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詩秋燕、 春燕書寫的承續與創新

【摘要】 唐前詩歌形成了秋燕和春燕兩大寫作傳統。燕是杜甫詩中描寫次多的飛鳥。杜詩繼承了春燕和秋燕書寫，二者涉及的寫作手法和情感相差較大。前者多精于動作細節的描繪，主要表現正面、放松的愉悅之情，后者則是秋日意象的代表物，用于表現悲傷、孤獨的惆悵之情。杜甫的詠燕詩，以燕喻己，是詩人漂泊生涯的寫照。杜甫基于前人對春燕、秋燕的描繪和用典，在詩中進一步精準描寫燕的情態，創造了新的寫燕角度和詞匯。

【關鍵詞】 杜甫;秋燕;春燕;創新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8-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8.012

燕作為早期進入詩歌描寫范疇的鳥類，其文學形象經由重要詩人的加工，成為詩歌中難以忽視的獨特意象。唐詩對意象的使用和塑造可謂達到巔峰，而杜甫作為集大成者，其詩歌中的燕出現頻率高達52次，僅次于雁①，相關考察還有可供拓展的空間②。杜甫對燕書寫的接受、使用，無論是用于考察杜詩寫作手法和個人風格，還是探索詩歌意象發展過程，都可作為典例。

一、杜甫繼承的春燕、秋燕書寫傳統

燕子最早在《詩經》中作起興之用，引發送別之時悲傷不舍之情，但是《詩經》對燕的書寫基本上停留在寫實白描，文學內涵較為單調?！囤L·燕燕》有言：“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睂ρ嘧拥拿鑼戄^為簡單，開啟了詩歌寫作中燕與離別主題的聯動。宋玉的《九辯》是燕意象內涵的第一次豐富，鞏固了《詩經》以來燕與“離別”的關系，燕子正式進入“悲秋”意象群。宋玉在《九辯》中發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感嘆，由此引發對貧士志不平和游宦無伴友的哀憐，他寫到“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的秋景。“燕”因為其候鳥秋季遷徙的特性，也被詩人賦予了繼“離別”后“悲秋”這一文學情感內涵。后代詩人在書寫“悲秋”主題時必定會想起宋玉此句，燕與蟬、燕與雁也成為常用的秋季意象組合，燕蟬對偶的例子更是不少。

從漢魏到六朝，秋燕書寫穩定傳承，春燕書寫逐步出現。魏晉到唐前詩歌中持續增加的春燕描寫呈現出以下特點：一是常寫到燕銜泥和飛行;二是出現新的春季意象組合——燕與花、燕與蜂、燕與魚、燕與鶯、燕與蝶;三是出現了新場景下的燕子——江燕 、雨燕 （區別于檐燕）。六朝詩人求新用典，所以六朝詩歌發掘了一批燕相關的典故—— “燕雀”“賀燕”“石燕”“燕為履”“吳宮燕”和“翻幕燕”。

由此可以發現唐前詩歌中的燕寫作依據時節可以分為秋燕寫作傳統和春燕寫作傳統，從寫法上則體現為“描寫”和“用典”兩大傾向。秋燕寫作傳統產生的早，但是詩歌數量呈現緩慢下降趨勢，來自宋玉，所涉及的主題包括送別、悲秋、宦游、思婦，對燕的描寫集中在遷徙上，較為單一且概括，燕的象征意義主要為“離開的人”。春燕寫作傳統后出于魏晉，且詩歌數量持續增長，所涉及的主題為樂春和閨怨，寫燕歸來銜泥筑巢、穿飛鳴叫、近水飛行、銜花入戶，描寫更精細工致，著眼于燕的具體動作描寫，燕的總體象征意義不明顯，但是有“雙燕”作為男女相守的象征。

杜甫對燕書寫的繼承首先體現在對秋燕、春燕相關主題的寫作。他在52首詩寫到燕子，寫秋燕8首，寫春燕34首。杜甫繼承了悲秋樂春的詩歌傳統，也接受了秋燕春燕的不同寫作方式。秋燕重寄情，故摹寫點到為止，春燕重賞玩，則刻畫精細工致。杜甫對燕書寫的繼承在詩歌語言上體現為沿用對語、化用詩句和使用典故。寫到秋燕時，他尤其喜歡使用蟬來與燕對偶，從視覺和聽覺角度渲染氛圍。但很少化用前人描寫秋燕的詩句和沿用秋燕相關的典故。寫到春燕時，沿用了大量對語，化用鮑照、江總、何遜、陰鏗等人佳句，注意到雨燕和江燕并且寫入詩中，沿用了“燕雀”“賀燕”“石燕”和“翻幕燕”等典故。杜甫繼承了秋燕和春燕的寫作傳統，又有所發展。他以秋燕自喻寄托自身的寂寞，傳統的燕與蟬對偶在杜甫筆下顯示出多種情感，他還發掘了雨中群燕躲藏枝葉深處這一新畫面。

