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葉如羽

“河?xùn)|桑落坊有井，每至桑落時，取水釀酒，甚美，故名桑落酒。”

——明·鎦績《靡雪錄》

詠月之時，已是霜序。

清晨，黛青色的中條山隱喻在淡薄的霧靄里。山下蜿蜒連綿的桑林上，沾滿了露珠。色棕紅、狀如蠶的桑葚或采摘完畢或凋落成泥，甚至連桑葉也被采桑女的柔荑拈摘地日漸疏空。旭日初升，透照出斑駁的光影。

素秋已至。清風(fēng)襲來，樹上的桑葉就像片片青鳥的羽毛，悠悠飄落……

桑樹之下，有一口深井接連山脈水源，水勢連綿，質(zhì)感清冽，加之每年承接桑落，更是甘甜。試想：若以之釀酒，該是如何？

1

那是1500年前的一個清晨。北魏時期河?xùn)|人劉白墮正在桑林下的水井里汲水，厚重的木桶與井壁相碰，發(fā)出沉悶的回聲。劉白墮善釀酒，常于農(nóng)歷六月桑葚熟落之后制成酒曲，九月桑葉落時用曲和水釀酒，釀成后泥壇封存，經(jīng)過葉落枝枯的秋冬，到來年桑葚成熟之后開封，釀成醇厚甘甜的白酒，清香四溢。因制作“懸食同枯枝之年，排干桑落之辰”（引自《水經(jīng)注.河水四》），被明代《靡雪錄》的作者鎦績命名為“桑落”。

桑落酒誕生于魏晉時期的河?xùn)|地區(qū)，工藝成熟于南北朝時期的北魏。當(dāng)時桑落酒還有幾個別稱。

話說河?xùn)|人劉白墮每到夏季六月，就把封存的酒置于烈日下暴曬，十余天過后，酒質(zhì)不變。啟封暢飲香美甘甜，大醉經(jīng)月不醒。京師權(quán)貴不遠(yuǎn)千里而來重金購買，相互饋贈，并美其名曰“鶴觴”，謂之酒香千里，如一鶴騰飛。北魏與東晉相隔，文化趨于鼎盛，都城士族生活優(yōu)渥，加之王羲之的書法、顧愷之的繪畫，以形寫神，豐神蓋代，在此熏陶之下，美名“鶴觴”，自有其獨特的魏晉風(fēng)度。孝武帝永熙年，南青州刺史毛鴻濱也購買了不少桑落酒，架在驢背之上，迤邐而行，去京城饋贈自己的朋友。路上劫匪呼嘯而來，搶到美酒歡欣暢飲，沒想到須臾即醉，皆被趕來的兵士一一擒拿，遂名為“擒奸酒”“騎驢酒”。江湖游俠嘆道：不畏張弓拔刀，唯怕白墮春醪。

這些故事源于《洛陽伽藍(lán)記》。作者楊衒之，成書于酈道元《水經(jīng)注》二三十年后，此書集歷史、地理、佛教、文學(xué)于一身，人稱《水經(jīng)注》姊妹篇。兩書相互印證，足見北魏河?xùn)|人劉白墮所釀的桑落酒名聲蜚外，清白若漿，令人口齒生津，垂涎欲滴。

北魏之后，河?xùn)|酒（桑落酒）成為達(dá)官貴人相互奉送的厚禮，皇帝賞賜官員的貴重之物。

《周書·韋夐傳》記錄一則故事：

明帝即位，禮敬逾厚。乃為詩以貽之曰：“六爻貞遁世，三辰光少微。潁陽讓逾遠(yuǎn)，滄州去不歸。香動秋蘭佩，風(fēng)飄蓮葉衣。聊登平樂觀，遠(yuǎn)望首陽薇。證能同四隱，來參余萬機。”夐答帝詩，愿時朝謁。帝大悅，敕有司日給河?xùn)|酒一斗，號之曰“逍遙公”。

此間“河?xùn)|酒”，就是桑落酒。明代馮時化所編的《酒史》記載：河?xùn)|酒，晉河?xùn)|劉白墮善釀酒，飲者醉不能醒，后周文帝日給韋夐河?xùn)|酒一斗。當(dāng)時，韋夐不慕名利，學(xué)問淵博，隱居林泉專心讀書，魏、周兩朝，十次征召而不入仕，受到周明帝宇文毓的推崇和尊敬，每日賜河?xùn)|酒一斗，號“逍遙公”。

一個人能夠書酒相伴，當(dāng)為幸事。但事實往往是好書者一定好酒，好酒者不一定好書。在我的認(rèn)知中，書和酒是兩個能夠喚醒靈魂的事物。讀書需要深度思考，門檻頗高，多數(shù)人或求而不得，或淺嘗輒止；而酒，是每個人都能體驗的一種經(jīng)歷。當(dāng)然，讀書少的人，酒后會產(chǎn)生迷茫、困頓和狂歡；讀書人酒后，會對生活產(chǎn)生更加深刻的體驗：詩意大發(fā)或者哲思涌泉。兩者表現(xiàn)雖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是“苦痛”。

酒不會產(chǎn)生苦痛，酒只負(fù)責(zé)發(fā)掘苦痛。不就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么？人性如此。在這個欲壑難填的人間，誰又能做到真正的放下，無欲無求、無所畏懼？即便是后周隱者韋夐先生，不也難以抗拒精神渴求、靈魂的寂寞，每日浮白河?xùn)|酒，一樽一斗解千愁？

2

詩言志，酒言情，文載道。酒與讀書人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譬如李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古來圣賢多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桑落酒自南北朝成名，此后各朝各代，屢屢與詩相伴。

