮政府有多么艱難。另有五個干部,請長假到廣東打工。還有個女干部,干脆辭去公職,跟著妹妹賣起了化肥農藥。
涵養稅源,增加收入,突破困局,是擺在時任鄉鎮政府主要負責人面前的大事,而且是頭等大事。我時刻感覺到有團火,像要燒著眼眉了。
下鄉任職前,我曾多次來鎮上采寫新聞,對鎮上的情況比較熟悉。一段兩百米的短街道,十幾分鐘愣是走不完,熟人多,不斷打招呼、握手。那時,縣上工商業發展較差,鎮上要涵養稅源,無非種植、加工、搞建筑。加工,是靠山吃山,做一些竹木的簡單加工。搞建筑,就是多建房,起房得交稅,記得是建筑安裝營業稅,用了砂石、紅磚,也要收點稅。然而,一個基礎薄弱鎮,辦工廠、起房子,能遇一個是一個,增收的重擔沉沉壓在了種植這一頭。
在贛南山區,千百年來,稻田里只種稻子。后來,山上有了零零星星的梨、李、橘子,也只是孩子們的零嘴。小打小鬧,撼不動舊觀念,農田種水稻,還是天經地義。
當年,上級黨報連篇累牘都是“農業種養加”。從這些新聞,我學到了一些道道兒,要突破農民的觀念,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搞示范,眼見為實嘛,風里來雨里去的農民最講現實。
深思熟慮后,我選擇種植無籽西瓜。之所以如是選擇,一是幾年前,縣外貿公司曾在鄰鄉建過示范基地,農民來來往往,聽過見過,甚至品嘗過。二是細分市場,以特取勝,市場才是王道。
一個中雨后的晚上,微風愜意。我約幾個鎮干部坐在院子里夜聊,茶喝了一泡又一泡,喝到月亮墜斜。這一夜,喝茶喝出了名堂,干部們也決心跟著我辦示范基地。幾天后,在鎮黨政聯席會上,我說出種西瓜的想法,鎮委書記說,我一百個支持。財務說,賬上沒錢。沒錢,田租、種子、農藥化肥從哪里來?我看上了鎮企業辦辦公室臨街的店鋪,打算用三兩間去抵押貸款。說是鎮企業辦的店鋪,其實產權是大集體時的縫衣社、泥木社、鐵器社等集體組織的,只不過這社那社一個個都關門大吉了,鎮企業辦代管著。那時,人們的思想很單純,一個鎮,鎮政府最大,用店鋪做抵押物沒遇到什么麻煩。到了鎮農行營業所談貸款,就沒那么順利了。主任姓徐,不說不貸,只說,食堂準備了飯,先吃飽飯,飽肚子好干活。
酒過三巡,正是說事的好時候。我亮嗓說話,徐主任卻不接話,只說喝好吃好,吃好喝好。一喝再喝,喝得我已無招架之力。我歪歪斜斜走向衛生間,還沒對準水盆,就嘩啦啦吐起來。末了,喘著粗氣,頭痛欲裂,人要癱軟下去,連回政府大院的氣力都沒有,栽在食堂的沙發上不省人事。真是出師未捷身先倒。
過了幾天,我在鎮政府食堂回請徐主任。吸取教訓,我在飯前說貸款的事。徐主任回應,貸款好說,關鍵是酒要喝好。他說他兩杯,我一杯。我們就這樣喝起來。酒過三巡,正要說事,徐主任跑衛生間了。貸款的事又擱在了酒杯上。
一籌莫展之際,農技員李漢林閃進我辦公室,他壓低聲音說,喝酒怕只是道具,不愿貸款才是戲的實質。我問,為什么?他說,干部種瓜,誰會相信是真種,即使是真種,誰能保證一定能種好?我似乎悟到了什么。我馬上安排干部跟農民協商,賣瓜后兌現田租,租下20畝地。我卷起褲腿下田,分管副書記、副鎮長跟上,水保、農技、果業、經管等所站的干部也來了,隊伍好長。我心里一陣熱浪涌過,聽得到汩汩而流的聲響。修渠、犁田、培壟……有多少工序,我們就有多少耐心。路過的群眾不知我們要干啥,他們看到的是我們身上的汗水、泥水。
準備工作做充分后,我到縣農行請行長來眼見為實。之所以搬來行長,是擔心事不過三,萬一徐主任第三次與我酒過三巡,咋辦?
