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河兩岸跑口外,跑出名堂的人很多。但哭著跑出去,唱著跑回來的卻很少。
我們八門鎮的老祖宗們,當年手執大刀長矛從洪洞大槐樹下,奉詔北上,經過七七四十九個關隘,都沒被留下來,直至走脫太行和呂梁兩座山脈羈絆,向北又走了二百里,來到黃河晉陜峽谷再無去路,才知道他們歷經千辛萬苦最后來的地方竟是黃河岸頭。那時的八門鎮還是長城上一個只有幾百人的營盤。黃土夯筑的城墻和周圍的河灘同樣散發出棕褐的顏色,遠處的山梁上烽臺林立,長城蜿蜒,在悠悠日頭下,邊關鐵馬,鼓角爭鳴,所有的一切都像玄黃天地間刻意播下的一粒種子。他們不會想到,幾百年以后,那粒種子會迸發出更加強大的生命力,他們后輩兒孫會越過長城,跨過黃河,繼續北上,繼而形成他們之后又一次移民大潮。
我們八門鎮跑口外,跑出大名堂的,莫過于至今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十大富戶”。八門鎮人用自己的方言編了一句順口溜,叫:“李起、王孟、于務本,張端、喬裕、王錫珍,家麒、家俊在中間,拔貢、九貢隨后跟。”這十戶人家究竟有多富,沒人能說得清,道得明,但有一件事可見端倪。據說當年赫赫有名的山西“土皇帝”閻錫山起家,第一筆軍餉就是由“十大富戶”籌集,其中張端的名字和事情經過,已經白紙黑字記入當地縣志,因此說,這個“據說”應該是真實記載,絕非道聽途說。閻錫山用這筆軍餉武裝部隊,直逼黃河對岸,一直打到大青山腳下的后套才鳴金收兵。后來北京和平解放,人們都會稱道傅作義的功勞,可沒人深究,當年閻錫山攻克后套,才有傅作義率領三十五軍鎮守后套,直至管轄天津以西大片土地的歷史,當然更沒人知曉,“十大富戶”為閻錫山淘得第一桶金的陳年舊事。今天,我們也不提“十大富戶”當年跑口外的發跡史,單說一下那位哭著跑口外,最后唱著跑回來的人物。
此人沒有大號,只有乳名,單字一個六,前面再冠以姓氏,就叫馮六。馮六排行老六,正應了八門鎮那句話:生瓜籽多,窮人兒多。馮六從草灰上被母親一把拽起,看到人世間的第一眼,就是破葦席上爬著的幾個光禿禿的腦袋。從馮大到馮五,一應等爬在炕上等著母親從草灰上起身,給他們下地做飯。其中還弄不清生孩子是怎么回事的馮三馮四,還非常憎恨地揚起一把草灰,罵罵咧咧嫌棄他占用了母親為他們熬糊糊的寶貴時間。
“拾特,屙一泡屎,這么費勁?”在馮三馮四六七歲孩子的眼里,他依然是母親屙下的一泡屎。當然此種認識,應該緣于馮大馮二對他倆的刻意隱瞞。馮大馮二已過十歲,早已對母親坐草灰的事熟視無睹了然于心,面對嗷嗷待哺的弟弟,不斷追問痛苦呻吟的母親究竟咋了,只能編一句瞎話,予以搪塞。
那年,馮六的爹馮五十四在馮六滿月后,才從口外跑回來。馮五十四每年二月二跑口外,每年十月初十在大雪封山前,準時叩響院子的門環。跑口外春去秋回,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這規矩和春種秋收一個道理。不過,在馮五十四這里,他不僅到口外春種秋收,在老婆一畝三分的薄田里,也基本上是春種秋收。除了馮大馮二兩兄弟他播種后,親眼看著老婆的肚皮像浸了水的干棗,一天天鼓漲起來,最后又在抓門動地的哭叫中坐灰生產外,馮三馮四馮五,包括這位被馮三馮四視為一泡屎的馮六,他無一例外地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只有叩響院門上那支生銹的門環后,他才明白無誤地知曉,他不只收獲了跑口外的收成,也收獲了一連串葫蘆娃。
且說那天馮五十四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將背上的一口袋糧食放在大門外的磨盤上,迫不及待叩響那支熟悉的門環時,撲入眼的不只有窗欞上幾個又長大一圈的小腦袋,也有老婆包著頭巾看他的笑臉,那一刻他已經明白,家里肯定又多了一張嘴。那塊已經微微泛白的頭巾,是他第一年跑口外在包頭德勝魁貨棧買的洋貨,當時足足花了他兩塊大洋,據說是實打實的洋貨,比當地的羊肚子手巾要耐上百倍,可再耐用的洋貨,也經不住老婆年年歲歲遮風避雨的風霜侵蝕,幾乎每年二月二離家,十月初十歸來,他最后和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那塊紅頭巾。特別是初冬回家,只要隔著窗戶他看到老婆還蒙著頭巾,他總會無一例外地罵一聲:拾特,又吣掏下一個!
拾特,我就不解釋了,來過我們八門鎮或去過后套的人,或讀過我小說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罵人的感嘆詞。我只想說一下“吣掏”一詞,從字面上看,就知道是個動詞,吣是往外吐,掏是往外拉,兩字并列,其意再明顯不過,只能是又吐又拉。馮五十四罵老婆又吣掏了,自然是說老婆又給他生了一個。
馮五十四也不是真罵,乍聽倒像夸功,好像是在暗自炫耀自己的能力,可當他再次背起糧食,吭哧吭哧走進屋門,看到馮六的小雞雞正翹起來,準確無誤將一泡尿撒向那袋糧食時,他無可奈何地對老婆說:你這孵雞兒子,也肯定孵一窩公雞!
在馮五十四眼里,馮六和他眾兄長一樣都是讓他又愛又恨的公雞崽子,這和馮三馮四眼中的一泡屎雖有天壤之別,但其家庭地位已顯而易見。母親蒙著紅頭巾第一次抱著他喂奶時,就半憎半怨地指指他的小腦門嘮叨:你個懶鬼,投胎轉世,不能跑得快些,跑快了不就把小雞雞跑丟了?你帶個小雞雞來世為人,讓眾人又笑話娘呀!母親一連生了他們兄弟幾人,已被鄰里女人傳為笑談,說她肚里裝了一肚小子,就連左鄰右舍母雞抱窩,也不敢讓她碰一碰,更別說用她家雞下的蛋了,都怕孵出公雞來。
馮六出生,馮五十四夫婦倆長吁短嘆了好一陣子。馮五十四看一眼馮六翹起的小雞雞,又看一眼剛剛背回來的糧食,看一眼糧食,又忍不住看一眼滿炕灰不溜秋帶把的小子,然后就雙手捂住眉眼,唉地發一聲長嘆。老婆看著剛進門的男人愁成個圪蛋,早覺得自己愧疚難當,恨不得把馮六重新塞回肚子。可她仔細一想,知道愁也沒用。如果男人實在覺得養活不了馮六,眼前的路只有兩條,要么尋個人家送出去,要么心一狠,干脆扔了,讓其自生自滅。雖然奶了一個月的親骨肉,她有一萬個不忍,可為了一家子活命,她只能聽從男人。
可馮五十四除了整天唉聲嘆氣,就是不說或送或扔的話。到夜里六個兒子同時睡滿炕后,他舉著燈盞一個一個往過看。看罷又說:他娘的,一個一個長得都像老子,當年楊老令公有七狼八虎,老子再搗騰一年也成楊老令公了!說罷長笑不止。
馮六在父母的哀嘆中,點著奶子睡了一覺又一覺,在五個哥哥滿炕亂跑的聒噪中,翹著小雞雞尿了一炕又一炕。過罷年,馮五十四終于對老婆說:要不你也跟上我出口外哇!
老婆為了馮六已在男人面前低眉順眼了一個冬天,她明白男人的苦楚,每天做飯抓一把米,也要往罐里退半把,生怕將男人從口外背回的那袋糧食吃光,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等到男人來年跑口外掙回下一年的口糧。可她萬萬沒想到,男人會讓她也跑口外。
馮五十四當下給老婆說了打算,自然是犁管犁,耬管耬,后套日月賽江流。老婆聽后,一腳踹在馮五十四的干板筋上,佯惱罵道:你個傳不死鬼!早知道你引上祖娘娘跑口外,你祖娘娘還應米一把面一把,替你掐劃的哩,你看一冬你那些爺爺們吃上一頓飽飯了沒?后套那么好的地方,你咋不早引上你祖娘娘跑哩?
一個正月馮五十四夫婦倆挖空心思籌劃跑口外,籌劃來籌劃去,最后的焦點又聚在馮六名下。上后套大人走一遭少說也得十來天,拉兒抱蛋引上六個小子跑口外,咋走呀?抱一個,背一個,手里牽一個,倆口子正好,可破行爛禮咋拿?擔個扁擔,一個筐里放一個,馮四馮五剛剛好,正多一個馮六沒處挑。思來想去,在憑腳力跑口外的年代,誰腳力差,只能淘汰誰,要不沒等去了后套,半路上早被狼吃了。馮六顯然在父母的籌劃中,又成了多余。
正月二十添倉一過,馮五十四背起馮六,端一升米出了門。老婆兩眼汪汪跟出門,走一步說一聲:要不我和娃不去了!馮五十四不應聲,一直鏗鏘鏗鏘往外走。老婆再走一步說一聲:甚不甚找個好人家!馮五十四仍舊不應聲,步履匆匆一直走。老婆跟到村口,手已捂在嘴上,兩行淚蛋撲簌簌往下流,馮五十四小跑著出了村,沒敢回頭看老婆,自己卻對著山梁高吼——
天下黃河向東流,
甚么人留下個走西口?