北周驃騎大將軍、著名文學(xué)家庾信就寫下了“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秋”。時至千年后的今日，吟詠此絕句，不覺春醪般的芳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您看，此句是否可與“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媲美呢？“詩圣”杜甫對庾信的詩文很是敬佩，在《春日憶李白》中寫道：“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其中“庾開府”便是當(dāng)時世人對庾信的尊稱。唐代“草圣”張旭，其代表作狂草《古詩四帖》前兩首，就選自庾信的《道士步虛詞》。

庾信之盛名，由此可見；桑落之美酒，庾信譽焉。

隋唐之時，桑落之名亦保持極高的知名度。隋文帝楊堅曾對尚書楊尚希說：“蒲州出美酒，足堪養(yǎng)病，屈公臥治之。”于是拜楊尚希為蒲州刺史，為民謀利，頗有政聲。桑落酒怎么會養(yǎng)病？我不得而知。想來古人誠不欺我。

說來也巧，我有個朋友擅長用桑葚泡酒。每年桑葚成熟，就會選一些肉厚色赤的桑葚果洗凈，和白酒一起浸泡。知我有此喜好，時常會送我一桶。酒色深紅，開蓋清香。嗅之郁郁沉醉，飲之甘甜清涼，不覺間昏昏欲睡。次日，神清氣爽；久飲，倍感精神。想來是桑葚中豐富的氨基酸、維生素促進了新陳代謝和免疫力吧。如今有好幾年沒有再喝了。友情如酒，即便因后疫情時代，長時間不相往來，也會記得曾經(jīng)的過往。

如此說來，酒有時候也是情誼表達(dá)的道具。

就像唐明皇寵信安祿山，《酉陽雜記》載曰：安祿山恩寵莫比，錫赍無數(shù)。其所賜品目即有：桑落酒、闊尾羊、馬酪、音聲人兩部、野豬鮮……如此等等。后來，安祿山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反了唐明皇的天下。當(dāng)時，安祿山擊鼓為戰(zhàn)士壯行時，應(yīng)當(dāng)高舉唐明皇賜予的桑落酒。他的心里可有一絲絲歉疚感？如此酒肉朋友，我為明皇感到悲哀。

當(dāng)然，不是所有人都是安祿山。唐朝張謂在《別韋郎中》寫道：“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無奈別離何！”朋友別離，當(dāng)飲一杯酒。深厚的情誼通過舉杯來掩飾內(nèi)心的憂傷。古時候交通不便，一刻別離，或許就是今生永別。舉杯消愁愁更愁，愁何？何愁？人的一生能交幾個深情厚誼的朋友？

朋友來了有好酒。杜甫在天寶十四年見到自己的朋友，樂不可支。舉杯同慶，詩緒翩來：“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此句，與庾信的“忽聞桑葉落，正值菊花開”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像我們打開酒瓶，挽袖劃拳的俗模樣。珍貴的情誼，也往往隱藏在庸常的推杯換盞中。庸常之中，自有雅趣。男人之間情感表達(dá)，總不能膩膩歪歪陳詞濫調(diào)吧？奮而舉盞，無關(guān)其他。

或者，一個人待到夕陽西下，如宋代吳芾那樣“晚日轉(zhuǎn)云頭，長空收雨腳。稍覺暑氣清，獨坐傾桑落。”審視過往，人間并不孤獨，還有美酒與我相伴。

中條山下的桑落，竟然釀出600余首醉人的詩。除上所舉，還有劉禹錫、白居易、皮日休、歐陽修、蘇軾、蘇轍、黃庭堅、陸游、范成大、楊萬里、解縉、文征明、徐渭等等著名的詩人。這種“詩酒相生”的文化現(xiàn)象，無法一一列舉，就像喝不完的桑落酒，吟不完的唐宋詞。

唯感慶幸的是，我居住在中條山下，桑落酒和詩都在我的身旁。

3

我也是好酒之人，甚愛桑落。每每來永濟看望我的朋友，我都用桑落酒招待他。或許是“桑落”這個名字吸引了我，讓我聯(lián)想到桑梓和故鄉(xiāng)，總之一眼看中，一飲難忘。當(dāng)然，此前我并不怎么了解桑落酒的歷史，只覺得是永濟當(dāng)?shù)鼐疲诟写_實不錯，有些相見恨晚，就像一見鐘情的兩個人，只忙著規(guī)劃未來，哪管對方出身如何。后來才知道，中條山下的桑落酒廠嚴(yán)格按照古方釀酒，從內(nèi)蒙購進優(yōu)質(zhì)高粱，制曲、釀造、存儲于紫砂甕中，一年后盛裝，才釀出具有清正甜美特色的桑落酒來。朋友說，桑落酒每年產(chǎn)量不高，在山西汾酒獨占鰲頭的大背景下，每年的產(chǎn)量僅夠永濟的消費者飲用。

說完，朋友強調(diào)說：他們就是為了保持蒲州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桑落這個品牌。

桑落酒，是蒲州釀造的酒，是文化孕育的酒，是歷史傳承的酒。是中條山下的一羽桑葉飄落酒甕中，在詩詞的韻腳中擊節(jié)贊嘆的酒。

巍巍中條，大河滔滔。山清水秀之地，文化歷史名城，有詩有寺有樓有遺跡，豈會無酒？我想，在歷史的長河中，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是不是飲了桑落酒后在鸛雀樓上創(chuàng)作的奇跡？張生是不是三杯酒后壯膽逾垣而過，追求自己的愛情？

唐朝的蒲津渡口，裝滿酒甕的馬車滾滾而過，去往長安……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端起桑落酒，不由得產(chǎn)生一股與古人同飲的豪情來。輕和詩歌的吟唱，那些歲月的悲欣也在酒中漸漸遠(yuǎn)去，只剩下被靈魂逼視的自己。

……您來永濟嗎？我這有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