過去,我寫過不少農行的新聞,與行長相熟,行長了解我血氣方剛,不是老油子。他看見我們整好了地,一卷卷薄膜白晃晃(也是賒來的),地里干活的干部褲管濕鞋子臟,是真干活的樣子,便說,貸款沒問題。轉身交代徐主任,滿足我們的要求,貸款4萬元。行長沒喝一口茶,便返回城里。臨走時說,不喝茶,瓜豐收時來吃瓜。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盯住我,似乎說,好好干,別搞砸了。我不由得緊緊握住行長溫暖的手。
4萬貸款的手續辦好了。公家的店鋪抵押,貸款人是我個人,非鎮政府。我簽名、按指模,毫不猶豫。到底,信貸員還是留了一手。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貸款。我把4萬塊現金交給財務人員,她開具一張欠條,是鎮政府打給我的,并說,這是規矩,以個人的名義貸款給政府用,政府當然要寫欠條。我不在乎這樣的手續,只希望種好瓜,賣好價錢。貸款的安全建立在收入的基礎之上。而對于我,辦示范基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當鎮長的第一個動作,我輸不起。
接下來是買種子。當地沒人種無籽西瓜,自然無種可買,只好委托300里外的一位朱姓瓜農操辦。老朱種無籽西瓜多年,鎮委書記曾經考察過他的瓜地,一直想種瓜,苦于沒有啟動資金,作罷了。
20畝地,瓜種就花了14000多塊,農技員李漢林說,好大的投資,年輕的鎮長好有魄力。但在我看來這都是必要的,辦示范基地,要干就得干好,按現在的話說,要能夠吸引眼球。那年,干部得力,天氣相幫,瓜長勢很好。分管農業農村工作的馮副鎮長說,遠看有規模,近看綠油油。我讓馮副鎮長召集農民參觀,大村五人,小村三人,五六十號人,在紅旗的引領下,不敢說浩浩蕩蕩,氣勢卻挺不錯的。沿途群眾說多年沒看過這樣的隊伍了,紛紛駐足看個究竟。要的就是這效果,宣傳嘛,搞個冷冷清清,就慘了。這是第一次參觀,他們回家時,每人發5元飯錢,算是誤工補助,從示范基地經費開支。
第二次參觀,選在瓜熟時。瓜圓滾滾,皮黑油油,切開,鮮紅的瓜瓤,甜美的瓜香,每位參觀者吃到打嗝為止。吃瓜還是小意思,更讓他們動心的是,一筐筐瓜過秤后,抬上車,算盤嘩啦啦,“三百!六百!九百!……”統計人員聲音洪亮,拖音拖調,這也是我的安排。宣傳,要拎重點來講,才能動人心魄。如果說,第一次參觀,看瓜長得好,說明不難種,那么,這第二次參觀,看瓜賣得好,看在眼里,動在心上。農技員從學校借來黑板,將收支情況仔仔細細寫在上面:20畝地,收瓜100000斤,平均畝產5000斤,每斤0.9元,總收入90000元。總支出:田租每畝150元,計3000元,種子14000元,化肥農藥14000元,農業特產稅90000×8%=7200元,總計38170元。總利潤:51830元,畝平2591.5元。我加了一行字:干部種瓜,需要田租,如果農民在責任田上自己種呢?沒有寫答案,讓農民自己去想、去悟。農技員李漢林又加幾個字:常規瓜0.5元一斤。第二次參觀后,又給每人發了5元飯錢。我看見有人裝錢進袋時,手哆嗦著。
需要說明的是,原定覆蓋薄膜保水、防雜草生長,為了節省資金,由干部的勞動來細心呵護,約節省支出4000元。如果要發參與干部的勞務工資,10人工作90天,按照每人每天15元算,需要13500元。我做通工作,讓大家做義工,又省了一筆費用。我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用,要保證示范基地不虧錢,不拖累正面宣傳。做成一錘子買賣,不是我需要的,示范基地需要金字招牌。
