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崢 WANG Zheng
社會住宅(social housing),是為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由政府主導或資助建設及獎勵民間興辦,專為城市中低收入者等特定群體提供,具有社會保障性質的住宅。社會住宅提供服務的對象大多為弱勢群體,且為了惠及更大范圍的受眾,社會住宅多以只租不售和低于市場租金的方式面向社會供給,以保障社會福利資源的循環利用。正因為社會住宅服務對象的特殊性和流動性,周邊鄰里常因擔心社區安全受損、整體環境惡化、引發房價下跌等不利影響而予以社會住宅污名化的標簽,產生“鄰避效應”(Not In My Back Yard,NIMBY)。而要改善社會住宅的邊緣化和受排斥處境,除了區位選址需考量生活及交通便利,并且不斷提升社會住宅的功能設計和建設品質等硬件條件之外[1],還需在運營管理方面逐漸引入社區營造機制等軟件建構[2],對內提升生活環境品質和社區認同感,進而對外增強社會住宅與周邊社區的互動和融合,消除社會對其標簽化的問題[3]。面對居民多元異質、混合居住模式為主的社會住宅,如何有效地開展社區營造活動,打造軟硬件兼備的優質社區環境,已然成為當前推進社會住宅政策、促進公平正義需要重視的問題之一。
近幾年來,在市政府的大力推動下,臺北市社會住宅的規劃設計與營建成效顯著。但在其形象建構和社區生活等軟件層面依然存在著不小的挑戰,尤其存在周邊社區因過往政府興建的平價住宅和其他公有出租住宅設計不佳、管理不善,而將社會住宅視為鄰避設施;以及社會住宅因入住人員流動頻繁、多元混合居住模式而帶來的社區認同缺乏、社區意識凝聚困難等突出問題。針對這些特殊情況,臺北市政府規劃了實驗性的“社會住宅青年創新回饋計劃”(以下簡稱“青創計劃”)①原為“社會住宅青年創新回饋計畫”,因為在臺灣地區“計畫”和“計劃”兩詞通用;考慮大陸的用語習慣,為了便于閱讀,故在本文中改為“社會住宅青年創新回饋計劃”。,借由管理部門、專業機構和青年種子住戶的通力合作,在臺北市的社會住宅中開展針對性的社區營造活動,取得了顯著成效。本文通過文本分析、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等方法,從該計劃的參與主體、運行機制、營造策略、現有成效和呈現問題等多個角度進行分析和總結,研究其如何依靠制度創新激發民眾投身社區營造的熱情,并擺脫社會住宅特殊社區關系的限制,嘗試以點帶面進行社群的營造,帶動社區內部及與周邊社區關系的發展與改善,從而不斷重塑各方對社會住宅的印象與期許,最后總結其實踐經驗,以期為大陸的混合居住社區推動社區營造提供借鑒。
由于臺灣地區的住宅體系是建立在自由市場的基礎上并高度商品化,其過往的住宅政策是以提高房屋自有率作為首要目標,這導致臺灣地區的住宅呈現高自有率、高房價和高空屋率的特征[4]10。至2020年,臺灣地區的住宅自有率高達84.6%,空屋率卻已至18.5%[5],而臺灣6大都會區的房價持續上漲,平均房屋價格與家庭年收入的比率(Price and Income Ratio,即PIR值)為9.2,作為核心城市的臺北更是高達15.78[6],負擔壓力極度嚴重。價格飛漲下的住宅成為投資升值的商品,被少部分相對有經濟實力的消費者購買囤積。且因臺灣地區的租屋市場不夠規范,同時低土地房屋稅使得房主持有房產的成本極低,故投資客寧愿讓房屋空置待售也不出租,導致空屋率一直居高不下[4]15。