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達
我們以白話文作為書寫語言,至今不過一百多年歷史。也就是說,我們使用的是一種極為年輕的語言,它仍在幼年期,遠未成熟。
讀現代作家的小說,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那種摸索的痕跡。像沈從文《長河》中這類句子,在當時就是很常見的:
惟一面是個人如此謹慎認真的來處理一個問題,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種好象也十分謹慎認真的檢審制度。另外在社會上又似乎只要作者不過于謹慎認真,只要在官場中善于周旋,便也可以隨處隨時得到種種不認真的便利。
我們今天讀來,已經頗感吃力了。文白雜糅不是問題,問題是語言的節奏和語感。白話文是對口語的模仿,而這里所說的口語,是指北方語系,南方人初學現代白話文,在表達習慣上自然找不到一個可供參考的基調。
比如廢名《竹林的故事》中這樣的句子:
一個人穿過開著的窗而看,決不如那對著閉著的窗的看出來的東西那么多。世間上更無物為深邃,為神秘,為豐富,為陰暗,為眩動,較之一枝燭光所照的窗了。我們在日光下所能見到的一切,永不及那窗玻璃后見到的有趣。
他的白話文里,雜糅了文言文的句式,還帶著一點翻譯腔。這是他們那一代作家在語言上開荒的印記,我們應該為他們做出的努力充滿感激。
也有人認為魯迅的文字不好懂,問題也是一樣的。所幸魯迅喜歡用短句,且幽默感實足,即使不習慣他那種風格,接受起來也還不太麻煩。對于如我本人這類讀者而言,因喜歡魯迅,且習慣了他的風格,他的那種語言反而很有嚼勁,有種獨特的聲音,要是換成平白的大眾普通話,恐怕我們會很失落。
不可否認,周作人在白話文的造詣上,是現代文學的第一人。周作人使得白話文的優美、通俗、簡潔達到一個很高的層次。我甚至認為,他的文學地位完全是奠定在他的語言之上的。這當然也是一種偏見,因為我對他的寫作題材和思想觀念完全沒有共鳴。
這一百多年來,有些作家對我們的文學語言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使得現代漢語的意味日漸豐厚,比如孫犁、老舍、汪曾祺、阿城、王小波等等。曾經風行一時的尋根文學,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尋找語言上的根脈,豐富我們的語言感受。這是正向的一面。也有反向的一面。總有一股力量,在不斷將語言的表現力壓平,或者說是玷污。機械的、口號式的、爛俗的文字排山倒海而來,毀壞了數不清的詞語和句子,使我們對語言感到麻木、僵死。
有一次,我冷不丁瞥了一眼電視里的古裝劇,兩個宮廷女子在對話中說:“我們一定要發憤圖強!”我嚇了一跳,半天沒有合攏下巴。“發憤圖強”第一次使用,是在1959年的《人民日報》。
我還看到過一部設定在秦漢時期的古裝劇,士兵們喊的口號是:“我們誓死精忠報國!”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精忠報國”出自南宋岳飛的故事。而且,這種口號從語氣上講,也是不通的。
小說中也經常碰到類似“出其不意”的詞句,讓人瞬間出戲,再也無法進入。一部小說中,有位湖南鄉村的老婦叫道:“桃花被無情的春雨打落了!”有位鄉土作家的小說中,農民口里出現這樣的臺詞:“這么多年沒見面了,飽經風霜的你還是這么積極樂觀。”
不光是人物開口說話時,寫作者容易露出馬腳,讓人出戲,有時風景白描太模糊抽象,也會使我們的閱讀興致瞬間消失。比如這樣的句子:“在一條簡潔的道路的四周,雖然風景并不出眾,也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生長著各式各樣平凡而熱烈的花草樹木,仔細看,還能發現一些惹眼的秀麗之色。”這樣的文字,每一個句子和詞語,都落在虛的地方,對讀者而言實在是一種阻礙,寫了還不如不寫。
有的學生習作,字里行間,飽含著濃濃的自戀,這種現象也越來越普遍:“今天又拒絕了兩個男生,看著他們失落的背影,我只能默默地說聲抱歉。”自戀中有時候還會夾雜著大量雞湯文字:“我始終相信釋迦牟尼說的一句話,你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你命中注定要遇見的,沒有偶然,沒有錯誤。一切都是緣分。”
另一種常見的語言毛病,就是生澀的翻譯腔:“他踏著在他的腳底下的活動的石子摔了跤。疲倦達于頂點的他,心里很愁苦了,不很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人稱代詞前面的形容詞,放到中文語境中,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什么飽經風霜的你,疲倦達于頂點的他,或者默默傷神的我,除了在精神病院,誰見過這樣說話的人呢?
