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暑、熱射病算工傷嗎

文/李永超

近日，高溫天氣席卷南方多個省市，在浙江麗水，一名工人在工作時突然昏倒，送到醫院救治時體溫高達40.7℃，并已出現休克癥狀。經醫院確診為熱射病，該工人患者多臟器功能衰竭并伴有彌散性血管內凝血，經過31 個小時的搶救不幸離世。

今年6 月，福州一家工廠53 歲的員工老林，從早上6 點就到廠房干活，一直干到十點多，共干了4 小時。快到中午時，老林感覺有點頭暈、胸悶，但想著再趕一陣子，就可以早點收工，就硬撐著。沒想到突然兩眼發黑，暈倒在地。送醫后，老林嘔血近500 毫升，全身發熱，體溫竟已超過最高值42℃，心率每分鐘達到180 次。檢查顯示，老林的多臟器有衰竭的風險，經過17 天治療，老林才康復出院。

進入7 月，浙江杭州某工人因為中暑頭暈，從腳手架上跌落。該工人因頂著烈陽，在36℃高溫的炙烤下持續作業多時，出現中暑癥狀，感覺頭暈、無力，卻還想堅持完成工作，不小心從5 米高的作業架上急速墜落至地面，經檢查，他多處肋骨骨折，胸椎、腰椎骨折，肺挫傷。

中暑、熱射病是否屬于工傷

2012 年6 月29 日，國家安全生產監督管理總局、原衛生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中華全國總工會聯合發布《防暑降溫措施管理辦法》（簡稱“《辦法》”），根據《辦法》規定，勞動者因高溫作業或者高溫天氣作業引起中暑，經診斷為職業病的，享受工傷保險待遇。現行《職業病分類和目錄》中物理因素所致職業病，包含中暑。

原衛生部發布的《職業性中暑診斷標準》規定，根據高溫作業人員的職業史（主要指工作時的氣象條件）及體溫升高、肌痙攣或暈厥等主要臨床表現，排除其他類似的疾病，可診斷為職業性中暑。常見發生中暑的作業包括高溫、強輻射作業，如冶煉、爐窯等；高溫、高濕作業，如印染、繅絲、深礦井作業；夏季露天作業，如夏天的建筑、施工、農田勞動、環衛等室外作業；夏季高強度作業，如體育競賽和軍事訓練等。現行《工傷保險條例》規定，職工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認定為工傷：（一）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四）患職業病的……

熱射病是指因高溫引起的人體體溫調節功能失調，體內熱量過度積蓄，從而引發神經器官受損。熱射病在中暑的分級中就是重癥中暑，是一種致命性疾病，病死率高。

綜上可見，員工在工作期間發生中暑、熱射病，被診斷為職業性中暑，則屬于職業病，此時方可被認定為工傷。這也意味著，中暑、熱射病被認定為工傷之前，需要經過診斷且確診為職業性中暑。

典型案例

熊某是南昌市某餐廳職工，2014 年5 月1日上午10 點左右在工作期間、工作崗位上突感身體不適，遂向餐館廚師長請假回宿舍休息，后于當天下午14：00 左右被發現死亡。對于是否屬于工傷，熊某家屬與餐廳之間存在分歧。南昌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做出的工傷認定認為，熊某符合“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的情形，屬于因工死亡。該餐廳不服決定，申請行政復議。《行政復議決定書》載明，熊某是否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證詞不一致，又沒有任何有權機構出具的突發疾病死亡證明，故此，工傷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決定予以撤銷。

熊某家屬訴至法院，在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的《（2016）贛01 行初61 號行政判決書》中，法院認為，正常在崗上班的勞動者就應當理解為屬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的范疇，本案中，死者熊某應當被理解為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為宜。關于死者熊某的死因，公安機關已排除刑事原因的死亡，從常理的角度來推斷以及目前沒有相反的證據證明死者非突發疾病死亡，應認定死者的死因為突發疾病死亡。

該餐廳不服訴至上級法院，在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的《（2018）贛行終179 號行政判決書》中，法院認為，本案中爭議的焦點是對熊某的“工作崗位”的認定問題。關于熊某死亡地點是否屬于“工作崗位”問題，職工為完成其本職工作或特定工作所涉及的必要相關區域可以認定為“工作崗位”。餐廳的員工熊某某、劉某關于熊某當天請假后去餐館拿宿舍鑰匙去宿舍休息的證言內容是一致的。餐廳的員工劉某、熊某某的證言均證實熊某當天上午到店里吃過早飯請假。熊某事發當日請假臨時回單位宿舍休息。熊某死亡的地點為餐廳提供的職工宿舍，該宿舍作為員工工作休息場所，可以視為熊某工作崗位的合理延伸。因此，熊某在上班時間請假回單位宿舍休息，急救中心出具證明證實事發當日救護車到現場急救時，病人已現場死亡，公安機關亦證明系其他非正常死亡，符合《工傷保險條例》中關于視同工傷的情形。餐廳提供的證據不足以證實熊某系在非工作狀態或非工作崗位死亡。綜上，南昌市人社局認定熊某死亡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規定并作出被訴認定工傷決定，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程序合法。一審判決撤銷南昌市人民政府作出的行政復議決定并無不當。餐廳、南昌市人民政府的上訴理由缺乏相應的事實根據，本院不予支持。

該餐廳仍不服，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最高法行申10600號行政裁定書中》認為，“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應當是指單位規定的上班時間和上班地點。根據原審法院查明的事實，原審法院認為熊某的死亡符合《工傷保險條例》中關于視同工傷的規定，上述認定并無不當。據此，一審法院判決撤銷了南昌市政府作出的復議決定，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有力地維護了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于法有據，并無不妥。

