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鐵生(教授/博士)王穎
(安徽工業大學商學院 安徽 馬鞍山 243032)
銀行信貸是企業債務融資的首要選擇,而金融市場的信貸供給難以與快速發展的實體經濟相匹配,導致信貸歧視的產生,信貸歧視的存在又致使大多企業難以獲取銀行的青睞,進而陷入融資約束困境,而商業信用卻能實現信貸的再分配(Meltzer,1960),豐富企業的融資渠道,由此引發學界的眾多關注。目前國內外學者研究發現,企業規模、公司戰略與市場地位等內部因素和外部宏觀環境都會對商業信用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蘇汝劼和馮晗,2009;方紅星和楚有為,2019;張新民等,2012)。而供應商作為企業重要的利益相關者,對商業信用的影響可能更為直接,其集中度特征對商業信用的影響引發了諸多討論,現有研究主要從整合效應或風險效應角度切入,探討其對商業信用的影響。整合效應認為聚焦少數供應商有利于提高產品質量、降低交易成本和提高存貨周轉率(Long等,1993;李艷平,2016),隨著供應商集中度的提高,雙方關系變得愈發緊密,企業獲取的商業信用條款越優惠(Summers和Wilson,2002)。而風險效應認為供應商集中度的不斷上升會導致企業對其依賴程度遞增,企業議價能力逐步降低(Porter,1979),此時企業處于被動地位,供應商不會再一味讓渡自身商業信用,反而會要求企業減少賒銷、縮短回款期限等,甚至會以中斷產品供應作為要挾,迫使企業被動接受現有條件(馬黎珺等,2016)。
現有研究很少同時考慮供應商關系的整合效應與風險效應對商業信用的影響,然而,整合效應和風險效應俱在,不能僅立足于單一效應所產生的結果,供應商不會一味增加或減少所提供的商業信用,由此可推測二者并非簡單的線性關系。因此,本文從非線性角度出發,同時考慮供應商關系的整合效應與風險效應對商業信用的影響,對兩者之間的關系進行更深層次的探討。此外,現有研究發現我國企業大多存在成本粘性(孫錚和劉浩,2004),且企業間成本粘性差異顯著,成本粘性越高,企業經營風險越大(謝獲寶和惠麗麗,2016)。目前鮮少有文獻立足于成本粘性角度研究供應商集中度對商業信用獲取的影響,因此,本文將成本粘性納入研究體系,劃分企業的成本粘性強弱,分組研究其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關系的不同影響。
本文可能的研究貢獻在于:(1)目前大多文獻都是從單一視角出發,而本文同時考慮整合效應和風險效應的影響機制,實現了線性到非線性關系的拓展;(2)立足成本粘性角度,進一步探討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關系,最終發現,供應商非常注重下游客戶的經營狀況和管理水平,故企業在與供應商建立關系的同時,要注重降低自身成本粘性水平,提高成本管理效率,降低自身經營風險,也為企業調整自身治理水平以獲取商業信用提供了方法借鑒。
(一)供應商集中度和商業信用獲取。商業信用作為供應鏈交易的產物,供應商關系是影響企業獲取商業信用的關鍵因素,而最終獲取的商業信用多少是買賣雙方利益最大化的結果(王雄元等,2015),企業的供應商集中度較低時,如果供應商關系的發展利大于弊,整合效應占主導地位,供應商集中度的提高可能會增加企業獲取的商業信用,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企業從供應商處采購占比越高,越能體現企業對供應商實力和產品質量的認可,商業信用作為一種聲譽資本,可以降低賣方的違約風險,同時有助于樹立供應商的產品質量聲譽,降低信息不對稱性(Smith,1987),供應商愿意為此付出更多的商業信用來籠絡客戶。并且,供應商具有獨特的信息獲取渠道和清算資產的優勢,可以更好地評估和控制買方的信用風險,這也增加了其提供商業信用的意愿(Petersen和Rajan,1997)。第二,買方市場地位會影響商業信用的可用性,當企業擁有眾多可供選擇的供應商時,其議價能力較強,能夠以低成本獲取商業信用,供應商為擴展業務,形成穩定的銷售渠道,向其提供商業信用時會更為慷慨,甚至會采取延長付款期限等措施來穩固供應商關系(Giannetti等,2011)。第三,企業關系網絡的形成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和提升企業價值(鄭軍等,2013),供應商為建立長期穩固的供應商關系,形成雙方的隱形契約,進而提高跨時期分享盈余的能力,會提高對客戶的商業信用供給(Petersen和Rajan,1995)。第四,出于競爭動機,供應商會提供更多的商業信用以營造其在客戶心中的“好感”,避免其與競爭對手締結聯盟而給企業績效造成的巨大損失,此時商業信用成為籠絡客戶的有效手段(Fabbri和Klapper,2008;余明桂和潘紅波,2010)。