但因為當局對社會福利投入不足,至2011年整個臺灣地區的公有出租住宅總量約7 275戶,占住宅總量的比例僅0.09%,面對約30萬無自有住宅的弱勢群體,這一數量遠低于社會的合理需求[7]331-333。臺北市雖公有出租住宅相對集中、數量較多,但相比其他地區的代表城市仍望塵莫及(見表1)。大部分中低收入的底層民眾、社會弱勢群體和年輕世代無法負擔高漲的房價,又無法在市場租到適宜的房屋,難以得到居住保障。這引發了貧富分化對立和世代不平等的社會問題,住宅變成加劇社會不公平的重要因素之一[4]10。

表1 部分國家/地區及主要城市公有出租住宅(社會住宅)占住宅總量的比例Tab.1 Proportion of social housing to total housing stock in some country/region and major cities
為促動當局正視住房危機并保障居住人權,民間曾先后發起了兩次大型社會運動——1989年的“無殼蝸?!边\動和2014年的巢運。“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Organization of Urban Re-s,OURs)和“崔媽媽基金會”是在“無殼蝸?!边\動中誕生并成長的兩個民間社會運動團體。二者在2010年聯合其他關注弱勢群體權益的社會福利團體組成了“社會住宅推動聯盟”,持續為弱勢者和青年居住權益倡議發聲,通過各種渠道敦促政府推動“只租不售”的社會住宅建設。經過民間力量的不懈努力,相關的“住宅法”終于在2011年底頒布,隔年施行;并歷經數年多次修訂完成,為推行社會住宅提供了正式的依據。新建的社會住宅在空間設計方面均有顯著的優化以提升居住品質,并增加了社會福利設施等公共服務,希望以此促進鄰里關系,開啟新的集合住宅模式。
臺北市民眾視社會住宅為鄰避設施的刻板印象,主要源于當局早年興建的平價住宅和其他公有出租住宅大多規劃設計不良、后續管理不善,加之貧困與弱勢人口過度聚集[8],所產生的貧窮復制、環境臟亂、治安惡化等負面形象使得民眾對其避而遠之[9]3。因此周邊社區(住戶和房產投資客)擔心社會住宅造成生活環境品質低下,引發房價下跌而排斥抗拒。
“住宅法”公布施行后,因對社會住宅的內容列有專文指導,后續開工的社會住宅均按照要求,于低樓層提供周邊社區需要的對身心障礙者、嬰兒、老人等進行照護服務的社會福利和公共服務設施??挛恼苁虚L于2014年12月上任后,為降低和改變社會住宅的負面觀感,將社會住宅的受眾擴大至一般收入群體,以減輕年輕群體就學就業初期和一般收入家庭購房過渡時期的負擔和壓力。在硬件上重視社會住宅的建筑外觀、空間設計及周邊環境的美化;同時開創性地將青創計劃加入政策中,在社會住宅中開展社區營造活動。實證結果表明,通過硬件的改善,周邊鄰里對社會住宅的態度已開始有所轉變[10];但要消除社會住宅的長年標簽,還需要軟件上的加持。
臺北市的社會住宅自2016年后實行歐美國家較普遍的“混合居住”模式:依政策分配的不同比例,使不同收入階層的居民共居同一社區,共享社區空間,希望借此增加彼此互動,促進社會融合,降低以往因弱勢居民集中居住而產生的負面影響[11]2。但僅靠物理空間上的混居并不能達成社會融合的目的,單元化的居住空間所造成的疏離感,以及居民們多元的身份和社會經濟背景所帶來的“異質性”均成為阻礙[11]7。不同收入、階層的居民之間實際可能并未發生更多交流[12]1439,[13]386,這些異質居民間的相處也常因生活習慣不同和彼此偏見而產生新的問題[14-15],更難以建立社會網絡聯結和凝聚社區認同意識。