二
馮六以一升米的貼補,最后被馮五十四送給了八門鎮五里外岱岳殿村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已有一兒一女,本不想收養馮六,可看到馮五十四升子里的米,顆粒飽滿,色澤如金,就眼饞心貪,不提馮六肉嘟皮白,單說這可是一升好米。在親戚攛掇下,最后還是將馮六留了下來。
馮六養父姓李,聽到馮五十四離開前交待,娃是他第六個小子,乳名六六,也就還以這個乳名叫著。按理說,馮六從此變成了李六,他已由馮家的小子變成了李家的兒子。可事不湊巧,還沒等岱岳殿村的人喊他李六,他就成了岱岳殿廟上的一個寄養兒,和尚道士們知道他是八門鎮三道坡馮五十四的六小子,就一直叫他馮六。
在馮六未變成岱岳殿廟上的人之前,不妨先說一說岱岳殿。岱岳殿既是廟名也是村名,從廟里的碑文上看,此廟初建于金元時期,應該屬于胡人漢化重要的歷史建筑。晉陜峽谷北端,自古是胡漢接壤地,金元時期這里五方雜處,胡漢交融,道教中最為重要的神祇岱岳大帝能雄踞黃河岸頭,傲視異族叩拜,可見漢文化那時已在此深入人心。我們八門鎮老祖宗定居黃河岸頭時,朱元璋已加封岱岳大帝,不僅讓他主宰十八重地獄,還執掌“七十二司”,判定世人生死貴賤。皇帝老兒以生死控制人欲,廟中香火自然延綿不絕。岱岳殿香火旺盛,最早由道士守護,不知從何時起,廟里也住進了和尚,正殿雖是天齊殿,但后殿卻是釋迦牟尼殿。廟里常住七道五僧,或五道七僧不等,最多也就十多個出家人。每到趕廟會或做法事,十多個出家人唱道情或打醮做法都能湊夠人。
馮六對李姓父母并無太多記憶,用他自己的話講,在岱岳殿他只記得廟對面戲臺上戲子的臉譜,比廟里神像臉上的顏色還要艷麗十倍,戲場上的絲竹管弦之聲比蚰蜒峁的燈籠小瓜子還要香甜百倍。他第一次獨自走出家門,循廟前的紅火熱鬧而來,那年他才三歲。三歲的馮六已能識得樂曲的奇妙,那天他正在院墻下撒尿和泥,玩得灰土麻生,突然聽到一陣鑼鼓大镲響起,接著是一陣胡琴和笛子相伴傳來的聲音,他搓著一雙泥手,佇立在墻下聽了許久,而后像一只聞到香油的小耗子,偷偷溜出家門。當時,十歲的哥哥正在幫助父母翻菜園,根本無暇顧及他的行蹤,等到父母和姐姐從地里回來,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見他的蹤影,才知道他跑出了家門。家人最后打問到廟上,才看到他正仰著頭觀看道士和尚排練道情,其如醉如癡的興頭被李姓父親劈頭打了一把掌也沒回過神來。至此,馮六像丟了魂的野鬼,只要聽到廟上響起鑼鼓絲竹之音,他就會溜出家門,直奔廟前戲場。時間一久,父母知道這小子被道士和尚的玩意迷住了,就不再管他,任由他在家門與廟門之間自由往來。
也就是在那一年,黃河岸頭八門鎮一帶又逢大旱,在馮六撒尿和泥那會,父母早將地翻了一遍,就是遲遲未落一滴雨,好容易等到芒種,總算下了一場小雨,湊和著將種子播了進去,可往年大小暑之間原本不缺雨的時季,偏又艷陽高照。站在岱岳殿前的山門上看黃河岸頭,都是黃漫漫一片,幾乎無半點綠色。
年饉眼看遭下了,八門鎮跑口外的人更多,都想著到口外掙回一年的口糧。李姓父母就在那一年也萌生了跑口外的念頭,他們一家究竟如何打算跑口外,外人不得而知,可就在岱岳殿過廟會的四月初八一大早,和尚道士在廟門口發現一卷破被子,掀開一看,里邊正是熟睡的馮六。
“這小子居然睡在門口等唱戲,也夠舍身子的!”和尚道士認出了馮六,還以為他想紅火熱鬧想瘋了。
馮六被叫醒后,一臉懵懂,忙頂著破被子往家跑,回來才知道,大門早已鎖了鐵疙瘩,一家人不知所蹤。他又哭著跑到廟上,和尚道士這才明白,馮六又一次被遺棄了。
馮六從此寄居在廟上,他既不是小和尚,也不是小道童,不過,和尚和道士的活兒他都干,他給天齊殿燈盞里添加多少香油,就得給釋迦牟尼殿添加多少,給道士洗道袍,就得給和尚洗袈裟,像其他提水、掃地、抱柴禾的營生更不在話下。苦是苦了點,可也有快活的時候,廟上做法事唱廟會,再有器樂響起,他就無需再從家里小跑過來,而且,他還可以擺弄那些東西,什么鑼鼓大镲,鐃鈸嗩吶,胡琴笛子,竹板蘆笙,無一例外成了他閑暇時的最愛。和尚道士看他心靈手巧,悟性又高,在做法事時,也讓他充當幫手,打打鼓點,敲敲梆子,或者拍拍大镲,到最后連那些嗩吶笛子胡琴之類的絲竹樂器他也能吹拉出調調來。
馮六在岱岳殿住了三年,由一個三歲孩童,長成了半大小子,加之有和尚道士調教,百家飯贍養,他看起來要比平常百姓家同齡孩子成熟許多。周圍村莊有做法事超度亡靈的臺口,主家還點名讓他去。
馮六漸漸諳熟人世,隱隱知道自己是個棄兒,特別是當人們提到跑口外,他總愛支棱起耳朵聽個山高水長,他想知道跑口外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的生身父母和養父母為啥要拋棄他去跑口外。
岱岳殿每年四月二十八都要過古會,和尚道士除了做法事,還要請道情班子一起在戲臺上唱道情。馮六自小對道情著迷,住在廟上每天聽道士吹笙唱戲,不僅對樂器嫻熟,到了六七歲又能登臺扮演孩童角色。唱《打金堂》他扮劉全的兒子,唱《進瓜》他扮小鬼,白天在戲臺上演得風生水起,夜里看打玩藝又看得熱淚長流。
看罷道情,再看《走西口》。馮六原本不懂戲文,也弄不清“咸豐正五年,異事出個鮮。講異事出在山西府太原。”究竟是何年何月何地,也不知曉“有一個孫朋安。所生一個女,名叫孫玉蓮。”是指何人,可當他聽到“難過窮光景,我有心走西口,問你依承不依承。”時,他突然想到別人嘴里傳說的他身生父親馮五十四,又依稀記起他頂著破被子回家找李姓父母的事,那時,他才知道《走西口》就是唱他父母的往事,每一句苦情,傳遞的是他久已想知道父母遺棄他的秘密。
聽到后邊,馮六就死死盯著那個梳頭匣匣,他不知道匣匣里裝著什么,可他卻覺得那個匣匣里裝著的應該就是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在眾人口中傳說中的馮五十四,用那個匣匣裝了自己,然后頭也不回將他送到了岱岳殿,然后,廟后那個李姓父親,又將自己裹了一張破被子,就像那個小旦懷捧那個匣匣,碎步前行,將地偷偷放在了廟門口……
那一陣,坐在戲臺一角的馮六突然仰頭大哭,那哭聲似黃河浪濤,夾土帶沙,一下子蓋過了小旦的哭板。
三
馮六離開岱岳殿已是十歲開外的半大小子。那幾年我們八門鎮的黃河岸頭,像全國各地一樣經歷了大變故。最早是閻錫山兵退晉陜峽谷,十月天氣士兵薄衣單衫,沿河村莊遭遇兵禍,在所難免。那位跑口外發了大財的富戶張端好不容易籌集幾萬大洋,才將閻軍打發。緊接又是韃子兵奇子俊由北岸打來,與閻軍對峙,黃河岸頭頓時硝煙彌漫,大兵云集。岱岳殿作為公產,自然首當其沖受到兵禍波及,一時辰廟里廟外都是黃皮蝎子。廟上五僧七道都搬到廟外居住,馮六小童別說住的地方,就連一日兩餐也找不到吃的地方。也就在那一年,馮六跟著我老爺爺離開廟上。
據父親在世時講,我老爺爺當年淪為乞丐,孤身一人在外行乞,路過岱岳殿時,正遇馮六躺在路上,氣若游絲。他急忙將自己剛剛討到的半碗米面糊糊喂到馮六嘴里,才救活了這位日后我應該叫六爺的半大小子。馮六清醒后,說死說活要跟著我老爺爺討飯去,我老爺爺知道他是廟上的人,還好言勸慰他繼續留在廟上,不要輕易離開這種有人奉養的地方。馮六兩眼汪汪對我老爺爺說出身世,其中悲苦讓我老爺爺戚戚然愣了半天。
“世上竟有這么苦命的人?!”我老爺爺回過神來,不覺悲嘆一聲,然后拉起馮六的手,頭也不回將他引上了路。他老人家那時已過不惑之年,算是跑口外的失敗者,用他日后對我父親講的話說,營生做遍,窮死沒怨。他二十多歲跑口外,應該和馮五十四一樣,也是春去秋來,雁行西口路。可我老爺爺運氣差,在口外背過炭,放過羊,割過麥子,拉過駱駝,在返鄉的路上,每年都要遇上土匪,掙下的銀錢都被搶了個光,為此,后來跑口外都約不下伴兒,人家都會說:嗐,跟上劉七子那個妨主貨,你還有好了?我老爺爺從此斷了跑口外的緣份,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拉上一根討吃棍,也再不翻壩梁了!壩梁是跑口外的必經之地,是窩土匪的地方,是我老爺爺夢斷驚魂的坎兒。從此我老爺爺真的拉起了討吃棍,就連他叫劉七子,我都疑心是不是應該叫“劉乞子”。不過,我老爺爺自從引上馮六開始討吃,日子卻漸漸翻騰過來,要不一個行乞之人,咋可能娶親生子呢?更別說有我這個不肖子孫了。
馮六跟上劉七子行乞,認劉七子做父親。劉七子沒娶親就白得了一個兒子,高興的直拉住馮六的小手不放。他問馮六叫什么。馮六說叫馮六。
他又說:你應叫劉六。
馮六說:劉六?那我真成野瘤瘤(劉六)了!
我們八門鎮將疙瘩叫做瘤瘤,即瘤子,如身上長個疙瘩,就叫病瘤瘤,大山藥上長個小山藥,就叫山藥瘤瘤,反正不正常的疙瘩都叫“瘤瘤”。劉七子想讓馮六叫劉六,這名讓人很順口地叫成了“瘤瘤”。馮六自嘲自己變成了野瘤瘤,讓劉七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你還是叫馮六吧!”劉七子無可奈何道。
“要不大(爹)給我重起個名吧。”馮六擔心劉七子不要自已。
“就叫馮六吧,說不準有一天馮五十四從口外跑回來找你哩!”劉七子嘆惜一聲。
馮六不作聲,但從心底里覺得還是叫馮六好聽,可自此以后,只要守著劉七子,他總會說,我叫劉六,有時還會加上一句:一個地地道道的野瘤瘤。
馮六活潑,嘴甜,又不羞澀,這是我老爺爺引上馮六討吃后,一天勝過一天的重要原因,當然對于他們行乞更為有利的因素,就是馮六在廟里學下的本領。他打個蓮花落,能自編自演一大串呱嘴,直說得主家喜笑顏開,哪有不施舍的道理。或者有時,他干脆吼一嗓子,要么是道情唱段,要么是山曲兒,更能吸引人們的注意。
自從引上馮六討吃,我老爺爺便敢走進八門鎮富戶人家的大門。尤其打聽到富戶娶親,他倆更是絞盡腦汁,連夜搜腸刮肚編造喜詞,以此博得主人的歡心,多得賞錢。用現在我們文藝界的話講,這種與肚子緊密關聯的創作實踐,從十幾歲起就讓馮六養成了愛動腦筋的習慣。這也是馮六日后跟著打玩藝班子跑口外,最后能名揚后套一個至關因素。當然這是后話。
且說富戶人家張燈結彩,賓客喧門,玩藝班的朝天號聲一炸,就有一頂花轎從巷口抬進來。馮六拉著劉七子的手不失時機跟在花轎后面,新娘前腳進門,他們后腳馬上跟進。馮六雙手打著蓮花落,腋窩下夾一根討吃棍,棍端是劉七子,顫顫巍巍走進富戶大門。馮六開始說喜——
一朵蓮花就地開,
青枝綠葉喜人愛,
親朋好友酒席待,
一邊閃上我說喜的來……
賓客直向王財主道喜。王財主呵呵笑著,一拍油膩膩的大肚子,說一聲:多給兩個!
