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美宇
場域理論是法國學者皮埃爾·布爾迪厄探索社會關系的主要理論,場域是一種建立在關系結構基礎上的社會空間,場域關系不是一成不變的,每個場域充滿了自主和非自主的權力斗爭。媒介是主體認識、建構世界的重要方式,它通過技術手段改變主體對世界的認知方式和途徑,進而潛移默化影響主體的思維和行動方式,所以在媒介文化場,不同文化之間對媒介話語權的爭奪從未停止。
隨著科技的加速發展,技術進一步消弭了傳播交流的時空界限,時空凝縮帶來的生活步調加速,迫使主體在“一定時間單位當中行動事件量或體驗事件量增加。”這意味著需要在同樣時間內完成更多的事。基于此背景下的短視頻,以其碎片多元的敘事話語、海量短小的影像文本轟炸,顛覆了傳統媒體的完整系統的敘事方式,快速占據大眾生活,改變了主體與世界的關系。
主體審美重塑——日常生活審美化。“日常生活審美化”概念由英國社會學家邁克·費德斯通提出,指藝術符號與影像充斥在主體的日常生活中。短視頻借助技術將審美對象拓展到主體生活的各個領域,打破了藝術界限,使藝術審美呈現在日常生活中,主體也可將日常生活轉化為藝術作品創作。
在“萬物皆消費”的景象社會中,商品即文本,對商品消費就是對其符號形象價值和象征價值的占有和展示,消費者是觀賞者也是意義和快感的生產者。短視頻滿足了主體對景象的展示和觀看,短視頻下日常生活審美化將主體的審美與基本的物質符號捆綁融合,通過大眾文化表意實踐,打破了藝術與生活、高雅與通俗之間的界限,滲透在主體生活的方方面面,使主體在感受生活、分享生活的過程中,提升了其審美感性經驗。“抖音在主題為藝術·創造·生活的創作大會公布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12月,抖音平臺上音樂、舞蹈、戲曲等藝術視頻播放量超過2.1萬億次,點贊量超過660億次,粉絲數量過萬的藝術創作者超過20萬名。”短視頻平臺兼具音樂、舞蹈、影視、戲曲、雕塑、美術繪畫等藝術種類,藝術不再以空間儀式為基礎,而是通過短視頻將審美對象拓展到主體生活的各個領域,潛移默化的對主體對意識形態、行為心理、現代人格建構等產生巨大影響。
主體審美異化——主體性的消解。短視頻中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內涵易被泛化為物質需求,真實的藝術被感官享受所“遮蔽”,客觀現實的理性思考被快樂欲望以影像的形式所遮蔽。圍繞“眼球經濟”,主體過度陷入生活景觀符號聚集的表象中,被展現出來的景觀所吞噬。主體在短視頻制造的大量景觀引導下,產生非本真性的無意識欲望,欲望再推動生產消費,如此循環往復。且短視頻生產傳播價值體系復雜多樣,主體也容易陷入獵奇、跟風潮流中,諸如低俗搞笑、吃播,炫富賣萌等大量同質化博眼球的空洞視頻內容,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主體審美感知的麻木和審美的異化。
詹明信提出的“多重精神強度”指“在破碎的符號與影像的轟炸下,個人的認同感垮掉了,因為符號將過去、現實與將來之間所有的連續感統統抹掉,將注意力放在專門的斷裂的經驗或影像上。”同時短視頻創作者復雜的價值體系,也容易造成主體價值選擇的困惑,呈現出不確定、無中心的特點。短視頻的推薦觀看功能,以及滑動切換的觀看方式,是對主體橫向信息獲取能力和欲望的壓制,人的主體性被這種視覺觀看方式所消解。
文化界限的坍塌。短視頻文化界限的坍塌主要體現在圈層的打破以及文化邊界的模糊。短視頻無論是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戶輸出內容)還是PGC(Professionally Generated Content,專業輸出生產)輸出模式,都展現了技術賦權的特點,任何人都可生產屬于自己的原創內容。在傳統媒體時代,文化權力主要壟斷在電視臺、電臺、報社等機構生產者或精英的手里,大眾更多地是作為觀看者,觀看內容受政治、資本、意見領袖等議程設置的影響。