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 李凌霄
在前互聯網時代,連接是需要選擇的。人們需要通過書信、電報、電話等方式和遠方的親友聯系,任何一方不發出連接的行為,傳播活動就無法進行。即使是進入互聯網時代之后,連接一度也并非實時的。早期由于上網費用高昂,人們只能在特定時間或地點與他人相連。只有隨著互聯網技術的不斷發展,上網費用降低,“入網”門檻降低,連接才顯得便捷與無處不在。
一個很直觀的例子是,2013年智能手機剛普及,手機上的“數據開關”和“無線網絡開關”兩個按鈕往往都位于最顯眼的操作位置上,用戶可以通過打開和關閉這兩個按鈕來選擇是否接入互聯網,連接很大程度上是需要選擇的。同時,在3G時代和4G時代早期,由于帶寬有限上網費用較高,絕大多數用戶的這兩個開關都處于常閉狀態,只有需要時才會打開,連接的成本相對高昂。在這個階段,沒有人要求信息秒回、24小時在線,“斷連”是一種默認的狀態。而現在,人們已經習慣于這兩個開關處于“常開”的狀態。在低廉的上網費用面前,恐怕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隨手關閉掉自己與互聯網的聯系,“連接”成為一種默認的狀態。
隨著技術繼續向前推進,在人類社會日趨網絡化、移動化的潮流下,互聯網通過一種“連接一切”的強大能力,使得現實社會之間、現實社會與虛擬社會之間的聯系日益密切。可以預見的是,隨著5G技術、物聯網的發展,在萬物皆媒的智媒體背景下,“連接”已然成為了一種“元傳播”,成為了一切技術發展的前提。拒絕連接意味著拒絕服務,拒絕技術帶來的便利性,連接成為一種“默認設置”。
隱私是一個不斷變遷的概念。杰佛瑞·漢考克指出,在農業經濟時代,人是沒有隱私的概念的,人人都可以知道他人的一切,盡管這時人人都沒有隱私,但人與人之間是對等的,因此可以保持一種和諧的狀態。而現在的狀況是你了解我的一切,我并不了解你,對于隱私的侵犯感由此而來。祝建華指出,不同代際的人對于隱私有不同的理解,在農業社會中不構成隱私的內容,在互聯網的背景下也成為了隱私的組成部分。從這個角度講,隱私是一種現代性的權利,是伴隨著信息科技的發展而誕生的權利。
從廣義上講,隱私并不僅僅是那些公眾希望被隱藏的信息,它更多的時候指的是個人能夠決定哪些信息可以公開以及向誰公開,不論這些信息的公開是否會給人帶來不適,只要是無法受到用戶個人控制的個人信息,都屬于隱私泄露的范疇。多數時候公眾要保護的隱私其實是一些平凡單調的事物,但這些內容是否受到保護卻直接影響到人們的心理狀態和使用體驗。而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個人的隱私權利主要包含三個層面:獨處的權利、有限接觸自我的權利和個人的人格權利(馬澈,2020)。在萬物皆媒的背景下談及個人隱私的問題,既有可以預見的困難性,又有其不得不做的必要性。出于對于隱私權這一人格權的擔憂,不論是司法界還是學界都對于隱私權的保護做了諸多探索。
“刪除權”是最早以法律形式規定的保護個人隱私的措施,是上個世紀后半葉世界范圍內個人信息保護立法浪潮的成果之一,意指罪犯服刑期滿后可以抗議媒體公開其犯罪事實。1980年OPEC制定的《隱私保護與個人數據跨境流動指南》首次確立了“刪除權”這一權利。
2012年歐盟通過了《通用數據保護條例》,在這一條例中“被遺忘權”首次以法律形式出現,并與“刪除權”并列。二者相互依存,“刪除權”是手段,“被遺忘權”是結果,從本質上來講二者并無差別,目前有關“被遺忘權”的研究,基本均以此為起點。數據科學家邁爾·舍恩伯格也指出,刪除權與被遺忘權是同一種權利,屬于信息自決權的范疇。在我國學界中,以被遺忘權為名的學術研究較多,刪除權的提法相對較少,國際學界中也較多地采取被遺忘權這一說法,因此本文也沿用了被遺忘權這一概念。
盡管被遺忘權和刪除權提供了保護個人隱私的法律依據,但在實踐上卻遇到了諸多問題,對于隱私泛化、審查的“私人化”等問題的討論也在妨礙著這些權利的落地,而“斷連權”的提出為個人隱私的保護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國際社會中最早提出“斷連權(right to disconnect)”這一概念的國家是法國。法國在2017年1月通過的勞工法案中正式提出,員工有權利在下班時間不回郵件,公司也不得在下班時間向員工發送郵件,這被看作是斷連權最早的司法實踐。隱私首先是一種“獨處的權利”,也就是個人有權利在私人生活中不被打擾。下班后的時間顯然是屬于員工自己的,因此公司無權打擾,這一規定被學界認為具有明顯的保護個人隱私的意味。