是否屬于工傷（亡）

近年來，勞動者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是否屬于工傷（亡）的事件時常發生，而且經常成為輿情事件，引發社會各方的關注和討論。其中，關于“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是熱議的話題。

有觀點認為，這是法條的缺陷，讓勞動者家屬在倫理和經濟利益面前做出選擇，搶救則有可能超過48 小時不被認定為工傷（亡），放棄搶救則讓家屬背負道德、倫理上的壓力；有觀點認為，工作期間發生的事故傷害、職業病才屬于工傷范疇，而疾病通常與勞動者自身的健康情況有關，應享有醫療保險待遇，而非享有工傷保險待遇；還有觀點認為，勞動者健康情況通常與工作緊張、勞累有關系，所以視同工傷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我國現行的《工傷保險條例》規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這里區分兩大類情形：一類是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一類是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這里涉及幾個關鍵詞，即“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突發疾病”和“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

●有關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

工作時間，即企業和職工約定的提供勞動的時間。實踐中，可細分為正常工作時間、加班時間。對于正常的工作時間，依據企業和勞動者勞動合同的約定、工時制度、排班表、打卡記錄等綜合來判斷；對于加班的時間，依據加班申請記錄、企業安排工作的記錄等綜合來判斷。

工作崗位，簡單理解就是職工是否在從事本職的工作，若員工從事的并非本職工作且不屬于企業所安排的工作，則存在不被認定為工傷的可能性。

需要注意的是，職工在出差途中的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屬于因工外出的特殊情形，原則上只要因工外出期間所涉及的時間和區域均為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與工作有關的準備、收尾工作的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這些都是對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作出的合理延伸。

●有關突發疾病

根據《關于實施〈工傷保險條例〉若干問題的意見》（勞社部函〔2004〕256 號）的規定，“突發疾病”包括各類疾病，職工存在慢性病或者疾病不具有突發性，原則上亦不屬于可以視同工傷的范疇。

●有關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

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中“48 小時”的計算，以醫療機構的初次診斷時間作為突發疾病的起算時間。

實踐中，對此有不同的看法。有觀點認為，必須經過醫療機構的搶救，方可視為工傷；還有觀點認為，患病即要求職工去醫院治療，與生活常識是相違背的，職工并非專業的醫生，通常對疾病的嚴重程度無法做出判斷，選擇不去醫院而選擇休息，具有合理性，也是符合日常生活常識和經驗的。故此，員工感覺身體不適，請假外出就醫、回家休息或者堅持到下班之后死亡，死亡時間距離開企業不到48 小時的，亦屬于工傷。另外，在醫療機構確定病人沒有繼續存活可能性的前提下，家屬放棄治療后病人死亡的，不影響工傷的認定；在持續搶救的情況之下，即便超過48 小時，亦應當被認定為工傷。

其中，對于“死亡”的判斷標準，目前我國法律并未做出明確的判定標準，在醫學上存在“腦死亡”和“臨床死亡”兩種類型。腦死亡的判斷標準為：自主呼吸停止；不可逆性深昏迷；腦干神經反射消失；瞳孔擴大或固定；腦電波消失；腦血液循環完全消失。臨床死亡的判斷標準為：意識完全喪失；呼吸、心跳完全停止；血壓持續為零，經搶救一段時間仍不能恢復；瞳孔放大。實踐中，主流觀點認為，腦死亡亦符合認定工傷中死亡的標準，對于此，實踐中，依然存在一定的分歧。

綜上可見，職工在高溫天氣突發疾病死亡時，依然需要遵循上述的原則進行判斷。

●如何理解《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法規司在一份復函中提到，從立法本意看，《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的規定，考慮了此類突發疾病或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可能與工作勞累、工作緊張等因素有關，實質上是將工傷保險的范圍由工作原因造成的事故傷害擴大到了其他情形，最大限度地保障了這部分人的權益。

但是，在工傷認定上，還應兼顧與用人單位、社會保險基金之間的利益平衡，不能無限制、無原則地擴大。從各地實踐看，對視同工亡涉及的工傷認定，調查取證要求高，性質判定爭議大，各地對條例的理解適用分歧也比較大。若不從嚴掌握，還將造成更多的執行偏差。

因此，建議對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視同工亡的理解和適用，應當嚴格按照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突發疾病、徑直送醫院搶救等四要件并重，具有同時性、連貫性來掌握，具體情形主要包括：（一）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當場死亡；（二）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且情況緊急，直接送醫院或醫療機構當場搶救并在48 小時內死亡等。至于其他情形，如雖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發病或者自感不適，但未送醫院搶救而是回家休息，48 小時內死亡的，不應視同工傷。

《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對十三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第8647 號建議的答復》（人社建字〔2019〕2 號）中提到，工傷保險制度是保障職工因工作受到事故傷害或患職業病時獲得醫療救治和經濟補償的社會保險制度，其保障主體是“因工作受到事故傷害”或“患職業病”的職工，與工作的相關性是其中的關鍵因素。《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亡”的規定，考慮了此類情況導致的死亡可能與工作勞累、工作緊張等因素有關，一定意義上是將工傷保險的保障范圍由工作原因造成的“事故傷害”范圍擴大到了“因病”范圍，一定程度上擴大了工傷保險的職能范圍。因此，在對此類情形工傷認定的把握上，既要考慮工傷保險的制度屬性和我國現階段國情特點，還應兼顧與用人單位、社會保險基金之間的利益平衡，不能無限度擴大。

目前在世界范圍內，只有日本等少數國家將“過勞死”納入了工傷保險保障范圍，而且日本的“過勞死”認定有一系列嚴格的法律調查程序。鑒于此，我國《工傷保險條例》作出了“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亡”的規定。對于不符合工傷認定條件不能認定為工傷的，可以按照有關規定，通過其他社會保障渠道給予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