短視頻平臺軟件及其相關小程序的開發和使用,使大眾獲得更多的內容生產發行權,直接參與到文化內容的生產創作中,短視頻平臺利用數據分析和用戶畫像等技術優勢,吸引不同文化圈層用戶,這些用戶同樣也反哺著短視頻平臺的內容生產。如在B站平臺大量以《三國演義》《亮劍》嚴肅題材影視劇素材為基礎,將其解構二次創作剪輯成鬼畜短視頻,衍生出李云龍的“意大利炮”、諸葛孔明的“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張飛的“俺也一樣”等風靡網絡熱門的關鍵詞、表情包。在短視頻創作中,諸如此種嚴肅主流文化與二次元鬼畜文化等多種文化融合創作的內容,為打破文化圈層創造了生態環境。
短視頻文化圈層的打破,消除藝術與生活的界限,也使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區別在民粹主義中坍塌。短視頻將高雅藝術的載體由單一圖畫文字轉向了多種媒介形式,解決了時空的局限,在短視頻的共享空間里,高雅藝術與大眾生活高度融合。如短視頻博主Museum-Art阿輝,將梵高的著名畫作《麥田里的烏鴉》《杜比尼花園》等按時間順序做成了動態視頻,直接以畫中世界視角,帶大家快速感受梵高短暫一生畫作中的藝術世界,獲得了20萬次點贊。再如前段時間,2012年安·漢密爾頓在紐約展出的的大型裝置藝術作品《線程—事件》“the event of a thread”,在抖音上又重新引發了關注,這幅作品由48架秋千組成,隨著現場觀眾隨意蕩著秋千,秋千牽引著絲綢使它像白色波浪一般浮動。這幅作品意在通過人的運動力,生成一種屬于整個空間之中的觸碰關系。短視頻利用技術使大眾不必走進劇場、美術館,可以隨時隨地的欣賞,高雅與通俗不再二元對立。
聚合符號的多重意義。自20世紀現代主義通過聯合消費文化進入主流文化領域,現代性文化事業中建立的有序、一致、整合的文化價值遭受了侵蝕,進而轉向了無序、多元、破碎的后現代消費社會文化,“在消費社會中,消費文化與商業邏輯的共謀不斷對各種文化生產的場所進行滲透乃至于控制。”短視頻為實現碎片化、即時性、通俗化、直觀化等傳播需求,其符號形式也不同于傳統媒介而是聚合了符號的多重意義,短視頻揚棄了傳統媒體統一、完整、宏大的敘事方式,轉向了多元碎片化的跨媒介敘事模式。
在網絡擬態環境中,短視頻通過微信、抖音、微博、小紅書等多平臺社交媒介進行交互傳播,為用戶提供了全新的創作傳播載體,通過融合不同的敘事渠道,激發多種文化融合遷徙和交流,建構了多元符號表述意義,開拓新的敘事表現形式。傳統媒體中諸多嚴肅音視頻文字符號在短視頻的世界中,被重新解構、拼湊、戲謔成新的意義表達指征。如抖音博主李清照,在日常發布的視頻中將李清照、李白、杜甫等歷史名人的畫像做成會說話的動圖,借用古人的形象和性格特點,通過后期配音,用現代的表達方式對古詩典籍進行重構解讀。再如前段時間大火的將美國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的Logo火炬女神,做成打渣男、打小人、打霉運表情包等,這些符號脫離其本身的表征元含義,成為短視頻傳受者全新的戲謔表達。
短視頻也對多種文化藝術作品進行嫁接,通過對影視劇作品片段進行截取并加入新的剪輯表達,對原本視頻的意義進行解構,拼湊成一個全新的故事。如對不同影視劇進行剪輯混縮,加入廣播劇的配音臺詞,將一些大IP的小說作品拼接成影像視頻,使其故事從文字文本轉向視聽語言,實現多個平臺媒介文本之間的融合,完成跨媒介的故事世界建構,提高了受眾的文化體驗感,為原著書粉、粉絲提供自由的想象空間,沉浸他們所迷戀所想要的故事世界中,并引導受眾積極參與其世界觀故事的構建。這種聚合了符號多重意義的跨媒介敘事方式使故事世界具有較強的延展性,加之短視頻及時性、互動性等傳播特點,在解構傳統文本權威性的同時使得大眾文化話語權得到大量釋放,也為打破文化圈層提供了強大的助力,加速瓦解了傳統媒介文化場中以精英文化為主導的權力格局。
“慣習”是布爾迪厄場域理論中的重要概念,布爾迪爾認為“慣習”是場域內的一種行為規則傾向系統,是影響場域內部行動者實踐的重要因素和準則。“慣習”是在特定環境下,積淀在個人身體內影響人知覺、判斷和行動的各種身心圖式。“它是人在后天實踐中不知不覺獲得的,慣習一經生成就反過來塑造、組織實踐,新的實踐又會鞏固原有的慣習或培養出新的慣習用以指導之后的實踐。”