我老爺爺不僅得了個兒子,還得了個有才學的寶貝,在八門鎮要了一年飯,他們在紅白喜事上遇過好幾家打玩藝班子,班主每每聽到馮六脆生生的呱嘴和甜茵茵的歌喉,就對我老爺爺說:你這兒子是打玩藝的人才,要不跟上我這班子跑哇,我保證不讓他忍饑挨餓。我老爺爺一聽這話,就嘆惜一聲,他委實舍不得這個兒子得而復失,可聽到班主這么說,又覺得馮六這小子的確是個人才,編起順口溜來一套一套,若不送去打玩藝或重回廟上做法事,跟著自己討吃,真辜負馮六叫了他一年的大。于是我老爺爺就跟馮六商量,讓他要么回廟上,要么跟打玩藝班子走。
馮六那時已習慣了討吃流浪的活灑日子,雖然行乞遭人白眼,忍饑挨餓,冷寒受凍,但父子倆過得灑脫自由,沒人再像廟上那樣指派他打水掃地洗衣疊被,提茶壺倒夜壺,他倆討得一碗飯伙吃,要得一個饃一掰兩瓣,討來喜錢還能買可口食物。劉七子對他總是貓貓狗狗地叫,其親昵勁,讓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父愛。
“跟上大討吃,喝一口泔水也是甜的,再回廟上讓那些黃皮蝎子抓了去,說不定還挨了槍子呢?那些打玩藝班主說的好聽,你沒看見他用敲鑼槌子,一下子就把打瞌睡的那個跟班娃娃腦袋上打起個大疙瘩,我要跟了去,也一樣。”馮六舍不得離開劉七子,舍不得父子倆在一起的日子。
我老爺爺知道馮六圖眼前展活,再勸也無益。可他早聽說奇子俊的兵已經退到了河那廂,那些黃皮蝎子也已離開了廟上,馮六不想跟打玩藝班子走,再回岱岳殿也比跟上他討吃強上百倍。于是在八門鎮轉了幾天,他有意引上馮六走上岱岳殿的山梁,他想讓馮六親眼看看廟里的境況,讓五僧七道把他留下來。
順道經過岱岳殿,馮六果然心性大發,這里畢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看到岱岳殿的廟門,仿佛看到了自己久別的家門。還沒等我老爺爺說話,他就說:大,我進去看一眼,你等我一下!說完朝我老爺爺扮了個鬼臉,哧溜鉆進了門洞。我老爺爺知道自己這個心思用對了,坐在廟前的拴馬石上曬太陽。
那天,馮六進入廟門好一陣子才走了出來,出來后卻雙目紅腫,神情萎靡,全然沒了進廟前的鮮活。這讓我老爺爺很是不解,忙問馮六咋了?可馮六始終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我老爺爺著了急,自己跑到廟里詢問,問了和尚和道士,不覺也黯然淚下。原來就在我老爺爺引著馮六乞討一年多來,從口外來了一個女人,打聽見馮六在廟上,來找過好幾次。和尚和道士說,那女人自稱馮五十四家里的,是馮六的親生母親,聽說馮六在兵荒馬亂中失去了蹤影,不知是死是活,幾次哭暈在地,在廟上長跪不起,對著神像哭訴自己造孽,為了跑口外將兒子送人,讓他屢遭遺棄,生死不明。一個年輕道士對我老爺爺說:你是沒見過那女人,最后一次來廟上,跪著從山門上進來,一直跪到齊天殿,對著神像祈禱半天,又跪到釋迦牟尼殿,磕了半天頭,額頭都磕破了。臨走時說,她一路討吃從口外跑回來找兒子,出后套險些被土默川的狼吃了,過杭蓋差點被流沙活埋了,好不容易走過來,又餓昏在地,要不是好心人救她,她早死在路上了,走上壩梁,又遇到過大兵,同行的幾個老鄉都被抓走了,當兵的見她是個女討吃子,戳了她一槍托,才放她過河。
“我在廟上多少年了,也沒經見過這種事,那女人想馮六快想瘋了!”年輕道士發出無限感慨。
我老爺爺走出廟門也淚目恍惚,神情凄然。他無比凄涼地對馮六說:六六,咱們到三道坡找你娘去!在三道坡,他倆從村頭打問到村后也沒打聽到馮六母親的蹤影,有人告訴他們馮五十四過去家的位置,可去了一看,房子早換了主人。他倆細致詢問一番,這家人說,前兩個月的確有個女討吃子站在院墻外徘徊半天,這家女人還好心給端了一碗飯,那女人端著飯碗撲簌簌掉眼淚,說:這是她原先的家,她在這里營務了六個小子,最小的那個跑口外時送人了……
我老爺爺忙問那女人的去向,這家人嘆口氣說:一個討吃子能去了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老爺爺和馮六茫然若失,他倆知道馮六的母親像他倆一樣,正跋涉在行乞的路上,八門鎮的討吃子那么多,誰能知道哪個女人是馮六的娘呢。
可我老爺爺還是一把拉起馮六的手說:六六,咱找你娘去!
四
馮六后來離開我老爺爺,跟著打玩藝班子游走于黃河兩岸,在我老爺爺看來,終于將馮六引上了正道,讓其脫離了行乞的行當,在馮六心里,卻一直瞄準他娘討吃的行蹤。
且說那天,劉七子引著馮六像丟了魂的野鬼,從三道坡向八門鎮的城池走來。若在往日馮六的小嘴定會吧吧地說上一路,編一句說喜的喜歌,或者由著信頭,吼一嗓子兩句頭山曲,其脆生生或甜茵茵的歌喉,能驅走父子倆一路的寂寥。劉七子興致來了,也會解下腰間的蓮花落,啪啪地甩打幾下,和著節奏鼓鬧一番。可這次他倆都沒了聲息,劉七子目極四方,細心捕捉路上的每個行人,或趕車的,或拉牛的,甚至連騎驢都不放過,總要細細打量一番,方才嘆惜一聲:咋都不是呢!馮六的眼睛跟著劉七子游動,他對他娘沒有半丁點記憶,或老或小,或胖或瘦,或高或矮,他全然不知。他聽到劉七子嘆惜,就問:大,你能認出我娘來?劉七子很肯定地說:能!馮六再問:你見過我娘?劉七子說:沒見過。劉七子轉身看一眼馮六,又說:你娘長的眉眉骨骨肯定和你一樣,要是碰上了肯定能認出來。馮六相信劉七子的話,可他的相貌他不經常看,有時在井邊喝水,他從水中能模模糊糊看到自己的相貌,但他的眉眉骨骨究竟什么樣,他還是心中沒數。
倆人路過城東的孤魂灘,那里墳塋林立,荒草萋萋,有一戶人家正在出殯,幾桿嗩吶子吹得七段八截,傳來零零散散的聲音,不遠處的荒地里坐著幾個衣服襤褸的人。馮六知道那些人和他們一樣,都是一群討吃子,正惦念著墓堆前的祭品。他倆一般不去湊那份熱鬧,除非餓得眼冒金星才會干那種下作的事。可那一陣,馮六卻注視著那幾個人,他想看看人群里有沒有他娘。劉七子也看遠處出殯的人群,可他看的卻是那幾個吹鼓手。他知道能與乞丐為伍的,要么是喪事上的吹鼓手,要么是喜事上的打玩藝班子,馮六的娘若是還在八門鎮討吃,只要跟上這兩個班子,肯定能見到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那一陣,我老爺爺再一次萌生了送馮六去打玩藝班子的念頭。
進入南門天已近黃昏,那里吹吹打打熱鬧非凡,南門口苗家正在為兒子娶親。苗家是我們八門鎮的名門望族,雖不及后來跑口外發了財的“十大富戶”財大氣粗,但背靠縣衙,府院正門上懸掛了近三百年的那塊“進士及第”匾額,足讓人肅然起敬。我老爺爺引著馮六經過院門前,見兩家打玩藝班唱得正歡,一家幡旗上寫著“唐家會三官社”,一家寫著“樊家溝馬王社”,苗家訂了我們八門鎮當年最有名氣的兩家玩藝班鬧喜房。“三官社”玩藝班馮六住廟時就早已見識,其班主李有潤名滿黃河岸頭,人稱“蓋河東”。“馬王社”玩藝班班主樊姓父子,我老爺爺跑口外時就已相識,老班主樊貴作人稱“白靈旦”,以嗓音清脆嘹亮被人稱道,少班主樊二倉子承父業,由道情入小戲,成為名角,人稱“小白靈旦”。那天兩個班子在苗府門口東西石獅子下群艷爭芳,各顯神通,時而琴瑟相和,時而鼓角爭斗,將苗家的喜宴喧鬧得別開生面。
我老爺爺劉七子看到馮六踮起腳伸長脖子看眾人,覺得火候已到。那晚夜宿城隍廟,我老爺爺就如此這般對馮六交待一番,然后,只身去苗府喜宴上找樊貴作。“馬王社”玩藝班一聽有人投靠他們,鬧喜房的勁更大了,一人一個節目輪流上陣,大有技壓群芳的勢頭。“三官社”也不示弱,呱嘴、對唱、牌曲一浪接一浪應和,到最后,兩家平分秋色,勝負難分。“馬王社”少班主樊二倉恨不得立馬叫來馮六,以壯聲勢。我老爺爺見此情形,知道讓馮六露一手的時機到了,就跑回城隍廟將馮六叫過來。
馮六那時年過十五,歷經十多年廟堂法事和道情熏陶,打玩藝所需唱、念、做、舞“四功”,已煉成了“童子功”,再加上幾年的乞討生涯,其手、眼、身、發、步“五法”都得心應手,運用自如。還未拜師,就登臺唱戲,馮六成了“馬王社”自起社以來第一人,也讓“老白靈旦”樊貴作臉上大放光彩。
那天,馮六洗去污垢,胭脂涂紅,粉頭扮相,一個嬌滴滴的少女讓人難分真偽。他先唱了流傳于道教中的小曲《紅云》,又唱了流行一時的曲目《對花》,脆生生的嗓音和輕姿曼舞的步態,讓圍觀者連連叫好。尤其《紅云》一曲,脫胎于道情,鼓瑟齊鳴,笙簫并起,大有道家之端莊,又有市井之喜慶,讓圍觀者耳目一新。
馮六生旦轉換角色,將八仙表現的繪神繪色,還沒等圍觀者叫好,“老白靈旦”樊貴作已在武場中敲著梆子高聲喝彩。那夜,馮六沒跟我老爺爺再回城隍廟,而是留在“馬王社”里。據我父親后來講,我老爺爺劉七子那天返回城隍廟時,流了眼淚。第二天,他站在黃河岸頭,將那根曾經一端牽著馮六,一端牽著他的討吃棍,用勁扔到了滾滾流淌的河水里,高喊一聲:老子再也不拄這討吃棍了!
我老爺爺從此安守于家鄉一畝三分地,既沒動過跑口外的念頭,也沒再度拉起討吃棍,即使民國十四年我們八門鎮再次遭受大旱,黃河岸頭村落十室九空,紛紛涌上西口路,到后套逃荒,我老爺爺仍舊留在八門鎮,在西門渡口扳船運貨。繁重的苦力較早摧殘了我老爺爺的體魄,幾十年后,當馮六名滿口里口外,返鄉傳授技藝時,我老爺爺已去世多年。那一年,我爺爺二十多歲,是我老爺爺的老生子,看著這位傳說中的兄長,在縣鄉干部簇擁下走進我家院子,手足無措。直至這位身體修長面如脂玉的中年男人拉住他的手,喊了一聲兄弟,我爺爺如夢方醒,才仿佛從我老爺爺衣衫襤褸的背影下看到那位青春少年郎漸行漸遠的身影。
馮六入了“馬王社”,正式拜“老白靈旦”樊貴作為師,和“小白靈旦”樊二倉成為師兄弟。樊作貴和我老爺爺劉七子在西口路上相識,聽到我老爺爺叫馮六“六六”,以為馮六叫劉六,在正式拜師儀式上,就喊馮六為劉六。
馮六對樊作貴說:師父,還是叫我馮六吧!