因此,在社會住宅引入強調促成社區互動與理解、共同經營居住環境的“社區營造”活動,是期待以此探索異質居民間的相處模式,為居民創造更優質的互動機會,在交流中消除彼此的刻板印象與標簽,串起居民間的聯結,建立社會住宅的社會資本。更由此發展出社區凝聚力,激發居民共同參與社區事務[9]18,培養社區意識,打造品質優良的居住環境,在社會住宅建構起支持多元混居的新居住文化,達成社會融合。并借由經營社宅的互惠社區生活,進而與周邊鄰里和社會大眾溝通關懷、傳遞社會住宅的社會價值、消除社會住宅標簽[16]。這便是臺北市政府規劃和推動青創計劃的初心與目的。
青創計劃自2016年經臺北市政府青年事務委員會和公共住宅委員會共同倡議[11]76,由臺北市政府都市發展局(以下簡稱“臺北市都發局”)作為主辦單位,委托原典創思規劃顧問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原典顧問公司”)擔任執行與輔導單位,于2017年11月先選定健康社宅、興隆二區社宅、青年一期社宅和東明社宅4處基地開始試行。此后又陸續在明倫社宅、瑞光社宅、新奇巖社宅、小彎社宅和行善社宅等5座社會住宅推動,目前共有9處基地執行這一實驗性的計劃。2022年4月,青創計劃第10處基地——廣慈D、E社宅已完成征件并進入提案評選階段[17]。
青創計劃在保持社會住宅原有的30%弱勢福利戶(“住宅法”二次修訂后已提高至40%)和70%一般戶混居比例的前提下,開放一般戶中的10%作為青年創新回饋戶(以下簡稱“青創戶”)身份。讓年滿20歲未滿46歲且符合一般居民申請資格、對居住權益與社區公共事務有興趣的個人和團隊提出自己的社區營造計劃,參加臺北市都發局的專題甄選。提案獲選者可獲得免抽簽入住社會住宅的名額[17],并同時以“種子住戶”和“青創團隊”兩種身份在社會住宅中執行提案。
作為活化社區的先驅,青創戶要以居民的身份和角度在社區內部執行多樣的提案活動,扮演社區人際網絡的互動橋梁,讓不同群體通過活動建立聯結、交流情感,以提升居民的生活質量。臺北市都發局希望“青創戶”團體通過回饋社區的定期活動成為“社區好鄰居”,在創造互惠共享的社區氛圍的同時,成為社會住宅內部具有公共性的組織,帶動熱心居民主動參與社區公共事務,建立理想友善的居住環境,營造居民對社區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凝聚社區意識,塑造新的都市生活形態,并能串聯起社宅內外的居民網絡,傳遞良好的生活價值,扭轉社宅過往的負面印象。
青創計劃期待建立具有社會和社群網絡支持功能的軟件機制[18],來整合社會住宅的軟性資本和硬件設施,在社宅的社區營造活動中持續發揮“催化劑”和“粘合劑”的作用:辨認出社宅內部居民的多元樣貌與需求;找到社宅現有的公共空間和生活機能改善、活化的新可能;聯結社宅內外的單位和社群[16]。
2.2.1 參與主體
青創計劃的參與主體主要有以下5類(見圖1)。

圖1 青創計劃參與主體互動關系圖Fig.1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articipating parties of Taipei Social Housing for Youth Innovation
(1)臺北市政府:政策制定者、計劃主辦方和社宅提供者,提供政策協調、規劃組織、資金支持和監督審核。包括政府內部與社會住宅有關的職能部門——臺北市都發局和社會局、政府內的臨時組織(青年事務委員會、公共住宅委員會、青創計劃評選委員會和審核委員會)、受托管理社會住宅的物業管理公司。其中青創計劃的主要發起者是臺北市都發局。