相反,當企業的供應商集中度較高時,供應商關系的持續增進可能會導致弊大于利,此時風險效應占主導地位。隨著供應商集中度的提高,供應商資金流動的風險和議價能力逐步提升,這兩者都會導致企業獲取的商業信用減少。首先,當供應商較為集中時,說明均攤到每個供應商的采購金額較高,供應商的資金和生產壓力上升,為了保證其對客戶訂單的履行能力,供應商會減少商業信用供給,要求其盡快付現以緩解資金周轉風險(馬黎珺等,2016)。其次,企業與供應商休戚與共,當雙方交易過于集中時,一旦企業陷入困境或者破產,會給供應商帶來大量壞賬,引起供應商現金流的異常,供應商出于防御動機,會主動減少商業信用供給,以保證自身現金流的充沛(鮑群和趙秀云,2015)。最后,供應商集中度越大,其議價能力越強,進而會向企業提出增加預付款項、減少應收賬款供給或縮短付款期限的要求,以便及時回流資金(李任斯和劉紅霞,2016)。并且隨著供應商關系的持續跟進,使得企業向供應商投入更多的專有化資產以謀求關系型交易的長久收益,促使其轉換成本的提高,企業對供應商的依賴性增加,會主動體恤上游供應商,降低其對商業信用的需求(李艷平,2017)。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假設1:
H1:在其他條件一定的情況下,供應商集中度與企業商業信用獲取呈現倒“U”型關系。
(二)成本粘性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影響。我國上市公司普遍存在成本粘性(孫錚和劉浩,2004),制造行業尤為顯著(劉武,2006)。成本粘性越高,說明成本削減難度越大,難以快速適應市場變化,會向外界傳遞企業經營風險較高的信號(耿云江和王麗瓊,2019)。成本粘性反映出企業的經營狀況和風險水平,而企業自身經營狀況也會影響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關系,故推測成本粘性可能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關系起到調節作用。本文主要從以下幾個角度進行闡述。
首先,弱成本粘性企業現金流較為充沛,債務違約風險較低(查道林,2019),可以減少供應商因客戶違約而導致的壞賬和資金短缺的風險(Tsao,2019),供應商的權益可以得到有效保證,進一步提升其提供商業信用的意愿。而弱成本粘性企業由于自身風險承受能力較強,資金周轉便利,對供應商關系的依賴不強,隨著供應商集中度的不斷提高,供應商難以長期提供更多的商業信用,出于風險顧慮,會在供應商集中度達到一定程度時,主動收縮其商業信用供給。其次,弱成本粘性的企業議價能力更強,容易掌握談判的主動權,企業會憑借其強勢地位向供應商索取更多的商業信用和關系專有性投資,鑒于專有性投資的不可逆性,關系破裂會導致該資產大幅貶值(王勇和劉志遠,2016),進一步提高轉換成本,所以供應商被迫提供更多的商業信用以維護供應商關系。然而,弱成本粘性企業作為市場的優質客戶,對其他供應商的吸引力更強,所以當供應商集中度較高時,供應商為防止優質客戶轉向競爭對手而締結新的聯盟,會進一步削減商業信用供給以預防關系破裂對企業的沖擊。最后,供應鏈上的企業榮辱與共,雖然弱成本粘性企業經營狀況較為優良,但基于長遠利益的考量,會自覺遵守合作契約,促進雙方關系的可持續發展。同時,鑒于雙方的合作關系,下游客戶發展越好,供應商越有可能獲取大量訂單,進而提升企業的經營績效,所以在雙方關系并不緊密時,供應商愿意利用更多的商業信用“鎖定”客戶,增進雙方關聯度。并且,弱成本粘性企業在業務量發生變化時,可以有效控制成本,利潤空間大,在供應商較為集中時,企業會更加“體恤”上游供應商,減少對其商業信用的“侵占”。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假設2:
H2:在其他條件一定的情況下,相較強成本粘性企業,弱成本粘性企業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倒“U”型關系敏感性更強。
(一)樣本選擇與數據來源。相較其他行業,制造業的企業成本粘性現象更為明顯,故本文選取2007—2020年我國A股制造業上市公司數據為樣本,并進行如下篩選:(1)剔除ST和*ST企業;(2)剔除財務數據缺失的樣本,最終獲取8 260個面板數據,該數據來自CSMAR數據庫。同時,為消除極端值的影響,本文對所有連續變量上下1%分位數分別進行縮尾處理。本文的實證分析均通過軟件Stata 15實現。
(二)變量定義。
1.商業信用獲取(Ap)。借鑒于博和Gary(2018)、陳幸幸等(2019)的做法,本文采用“應付賬款+應付票據”計量企業獲取的商業信用,因為是與供應商交易,采購額與營業成本相關,所以除以營業成本標準化。
2.供應商集中度(Sup)。借鑒唐躍軍(2009)、馬黎珺等(2016)的做法,本文以公司前五大供應商采購額占采購總額的比例衡量供應商集中度。
3.成本粘性(Sticky)。計算成本粘性有ABJ模型和Weiss模型,ABJ模型(Anderson等,2003)不能對單個公司的成本粘性進行計算,其主要用來確定某一行業的成本粘性;而Weiss模型(Dan和Weiss,2010)可以確定上市公司各會計年度成本粘性的結果,因此本文采用Weiss模型計算成本粘性,計算公式具體如下:

其中,Sticky代表在t時期i企業的成本粘性,△COST指各個季度的營業成本差額,△SALE指各個季度的營業收入差額。t指企業連續四個季度中收入下降的最近季度,t指連續四個季度中收入上升的最近季度。Sticky小于0表明存在成本粘性,該值越小,成本粘性越大。本文選取存在成本粘性的企業,因此剔除Sticky大于0的樣本。并將剔除后的樣本以中位數為界進行劃分,Sticky小于中位數為強成本粘性組,Sticky大于等于中位數為弱成本粘性組。
4.其他變量。為控制其他變量對商業信用獲取產生影響,本文借鑒陸正飛和楊德明(2011)、張新民等(2012)、馬黎珺等(2016)的做法,選取銀行借款(Bank)、總資產報酬率(Roa)、資產負債率(Lev)、現金流(Cfo)、資本密集度(Capital)、成長能力(Growth)、公司規模(Size)、上市年限(Age)、大股東持股比例(Top1)、獨立董事比例(Ibr)、每股收益(Eps)、高管前三名薪酬(Lnsalary)、托賓Q值(Tq)、產權性質(State)、兩職合一(Dual)為控制變量,并控制年份(Year)和行業(Ind),各變量計算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定義
(三)模型構建。

(一)描述性統計。表2報告了全樣本描述性統計結果,首先,商業信用獲取(Ap)的平均值為0.3513,最小值為0.0199,最大值為1.4641,極差較大,表明不同企業的商業信用獲取分布并不均衡,存在明顯差異。供應商集中度(Sup)的平均值為0.3298,中位數為0.2859,可以看出企業前五大供應商采購額占比約三分之一,樣本企業的供應商集中程度較高,表明企業傾向培養較為集中的供應商,但極差較大,說明企業間供應商集中度差異明顯。資產負債率(Lev)的最小值為0.0594,最大值0.9169,極端值間存在明顯差異,表明企業間負債狀況差距顯著,也間接說明企業間所受到的融資約束差距較大。成本粘性(Sticky)的均值為-0.7457,最小值為-4.3853,最大值為-0.0062,極端值之間差距較大,表明我國制造業成本粘性普遍存在,企業間的成本粘性差異較大,剩余變量如上頁表2所示。

表2 描述性統計
(二)分組描述性統計。表3將供應商集中度由低到高進行排列,將樣本量分為7組,觀察商業信用獲取在不同組別的變化趨勢,商業信用獲取(Ap)的均值在第1至第2組中呈上升趨勢,第2至第7組中呈下降趨勢,初步可以看出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呈現一個先上升后下降的趨勢。

表3 分組描述性統計
(三)主要變量的組間均值檢驗。表4是按照成本粘性的強弱進行分組的組間均值差異檢驗,t檢驗結果顯著,通過對比發現,與強成本粘性的企業相比,弱成本粘性企業的銀行借款和資產負債率的均值更高,說明其經營狀況良好,外部融資較為容易,對商業信用這種融資方式依賴性較低;并且弱成本粘性的總資產報酬率較高但資本密集度低,說明其成本管理和盈余水平高,資金周轉速度快;弱成本粘性企業成長能力和公司規模較大,說明企業內部治理水平較高。