樊作貴不解其中緣由,問:為啥呀?
馮六便將自己身世做一番交待,話間幾度哽咽,說完已淚水涔涔。
樊作貴聽完后,一聲長嘆:苦人必有苦福,我們打玩藝班子中又有幾人不是苦水里泡大,從釘板上滾過來的。可我們打玩藝,興喜,不興憂,娃娃,不用怕,從今往后,咱們就是要讓世人看一下,馬王爺到底長幾只眼!?
“老白靈旦”的話逗樂了眾人,也化解了馮六內心的苦楚。按馮六后來的說法,姓什么對于他無所謂,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姓過李,也姓過劉,可他知道,他只有一直叫著馮六,才能讓他娘知道他是她兒子。
馮六就叫馮六,有人叫他“劉六”,他也當“六六”聽。第一次登臺,馮六唱罷《紅云》,又唱《對花》,將每一種花名的特征唱得淋漓盡致,讓青年男女的情感發而有節,超凡脫俗,讓這首曲子,一度成為我們八門鎮的青年男女互戀的情歌。
……
說了個九來我能對上九,
向日葵開花跟上陽婆走。
說了個十來你能對上十,
什么開花如蜜汁?
說了個十來我能對上十,
心花花開放情如蜜。
妹妹好像一朵牡丹花,
插在哥哥心上咱成家。
馮六唱到最后,一句牡丹點題,讓男女情感大放異彩,為此,馮六也得了個“牡丹”稱呼,人們叫“六牡丹”。“牡丹本是富貴物,落入尋常百姓家”。“老白靈旦”樊貴作套用一首古詩大為贊嘆,言詞中對馮六充滿期待。馮六日后成為口里口外盡人皆知的“彩旦”,與“六牡丹”的藝名不無關系。在一般戲曲中,一個演員,要么是小生須生,要么是花旦老旦,馮六卻是“彩旦”,可見“六牡丹”博眾人所長,將打玩藝發展為名滿天下的二人臺,其角色嘻笑怒罵是集大成的,他既能演老旦,也能唱小旦,場子緊了又能唱小生須生,反正打玩藝唱、念、做、舞“四功”,他手到擒來,易如反掌。若干年后,當口外傳出那句:寧可頓頓喝稀粥,也要看看馮六的《走西口》。作為師父的“老白靈旦”,也贊嘆一個小小的打玩藝,能長成藝苑奇葩,小徒“六牡丹”功德無量。
可他永遠不會想到,在漫漫西口路上,馮六心中一直裝著那個像他眉骨一般的娘。
五
馮六跟著“馬王社”玩藝班在黃河岸頭游走那幾年,每到一個村莊,都在“馬王社”的大幡旗后邊樹一個小幡子,上書:八門鎮三道坡馮六。這是繼樊家父子打出“白靈旦”和“小白靈旦”幡旗,“馬王社”打出的第三道招牌,按江湖規矩,馮六在玩藝班子中穩坐第三把交椅。原本幡旗上應寫“六牡丹”,可馮六堅持讓寫全地名和人名,其中用意不言自明。樊家父子不知道他這樣寫,是想讓她娘聽到他的行蹤,但幡旗上能寫上“八門鎮”字樣,在黃河岸頭本身就是一種大號,是被沿河村莊仰慕的大地方。
在此,鄙人不妨再作一番交待。當年我們八門鎮的老祖宗來到黃河岸頭戍邊屯田,一塊岸頭被分為六塊,沿河分三塊,由北向南分別劃給侯、張、許三家,沿河修筑邊墻(長城)時,專門留有侯家口、張家口、許家口,三家持有皇帝老兒頒發的“地把子”(地契),尊稱為“原占”,以后但凡來此入籍人家,都隨三家行事。岸頭東邊的山坡,分給賀、王、馮三家,劃為頭道坡、二道坡、三道坡。三道坡馮家自然也是原占,老祖宗也持有皇帝頒發的“地把子”。后來,修筑邊墻時,在黃河岸頭建立營城,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再加天地人三元,合稱“八門”,故為八門鎮。當然后來,六家原占子孫也說,當年修筑營城,老祖宗以六姓再加官兵兩家,合稱“八門”。孰真孰假,難辨真偽,但至少可以說明,“八門鎮三道坡馮六”確實在老八門鎮人眼里是有分量的。
馮六不管分量不分量,他只想通過這種方法盡快能找到他不相識的娘。每到玩藝班開演,別人唱戲兩眼空空,一心想著戲詞或師父口口相授的扮相,他卻眼神迷離,雙目陀螺螺轉,一會看東,一會望西,恰似少女閃爍不定的眼神。看得臺下的人,心酥肉麻,光棍漢癡苶笨愣,心想著:這戲子莫非看下我了不成?
馮六誰也沒看下,也不可能看下,在別人眼里他粉紅似白,面若桃花,是個尤物,在馮六心中,自己是一個七尺堂堂男兒,他心中想的唯一的人只能是自己的親娘。
樊貴作那時已年過四十,幾乎跑了大半輩子口外,打了一輩子玩藝。樊貴作久走江湖見多識廣,自知一行有一行的來由,一行有一行的根本。他們打玩藝的根本,就是有一副好嗓子,能編出一首好曲子。
馮六過去在廟上做法事,跟著道士唱道情,雖然廟里師父除了講經說法,也說戲,卻沒有樊師父講得細致。聽得多了,便暗自琢磨每一句唱詞,每一個動作,不覺心領神會。
師父敦厚仔細,師兄樊二倉卻性格頑劣,戲里戲外總愛拿他取樂。倆人配戲,馮六唱旦,二倉扮生,原本兩個年齡相仿的人,長得水蔥一般,字正腔圓唱一出戲,讓人覺得郎才女貌,情意綿綿。可樊二倉總愛加些詼諧的道白或拉拉扯扯的動作進來,讓一臺節目笑料猛增。倆人唱《種洋煙》,一生一旦在日常的勞作中,表達愛慕之情,恢諧瀟灑,唱到割洋煙時,二倉扮生,馮六唱旦,各自唱道——
……
生(唱)洋煙割下九百九,
旦(唱)妹妹和你往太原府走。
生(唱)叫聲妹妹好好抿,
旦(唱)抿滿筒筒就收工。
生(白)滿啦沒?
旦(白)滿啦。
樊二倉故意看一眼,加一句:哎,割了半天,洋煙筒子還沒滿了,割的哪圪啦?
馮六知道他加詞,就說:誰知道嘞?
樊二倉就動起手來,說妹妹把洋煙藏這藏那了,做出搜身的動作。馮六左躲右閃一番。樊二倉指著馮六的胸脯問:你這是甚?莫非藏得是奶!人群爆笑。洋煙奶子在此被想象成另外一個物件,讓觀者興趣勃然。
樊二倉如此唱法,盡管出于取樂,卻讓觀者捧腹大笑。打玩藝要的是紅火熱鬧,主家出錢買的是吉祥喜慶。師父總說,打玩藝興喜不興憂,樊二倉的頑劣似乎正與此暗合。打玩藝后來只所以更名為二人臺,與打玩藝二角色故意逗趣有關。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在打玩藝中一旦一生就是一臺戲。
樊二倉愛在戲里取樂,在戲外照樣拿馮六開涮。“馬王社”玩藝班每年正月都要回巡檢司鬧社火,巡檢司是我們八門鎮第二大集鎮,晉陜蒙三省商賈常云集于此。“馬王社”在樊家溝起社,樊家溝曾經是巡檢司衙門的一個兵站,為樊姓人家戍守,因而得名樊家溝。“馬王社”回巡檢司鬧社火,自然是樊家父子回自己地盤上露臉。樊二倉自小在巡檢司長大,常常浪跡于集市,每每和馮六說起,言詞中都是夸耀。
“馮六,在巡檢司,我們樊韓任三姓人,打死人不償命!”
“馮六,你知道不,三個重慶,比不過一個巡鎮!”
此番再來巡檢司,樊二倉就引馮六趕集,走街串巷,扎堆湊趣,好不熱鬧。馮六那些時找娘,找得辛苦,想娘想得更可憐,十六七歲的大后生,常常夜里將枕頭哭濕。跟著樊師兄趕集,樊二倉嘻嘻哈哈,他卻悶悶不樂。樊二倉知道他的心結,遠遠看見一個挎籃子的小腳女人,都會說:上去問問,指不定是你娘!馮六便真的跑過去和人家攀談一番。
那天,他倆再次在巡檢司集市上看到一個中年女人,馮六看到那女人面善,似曾相識,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樊二倉說,那女人長得活脫脫像你。馮六這才想起自己的眉眉骨骨,就想上去詢問。樊二倉一把拉住他說:你看她那兩步走。
馮六問:咋了?
樊二倉說:你看她的腳。
馮六再仔細看,只見那女人雙腳呈外八字,一提一落,匆匆行走,似乎都能看到后翻的鞋底。樊二倉又說,你看她走得多帶勁,肯定是經常走路。
馮六問:經常走路咋了?
樊二倉說:女人腳小本來就走不快,經常走路,硌得腳指疼,走得快了,就只用腳后根著地,雙腳外撇。
馮六想著他娘一路討吃從口外跑回來找他,肯定也是這種姿勢,就追了過去。
那女人正急匆匆趕路,冷不丁被一個毛頭小子攔住。一臉迷茫問馮六咋了,馮六就如此這般打問一番。那女人一把將手臂上的籃子摟在懷里說:哎呀,我老婆子若真能有你這么個小子,我還要急天撂地跑這么多路?