(2)原典顧問公司:計劃策劃者、執行者之一,從最初建立評選機制篩選青創戶,到對青創戶進行輔導和管理,輔導計劃執行并審核執行成效。同時協助青創戶與政府部門的溝通,將計劃執行過程中青創戶的問題和想法轉達給臺北市都發局與審核委員會,進而修正計劃,以建立更完善的機制。
(3)青創戶:社宅承租者、計劃執行者之一,作為有志于社宅社區營造并提案入選的青年,以社宅居民和計劃執行者的雙重身份深入社區,通過組織自身擅長的社區營造活動來創造社宅內部及內外居民之間的互動場域,以此作為建立人際網絡的出發點,進而帶動社區居民投入社區公共事務,實現計劃所期許的目標:對內培養社區意識,對外破除社宅標簽,建立居民與政府的溝通渠道,最終打造社區生活新形態。
(4)社宅內部居民:社宅承租者、計劃受益者。通過青創戶的多樣共創活動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進行互動,破除異質背景所帶來的隔閡與偏見,形成社會網絡,建立社會資本,提升生活品質。在青創團體的帶領下,熱心居民開始聚集,共同參與社區事務,傳承社區營造經驗,成為未來社區的中堅力量。
(5)周邊鄰里居民:計劃受益者。通過參與青創團體的不同提案活動來豐富自身生活,也建立與社宅內部居民的聯結和互動,增進彼此了解,消除以往的偏見和標簽。
2.2.2 運營管理模式
在青創計劃的不同階段,各參與主體的工作和責權也有所不同(見表2)。

表2 青創計劃不同階段各參與主體的工作內容Tab.2 Work content of each participating parties of Taipei Social Housing for Youth Innovation at different stages
第一階段由臺北市都發局對申請人進行資格審查,申請人可在通過審查后依據自身專長和創意,以個人或團體方式提出社區回饋計劃,近年青創計劃多以社宅平臺建構、社區關懷、社區社團經營作為主要提案方向[16]。然后由評選委員會進行提案評選,初選為書面評選,以提案計劃完整度、促進社區經營可行性、申請者相關經驗與實務能力作為綜合評估指標進行推薦評優。通過初選后進入簡報評選,由申請人向評選委員會說明提案內容、理念和執行方式。評選標準主要在于提案計劃的公眾參與性(40%)、計劃可執行性(30%)和社區發展性(30%)[17],同時也會依計劃所在基地的需求和場地限制而因地制宜。
提案獲選者可免抽簽入住社宅,但入住前必須經過原典顧問公司輔導團隊的培訓,并進行跨團隊合作舉辦社宅入住活動。在入住后,輔導團隊仍強調以合作為基礎,各青創團隊執行自己的提案計劃時,繼續在輔導團隊的協助下了解和整合彼此的計劃,尋找可以相互協助的社區伙伴。引導各團隊成長至可以自主合作、分工與運作后,輔導團隊將逐漸淡出,更多只是陪伴觀察。
為及時發現執行中的問題并加以調整,協助和督促青創戶順利完成計劃,在青創戶入住后,主辦單位(臺北市都發局)及輔導團隊(原典顧問公司)每年將針對提案執行情況進行檢核,內容包含青創戶的自評(40%)和互評(10%)、居民問卷(25%)與參與度調查(25%),若檢核未及格,主辦單位將提前解約、中止居住權[17]。
作為一種全新嘗試,青創計劃最初在提案甄選標準、年度檢核機制、計劃內容走向、法規局限性的協調等各方面均進行滾動式回顧與檢討以不斷修整。現今青創計劃許多機制面的規范雖均已逐漸成熟穩定,但因為各基地的特性不一,故仍保留滾動式檢討修正的做法,以保障計劃更符合實際情況[9]61。
2.2.3 策略與成效
