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聯濤
我們都經歷過這一幕——災異肆虐、殺戮不絕、秩序崩塌、天災恣肆、戰爭連綿。這個讓人無法消受的最炎熱的夏天,卻不過是即將到來的社會、經濟凜冬之前奏,屆時天然氣短缺、通貨膨脹和更多沖突都將紛至沓來。
熱浪和干旱席卷歐洲、中國和美國部分地區,一場災難級的全球糧荒已露端倪。俄烏沖突始終找不到化解之道,僵局和災難會延續更長時間,雙方連達成短暫?;鸬囊庠付荚诮档?。
全球面對的不確定性上升,企業在采取著眼于自保的權道之策,不敢做如保護氣候等在內的長期投資,遑論投注資金以提高生產力和向零碳進發。眾多商界領袖公開且坦誠地告誡員工,為未來的更大困難和艱難時刻做好準備,華為的任正非只是其中之一。
是否如薩繆爾·亨廷頓在30年前所預言,“文明的沖突”不可避免?在一篇流傳出的未經確認的演講稿中,法國總統馬克龍說:“西方霸權即將走向盡頭?!闭J識到民主制度之脆弱,以及法治之危殆,他的言論反映出歐洲日益增長的悲觀情緒,即應對毀滅性的氣候災難這場戰爭已經迫在眉睫、無可避讓。
中國和新興市場一度向西方提供廉價商品,換取后者無限量印制的紙幣,我們何以從這筆“大交易”快速地“夢游”進了沖突狀態?
也許現實就是,永遠沒有免費的午餐。
亨廷頓認識到,“蔓延全球并卷入多國的戰爭,其危險根源是文明及其核心國家之間力量平衡之移易”。隨著西方國家的10億富人(包括日本)開始老齡化,他們原本的安全感已為深刻的、舊式的不安全感所替代,這源于對新興大國的恐懼,以及憂心拉丁美洲、非洲和中東窮人向北遷移。
俄烏沖突將世界分割成至少三個相互競逐的集團。一方面,北約和“AUKUS”(美英澳三邊安全伙伴關系)將俄羅斯和中國視為其致命威脅。另一方面,第三個集團正在崛起,也就是印度,該國只堅持自己的立場,而不附從上述任何一方。
我一直認為,21世紀的西方,面對三個超過10億人口的權力中心之崛起——印度和中國,各有14億人,再加上生活在從摩洛哥到印度尼西亞的約16億穆斯林。每一方都擁有自己的文化認同,并在經濟、軍事和文化上要求與西方至少平起平坐。
有鑒于此,印度戰略大師正忙不迭地重讀考底利耶(公元前375年-前283年)關于印度治國術、經濟政策和軍事戰略的經典著作《政事論》。伊斯蘭學者們則在重新審視阿拉伯碩學耆宿伊本·赫勒敦(1332-1406年)關于歷史和文明社會學的著作,他在書中反思了文明何以衰落,并以這些研究為鏡鑒,考察歷代阿拉伯帝國之興亡。在他看來,文明源自親緣關系這一觀念,共同的社會紐帶相結合才形成集體政治行動。文明的衰落則源于道德或正義崩壞,尤其是對民眾貧苦坐視不顧,導致親緣關系瓦解、社會道德失序。
美國歷史學家小阿瑟·施萊辛格認為,西方文明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思想源頭,孕育出個人自由、政治民主、法治、人權和文化自由等觀念”。亨廷頓認為,“西方領導人的首要責任不是試圖以西方的形象來重塑其他文明,因為他們的權勢正在走向衰落,力有不逮。正途應是保持、保護和更新西方文明的獨特品質。”
遺憾的是,西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采取積極措施維護現有地位,并通過制裁、金融手段以及媒體力量遏制新興大國,難怪并非所有其他國家都認同其做法。
亨廷頓頗有先見,他曾指出:要避免全球文明戰爭,即防止在核戰爭中共同毀滅,必須具備兩大基本條件,但這些都非美國難能接受。條件一:“厲行節制規則,這要求核心國家不得干預其他文明內部的沖突,這是在多文明、多極世界中保持和平的首要要求”。條件二:“聯合調停規則,要求核心國家互通聲氣,遏制或制止國家間或文明內部不同群體之間的斷層線戰爭”。

2022年8月22日,烏克蘭基輔街頭展出了數十輛被擊毀的俄軍坦克與裝甲車,作為烏克蘭慶祝獨立日活動的一部分。圖/人民視覺
簡而言之,除非西方接受新現實,容納新興大國,同時全盤采納亨廷頓之上述規則,接受新的力量平衡格局,否則某些沖突將不可避免。
意識形態分歧的核心,是在一個相互聯系和彼此依存的世界中,主權是否是絕對的。小國芬蘭在1939年與蘇聯的戰爭中得以幸存,此后便認識到贏得強大鄰國的信任是生存之關鍵,從而保持中立并贏得和平。現在,此類信任感在俄烏沖突中已蕩然無存。彼此毫不停歇地妖魔化對方,正在撕裂民族國家間的信任,這條危險的道路將導向武裝沖突和戰爭。
持現實主義立場的國際關系學派,其對現狀所采取悲觀態度并非誤判。除非經濟衰退或戰爭讓各方都難以承受,促成現實主義態度回潮,從而達成妥協與合作,否則即便理想主義者對未來的研判也不會是樂觀的。
(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