馮六問她干啥去。
女人說:我在五門樓認了個干閨女,昨兒捎話說她病了,我老婆子著急去看嘞。
馮六還想問幾句,那女人卻嘿嘿笑著說:你小子真要認我當干媽,那可是我老婆子前世修的福。說完又抬腳邁腿,扭著身子快步走了。
馮六茫然若失,樊二倉卻學那女人走路,雙腳巴巴向外撇,抬腳邁腿,扭腰蹶屁股,恰似那女人匆匆而來。
樊二倉走到馮六面前,就說:你以后記住了,遇到這姿勢走路的女人,保不準就是你娘。
馮六默默點點頭,樊二倉卻哈哈大笑,扮個鬼臉繼續學那女人走路。馮六知道樊二倉又在捉弄自己,可他覺得樊二倉說的不無道理。不管咋說,娘肯定是憑著一雙小腳從口外跑回來的,若不是這種走法,她哪能走了那么長的路呢。樊二倉學那女人走路,動作是滑稽了點,也惹得他呵呵傻笑,可笑過之后,他的眼角卻是濕的。
幾年之后,馮六和樊二倉在口外搭臺唱戲,倆人排了一場《探病》小戲,馮六臂挎竹籃扮演劉干媽,樊二倉讓他學女人走路,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在巡檢司集市上遇到那個女人,想起那女人抬腳邁腿撅屁股的動作。他學著走下來,沒想到這一走,竟走出了一個丑角“彩旦”來。他記住的應該是他娘走路的樣子,看過二人臺小戲《探病》的人記住的卻是“彩旦”馮六的“踏拉步”。
六
馮六跟“馬王社”玩藝班跑口外那年已是民國十四年。那一年,我們八門鎮先遭瘟疫,又遇大旱,人們逃命似地往河那廂跑。樊貴作那年已年過五旬,為了活命,引上樊二倉馮六和玩藝班大小人等,還是打起幡旗上了西口路。那一年,我老爺爺也從村里跑到西門渡口扳船,他沒看到馮六過河的身影,若要看到了,定會出面阻攔。因為,他老人家確實被口外的土匪整治草雞了,旦凡有半條生路,他是絕不贊成馮六跑口外的。
馮六當然從我老爺爺口中早已得知西口路上的兇險,他后來聽信一個瞎眼算命先生推斷,他娘已經朝西北方向走了,他就時時刻刻惦念著河那廂,因為八門鎮的西北面只能是黃河對岸。
其實,走上壩梁前馮六的腿肚子已開始轉筋了。俗話說,河隔千里。過了河那廂,他才知道站在河畔一眼就能望見的地方,遠沒有八門鎮太平。樊貴作跑了大半輩子口外,引著玩藝班子一行人專挑有村子的路走。這樣就能沿路賣藝,即使沒人看打玩藝,也能乞討保命,總不至于讓大小人等餓死在西口路上。誰知他們頭一天還沒走脫黃河畔的村子,就遇上了大麻煩。他們落腳的村子叫麻地溝,村上住著樊貴作的妹子,原本樊師父引上玩藝班子跑口外,順便看一下多年未見的妹子,黃昏時分,村子卻一下子被一伙人包圍了,屋頂上,墻頭上,街巷口都被鋪天蓋地的槍桿子瞄準了。他們也鬧不清是兵是匪,反正拿槍的都沒有好聲氣,用槍托子砸開大門,把他們全都趕到院里,聲稱讓樊貴作的妹子交出她的丈夫。樊貴作的妹子說丈夫離開家好幾個月了,早沒了蹤影。拿槍的又說,他丈夫騙了他們當家的五千大洋,要么還錢,要么交人。女人自然拿不出錢來,丈夫也早跑的無影無蹤。拿槍的就在他們玩藝班人身上打主意,先將樊二倉和馮六吊了起來,逼迫樊貴作的妹子說出其丈夫的下落。樊二倉哪見過這陣勢,早嚇得哭成一團,馮六在岱岳殿就見過黃皮蝎子吊打和尚道士,雖見過這陣勢,也嚇得小腿轉筋。樊貴作跪下給拿槍的磕頭,求人家放過兩個無辜的孩子,說他們是走街賣藝的玩藝班子,正好路過親戚家,根本不曉得妹夫會騙了老總的錢。拿槍的聽說他們是打玩藝的,在村上折騰一番,吃罷晚飯,就將樊二倉和馮六放了,讓他們唱戲。
樊二倉早被嚇癱了,哪還有勁唱戲,只能由馮六和班子里其他人湊幾個節目。拿槍的在院子里點了篝火,眾人圍了一圈,馮六就在篝火邊上表演。拿槍的都是一幫粗人,讓馮六唱“葷曲”。
那一夜馮六將平生所學的“葷曲”都唱了個遍,直到公雞打鳴,拿槍的才意猶未盡抱著槍酣然入睡,他們這才連滾帶爬跑出村子,都不敢找地方睡覺,趁天黑一連跑過好幾個村子,才找個避雨窯躲起來休息。樊貴作看到眾人丟盔棄甲,樊二倉被嚇得面無血色,不覺一聲長嘆:跟上好親戚,喝酒吃肉,跟上這灰親戚,挨打受氣!
馮六后來說,那一夜他將打玩藝把“葷曲”唱遍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搜腸刮肚唱出那么淫歌浪調來。當然,他更不敢相信此生居然會有那么多拿槍的人,用槍逼著讓他唱那些淫歌浪調。
馮六自然不會知道,從民國初年開始,軍閥混戰已波及口里口外,閻錫山攻克后套,又與馮玉祥結成聯盟。馮玉祥號稱“西北王”,攻取寧夏青海后,在西北廣募士卒,幾乎全員皆兵,口外一下子多了幾萬,甚至幾十萬桿槍。這些拿槍的,有的是兵,有的是匪,或者今天是兵,明天潰散就變成了匪。用老百姓自己的話說,馮玉祥打寧夏,把槍都撂在了后套。后套兵匪一家,好人壞人分不清。
馮六弄不清事由,用一夜的“葷曲”換了一班人的性命,也算在西口路上漲了見識,可他也被嚇得不輕,在避雨窯睡了一覺后,再次上路反而覺得小腿轉筋,腳底發虛,仿佛踩在棉花包上。
“馬王社”玩藝班唱著《討吃調》,打著蓮花落穿過古城,進入納林,慢慢向壩梁走來。
壩梁是跑口外的必經之路,是一個三岔口,往西進入后套,往北直達土默川。此處地勢較高,人煙稀少,只有一家車馬大店。我老爺爺曾經告訴馮六,他跑口外每年路經此地必遭土匪搶劫,一年辛辛苦苦掙下的銀錢都被土匪搶了去,為此他才寧愿討了吃,再不跑口外。岱岳殿的和尚道士也曾對他說,他娘在壩梁遇到大兵,男人們都被抓走了,只因她年老色衰,才挨了大兵一槍托子,撿了一條命。
還未走上壩梁,馮六的眼前仿佛都是我老爺爺和他未曾謀面娘的影子。他想著娘和他一樣從這道梁上來,又從這道梁下去,那種撇著小腳走路的樣子多么令他心痛,還有他的干爹劉七子,每次走過壩梁那種幾近絕望的神情,肯定像壩梁上的一株荒草在風中瑟瑟顫栗。他也拄著一根討吃棍走上壩梁,回望掩沒在黃土中的小路,不覺長歌當哭。
七
馮六原想在口外能找到娘,沒想到還沒到后套,這一路的兵荒馬亂已讓他兩眼空茫。他覺得娘僅憑一雙小腳即便從口外跑回了口里,也很難在這亂糟糟的世道一個人單槍匹馬跑到口外。
他向店主打問那個叫馮五十四的男人,還有一個帶著五個孩子的女人,十幾年前從這里跑到口外,幾年前又跑回來。為了讓店主能想起更多細節,他還將娘挨了大兵一槍托子的事說了出來。
“這倒稀奇,帶著五個娃還跑口外?”店主顯然還未走出遭土匪搶劫的陰影,聽到馮六打聽這么離奇的事,不免又是一陣嘆息:這年頭,連男人們跑口外都自身難保,還帶老婆和娃們,帶五個?唉,就是過了咱這壩梁,也過不了馬場壕呀,那里都是狼群。你沒聽過,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哩!
馮六強調說是十幾年前。店主說這西口路上就從來沒太平過,就是遇不到土匪,也能遇到狼,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幾十里外遇不上一個村子,人變瘋了,狼也變瘋了。
馮六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掉進了黑窟窿。店主是見過世面的人,他不僅知道兵匪搶人,還知道狼群吃人,這壩梁上每天行人匆匆,匪禍頻發,他哪能記住一家不相干的人呢?他娘被大兵戳了一槍托,放在他們八門鎮,算是奇聞,可當他親眼看到樊二倉青一道紫一道的鞭痕時,才明白,挨大兵一槍托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即使這事真的發生在店主的眼皮子下,他也不可能記住。
樊貴作也向店里的人打問口外的情形,看走哪條路更為安妥,看哪些地方太平無事,更適合他們打玩藝。有人聽說他們是打玩藝的,就說后套五原縣有個“鎖鎖旦”也是打玩藝的,被五原縣衙相準,補缺為一名捕快,其實是每天給縣衙老爺們唱戲,過河到五原縣沒人不知道“鎖鎖旦”名號,人們送了他綽號叫“萬人迷”。樊貴作前幾年跑口外,在土默川也曾聽到過“鎖鎖旦”的大名,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們這一行能與衙門沾上邊,居然出了一個捕快。他就將打問來的消息告訴馮六和樊二倉,讓他倆知道玩藝打好了,也能升官發財。
“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樊貴作抖著山羊胡子,給賴在炕上的樊二倉說罷,又給兩眼汪汪的馮六說。
打玩藝能在口外興盛一時,確實應該感謝土默川那塊水草豐茂的地方。那地方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敕勒川,是一塊生長音樂的沃土,南北朝時期《樂府》中那首著名民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就發源于此。嘉慶年間盡管皇帝老兒擔心漢人唱小曲“有失茲體”,影響朝廷蒙漢分治的國策,但在土默川后來定居下來的走西口人,還是將小曲傳唱了下去,就像當年長城上戍邊的先祖一樣,將民歌沿著長城播撒,最后將我們八門鎮播撒成了“民歌的海洋”。鄙人在此多說幾句,也是受馮六后來唱著從口外跑回來為八門鎮后人傳經送寶的影響,如果沒有跑口外,他在八門鎮打玩藝唱得再好,也不可能成為日后名滿天下的“彩旦”。
且說樊貴作打問好跑口外的路途,就引著“馬王社”玩藝班向土默川方向走去。那時節正是土默川割麥子和割洋煙的時候,好多后套的人都往土默川跑,去了那里不僅能打玩藝,還能找活干。上了馬場壕,又向北乞討了十幾個村子,都是跑口外人居住的村落,有四貴圪卜、王二窯子、張義成窯子、郝家圪旦、楊牛換圪旦、翟家圪旦。這些“圪卜”、“圪旦”、“窯子”都是當年跑口外人定居下來,依據地形起的村名,所謂“圪卜”就是山坳,“圪旦”就是山峁,“窯子”就是在山峁與山坳的土坡上打幾孔土窯。這些地方都以最早居住人家的姓氏或男人的名字為村名。在這些村子乞討或打玩藝,馮六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八門鎮沿河的村子,村里人無一例處都是說著家鄉話,吃著家鄉飯,都是家鄉人的打扮。他每走過一個村,都要問這里有沒有一家叫馮五十四的人家,問了足足有九九八十一次,都渺無音訊。
村里人聽說他們是八門鎮打玩藝的,就把他們留下來,夜里擠在牛犋院的場面,看他們打玩藝。馮六和樊二倉就唱《掛紅燈》《栽柳樹》《探小妹》,雖說都是情呀愛呀的唱詞,卻點到即止,沒唱一句在麻地溝給拿槍的唱過的“葷曲”。馮六扮旦,唱道——
桃花紅來杏花白,
夜夜夢見哥哥來,
醒來一場空,