實證研究發現,居民共同參與社區公共空間中定期舉辦的活動,通過共同的目標和興趣建立具有實質意義的互動,是促成多元背景居民形成人際網絡的關鍵[12]1428-1430,[13]398。而社會網絡形成的社會資本,對于社區營造有相當重要的影響[19]。因此青創計劃通過豐富多元的活動來建構社區互動的平臺,在社會資本缺乏的社會住宅串聯起居民網絡,以此作為建立社會資本、推動社區營造的起點。
(1)活動類型。按活動規模和參與主體不同,青創計劃活動可分大型共辦活動、合作舉辦活動、獨立計劃活動和住戶合辦活動等4類。大型共辦活動是同一社宅全體青創團隊共同策辦的社區大型活動,活動參與人次幾乎都在200—400人之間,可以增進青創戶、社宅居民及周邊鄰里對彼此和青創計劃的了解。合作舉辦活動則是不同計劃團隊互相搭配合作的集體活動,讓他們在一起碰撞更多的火花。也有青創團隊堅持自己的獨立計劃活動,過程中亦有其他相 熟團隊伙伴的支援。除了青創團隊內部的合作之外,青創戶也扮演拋磚引玉的角色,聯合熱心居民和周邊社區團體共同舉辦住戶合辦活動,將社區營造的精神深耕并輻射出去。
(2)活動內容。為讓更多元的群體能通過活動建立聯結,青創團隊開展的活動內容在回顧檢討中不斷修整,變得更為細致且符合居民需求。除受眾范圍較廣的社區節慶活動(元宵包湯圓、母親節主題卡片手繪、書寫新年春聯)之外,還有針對不同類型受眾的各種主題活動,如法律與理財咨詢、攝影與彩妝專業技能、運動健身與飲食管理、青少年兒童技能與才藝輔導、音樂繪畫藝術工作坊、團購與跳蚤市集及親子活動等。這些活動提供了產生交集的互動場域,參與者們因共同話題而日漸熟識,而親子話題更成為家長們展開交流的絕佳媒介。這提升了社宅內外的友好度,同時也開始逐漸形成社宅中的興趣和服務性社團,居民們在社區的真實樣貌和需求在活動的過程中慢慢浮現。
(3)活動目標。通過活動促成居民互動連結、構建社會網絡與社群關系只是青創計劃進行社區營造的方法途徑,而非目標。市政府更期望青創團隊挖掘社區中可活化改善的新可能,進而帶動居民投身公共事務,逐步形成互惠共享的社區氛圍,建立友善樂居的社區環境,為打造都市混居新生活文化奠定基礎。如健康社宅的“共耕食代”青創團隊組織居民一起制作食物,為社區福利機構的老人和弱勢福利戶送餐。此外還帶領親子家庭在屋頂社區農園種植經濟食用作物,生產各式手工醬料出售來籌措公益基金,并屢次在相關園藝比賽獲獎。這些開放性的公益活動不但改善了社區關系和環境,帶動了社區手工業的發展,還增進了居民的社區認同感,為社會住宅帶來知名度和形象改變。這促使參與青創活動的居民明顯增多,有時社區居民的比例甚至接近一半[11]88,這說明周邊鄰里對社會住宅的印象已經明顯改善。而在筆者參加的青創活動中,多位參與的居民均認可社會住宅的社區是個溫暖有人情味的地方。
(4)互動平臺。除了實體空間的改造行動外,興隆社宅青創團隊還結合社交網絡平臺,定期發行虛擬或實體社區報紙(見圖2),將社區信息和居住心得傳播給社宅和鄰里居民。不僅提供一個可交流分享信息的互動平臺讓大家了解青創計劃,同時也分享社區歷史和地方資訊,促進新舊居民進一步了解彼此和地方。而且,互動并不只發生在社宅內外的居民之間,青創計劃團隊也定期舉辦“青創聯合交流會”,通過這些溝通平臺在不斷反省分析中尋找更適合社會住宅的“社區營造模式”。同時,青創計劃也拉動了政府部門、物業管理公司與公宅內外居民之間的互動,不僅有利于反映居民的居住需求,也觸發政府部門和物管公司對于社會住宅管理的思考,特別是對集合式住宅管理模式的探討。

圖2 興隆社會住宅社區報紙示意圖Fig.2 Community newspaper of Xing-Long social housing