但國內學術界有關斷連權的討論非常鮮見。目前可以追溯到的最早在國內使用“斷連權”這一概念的是方惠等在2020年3月發表的《融入與“斷連”:老年群體ICT使用的學術話語框架分析》一文,文中指出,斷連權的意義在于“保障私人生活空間不受侵犯”,從這個角度看,斷連權與隱私權能指有相當大的一致性。在司法實踐中,盡管“斷連權”的提法在法律中剛剛出現,但實際上“斷連權”的運用卻早已有了諸多實踐。
《岡薩雷斯案》被認為是歐洲“被遺忘權”第一案。在此案中,歐洲法院判定谷歌搜索引擎屏蔽以“姓名”為關鍵詞的搜索結果,而并非刪除全部相關內容,也就是說,用戶通過其他關鍵詞搜索依然可以找到相關鏈接,只不過通過其他關鍵詞獲取的內容是零碎的搜索結果,無法形成完整的個人畫像,也就不會侵犯個人的隱私權利。
從此案的判決中可以看出,岡薩雷斯并沒有真正在互聯網中刪除與自己有關的部分信息,僅僅是將這部分信息屏蔽在了人們的視線之外,這種屏蔽關鍵詞的做法與其說是“被刪除權”,不如說是“斷連權”。當通過技術手段使得個人的身份與事件的信息之間不具有聯系時,個人與事件的獨立性都得到了保證,也就實現了私人生活空間不受侵犯。在其他的案件判決中,“斷連”這一做法也實質上被廣泛應用。
由于全面的刪除數據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可能有很多數據被存儲在獨立的終端之中,不論是國家機關還是互聯網平臺都沒有辦法將其完全刪除,暫時的網絡空間數據刪除不意味著數據永不復現,也就并不能真正達到保護隱私的目的。因此更加普遍和可行的做法是要求搜索引擎刪除相關的鏈接,使特定的內容無法被更多的用戶檢索和獲取,使之成為一種“斷連”的信息。互聯網是以連接發揮其影響力,斷連的信息是一種“死亡”的信息,無法繼續傳播,也就無法繼續發揮其影響力,其社會影響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消失。
在司法實踐中,斷連的做法與刪除權的權力可以說是互為表里的。刪除權涉及眾多的權利主體,互聯網空間數據控制者眾多,完全刪除信息不可能也不現實。強制刪除信息甚至可能反而會造成相反的后果,這也是“被遺忘權”在實踐過程中的難點。一個著名的案例是關于美國歌手史翠珊的案例。在二十一世紀初,美國歌手史翠珊狀告攝影師阿德爾曼和網站Pictopia.com,原因是他們拍攝并公布在網絡上的照片包括了對史翠珊住所的空中攝影,史翠珊認為這種行為侵犯了她的隱私權,因此向聯邦法院提起了訴訟。但由于法院判定史翠珊敗訴,內容并未刪除,該網站在短時間內受到了超過42萬人次的點擊,真正導致了史翠珊的隱私泄露。之后有博主根據史翠珊的經歷提出了“史翠珊效應”,這說明在“舉報—刪除”的治理模式下,用戶需要承擔巨大的信息風險,不論舉報是否成立都可能給用戶造成二次傷害,這違背了法律保護善良、勇氣和正直的初衷。
而“斷連權”的提出則為“被遺忘權”的實現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路徑,“斷連”的執法成本遠低于“刪除”,因此判定允許“斷連”的標準也可以相應放低,在降低用戶隱私權維權成本的同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隱私保護中的“史翠珊效應”。個人與信息的“斷連”既保證了互聯網信息的公開性,又保障了個人擁有的私人生活不被打擾的權利,使得對個人隱私的保護范圍更接近于法律規定的隱私本身,有助于幫助全體公民擁有更加安寧的生活。
隱私是在連接的過程中形成的,單獨的電話號碼、單獨的地址、單獨的姓名都是無意義的獨立信息,不會帶來隱私泄露的風險,只有個人的電話、地址、姓名等等信息被連接起來的時候,這些信息才會產生侵犯個人隱私的風險,人們所要防范的隱私風險,大多是個人信息的組合或對于個人信息的二次挖掘。在萬物皆媒的背景下,強行刪除或關閉所有涉及隱私的信息是不現實的,因此保護隱私的可行性邏輯應當是一切個人信息在“上網”之前都要經過斷連處理,使任何人通過有限關鍵詞搜索時不能得出關于特定個人的完整畫像,在實際上達到保護隱私的效果,這種實踐方式即所謂的“斷連權”。
斷連權的實踐有助于推進隱私權利的保護。從互聯網的本質上來看,互聯網是一種開放式的媒體,這與保護個人隱私的需求是相悖的。但不論是從法律的角度看,還是從倫理的角度看,保護個人隱私都是必要的。也正是因為如此,互聯網中的隱私問題一直是一個悖論式的問題,人們一方面重視隱私,另一方面為了使用的便利性又會將自己的隱私輕易地拱手讓人。造成這一問題的根本性原因是用戶既有選擇更便捷服務的權利和需要,同時也有保護私人空間不受侵犯的權利。為解決這一問題,筆者認為斷連權的司法實踐提供了一種解決問題的良好思路。