表4 主要變量的組間均值差異t檢驗
(四)相關性分析。表5是變量Pearson相關系數的檢驗結果,經檢驗發現,商業信用獲取(Ap)與供應商集中度(Sup)在1%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表明供應商集中度越高,企業獲取的商業信用越少。成本粘性(Sticky)與商業信用獲取(AP)在5%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此外,銀行借款(Bank)、資產負債率(Lev)、總資產報酬率(Roa)、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Top1)、每股收益(Eps)等其他相關系數的絕對值基本小于0.5,表明變量間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

表5 相關系數矩陣
(五)多元回歸分析。下頁表6是對假設1和2進行回歸分析的結果。第(1)列為供應商集中度(Sup)與商業信用獲取(Ap)的OLS回歸結果,供應商集中度(Sup)與企業商業信用獲取(Ap)的系數為-0.152,在1%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第(2)列在原有基礎上加入供應商集中度(Sup)的平方項,供應商集中度(Sup)的系數為0.157,在1%的水平上顯著正相關,而供應商集中度平方項(Sup)的系數為-0.360,在1%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說明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并非簡單的線性關系,而是表現為顯著的倒“U”型關系:即企業商業信用獲取與供應商集中度的關系是存在一個極值點,到達極值點之前,隨著供應商集中度的提高,企業從供應商處獲得的商業信用會逐步增加,到達極值點后,企業從供應商處獲取的商業信用會逐步減少。

表6 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OLS回歸
為進一步確定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關系,決定計算該二次函數的拐點,經計算可得,曲線拐點為0.2178,此拐點便是上述提到的極值點,同時,因供應商集中度的二次項系數為負,故該模型對應圖像是一條開口向下的拋物線,在到達該點之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正相關,超過拐點后,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負相關。上述結論支持了假設1,這一結論意味著,供應商集中度在到達拐點前,企業與供應商關系建立時間不長,企業對其提供的產品質量存有疑慮,所以關系并不穩定,供應商為吸引客戶,會提供更多的商業信用;供應商集中度超過拐點時,雙方關系較為穩定,企業對供應商較為依賴,供應商議價能力提高,企業轉換供應商成本較高,供應商會減少企業對其商業信用的“侵占”,減少自身風險。
本文對假設2按照成本粘性強弱進行了分組回歸,第(3)列和第(4)列分別為弱成本粘性組和強成本粘性組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調節作用的結果。回歸結果顯示,不論企業成本粘性強弱,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間的二次項系數均為負數,函數圖像均呈倒“U”型,進一步驗證了假設1。為探討成本粘性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之間關系的調節作用,本文分別計算了兩組回歸模型的拐點:弱成本粘性企業的供應商集中度拐點為0.2084,而強成本粘性企業的拐點為0.2409,表明弱成本粘性企業的倒“U”型曲線向左移動,在供應商集中度較低時便能到達拐點,相較移動前,移動后的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倒“U”型關系敏感性增強,假設2得以驗證。
為了驗證結果的穩健性,本文對樣本數據進行如下檢驗:(1)考慮到供應商集中度對企業商業信用獲取影響的滯后效應,并避免內生性問題的影響,對供應商集中度(Sup)和供應商集中度的平方項(Sup)滯后一期,并采用供應商集中度(Sup)和供應商集中度的平方項(Sup)的行業均值充當工具變量進行兩階段回歸(2SLS);(2)考慮到行業影響,本文擴大行業范圍,選取全行業作為樣本;(3)參照于博和Gary(2018)的做法,用(應付賬款+應付票據)/營業收入作為商業信用獲取(Ap)的替代變量;(4)采取李艷平(2017)的做法替換解釋變量,用企業第一大供應商采購占比代替供應商集中度。由上述檢驗結果可知,穩健性檢驗的回歸結果與研究結論基本一致,表明本文研究結論基本穩健。
本文利用2007-2020年我國A股制造業上市公司的數據,結合企業成本粘性考察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之間的關系。實證結果表明:(1)供應商集中度存在最優值,到達最優值前,供應商集中度的提高會促進企業商業信用的獲取,到達最優值后,關系的持續增進會減少企業獲取的商業信用,即二者呈倒“U”型關系;(2)相較強成本粘性企業,弱成本粘性企業對供應商集中度與商業信用獲取的倒“U”型關系更為敏感。
本文的主要啟示:(1)隨著市場競爭的愈演愈烈,企業傾向選擇縱向一體化戰略提升自身競爭優勢,適度的供應商關系促使企業獲取較多的商業信用,降低企業間的信息不對稱和交易成本,而過高的供應商集中度會導致企業處于弱勢地位,對供應商的過度依賴會為企業今后的生產經營埋下隱患;(2)企業要注重自身成本管理,提高企業資源配置效率,從而緩解企業成本粘性對經營風險造成的消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