截至2020年10月,健康社宅、興隆二期社宅、青年社宅、東明社宅等4處青創計劃執行基地,共有105組(110戶)團隊執行青創計劃,并已辦理1 848場青創活動,涉及人次超過15 756人[20]。2021年12月舉辦的青創嘉年華游園會,更是吸引近千人次市民到現場參與。臺北市都發局表示,“青創計劃已成功在社宅生根成長,并持續將活動能量外擴,與周邊聯結,逐步形成一個正向循環的生活圈”[21]。
2.2.4 挑戰與問題
青創計劃目前所面對的挑戰之一,是一切從零開始。作為社會住宅內的社區營造活動,青創計劃在臺灣地區屬于首創,沒有任何先例可以參考,計劃中的所有運作機制都是從零開始。所以只能摸索學習,隨時根據青創戶的反饋和執行動態,不斷滾動式地調整和修正機制,再將修正好的版本復制到新的社宅基地[22]。此外,不同于以往傳統社區營造已有成熟穩定的社區關系和社區文化作為依靠和基礎,青創戶入住社會住宅后著重經營的社區關系網絡,也要從零開始建立。這既需要建構青創戶與政府部門、青創戶與社宅居民的內部關系,還需要和周邊鄰里創建良性的互動關系。這些隨著青創計劃的推廣和執行已經逐漸得到改善。
青創計劃的第二個挑戰是社區意識的培養,因為這需要更大范圍的社區居民參與互動,且非短期就能見效。青創計劃的目標是社宅中的全體居民。青創計劃至今運行已超過4年,因為居民背景的多樣性和青創活動的自愿參與屬性,目前計劃帶來的影響和效益仍僅限于活動參與者。而對于不愿加入或無法加入的居民而言,計劃的影響并不大,凝聚社區意識還任重道遠。因此,青創計劃目前受到的最大爭議也是計劃的受益面不夠廣,特別是社會住宅里的弱勢福利住戶,因為自身的生活壓力、興趣習慣而無法或不愿加入青創活動。這需要在未來構建更為靈活的跨部門組織互動機制,與主管福利戶的臺北市社會局和負責輔導的相關運營公司建立合作,了解福利戶的真實需求,整合其迫切需要的資源,如就業技能輔導、參與社區手工業等,以此激發其參與需求和熱情,建立社會住宅更大范圍的互動關系,以增強青創計劃的影響力。
雖然在各方看來,青創計劃還存在著諸多細節問題,如缺乏活動場地、申請程序繁瑣、公共空間使用受限及青創戶內部公共事務的協調分工不順等[10]99,[11]92。但在訪談中發現,除了2022年市長選舉中政黨輪替可能帶來的政策變動風險之外,青創團隊與社宅居民“團進團出”所帶來的計劃傳承中斷是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由于青創戶在社宅的居住期限與同一批申請入住的一般戶相同,都是6年為限。因此6年租約到期后,隨著這批青創團隊和一般戶居民一同搬離,社區原本建立起的聯結將無法延續,特別是與周邊鄰里的聯結也將中斷。同時以往青創團隊和居民所積累的社區營造經驗,乃至塑造出的社區文化也難以得到傳承。因此在住宅政策與制度公平的限制之下,如何建立彈性機制來延續青創計劃的社造能量和現有成果,是目前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
臺灣地區的社區營造一直存在幾個結構性的運作挑戰,如變革不易的政府主導模式、政策通盤性整合不足、社區資源與人才的缺乏及社區組織穩定性不足;因此社區營造不僅牽涉到政府內部的政策整合,也與跨部門組織的制度設計和治理能力相關[23]145-146。在這些方面,青創計劃都表現突出,其中的經驗對于后續社會住宅開展社區營造具有開創性的參考意義,值得學習和借鑒;并可為類似的社會住宅混合居住社區,如為大陸的公共租賃住房社區推動社區營造提供一定啟示。