在種瓜同時,我請一曹姓老板自辦示范基地,種甜玉米、西紅柿。老曹是鄰縣人,可以用方言與群眾交流。他長相憨厚,但能說會道,有六戶菜農跟著他種西紅柿。老曹和群眾共種了100畝甜玉米,39畝西紅柿。我向老曹要了結算單,甜玉米畝平收入1064元,西紅柿1327元。
畝平上千元的收入,依今天的種植業看,并不算什么,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還是很可觀的,那時,一個中專畢業、工作十年的鎮干部一個月的工資才320元。不少人羨慕那六戶菜農,早動手,先受益。
我趁熱打鐵,給那六戶菜農發獎,獎品是從某駐縣單位“化緣”來的,最貴的是洗衣機,最便宜的是電飯煲。發獎選在集市的“圩日”。那天,工作人員早早放響了暖場音樂,是廣東民樂《步步高》。獎品別著鮮紅的大紅花,很有沖擊力。我特意做了會標——“調整農業產業結構表彰會”。集上人山人海的時候,鞭炮炸響,獲獎人披紅掛彩上場,發言領獎。儀式結束后,我看到許多群眾笑容可掬,連聲贊嘆“第一次,第一次”。我問,明年你們種不種?一中年農民大聲回答:“獎電視我就種”。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有收入,買飛機獎勵你。大家的笑聲飄了很高很遠。
辦示范基地,那時在縣里不多見,獎勵農民,更是第一回。這事傳到了縣長耳中。有一次,我到縣上開會,散會后,縣長讓我留下,很認真地問情況,對投入產出問得更是仔細。最后,縣長說,調整農業產業結構,是促進農民增收,財政增長的好事。他拍了拍我的肩,鼓勵我繼續做下去。我回答,縣長,到時請您吃瓜。
乘勝追擊,我開始謀劃第二年的種植計劃。甜玉米、西紅柿項目仍然由老曹領銜,繼續辦示范基地,采用“訂單+農戶”的方式擴大面積。訂單明確老曹按市場價賒給農戶種子,負責技術指導,確定最低收購保護價。至于無籽西瓜,我好說歹說,請來老朱這位能人。不同的是,無籽西瓜示范基地由鎮里出資領辦,占60%股份,老朱技術入股,占40%股份,每月另發1000元生活費。慎重起見,我把協議提交鎮黨政聯席會討論。那時,還沒有主要領導末位表態的規定,分管農業的方副書記剛介紹完協議內容,鎮委書記拍板:“為了調整產業結構的事業,鎮里擔點風險也是應該。”書記一錘定音,我向書記投以贊許的目光,其他班子成員鼓掌,算是支持、通過。現在想想,開局的“順利”,也許遮蔽了什么風險。
三
分管農業的方副書記是“老鄉鎮”,做工作很有一套。他組織宣傳工作緊鑼密鼓,發宣傳單、上戶攻心,抓重點、壓任務給鎮村干部。最新穎有效的是,帶著那六戶菜農、老曹、老朱到重點村戶用比較法宣傳。與種稻子比,與種常規品種比,一比效益顯。現在說,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那時說,沒有對比就不知高矮。
春夜,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仿佛初學合唱的小孩,搶唱,節奏不穩,卻也熱鬧。走過長長的田埂,我到過路堂、玉石、坳背三個小組物色帶頭人。當地人待客,不泡茶,不倒開水,上米酒,他們管米酒叫“米茶”,以酒代茶,一家一家地喝。老俵很好客,很純樸,不喝酒、喝得少,就有瞧不起他們的意思,接下去談事也就不順暢了。我放開喝,條件是一杯酒選種一畝西瓜、玉米、西紅柿。老俵說,成。大杯喝酒,大手計數,喝到舌頭大,本子上寫了十幾個“正”字才起身,告辭時我微微趔趄了一下。