保護隱私權涉及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即隱私與隱私邊界歸誰所有的問題。從法理上來看,毫無疑問,不論是個人隱私還是隱私邊界的劃定、隱私的開放與否等問題都取決于用戶的個人意志。但是在實踐過程中,用戶的隱私很大程度上并不歸屬用戶所有,而掌握在不同的數據公司之中。隱私權與隱私內容分別歸屬不同的主體,出現隱私泄露問題自然難以避免。
要解決這一問題,拒絕大數據技術對人隱私的采集是不現實的。在各類侵權案件中,被遺忘權所涉及的刪除信息問題給司法實踐帶來很大困難。但斷連權不同與此,他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很輕松地解除信息與個人身份之間的關系,即個人的“斷連”,由此便可以在保護個人隱私的同時尊重數據公司的商業利潤,達到共贏的局面。不論是防止科技公司侵犯用戶隱私方面,還是在隱私權案件中保護受害者權益方面,斷連權的實踐可以說都大有可為。
斷連權可以保持信息化社會的社會和諧。在連接已經成為“元傳播”的信息化社會中,拒絕互聯網乃至物聯網的連接無疑是歷史的倒退。但是,如果人人都處在隱私泄露的風險社會之中,又無疑會影響社會的誠信度和和諧程度。
在信息化社會中,數據已然成為一種重要的生產力,對于個性化信息的獲取能極大提升社會服務水平。然而,個性化信息不等于隱私信息,個性化信息可以是去除個人身份信息后剩下的“純信息”,這樣的信息既能滿足公眾的大數據生活需要,又能使公眾無須為隱私問題而擔憂。也就是說,經過“斷連”的信息可以說不歸屬與任何人,像一種“絕對中立”的自然資源一樣可供任何人開發利用。從這個角度看,斷連權在社會生活中的實踐可以說日益不可或缺。
斷連權符合互聯網企業的發展需求。互聯網公司也發現了過度連接給個人和媒體發展帶來的不利影響,為了消除這些不良影響,不論是中國還是世界,均出現了由互聯網公司倡導的“媒介齋戒”活動。例如國內由騰訊研究院2017年發起的“社交齋戒”活動,以及國際上源于美國企業倡導的“全球脫機日”活動,通過在特定時間棄用電子科技以達到重建真實的社區連接的目的。
社交倦怠的出現是由于在社交媒體中“后臺”消失,個人無時無刻不處于前臺的展演之中。由于個人社交能力的有限和社交邊界不斷擴張間存在的沖突,用戶的隱私邊界日益模糊,隱私泄露的風險日益增加。當私人領域被商業化內容逐漸入侵時,用戶的社交效率降低,社交媒體的工具性價值大于其情感價值,社交媒體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情感基礎,從而導致減少使用、拒絕接受信息等輕度社交倦怠行為。
而在更廣闊的互聯網中,在廣泛連接的背景下,平臺提供了越來越個性化和便捷的服務的同時也在進行著對隱私的“集約型剝削”。在這種潛移默化的入侵之下,當用戶有所察覺之時已經無法逃離互聯網帶來的連接。這種被迫的連接會給用戶帶來一種“被審視”的感受,當這種不快逐漸累積,用戶便會逐漸產生逃離平臺的欲望,這也解釋了為何諸多互聯網平臺在吸引了大量用戶之后卻會在短時間內再次沉寂。
這些現象的出現證明斷連權實踐的必要性,當決定隱私擴散范圍的權力歸屬于用戶而非平臺時,用戶能在享受社交連接的前提下保護自己的個人隱私,從而減輕社交倦怠,提升融入互聯網乃至物聯網的意愿。
斷連權的實踐盡管可能在短時間內影響互聯網企業的用戶活躍程度與廣告收益,但是長久來看這一權利的實踐有益于互聯網空間的可持續發展,同樣符合互聯網企業的根本利益。
綜上所述,斷連權的提出既是用戶的需要,也是司法發展的需要,更是互聯網長久可持續發展的需要。從個人角度看,這一權利保護了個人生活不受打擾,同時也是對于互聯網對用戶勞動上和隱私上的集約型剝削的一種反思和反制。從法律的角度看,斷連權的提出是法律發展前瞻性的一種表現,也為被遺忘權的司法實踐提出了一種現實的可能性。從技術角度看,目前有研究者提出可以通過對技術進行不同層次的加密從而減少數據間的連接,進而達到保護隱私的目的,這也證明了“斷連”的技術實現可能性。從社會的宏觀層面來看,斷連權避免了過度的媒介使用可能給人帶來的心理壓力與不適,也對于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做出了更多倫理層面的探討。可以預見,斷連權將在“連接”成為默認設置的物聯網時代得到更為廣泛的應用與探討。
但是斷連權作為一種并未得到廣泛實踐的權利,能否真正廣泛應用還需要更多法律上的支持。斷連權的實踐勢必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互聯網企業的經濟利益,因此斷連權的真正實現還需要更多的用戶與平臺、平臺與法律之間的斗爭,以完善其適用范圍和實現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