你說日怪不日怪……
樊二倉扮生,接著唱——
四月里來探小妹,
家家戶戶鋤麥忙,
有心把你探呀,妹子,
忙得我顧不上……
村里人聽了家鄉的玩藝,就告訴身邊的孩子,爺爺奶奶都是從八門鎮那邊跑過來的。孩子仰起臉問:八門鎮在哪?大人就說:坐上大船,順河漂下去就是八門鎮。那年月,黃河里經常放大船,船上裝滿木材鹽巴皮料,站在翟家圪旦上看黃河,大船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山。孩子們從此知道,坐上大船漂下去就是八門鎮。
玩藝班最后也是從翟家圪旦過河的,過了河就是土默川平原,在那里,被我們八門鎮人稱為洋煙的罌粟,花兒開得正旺,割罷麥子,就是割洋煙的時節。
馮六跟著樊貴作第一次走進蔣財主家地盤才知道,土默川的財主比他們八門鎮的富戶威勢許多。八門鎮的“十大富戶”靠跑口外發財,在八門鎮商鋪開了三條街,有大小作坊八十二處,每天從西門渡口運來的貨物,堆積成山,城南大洞口馱貨高腳的鈴鐺聲回響不絕,清末有位縣令曾作詩描繪我們八門鎮商業繁榮景象,叫“一年似水流鶯囀,百貨如云瘦馬馱。”“十大富戶”之富有在我們八門鎮絕非能車載斗量。可看過蔣財主家的陣勢,馮六才知道為什么八門鎮的人幾百年來都會無休無止地向口外涌來。
蔣財主家在土默川平原究竟有多少地誰也說不清,就是他家大小管家和賬房先生也說不清,牛羊牲畜有多少也只能按群算,究竟幾頭幾只,沒一個確切數字,跑寧夏青海的駝隊年頭頂年尾,往返不斷,更主要的是蔣財主有自己的武裝,手里的槍有幾百桿,家丁長工不計其數。他們玩藝班進入蔣財主家地盤,打玩藝是農閑時的事,正經營生是打短工割洋煙。第一天上工,馮六就看到蔣財主家丈地的馬隊。那是一支足足有百十號人的隊伍,都騎著高頭大馬,一應人等拿著繩索旗幟,每丈量一塊地,都將旗幟插在地里。馮六后來才知道,蔣財主家的地沒有具體數量,佃戶每年種多少地,在哪兒種,都由佃戶自己決定,等到收割時,蔣財主家才派出馬隊丈量畝數,以三七分成提取租子。
那天夜里,“馬王社”玩藝班在蔣財主家的地界上打了第一場玩藝。“老白靈旦”樊貴作、“小白靈旦”樊二倉、“六牡丹”馮六第一次將幡旗打在土默川。樊貴作一個人演了“抹帽子”戲《害娃娃》,他一人分飾丑旦兩角,一陣扮丑,一陣唱旦,百靈鳥的歌喉,再配以旦角的打情罵俏,丑角的詼諧夸張,讓土默川人久久不能忘懷,那以后土默川就流傳開一句話:看了“白靈旦”的笑,娶媳婦不用轎。馮六和樊二倉唱了《打金錢》,馮六一登臺,連平素和他一起割洋煙的老鄉都不敢相認,還以為是哪里請來一個大閨女唱戲,從此再到地里割洋煙,人們就不叫他馮六,而是一口一個“六牡丹”,或干脆叫他六閨女。
馮六還是讓別人叫他馮六,別人就戲他,打扮起來比閨女還閨女,叫“六牡丹”多好聽。他就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那些常年跑口外的男人們聽后不斷嘆氣,坐在一起叨拉自己的遭遇,在口里的窮困自然不必說,說到口外的挨打受氣,眼圈都是紅的。有人就給馮六打氣:六六,你好好唱哇,唱出了名堂,就是找不到你娘,你五個哥哥肯定能聽到你的音信,到時他們就會來找你的。
這話馮六深信不疑,從打出“八門鎮三道坡馮六”的旗號那天開始,他就相信,總有一天失散的親人會看到自己。從那以后,馮六學起技藝更加刻苦,他學巡檢司集市那個小腳女人走路,學成了詼諧滑稽的“踏拉步”,他相信那就是她娘走路的樣子,是他心目中娘的模樣,他學西口路上各種女人形影動作,學她們長一聲短一聲的哭腔,每每表演《走西口》時,在悠長的哭板聲中,他仿佛看到他娘長跪岱岳殿的神像前正撕心裂肺哭泣。
八
割罷洋煙,“馬王社”便在土默川平原上開始游走四方打玩藝。跑口外的人瞅空閑,都要歇上幾天。口里農閑節季,一村一社都有廟會社火,社首們每到這時都要雇道情和玩藝班,唱道情打玩藝。跑口外形成一村一族的人家,也將口里的風俗帶過來,眾人也要出錢雇戲班子唱戲。
“馬王社”玩藝班割了一個多月洋煙,集攢了點錢,馮六還偷偷攢下拳頭大兩包煙土。樊貴作就請人制作了打玩藝行頭,購買了胭脂墨黑等粉彩,他們的玩藝班又以新面容在土默川亮相。
土默川只有晉商走西口帶過來的山西梆子,過廟會村子里就唱山西梆子。山西梆子陣容龐大,一個戲班子少說也有二十多人,一般唱折子戲,班狀特別大的,也能演整本戲,人們習慣稱山西梆子為“大戲”。小村小社雇不起山西梆子,只能唱“小戲”,請玩藝班子鬧紅火。蔣財主家財大氣粗,在他家地盤上過廟會,不止雇山西梆子這樣的“大戲”,也請“馬王社”玩藝班這樣的小戲。每場戲先由山西梆子登臺演出,一場折子戲后,再由玩藝班子打玩藝。唱大戲雖然舞臺上花紅柳綠,唱腔高亢,但無奈識戲的人少,什么奸臣害忠良,公子戲姑娘,各種折子戲劇情復雜,人物繁瑣,人們根本弄清舞臺上咿咿呀呀所唱內容,大多只能聽個熱鬧,看個稀奇,一場戲下來昏昏噩噩,不知所云。而打玩藝卻打得是紅火喜慶,一生一旦,人物簡單,故事集中,或唱或白,人們都能聽得清楚,看得明白。特別是戲中道白,插科打諢,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更增加了情趣,還有動作表演,都融入了雜耍技巧,讓跑口外的窮漢們,看得津津有味。有的漢子喝二兩燒酒,仰臥在戲臺對面的柳樹下,拍打著自己的光肚皮,邊看打玩藝,邊喃喃自語:你就把老子好活死!
“馬王社”在土默川大小打了五十多場玩藝,馮六和樊家父子盡情發揮,各顯神通,他們既在“圪卜”、“圪旦”、“窯子”等小村小社唱打玩藝,也到蔣財主地盤上的牛犋院、錢莊子、糧囤子等大地唱“風攪雪”,反正,一個多月下來,土默川的大小村莊里人們都知有個“白靈旦”和“六牡丹”。
正當“馬王社”在蔣財主家地盤上游走四方,將玩藝打得風生水起時,一天夜里,在蔣財主的牛犋院、錢莊子、糧囤子等莊子里突然槍聲大作。人們起初以為是土匪搶劫蔣家,和蔣家的兵丁干起仗來,都掩緊門窗,爬在地上不敢動,怕挨了亂飛的槍子。可第二天大清早,槍聲過后,馮六從門縫里向外瞄,街巷都是身穿軍裝的“黃皮蝎子”,和當年他在岱岳殿見到的軍隊一模一樣,馬隊踢踢沓沓從門上走過,馬背上馱得都是槍支。后來,他聽說政府軍悄悄端了蔣財主的老窩,蔣財主準備聯絡當地王爺造反,一晚上就被打垮了,所有的槍支彈藥都被收繳。
蔣財主家一倒,土默川反而土匪多起來。人們有錢也不敢穿件像樣的衣服出門,生怕露富,遭土匪綁票。一到上燈以后,沒人敢在屋子里睡覺,都躺在荒野灘里數星宿去了,就怕土匪將自己堵在家里遭殃。馮六在壩梁上見過土匪搶人,知道人們不在屋內睡覺是明智之舉。在壩梁他是因沒錢住店躲過一劫,如今有房子住,他仍舊需要和玩藝班子的人跑到野地里數星宿,心上就黑窟窟的難受。樊二倉上次挨土匪的鞭子,草雞了,天還沒黑,就往野地里跑,弄得樊貴作也得跟著他跑。樊貴作就跟在屁股后面罵:沒骨石貨,土匪倒單殺你呀!
眼看土默川是住不成了,樊貴作就引上玩藝班子往西走,先進包頭城,再過石拐山,然后渡河去后套。包頭城東黃河岸畔是我們八門鎮當年跑口外人常住的地方,那里的焦家窯子、王大漢營子、鄧家營子、薛家營子都是八門鎮人跑口外一家一戶最早建起來的村莊。樊貴作最早跑口外常在此落腳,因而熟人也多。此番再進包頭城,樊貴作已不是當年托人進后山放羊的毛頭小子。他不僅引著兒子,還引著徒弟和一班打玩藝的年輕人,歷經半世顛沛流離,再一次來到這些村莊。
“我們八門鎮的玩藝最受城里人待見了,貴作子,你這次的營生算是做對了!”一進入焦家窯子,二十多年前與他一同跑口外的樊姓弟兄,得知他在口里繼承了打玩藝的衣缽,還帶著兒子徒弟又跑口外來,對他已是刮目相看。
“這包頭城也有打玩藝的?”樊貴作問本家兄弟。
“有,咱們那地方的菅二毛前幾年就領了個班子,趕集,廟會上常能見到他,還有店鋪開業,紅白喜事人們都訂他的班子。”本家兄弟言語間都是羨慕。
樊貴作認識菅二毛,那后生小他幾歲。早幾年跑口外,菅二毛跟著一個“毛毛匠”學搟氈,口外羊多,羊毛也多,蒙古人的氈房,漢人的毛氈子,都離不開“毛毛匠”,所以這手藝當年在口外很吃香。令他萬沒想到的是,菅二毛也學打玩藝,雖說八門鎮是民歌海洋,大小娃娃張口就能哼唱幾首山曲,但菅二毛小時候當過“痘彩”(水痘),臉上留有麻子,這無疑對他們拋頭露面的行當來說極為不利。可等他走進包頭城才知道,菅二毛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搟氈的“毛毛匠”了,他居然拜那位大名鼎鼎的“鎖鎖旦”為師,已經唱紅了半個包頭城,人稱“芝麻旦”。能成旦成角的人,連藝名都透著馨香,一個滿臉麻子的男人,在眾人的追捧中,冠以“芝麻旦”昵稱,不僅形象貼切,話里話外也滿是喜愛。
“馬王社”初進包頭城,樊貴作只能請菅二毛幫忙,求他聯絡臺口,賞碗飯吃。菅二毛人疤,心不疤,很是顧惜老鄉情面,等他看了馮六和樊二倉演的節目,便拍手稱好,沒等樊貴作開口,就說:包頭城臺口多,一個班子忙不過來,若不嫌棄,兩個班子合為一家,工錢二一添作五平分,你看意下如何?樊貴作滿心歡喜,知道菅二毛真心幫他,忙讓馮六和樊二倉拜菅二毛為師,菅二毛卻說:要拜師,就拜“鎖鎖旦”張根鎖,可惜他老人家已去五原,等回來后,一定引見。樊貴作更是感激不已,全聽菅二毛吩咐。
“馬王社”的旗號很快傳遍半個包頭城,跑口外的晉商、匠人、作坊主、受苦人都知道玩藝班里有個“芝麻旦”,也新來了“白靈旦”和“六牡丹”。“芝麻旦”菅二毛打玩藝憑得是丑角,他說呱嘴,唱《皮筋點燈》自成一絕,有了“馬王社”的年輕人,打扇子、玩手帕、打金錢又成了重頭戲,惹得包頭城的年輕人,追著戲班子跑,不只愛看《聽房》《挎嫂嫂》《十八摸》等“葷曲”,也愛聽《掛紅燈》《打金錢》《五哥放羊》等節奏明快男歡女愛的小戲。
馮六的小白臉隨著花季的到來,愈發出脫的粉紅似白,他扮小旦登臺,撩逗得臺下男人兩眼呆直,想入非非,還真以為他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他后來立足包頭城,從一個唱戲的窮小子,變成盡人皆知的“彩旦”,其中緣由與那張小白臉不無關系。用他自己的話說:要不是別人把他當女人,他還真認識不了自己的女人。
那天,包頭城最大的貨棧德勝魁請“馬王社”打玩藝,只因是慶典鬧紅火,馮六和樊二倉一連唱了《打金錢》《掛紅燈》《珍珠倒卷簾》等幾場歌舞小戲。等馮六從臺上下來,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湊到他面前。
女孩問他:你就是“六牡丹”?