短視頻作為主體建構真實、傳遞信息的技術載體,其自身具備了創造和生成的能力,加速了環境擬態化的進程。在短視頻沖擊下,主體除了越來越沉浸于碎片化、快節奏的獲取信息方式上,也將視覺化呈現方式默認為內容生產的新標準,深陷視覺技術所營造的“虛擬場景”中無法自拔。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世界被把握為圖像”,短視頻能借助多重影像符號不斷復制的虛幻面遮蓋了表象與真實之間的區別,對主體的意識形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乃至行為方式。短視頻通過對主體視覺經驗的建構,對主體時間的規訓,達到主體行為“慣習”的建構,使主體進入文化無意識中的慣習塑造力量中。
對主體視覺經驗的建構。德波曾言“消費社會商品轉為形象,對商品消費也就是對形象的消費。”人們愈加依賴于短視頻文化所提供的視覺經驗,來確證自己的主體身份,短視頻文化依托于多重意義的視覺形象符號,對主體身份、欲望和想象進行特定的視覺經驗建構。短視頻打破文化圈層和界限,融合了青少年亞文化、草根文化等,弱化了傳統現實維度中主體依托于階級、政治、性別等經驗的自我身份認同的建構。短視頻以更加自主虛擬方式進行社交傳播,將主體束縛在虛擬景觀中作為一種“鏡像化”的自我呈現。眾多短視頻博主通過場景搭建、標志語言交流、特定形象打造專屬自己記憶點,個體在短視頻中“肢解”拆分成單個多元形態的視覺主體,這些多元微小的視覺形象符號合成構建了主體在虛擬現實中個人賬號的形象。這種視覺形象也影響主體與他者之間的關系、以及他者對主體的想象認同,對復雜真實世界自我身份認同也產生了巨大影響。
短視頻通過視覺符號釋放主體的欲望情感,主體也將對欲望的生產和滿足投射在其中。在短視頻中,階層秩序被打破,主體可以盡情自由地表達與交流,短視頻構建的線上虛擬場域使大眾從傳統現實的拘泥束縛中解脫出來,主體可以不受時空限制,擺脫現實的焦慮和壓力、沉浸在網絡烏托邦的虛擬空間中。主體通過對不同事物符號的觀看、凝視去達到自己欲望權力的宣泄,短視頻多種視覺表現形式也釋放主體對現實生活中壓抑情感的體驗。
對主體時間的規訓。“在規訓社會中,視覺絕不是自然的感官,視覺就是某種認知型器官,它本身建構了主體關于實在世界的種種認知型。通過認知型我們可以瞥見視覺是如何變成權力工具的,以及他如何一方面受制于權力,另一方面又不斷生產出權力的。”短視頻通過迎合和誘惑的方式,借助以視覺形象為基礎的文化表意實踐,將這些隱含的規訓傳遞給主體。短視頻模糊了線性時間概念和對時間的控制,本質上給主體構建了一種默認系統,短視頻可以隨時隨地瀏覽,碎片化的敘事加之推薦喜愛的數據分析,每刷一條都讓處于長期的高刺激興奮體驗中,規訓人們在生活中所有碎片化的時間都下意識的去沉溺其中。加之短視頻的形象符號體系營造了主體可以身處其“享樂世界”,短視頻能讓主體快速的在虛構超真實的世界空間中,得到大量不同于現實世界的多元視覺體驗和情感體驗,將主體的時間控制在虛擬世界帶來的感官刺激中無法自拔。
“權力產生了話語,話語又反過來建構權力”,正如福柯所言,對話語的爭奪實際上是對權力的爭奪。媒介文化權力在短視頻的推動下全面擴展,形成真正社會意義上的媒介文化霸權,一方面短視頻打破了文化界限,使高雅藝術融入主體對日常生活審美,消除了信息壁壘,拓寬了受眾的信息接受廣度,短視頻中“日常生活審美”注重張揚個性、以主體體驗為核心,是當今人們對機械復制下文化工業異化的不滿和反抗。
另一方面短視頻中大眾文化對精英文化話語權的擠壓,也導致大多視頻內容流于符號表象,由原本深層內涵的理性思考轉而迷失在低級的感官消遣中,審美能力和審美追求異化,加劇了精神世界的空虛與寂寞的惡性循環。精英文化應該充分利用短視頻傳播優勢,積極尋求融入,在全新的媒介環境中擔當起文化傳播和引導的責任,以高雅藝術為審美引導,以專業藝術創作構建新的主流審美,不斷豐富短視頻的文化層次和內涵,推動藝術回歸生活,重塑短視頻主體的審美體驗和價值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