夜空,月色,青蛙,熏風,構成一幅《春夜圖》。地面上有粼粼的光,比天空更生動,踩將過去,“嘩”地一聲響。“哈哈,”小孩拍手,“落水咯!”我也笑了。全身濕漉漉,還是挺尷尬的。
齊心協力,眾志成城。開春前,無籽西瓜、西紅柿、甜玉米各在1000畝以上,落實了“三個一千畝”。
面積落實了,接下來需要抓緊落實的是資金。鎮上的賬戶依舊“沒有幾粒米”,唯一可行的渠道還是銀行。但是,徐主任還在位,支持鎮上工作的行長已經調到市行任職了。還好,他依然分管信貸。我跑到市行匯報,沒費很大工夫,行長答應派信貸調查組實地調查。這一次,落實了20萬元貸款。
資金、技術、種植戶,農業生產的幾個關鍵都落實了,開春,天氣也不錯,要雨水得雨水,要氣溫有氣溫,一切仍然順順利利。我看到了花開,夢想似乎也像密實的花兒準備綻放。
三月中旬,市里分管農業的領導實地調研,站在馬路上,看到兩旁的地里一片白色——地壟上覆蓋薄膜保水保肥防草,面積足夠大,上年種過的農戶現身說法,無非說效益,說訂單省卻后顧之憂,說技術有保障……一位叫李作輝的農民這樣說:“種前種時有人教,種子化肥技術和銷售,全程服務有靠,鎮里。”顯然,老李用“三句半”在夸鎮里,夸訂單農業模式。大家都笑了。一群鷓鴣飛過,叫聲很像“發棵發棵”。所有的兆頭都好,我喜上眉梢。
俗諺這樣說,“最怕端午水,不怕七月半鬼”。怕什么真有什么。在端午節前一天凌晨,我被分管無籽西瓜基地的馮副鎮長叫醒:“不好了,基地漲水了,西瓜沖走了!”雷聲陣陣,我大吃一驚。
司機開車飛快,我火急火燎趕到基地。哪還有綠油油的瓜田,到處是渾濁的洪水,分不清哪里是瓜田,哪里是河床。完了,我腦袋里炸雷。而老朱,也斜坐在椅子上,蔫了。就在三天前,老朱還描繪了市場形勢,說再過幾天,就能喝著啤酒賣西瓜、數票子。他的美夢被滔滔洪水沖碎了。一同粉碎的還有投入產出,十幾號干部幾個月的辛勞……
雨水沒有停歇的意思。天氣預報說,連續四天都是大到暴雨,臨河的作物肯定沒有指望了,不臨河的也危在旦夕,我看見水面上飄浮著西瓜、玉米、西紅柿,仿佛借著洪水來聚會。老天不成就,人再努力都是白搭,靠天吃飯的農業,自古以來就沒走出這道轍。壞消息繼續來,老朱走了,老曹走了,他們不辭而別,意味著這3000畝的爛攤子將由鎮里獨自收拾。老曹下的訂單,關系到上百戶農戶的收益,更大的麻煩在這里。我的頭大了。我深呼吸,努力穩住自己。戰場上,戰將不亂,隊伍才穩得住。我向書記提議召開黨政聯席會。會上,我請求大家一定要穩住,齊心協力來面對艱難的局面。接著,要求組成工作組,到村里安撫群眾,統計損失,把工作做在前頭,主動去面對。
這場危機中,銷售是關鍵,得找到銷售的路子。氣候是農產品銷售的晴雨表,特別是西瓜,高溫好賣,雨天滯銷。雨還在下,加大了市場銷售的不確定性。方副書記下村安撫群眾時,摩托車滑下七八米高的堡坎,肩胛骨骨折,緊急送進了醫院。水保站長李偉達連續淋雨,腰椎間盤突出癥復發,動彈不得。大戰前損兵折將,是不好的兆頭。我站在田里,腦袋一片空白,嘴里起泡了。“轟隆轟隆”,雷聲無比大,我似乎什么都聽不見,木頭一樣站立著。馮副鎮長趕緊把我拽走,連推帶搡,踉踉蹌蹌。后來,馮副鎮長笑我,真擔心你要投河。我說,哪有投河的氣力,都要虛脫了。無力的笑聲沖上木患子樹,驚飛幾只白頭鵯。白頭鵯喜歡吃西瓜,它們是不是也在為我們的西瓜擔憂?