青創計劃的經驗表明,社會住宅的社區營造能順利推動并釋放能量的前提,是各層級在政策上的彈性與制度上的創新。
在政府層級加強頂層設計的革新,在相關規定中主動加入對弱勢群體的關注與保障,參考先發國家/地區的設計經驗,優化社會住宅的設計規范,并跟進增設周邊社區需要的社會福利和公共服務設施,創造與鄰里共榮的基礎和條件,使其與周邊鄰里的互動增加,原本負面的社會住宅形象逐漸得以翻轉。
除了硬件建設外,社會住宅還需要社區人文等軟件資本的塑造。縣市級政府不斷修訂完善社會住宅政策的保障性質,并進行制度創新,通過建立軟件機制來響應民眾的多元居住需求;引入專業機構進行相關的運作,同時青創團隊創新性地以社宅居民和計劃執行者的雙重身份進入社區。專業機構和青創團隊作為執行者,則反復檢討、修正制度和持續嘗試,使不斷更新的制度更具彈性地在各個社會住宅中實踐,以落實社區營造的效果。
目前大陸在公共租賃住房等保障性住房的硬件建設方面已投入較大力度,但與軟件相關的頂層設計與政策支持仍需要各方重視。首先應通過完善相關法規與政策,及早將社區營造精神納入保障房規劃中;同時在制度建設上,可鼓勵出臺更多符合地方實際情況的創新機制,特別是強化保障性住房軟件資本的具體機制。其次是拓寬相關專業人才的征集渠道,完善政府購買社工服務制度,引入專業力量進行因地制宜的社造活動;并充分發揮社會組織和居民的主體作用,以利推動社區營造活動的開展。
在當今政府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政府部門、專業機構及民間團隊共同推動公共事務已成為當代城市治理的方式之一。從青創計劃的經驗中可以發現,計劃中的參與主體——政府部門、專業機構和青創團隊之間跨部門組織的協同合作是該計劃取得成效的重要基礎。
社會住宅的社區營造需要政府先確立發展戰略并提供政策推動和資金支持。計劃執行前,政府部門確定目標指向和整體基調,并整合協調社會資源做好前期準備;計劃啟動后,則將具體細節的規劃與制定權交給專業機構,明確各自的職能邊界,減少直接干預。專業機構通過調研分析再將確立的目標細分,分別落實到具體行動,如建立相關機制、篩選團隊、執行與修正計劃、審核成效、協助溝通等。最后由青創團隊深入社區積極執行,創造社區活力,改善社區關系,帶動社區居民參與。整個過程需要多方聯動,并建立分工明確、相對獨立的協同合作伙伴關系。
當前大陸在類似的公共租賃住房社區進行社區營造,更需要建立起穩定的多方協同合作伙伴關系,政府主動下放權力,交由專業機構建立社區營造的長效運作機制,最好引入專業人才長期駐地實踐,提升社區的自治能力,激活基層的多元力量,引導居民參與社區治理,建立社區支持系統。
青創計劃之所以能在短期內從無到有建立起相對完整的運作模式,并且取得顯著成效,其制度設計上靈活多樣的互動機制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
首先,原典輔導團隊與青創戶之間通過多種方式建立積極互動。青創戶入住社區前有培力工作坊,入住后輔導團隊仍以定期會議和活動回顧來了解計劃執行狀況,協助青創戶總結經驗,同時通過收集問題和反饋意見對計劃細節進行修正,使得青創計劃在滾動調整中不斷完善,更加貼近社宅基地的實際需求。
其次,青創團隊之間為交流經驗和交換資源,除定期舉辦的青創聯合交流會外,還在網絡社交媒體上建立整合資源平臺進行互動,對內整合各相關單位資源和青創執行經驗,為調整計劃機制和團隊計劃細節提供參考。對外則利于推廣政策,加深民眾對青創計劃的了解,也讓未來想參與青創計劃的團隊更容易掌握活動要求、提升提案質量。