他點點頭,看到女孩子穿得綾羅綢緞,知道他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女孩淺淺一笑,又說:你唱得真好!
他也微微一笑,頷首致謝。
女孩又問:以后能在哪里看到你唱戲?
他說:哪里有臺口就在哪里唱,我也說不準地方。
女孩還問:你家住哪里?我能去找你嗎?
他一愣,不知女孩子是什么意思。
女孩又說:要不咱倆拜干姊妹吧,那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去找你了。
他這才明白這位大小姐早把他當成了女孩,就如實相告。這回輪女孩發愣了,還一個勁地問他:你不是叫“六牡丹”嗎,我娘說人們還叫你“六閨女”,你咋會是男的呢?
那以后他才知道那女孩是德勝魁胡掌柜的二小姐,叫胡玉娥,在歸化城念了幾年新書,從此走出閨房,就愛在外跑逛。女孩知道他是男人,雖鬧了笑話,卻并不退縮,幾天后居然跑到焦家窯子找他。
包頭城赫赫有名的胡大掌柜千金獨闖焦家窯子窮漢窩來找馮六,讓跑口外那些光棍漢們確實吃驚不一。他們這地方除了討吃要飯的,就是出大力受苦的,平日里別說是富家千金,就連討吃婆子也很少從這里路過。誰知打玩藝的“六牡丹”一來,真的招來了金鳳凰。胡玉娥在歸化城上過洋學堂,卻將一首《王愛昭》的漫瀚調唱得溜溜轉。什么“二妹妹我上房瞭一瞭,瞭見一個王愛昭,二妹妹捎來一句小話話,他說要和喇嘛哥哥交……”馮六和她躲在自己的住處拉話,那些光棍漢將她脆生生的小嫩音聽得真切。
“六牡丹”本來名氣就大,又有個富家小姐找上門來,愈發在那些“窯子”“營子”“圪卜”“圪旦”間傳得神乎其神。這話最終傳到城里胡掌柜那里,胡掌柜哪能容得這種丟人敗興的事,自己一個堂堂大掌柜,閨女卻和一個打玩藝的人來往,在包頭大街上,好看不好聽,都說王八戲子吹鼓手是下九流營生,這話若要再傳下去,不但閨女名節不保,就連他這個大掌貴在同行那里也要矮上三分。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胡掌貴買通幾個混混來收拾馮六,幸虧菅二毛提前得到消息,連夜把“馬王社”玩藝班送出包頭城,讓他們從石拐山過黃河,到后套投奔師父“鎖鎖旦”。
九
還沒過黃河,馮六就哭得熱淚長流。真如岱岳殿廟上和尚道士做法事時唱的那樣:黑曲曲若天神壓陣,昏慘慘似閻羅索命……在包頭城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沒想到又得走上流浪路。
馮六的熱淚一半流給自己,另一半流給胡玉娥。他哭自己命苦,生下來沒幾天就爹跑娘逛,遭人遺棄,西口路上尋親受盡洋罪,娘沒尋著,卻禍端橫生,連累了“馬王社”師門一伙。他哭胡玉娥幼稚可憐,喝了那么多洋墨水,到頭來還得受父母擺布,一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咋就會遭遇這種黑心爛肺的爹娘?哭到最后,馮六就罵自己是個妨主貨,就是一個討吃要飯的命。
樊家父子雖然對包頭城戀戀不舍,但聽到一伙黑痞要來滅馮六,二話沒說,領起班仗就跑。樊貴作早已領教了口外的亂世,知道這世道無法無天,誰有錢誰橫,誰有槍誰一手遮天。他雖弄不清馮六和那個胡家二小姐之間究竟有什么麻達,但從那些窮漢口中他早已得知,是那女子成日往他們焦家窯子跑,有幾次還跑到戲場找馮六。男女之間的事,誰也說不清楚,他當年在后套也遇過可心的女人,因為自己窮困潦倒,最后不了了之。馮六這回是遇到茬子了,一個堂堂胡大掌柜咋甘心讓自己的千金找一個打玩藝的呢?
他們過了石拐山,又坐船渡河,樊貴作原本在前灘有個朋友,也不敢去看,擔心黑痞追來,過河后直接走小徑直奔五原而來。臨走時菅二毛安頓他們去五原找他師父“鎖鎖旦”,樊貴作久慕“鎖鎖旦”大名,此番若能拜此公為師,也算因禍得福。早些年跑口外他就知道,“黃河百害,唯富一套”,五原臨河是后套最富庶的地方,到那里打玩藝,雖比不了包頭城,但那里的風俗習慣都是口里帶過去的,過廟會,紅白喜事,鋪面開張,作坊開業都是打玩藝的臺口,所以跑后套,也是他們原準備落腳的地方。這樣一想,反而痛快許多。他對著茫茫后套平原吼了一嗓子——
黃龍彎彎河曲縣
三親六眷漫綏遠
二姑舅呵三老爺
八百里河套葬祖先
去了五原縣衙一打聽才知道,老藝人“鎖鎖旦”張根鎖在一月前已經去世,縣衙老爺剛剛為其發喪。據門口站崗的衛兵說,縣衙老爺是“鎖鎖旦”的知音,老大人一日不看他的小戲,就睡覺不安吃飯不香,為了將他留在府上,還專門在縣衙給他補了個捕快的缺,誰知還沒過兩年,他就駕鶴西游了。
樊貴作和“馬王社”上下唏噓長嘆一番,想著玩藝班子好不容易出了這么個挨官傍衙的人才,咋說歿就歿了呢?樊貴作當下和衛兵說,自己是“鎖鎖旦”徒弟的老鄉,也是打玩藝的把式,從包頭來投奔他老人家,誰知會遇到這事,他們現在也無去處,看能不能見見老大人,討口飯吃。門衛看看他們的行頭,知道不假,卻勸說他們說:老大人這幾日心煩,誰在他面前提及“鎖鎖旦”誰挨罵,你們還是過幾天來吧。
一行人只得另想他法,自然是就地在五原縣城打玩藝,看誰家開張,誰家辦喜事,給兩錢就去捧場。起初人們還以為他們是討吃要飯的,可看過他們的節目才知道,“馬王社”絕非等閑之輩。那些時,馮六記得菅二毛曾經告訴他,“鎖鎖旦”當年最拿手的節目是《打后套》,只要他的《打后套》一唱,臺下便會連連叫好,掌聲不斷,因此,人們給他送了一個綽號,叫“萬人迷”。于是馮六和樊二倉專門排練《打后套》,按照菅二毛曾經指點過的要領,他倆苦練半月,終于將《打后套》搬上戲臺子。
那天他倆在縣衙附近一戶人家為喜宴打玩藝,馮六和樊二倉濃墨重彩化妝一番,登臺亮相,馮六唱旦,脆生生的嗓音一出口,便語驚四座。他唱道——
劉天右起了身,催馬向西行,
他來到西宮中召兵扎下營,
看只看,洋槍快炮叼下一大堆。
這難道是“鎖鎖旦”又投胎轉世了,看那扮相,聽那聲音,比“鎖鎖旦”還“鎖鎖旦”。那日縣衙老大人正好經過門前,聽到馮六的唱聲,不覺一驚,他還以為自己想“鎖鎖旦”想瘋了,心生錯覺,便駐足細聽,那聲音雖沒“鎖鎖旦”純厚婉轉,卻也韻味十足。他也顧不了縣衙的體面,進門一看究竟。當他看到院中臺子上兩個年輕人手拿花槍,上下舞動,恰是天女散花一般,不覺一聲叫好。
老大人那天讓當縣長的兒子專門派人將“馬王社”招進府來,讓馮六和樊二倉唱《打后套》。馮六知道自己大顯身手的時機到了,將一個旦角扮得更嬌媚,聲音唱得更婉轉,神情演得更跳皮。直將老大人看得兩眼呆直,悠然頷首,連聲稱妙,贊嘆馮六得了“鎖鎖旦”真傳。馮六吧嗒著一雙丹鳳眼直瞅老大人,心想著,如果老大人一高興,也給他補個縣衙捕快,那真是天大喜事,那樣他不僅能憑借官府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就是再到包頭城,也無需懼怕那位胡掌柜了,他就不信,一個買賣人能斗過一個縣衙捕快。
那天縣衙大人并沒給他們特別的恩惠,但從縣衙出來以后,“馬王社”已經不是昔日的“馬王社”了。五原城滿大街的人都在議論“馬王社”,說有個叫“六牡丹”的年輕人比“鎖鎖旦”唱的《打后套》還要絕,還有一個“老白靈白”和“小白靈旦”那嗓音,比城門洞傳來的駝鈴聲還清脆。有人就說,人家叫“馬王社”,你知道馬王爺長幾只眼嗎?別人就接和:六只眼呀!一老一少兩“白靈旦”,再加一個“六牡丹”,正好六只呀!又有人說,怪不得人家縣衙老大人都請去唱堂會,人家這是神仙班子。
“馬王社”在日本人打進后套前紅極整個五原縣,馮六唱火《打后套》后,又排練了《走西口》《探病》《爬樓》等劇目,讓一個小小的玩藝班在幾年以后就成了能連唱三天的大班仗。那時陜北解放區流行新民歌,好多投奔延安的音樂人借用打玩藝小戲新編了新民歌劇目,以一丑一旦命名,將老式的“打玩藝”命名為“二人臺”。我們八門鎮和陜北一河之隔,當八路軍的“七月劇社”第一次在黃河岸頭唱響二人臺小戲《姊妹開荒》時,跑口外的八門鎮人早將此消息傳到了后套。樊貴作跟馮六和樊二倉一商量,覺得打玩藝圖得就是新鮮熱鬧,“馬王社”玩藝班雖是巡檢司老祖宗從大明朝開始傳下來的名號,可歷經幾十代藝人傳唱,打玩藝已遠不是打地攤時重在“玩”的小把戲,索性就將班子更名為“二人臺班”。
日本人進入后套那年,“馬王社”二人臺班不僅戲班子紅火,樊貴作領著馮六和樊二倉已在五原鬧下一份家業。他們在城外蓋了一串院落,喂了五頭乳牛,四頭犍牛,已是兩犋牛的好人家。他們租種蒙人的土地,房前屋后,野茫茫幾十里,哪里地肥,就在哪里種,跑進五原城唱二人臺,誰家舍得錢多,就在誰家唱。也就在那一年,六十多歲的樊貴作突然得了重病。
早上起床,馮六到井里擔水,看到一支隊伍扛著太陽旗向五原城門走去。他弄不明白誰的軍隊又占領了五原城,那年月各路諸侯在五原城輪流座樁,今天閻錫山,明天馮玉祥,后天又是蒙古兵,反正不要像土匪一樣明火執仗闖進家門搶人,城里城外的人早已習以為常。可這回的軍隊與以往明顯不同,服裝統一,隊伍整齊,領頭壓陣的還騎著高頭大馬,肩上的刺刀明晃晃地反光。馮六正在疑惑,井沿上有人喊:日本人來了,看!騎著東洋大馬!