四
擔心什么來什么,像躲不開的鬼。正在我為銷售的事焦頭爛額時,大屋村、月子村李小彥等16人來鎮里找我要說法。
“訂單怎么兌現?”“干部想撒手不管啊?”問話帶著火藥味,咄咄逼人。李小彥的眼睛瞪得老大,要挑釁似的。
我壓住著急,耐心接待了他們,平和地說,天災與人作對,任何人沒有辦法幸免,現在,需要大家一同面對,共度難關。其實,說話時,我心里無底,腳在打抖。為不露餡,我踱著步子,掐自己一下,提醒自己要有出息。
“怎么面對?”李小彥追問。
我說:“大家不要著急,著急解決不了問題。有東找東,有西找西,發揮各自的人脈,聯系銷售才是王道。”
李小彥說:“廣東我又不熟,怎么聯系?”
“就是,就是!”“你們要負責任!”“跟著你們種,你們跑不了!”跟隨的群眾起哄了,李財榮揮動著拳頭,李小林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李保良踢翻了垃圾桶。空氣都緊張了,仿佛不點火也欲燃。
廣東!一語點醒了我,銷售的重點該是廣東大市場,周邊小市場再熱鬧,也只是小打小鬧。廣東改革開放創辦特區,我老家很多人在那里成為第一代打工者,現在,不少人已經辦起了自己的工廠。聽說,小學同學阿林的針織廠就有200多工人。也許,工廠銷售將是這場危機的福音。想到這,我壯膽了,提高聲音安撫來訪者,答應兩天后給大家伙消息。要說法的群眾極不情愿,一時又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我回百里之外的老家,打聽都有誰在深圳辦起了工廠,以及在大工廠當主管、說話有分量的鄉賢信息。商店坐坐,村頭聊聊,摸到了不少含金量高的信息。我逐個打電話,少了閑聊八卦,直奔主題,有人當場表態買幾百上千斤,有的要求見貨確定數量。我打電話給鎮書記,說明想去趟深圳,帶辦公室主任朱肖嶺同行。書記幫我借了縣二輕局的桑塔納,我和小朱趕往深圳。書記在家組織兩卡車無籽西瓜、西紅柿、甜玉米,由鎮干部押車趕到與我匯合。
第一站是寶安,阿林的針織廠、阿春的電子廠在這里辦幾年了,加起來有300多工人。鄉里鄉親,不費口舌,訂了3000多斤貨。
第二站在蛇口工業區,在港資企業擔任主管的旺哥熱情接待了我們,請吃海鮮。平日我最愛吃海鮮,可現下我哪有心思品味。旺哥看出我的焦慮,說,一個個工廠推銷是辦法,但3000畝的農產品,要到什么時候才能銷完。別擔心,好好吃,吃完我帶你去走加工廠,加工廠需求大,說不準老總一句話就銷售一空,你們也就高枕無憂了。我心想話是這樣說,可畢竟八字還沒有一撇,心里沒譜,慌啊。再說,加工廠只加工甜玉米、西紅柿,沒聽說過有加工西瓜的。
但旺哥竟真的在蛇口工業區找了家食品廠,接待的副總叫李灼堅,他一見面就本家本家叫個不停,聽口音是客家人。一問,還是同鄉(我家解放前從廣東省興寧市遷江西)。因了本家同鄉,李副總很熱情,說派人跟我們去考察產品質量。至于無籽瓜,他組織過供港業務,一并考察,他會設法打通供銷渠道。至此,我懸著的心舒坦了許多。