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是青創團隊與居民、政府之間的回饋互動機制。青創戶需要通過豐富多樣的活動積極串聯社區內外的人際網絡,還需從自身在社宅中的居住體驗和活動中的觀察感受出發,在計劃執行過程中不斷反思、總結,及時調整活動內容及形式。這使青創戶成為政府深入了解社宅生活的觸手和促進多方互動的橋梁,更建立起居民與政府的對話渠道,在保持政策溝通的同時,不斷提供住宅政策研擬創新機制的方向。上述這些靈活多樣的互動機制,都是大陸混居社區推動社區營造時在制度設計上可參考借鑒的形式。
社區營造的目標不能止步于空間環境品質的提升改造,而是應通過營造社區的社會關系網絡,進而重塑社區的日常生活形態和居住文化。從青創計劃的經驗中可以看到,青創團隊除了以多樣的社區營造活動創造社區內外居民的互動場域之外,還始終強調“互惠共享”的核心價值導向,以打造社會住宅新的生活形態和居住文化。
在社會住宅這個社會關系和社區文化都是從零開始的混合居住社區中,為串聯起社會和經濟背景多元異質的社宅內外居民,消除彼此的隔閡和偏見,青創團隊將互惠共享的價值理念融入社區營造活動來催化居民之間的聯結及對社會住宅的認同。青創戶以住戶的身份舉辦活動并共享資源,努力激發居民為社區服務的熱忱,倡導培養社區居民的互助精神。在面對面的溫度與手把手的關懷中慢慢培育出鄰里聯結和信任感,不斷嘗試在混居環境中建立互惠互利的社區氛圍和正向能量循環,營造友善樂居的社區環境。
通過共享資源建立起社區內外具有互惠性質的社群網絡后,還需要創造人人皆可參與的社區資源平臺,促進社區不同群體之間的相互交流,提供社宅居民參與營造和決策的機會,培養居民參與公共事務的動能。在逐步塑造社區互惠共享特色文化的過程中,凝聚社區居民的共識,打造生活共同體的社區意識,最終真正落實社區的共同管理和自主經營,由此帶來與一般集合住宅不同的居住環境和居住體驗,在都會型的社宅社區孵育出嶄新的生活形態和都市居住文化。
大陸在經歷經濟和社會的急劇轉型后,城鄉之間及城市內部已形成二元結構,不同社區居民之間的差異逐漸加大,甚至同一社區居民內部都存在明顯的分裂和隔離[24]。因此,青創計劃的經驗對于大陸非保障性住房社區未來的社區營造也具有一定參考價值。
為解決都市地區的高房價問題,實踐居住正義,社會住宅政策的推動除了重視硬件建設之外,軟件營造也是重點所在。臺灣地區的社會住宅政策過去多聚焦于硬件設施和租金價格,近年來則將重心轉向社區文化和社區意識的建構,注重軟件資本更甚于硬件建設。青創計劃作為一種創新的軟件機制,其實踐經驗充分說明,針對性的社區營造可幫助混居的社宅居民盡快融入社區生活、消除社會融合的阻礙,以降低被標簽化和被孤立的可能。而讓租住社宅的居民成為社區營造的主體,參與社區公共事務,能提升居民對社區的歸屬感和認同感,以及創造新都市生活形態的可能。而此過程中,彈性政策和制度創新是計劃順利開展的前提,多元主體的協同合作是計劃取得成效的基礎,靈活多樣的互動機制是擴大計劃影響的關鍵,互惠共享的價值導向是推動計劃成功的核心力量。
本文探討了政府、專業機構和青年種子住戶協同合作,以創新機制在社會住宅中推動社區營造的模式、策略及成效,并對類似混合居住社區的社區營造實踐提出建議。未來可結合不同類型社會住宅中的社區營造實踐,通過在不同基地開展實證研究,進行基地之間營造模式的比較,以及有無社區營造對社宅的影響比較等研究,以探索社會住宅進行社區營造的長效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