還有這種句子:“他對媚俗文化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批判。”為什么不用“他不遺余力地批判了媚俗文化”呢?更好懂,也更簡潔。所謂“進行了”,是一種官腔,一種講話中常見的拖延時間的策略,如今,這些東西都肆無忌憚進入了書面語言。
卡爾維諾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說:
有時候我似乎覺得,一場瘟疫已傳染了人類最特殊的天賦——對文字的使用。這是一場禍害語言的瘟疫,它體現于喪失認知能力和直接性;變成某種自動性,往往把一切的表達都簡化為最通用、劃一和抽象的陳套,把意義稀釋,把表達力的棱角抹去,把文字與新環境碰撞所引發的火花熄掉。
卡爾維諾沒有生活在今天,沒有見識過二十一世紀的互聯網,否則,他很可能會認為這場瘟疫已經無藥可救。
各式各樣的流行語,一陣一陣如同傳染病一樣,毫無征兆地感染了所有人,而又在突然之間消失不見。十年前幾乎每個年輕人都愛用的詞,比如什么“鴨梨”“亮騷”“鬧太套”之類,放到今天就已經顯得費解或者老土了。那么多人,追求著流行詞匯和表達方式,像追求時尚一樣,把語言當成了快消品。
當然,網絡上也會有很多精妙的語言誕生,這些語言因其民間性而顯得獨具生命力。但這樣的語言畢竟只是少數,很容易被淹沒在信息的洪流中,沒辦法傳播開來。
我們對語言的輕視,實際上是我們對個性的輕視。當語言的美感和個性化消失不見,也就是人性的危機時刻。因為沒有人可以脫離語言而思考,你的語言很庸俗,就是你的人格很庸俗。維特根斯坦說,哲學問題就是語言問題。
卡爾維諾將希望寄托在文學身上:“文學,也許只有文學,才能創造抗體,去抑制這場語言瘟疫。”
而我們年輕稚嫩的現代漢語,更需要寫作者具備一種自覺的使命感,擔負起守護語言和開拓語言的重任。
從哪里尋找語言資源,來對抗這場語言的瘟疫呢?
我們首先應該明白的一點,就是文學語言的特點究竟是什么。形式主義者曾經將語言的文學性定義為陌生化效果。這個說法不夠全面,但可以用來幫助我們將問題簡化。
什么是陌生化呢?亞里士多德的話說得好:“給平常的事物賦予一種不平常的氣氛,這是很好的;人們喜歡被不平常的東西所打動。在詩歌中,這種方式是常見的,并且也適宜于這種方式,因為詩歌當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和日常生活隔得較遠。使用奇字,風格顯得高雅而不平凡;……他們因為和普通字有所不同而顯得奇異,所以能使風格不致流于平凡。”
舉例而言,我們知道,文學中常見的修辭手法是比喻,而比喻就是典型的陌生化手段。
雷蒙德·錢德勒有個比喻:“對于我,失眠的夜晚和肥胖的郵差同樣罕見。”他的意思很平常,如果他表達也很平常,“對于我,睡不著的夜晚是很少見的。”那么讀者基本無動于衷。我們什么也感覺不到。但因為他用了一個有趣的比喻,我們能夠愉快地接受他表達的意思。
錢鍾書是一個精通比喻修辭的作家。他說:“比喻是文學語言的擅長,一到哲學思辨里,就變為缺點——不謹嚴、不足依據的比類推理。”他是吃透了比喻的寫作者。我們讀他的小說《圍城》,從比喻中獲得的樂趣,有時候比情節本身還要大。
比喻修辭,只是陌生化的手段之一。還有很多方法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
比如黃永玉在他的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中寫一個叫蘇儒臣的染坊老板,想附庸風雅做文人,受到打擊后想不開。他是這樣寫的:
蘇大坨又添了個外號叫“蘇蠢卵”。半個月蘇大坨瘦了好幾斤,路上遇到那些卵讀書人,便鐵青著臉,招呼都不打,也斷了跟文人拉關系的念頭,準備從政。其實,蘇家染匠鋪的布確實染得好,透藍,勻稱,犯不上去計較別的什么的。他想不開,就是想不開!
這樣的語言帶有方言的節奏和句式,與我們看慣了的普通話有差異,而且整個口吻帶有孩子氣的味道,增添了語言的趣味性,讀起來就有很強的陌生化之感,是一種很高明的文學語言。
很多方言都自帶陌生化的文學效果。比如湖北小縣城安陸,表達“我想你了”時,會說“我欠你了”。山西有些地方夸人好看叫“喜人”,說人壞蛋是“灰猴”,出去玩是“去哪胡撒”,說人討厭叫“不敬眼”。這種語言,是作者悶在書房里不可能想出來的,它的表現力和現實感,可以為虛構作品提供強大的說服力和感染力。
在我的老家湘潭縣,有些老人稱那些華而不實的年輕人叫“樣子貨”,賭咒發誓時,常說的話是“我要講假話,你一竹竿叼泡屎放我鼻頭上”。我在寫文章時,因為有這套方言系統作為參照,總是能發現普通話的乏味和無力,會不自覺地加入一些異質化的詞語和句子,使語言更有特色。這些詞語和句子,不一定原原本本來自方言,它們可能是一種組合,甚至一種新的創造。
所以汪曾祺說,只要你留心,在大街上,在電車上,從人們的談話中,從廣告招貼上,你每天都能學到幾句很好的語言。
禮失求諸野。其實讀一下中國文學史,就會發現我們的文學語言之形成,是一個不斷從民間取經的過程。然而,我還是有點擔憂,看到那么多學生,一年又一年,使用的語言日益雷同和僵硬,讀到那么多新出的文學書,作者們越來越不重視語言的個性和美感,我就在想他們是不是已經失去了語言感覺,斷絕了活水源頭。標準化和“政治正確”侵蝕了語言的方方面面。汪曾祺所熱愛的民間,就如阿城曾在小說中關注的“自為空間”一樣,日益消失在信息時代的洪流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