我帶著李副總派出的業務員小張、小劉,告別一干鄉賢,星夜兼程趕回鎮里。
半路上,接到馮副鎮長的電話,他十分著急,講話都卡殼了。我說,別著急,慢慢說。原來,有幾十個種植的群眾來鎮里上訪,很是激動。馮副鎮長著急得直問怎么辦。我說,把他們引導到會議室,說鎮里快有辦法了,耐心做工作,把大家安撫好。接著,我叮囑他要管飯,多放點肉。我打通書記電話,說了深圳之行的成果,并說如果不開秤收購不足以平息事態,不如先敞開收購,把產品放禮堂。至于產品質量,我是有信心的,能夠打動隨行考察的業務員。書記信心大增,說就這么辦。
許是司機跟著我連軸轉,太過勞累了,在離家里還有50多公里、一個叫桃源崠的地方,他眨了一下眼,車翻下彎坡,很不幸,我右腳骨折,要住院治療一個月。那次手術沒做好,至今走路感覺右腳比左腳短了那么一點點。而小朱是不幸中的萬幸,五年前,他騎摩托車撞斷了左腳,也是沒治好,落下個跛腳,這次竟然撞回原位,奇跡般地好了。人生啊,有太多無法預料。你越想向前,越是磕磕絆絆,你要往后滑的時候,卻有不明之力助你向前。
人在醫院,著急也沒有用,我放下心,靜觀其變,聽到了如下“橋段”:
業務員還沒到達,群眾鬧哄哄,鎮政府在禮堂開秤收購。農戶著急,嫌進度慢,向馮副鎮長等人砸西瓜,一個農戶砸,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眼看事態就要擴大,民警及時趕到了,制止了農戶的過激行為。增加過秤檔口,秩序漸漸恢復。
鄰鄉一書記回家看望母親,到鎮里轉一圈,看到禮堂堆滿西瓜,地上狼藉一片,便跟他的親戚朋友說我們急功冒進,很危險。當晚,他一個親戚踢翻了禮堂門口的收購用桌。群眾不理解情有可原,同行趁機點火,讓人透心涼。聽后我握緊拳頭。
縣上不知從哪聽到消息,鎮里已經開秤收購。沒銷路,去收購,豈不是糊弄群眾?掛點縣領導來問個究竟。但看到廣東的業務員到了鎮里,講了幾句放之四海皆準的話就走了。
業務員走村串戶,看到產品質量好,同意收購甜玉米、西紅柿。廣東口音的人一到,像止痛藥,止住了農戶的焦慮和憤怒。收割、過秤、裝車,有序進行。我狠狠舒了一口氣,心里好受多了。考慮到天氣對銷售的影響,業務員開價比訂單略低。孰輕孰重,鎮里分得清,欣然接受。
我們回來的第二天,李副總帶著供港業務員來到現場,按他們的標準收購無籽西瓜。他們的標準與老朱定的標準基本一致,省卻了農戶和干部的擔心。老朱不愧是老江湖。聽書記說,老朱打來電話,問無籽西瓜收購后,他的利益怎么保障?書記勸他,別添亂,不安撫好農戶,小心他們砸爛你的家。老朱不言語了。但事后,我們還是適當補償了他的務工費。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鄉賢給力,李副總熱心,出手及時,這場風波該如何平息?