馮六擔水回家,師父正在起床,他邊倒水邊和樊貴作說剛才看到的日本軍。樊師父正往起提褲子,聽到馮六的話,一驚就倒在炕上。馮六還以為師被褲子絆了一下,還笑師父不比往年,過去一起炕就踢個飛腳,現在讓個褲子就絆倒了。可倒下的樊貴作并沒有爬起來,也不回應徒弟的話。馮六感覺不對,等他跳上炕去扶師父,樊貴作已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樊貴作在炕上昏迷三天,郎中連請了三撥,都說是中風,來一個扎幾針,腦袋和手都快扎成篩子了,也沒醒過來。到第四天中午,樊貴作突然雙眼翻白,兩腿蹬直,喉嚨里原本喘著粗氣也戛然而止,便再無動靜。馮六和樊二倉抱著樊貴作嚎啕大哭,眼見的身子漸漸冰涼,只能安排后事。
我們八門鎮跑口外客死他鄉,都要將尸骨運回口里葬于祖墳,以示葉落歸根。從口外運送尸骨都是冬天的事情,一來天氣寒冷,尸骨不易腐化,二來農閑季節,不誤農事。運送尸骨有專門的拉靈人,一具尸骨六塊銀元,外加饅頭、撈飯、肉食等七色供品,路居客店祭養,大小費用都由主家承擔,所以一具尸骨運回去,至少需十塊銀元。樊貴作死于春夏之交,只能將尸體暫且掩埋,等到冬天運回口里。
馮六和樊二倉將師父裹在囤笆子里掩埋在荒灘蘆葦叢中,師兄弟一伙在墳前就地打攤唱了七天二人臺,馮六將師父生前事跡編成小曲,含淚吟唱,唱到跑口外遇土匪護佑眾人時,徒弟們齊聲哭誦,讓聽者無不為之動容。五原百姓長嘆一聲:人活一世,歌里來歌里去,夫復何求矣!
十
日本軍隊開進五原城不到兩月就被傅作義35軍擊潰,退到了黃河東岸石拐山和包頭一帶。從此傅作義作為第八戰區長官在抗戰勝利前夕,一直鎮守后套。
那年冬天,早就聽說日偽軍王英已封了黃河渡口,要想回口里,估計要費諸多周折。樊二倉秋季就去前灘走了一遭,替父親看望了他的生前好友。說起送父親尸骨還鄉,父親朋友拍著脯子說,這事全包在他身上,別說是日偽軍巡河,就是日本人架起機槍,他也有辦法讓父親英靈平安過河。
那時傅作義已開始全方位經營后套,已將五原縣劃為五個縣,北面是匽江縣、安北縣,西邊是狼山縣,中間是米倉縣。傅作義的意思是,日軍從西面來,有狼山縣踞守,狼吃你,從北邊來,有匽江縣,大雁(匽)磏(啄)你,他的部隊住在米倉縣,有米有面,不缺糧。因此傅作義對河西防守日漸緊張,生怕后套男人逃到敵戰區。
黃河兩廂對峙,虎視眈眈,可為了讓父親魂歸故里,入土為安,樊二倉在冬季來臨,還是領著馮六和眾師弟去掏父親尸骨。在陰陽先生指點下,眾人撥開浮土,露出囤笆子,就在眾人準備深挖時,陰陽先生卻嘟囔道:這是塊有風水的地方,蘆根已將囤笆子封住了,不挖更好!樊二倉已做好準備,聽陰陽先生這么說,想著父親一生漂泊,就是風水再好,也沒巡檢司的祖墳令父親安心。就說挖吧。眾人含淚將師父遺體取出,由運靈人裝到袋子里放在靈車上。馮六想著陰陽先生的話,覺得師父能葬在這么有風水的地方,肯定是上蒼眷顧他們這些藝人。后套是打玩藝的福地,沒有這漫漫西口路的生離死別,就不可能產生那么多曲子,也不可能有二人臺。想著這些,他很想勸樊二倉將師父的尸骨留下來,既然是塊風水寶地,他們樊姓一族后代肯定會福壽綿長,他們的二人臺也會得到庇佑。可看到樊二倉態度堅決,他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那天樊二倉跟隨靈車回口里安葬父親,馮六不放心他一個人過河,就安頓其他師弟看門,自己一路跟了過來。到了前灘才知道,黃河渡口戒備森嚴,眼見的再過十天半月河面就會封凍,東西河岸平緩的地方都拉了鐵絲網,據說有的地方還埋了地雷,如果沒有向導,即使河面封凍,也沒人能走過去。更要命的是,離河一里之內已沒有人煙,誰敢靠近河岸,輕則罰款,重則按通敵論處。樊二倉見到父親的朋友,那人讓他們住下來,說等待機會一定送他們過河。拉靈人遭了怕,直打退堂鼓,說等到天下太平了,不要這十塊銀元,也會幫忙將尸骨送回口里。樊二倉淚水漣漣央求拉靈人,加上那位朋友再次拍著脯子保他們沒事,拉靈人這才不好意思推脫。
“若要出點事,就和鬼催上一樣!”很多年后,馮六返回八門鎮再次說起運送師父靈車返鄉的事,他仍舊對過去的事念念不忘,心有余悸。
那次送師父靈車過河,靈車是順利過去了,他卻被日偽軍抓了起來,險些將他當作國軍探子槍斃。那天原本他將樊二倉送到河岸就此返回,也算盡了做徒弟的孝心,盡了師兄弟的情分。可靈車到了河面,那頭老牛卻老在河面上打滑,拉靈人擔心老牛掉入冰窟,說死說活讓馮六一起推車才肯過河。馮六也擔心河上出事,就和樊二倉一起推著靈車,由拉靈人牽著牛,一步一小心走了過去。那位朋友花錢買通了兩岸的巡警,原本萬無一失,可當馮六將樊二倉送到對岸,又千叮嚀萬囑咐一番,看著靈車走入茫茫夜色之中,剛返回堤上,就被另一撥巡警發現了。
馮六被帶回日偽據點,先是挨了一頓揍,又被詢問一番。他原就是一個編唱詞的,張口就編了半真半假的瞎話,說自己是個唱戲的,剛在對岸唱完戲,河那廂還有八十歲的老母需要照顧,就冒險往河那邊跑。巡警哪里肯信他的話,拉著槍栓說他是國軍的探子,要推出去就地鎮法。他被五花大綁推到河岸上,已經聽到背后拉槍栓的聲音,他心中咯噔了一下,覺得這是師父神使鬼差來引自己了,就霸著嗓子吼道——
水流千里歸大海,
人走千里折回來。
皮鞭子一甩離后套,
不怕大青山石頭拋。
他歌聲未落,卻聽到背后有人說:嗐!還真是個唱戲的!他又被拉回來,巡警問他唱戲的班子叫什么。他說,“馬王社”二人臺班。巡警問他:“馬王社”有個“六牡丹”,你知道嗎?他說:我就是“六牡丹”。巡警哎喲了一聲,打著手電筒照他,忙說:還真是“六牡丹”!那晚巡警聚到一塊,讓他唱了幾十首曲子,葷的素的,帶鞭的呱嘴的,直唱到雞叫時分才作罷。
眼看河西是暫時回不去了,即使那些巡警肯放他過河,如果在河那廂遇上傅作義的巡警也是個麻煩。他在日偽據點又唱了一天一夜,最后趁巡警換班偷偷溜出據點,翻過石拐山,他又返回了包頭城。
在包頭城他只能找菅二毛,倆人說起幾年的過往都是一番長嘆,他告訴菅二毛,他師父“鎖鎖旦”去世,菅二毛嘆口氣,他又告訴菅二毛,自己師父也去世了,菅二毛仍舊嘆口氣。后來馮六才知道,自從日本人占領了包頭城,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只留下一聲嘆息了。包頭城的店鋪、作坊有多一半停業,水路不通,旱路也不通,土匪猖獗,西口路上商道再也聽不到往昔的駝鈴聲了。包頭城商業不振,他們唱戲的自然就沒了買賣。
他后來問胡玉娥的狀況,菅二毛這才有了一點興致,說:她還住在德勝魁的院子里,胡掌柜前兩年死在了日本人的亂槍下,據說是因為抗稅被日本人當了靶子。胡玉娥戴孝三年,還未出閣。馮六聽后,久久無語,世事輪回,誰也料不到自己的后路如何。
去了德勝魁貨棧大院,他再一次見到了幾年前追著自己滿大街跑的胡玉娥。四目相對,淚痕兩行,胡玉娥仍舊是胡家的千金,卻沒了昔日的光環。說起唱戲的事來,胡玉娥卻感嘆道:世人都看不起唱戲的,都羨慕有錢的,有錢能怎樣?照樣不是跟著錢倒了大霉,唱戲的有甚輕賤?一肚子唱詞,誰又能搶了去!
這句話馮六記了一輩子,他一輩子感激這個女人,是她讓自己從此不再自輕自賤,是她陪伴自己唱著走過人生的坎坎坷坷。
新中國成立后的五十年代,我們八門鎮復興文藝事業,馮六作為二人臺藝術家被政府請來傳道授業。那時,他已唱紅了內蒙古西部,是被官方親授的“人民藝術家”。他曾晉京獻藝,一曲《探病》唱響懷仁堂,據說連老舍這樣的大作家都對他也翹大拇指,夸他是華北地區第一個老彩旦。那時,我老爺爺已去世多年,我爺爺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馮六讓縣上的人打聽我們一家人,最后鄉上干部找到我太奶奶和我爺爺,馮六親自登門看望他未曾謀面的干媽和兄弟,還專門到我老爺爺墳前燒了紙。據我爺爺說,他六哥,就是我六爺,在我老爺爺墳前燒罷紙突然唱起了《走西口》哭板——
哥哥走西口,
小妹妹也難留,
止不住那傷心淚蛋蛋
一道一道一道往下流。
正月里娶過門,
二月里你西口外行。
早知道你走西口,
哪如咱們二人不成親。
六爺唱得泣不成聲,將滿腔對我老爺爺的思念,都化作了一聲聲婉轉的哭腔。我太奶奶早從我老爺爺口中得知,他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干兒子,若不是為了讓他去找自己的親娘,他是斷然舍不得讓他跟著玩藝班子去流浪。
我六爺那時已是唱出大名堂的“彩旦”,他少年悲苦,哭著跑口外,幾十年后他真的唱著又跑回了我們八門鎮。那時,我們八門鎮曾經富足一方的“十大富戶”早已沒了蹤影。據說張端一家逃亡了,連子孫的姓氏都改了,余務本老婆子在土改時,被仇家借運動之機,一腳從邊墻的黑土墩上踹了下來,當場斃命,死時上身赤裸,慘不忍睹。
那時,我六爺又記起妻子,也就是我六奶的那句話。
看望我太奶奶和我爺爺第二天一大早,我六爺來到黃河岸頭,他久久站在我老爺爺當年扔掉討吃棍的地方,回望青磚包砌的八門城,他突然聽到河岸上傳來孩童的民謠——
黃河往西流,
富貴不到頭。
十大富戶金滿樓,
不如馮六扭一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