收購風波平息了,我也出院了。整個事情,我是始作俑者,當急需我親力親為處理危機時,我進了醫院,猶如火線上的逃兵,很不光彩,我自責不已。為了安慰自己,感謝給力的干部,我掏錢買菜,在鎮政府的司機家里辦了一桌酒席,邀請班子成員一醉方休。我、方副書記、馮副鎮長,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還斷片。身體難受,心里舒服,我以這樣的方式為調整農業產業結構的探索作結。其實,還沒有真正作結,投入產出的經濟賬,以及農行那筆貸款,都需要清算、歸還,不再細說。但要說明的是,農行的錢歸還后,鎮政府虧了8萬多元。鎮書記主持會議,拆東墻補了西墻。
至此,我們以為這事真正畫上句號了,我又請那些普通干部喝了頓酒慰勞。然而余波未了,又起事端——縣紀委收到群眾舉報,派出調查組來鎮上調查。舉報的內容有三條,一是在調整農業產業結構工作中,干部得了好處;二是群眾利益受損,鎮政府沒有補償到位;三是鎮政府動用其它資金歸還銀行貸款是否合規。
調查進行了五天,鎮干部人心惶惶。我找參與了工作的干部談心,說,我們是為了工作,沒有個人利益,要相信組織。俗話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們都是這個真字上的一筆一劃。
調查后,縣紀委公示了結果:
沒有發現干部假公濟私、趁火打劫,但列支在無籽西瓜基地的伙食費偏多,有干部吃喝的嫌疑;群眾的利益受損是事實,但是有天災的因素,鎮政府及時做了止損工作,而且有力有效;歸還銀行貸款本身沒有錯,有借有還。從開始貸款就是政府行為,拆東墻補西墻,也屬不是辦法的辦法。鎮里要吸取教訓;貸款的手續不清爽——私人頂名,集體資產抵押,用于公家,幾方面交織在一起,很容易產生投機行為;鎮政府直接參與經濟活動,本不應該,鑒于當時上級鼓勵鎮政府舉辦農業示范基地,有政策依據,不能算是違規。最后,認為整個組織工作存在瑕疵,縣紀委對我誡勉談話,懲戒期是半年。
“整個事情處理得體,我積累了經驗,增加了人生閱歷,個人受個處分,不算啥,要算,也是成本,世上哪有無本萬利的好事呢。”到縣上接受誡勉談話回到鎮里,我在日記上如是寫道。
我在基地的土地上邊走邊想。一株西紅柿的小苗長得青青碧碧,我摘下一片葉子,陰干,做成標本,夾在日記本的內頁。種瓜故事的記憶,凝聚在這片小小的葉子里。
9月的一天,李副總打來電話,說這次收購的無籽西瓜質量很好,香港的客戶好評連連,希望繼續合作,建立供港生產基地。我想,9月離計劃來年的農業生產還遠,加上剛經歷了一場不算事件的事件,我需要總結,便歡迎他年底再來商量。
落葉樹飄落著紅的、黃的葉片,遠山轉向黛色,年底如約而至。沒等到李副總的電話,我就調往另一個鄉任職。從大鎮到小一點兒的鄉,從鎮長到鄉長,是否與調整農業產業結構這事有關?不得而知。但我高興去上任。看著田里的冬作物長勢良好,農民繼續在地壟上覆蓋薄膜保水保肥防雜草,心里深感欣慰。
到任第三天,我約李副總談建無籽西瓜基地的事。我眷戀著農民增收、財政增長的大事。事在人為,老天斷不會總是與我作對,那圓滾滾的黑皮無籽瓜,也會青睞有心人。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心人,是“要做就做好”的信念一直激勵著我像打怪獸一樣,去把一個個困難干掉。
我在鄉鎮共任職七年,干了四年鄉鎮長,三年書記。我一直以種瓜故情告誡自己,做事當認真,不能糊弄群眾。在我離任的時候,無需組織,不要號召,農民按照市場信息種植經濟作物,每年種植兩千多畝,辦成了供港農產品基地,老俵鼓了錢包,而財政,也一天天好起來。
“種瓜得豆”,我的故事,算一種吧。意外收獲,也要有準備才有收獲。我喃喃自語,講給自己聽,也講給天上的奶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