二、杜甫對秋燕書寫的繼承與創新

杜甫的秋燕書寫是對宋玉《九辯》“悲秋”美學的繼承。杜甫歷經安史之亂，在年過半百后留下了7首關于秋燕的詩。乾元二年（759）杜甫棄華州司功一職，西去秦州，后入蜀，罷官前他在《立秋后題》一詩中寫到“玄蟬無停號，秋燕已如客”。從宋玉到王胄，燕與蟬的搭配已經十分成熟，但是他們筆下的秋蟬或寂寞無聲，或叫聲微弱斷斷續續，寫秋燕也只是提到燕子離去或留巢，并不具備對個人情志的表達。杜甫則是以“玄蟬”與“秋燕”自喻，既寫其渴望罷官歸去的情操，也表達自身漂泊客游的寂寞。“玄蟬”見《抱樸子·外篇》：“玄蟬之?，饑不愿為蜣蜋之穢飽?！雹壅且驗橛兄Ｈ陨砀邼嵉目释涂陀我丫玫墓陋毤拍募局镉址耆松铮艜邢挛摹捌缴毻?，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的感嘆。蟬和燕寄托了個人命運的慨嘆，成為詩人自身的譬喻，杜甫完成了對燕與蟬這一對意象的深度發掘。杜甫寫秋燕的詩常常使用燕與蟬（鳴蟲）來做對偶，但每次內含的情感都有細微差別。“局促④看秋燕，蕭疏聽晚蟬?！保ā肚锶召绺亼逊罴泥嵄O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寫自己為避兵戈滯留江漢，不得自由，秋燕晚蟬更顯此身孤苦落寞。“鳴螀隨泛梗，別燕起秋菰?！保ā吨鄢鼋昴掀址罴泥嵣僖鼘彙罚戻Q螀別燕，全是漂泊離家之物，前者附梗而鳴無所安居，后者逐食而飛饑寒交迫，正如寄身小舟缺衣少食的詩人，其離亂之悲不言自明?！皫暷恍L燕，笳簫咽暮蟬。”（《哭韋大夫之晉》）寫故友離世后居所凄涼空虛，悲傷之情溢于言表。杜甫對秋燕的觀察十分細致，角度新穎，他在《朝雨》中寫到“風鳶藏近渚，雨燕集深條?！绷粢獾窖嘧訛榱吮苡昙w躲藏在樹的枝葉深處，這是前人從未描寫過的畫面。燕子不愿穿雨而飛暗示雨勢不小，這樣的留白顯示出杜甫對詩歌言外之意的巧妙安排。

三、杜甫春燕書寫的繼承與創新

春燕是杜甫對六朝詩歌遺產的吸收和改造成果之一，同時也是杜甫在亂世中賞玩自然放松精神的審美愉悅來源。杜甫從動作描寫、化句用典和寄托情感三個方面著手改進春燕的詩歌書寫。

杜甫繼承和改造春燕書寫的方式之一乃是精選六朝詩人描寫燕的動詞納為己用并加以改造。六朝詩人注意到春燕銜泥和飛行的情景，高明者用詞如“弄”“戲”“入”“拂”“繞”“吐”“度”“銜”“舞”“集”“隨”“送”“巢”“聯翩”“拾”“喧”，但用得更多的還是簡單籠統的“飛”和“逐”，多用動賓結構卻在使用動詞時很少以副詞來增加動作細節描繪，如“逐草蟲”“逐風花”“逐蝶”“迎雨”等。杜甫從六朝詩人的用例中挑選了攜帶更多信息的動詞入詩，如：

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

雜花分戶映，嬌燕入簾回。（《李監宅二首》）

“翻”就具有“飛行+物體的一面轉移到另一面”的意思，“入”有“飛行+進入物體內部”的意思。杜甫還利用副詞、多個動詞來增加畫面細節、動感，如：

細動迎風燕，輕搖逐浪鷗。（《江漲》）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絕句二首》）

巢燕高飛盡，林花潤色分。（《喜雨》）

柱穿蜂溜蜜，棧缺燕添巢。（《陪諸公上白帝城頭宴越公堂之作》）

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

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堂成》）

銜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絕句漫興九首》其三）

以上種種使得五言杜詩比六朝五言作品包含了更豐富的信息，對畫面的描述更為準確和精細。七言的字數優勢使得它的表達空間較五言更大，杜甫在五言中已經體現的這一特性在七言中更為明顯。杜甫自己也創造出寫春燕動態的新詞，如“回”“蹴”“受”“斜”“添”“貼”“翻翼”等，這些詩句也是注杜、評杜者反復稱許的佳句。

杜甫繼承和改造春燕書寫的另一方式是化用前人詩句、取典用事。黃庭堅評價杜甫詩歌有“無一字無來處”之說，從杜甫的詩句里常常能窺見其學習古人作詩之用力。杜甫取前人珠璣卻絕不亦步亦趨，必定重新仔細調整詞句，增加信息，“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保ā秾τ陼鴳炎哐S主簿》）中典故來自《左傳》，其句式又見北齊邢劭《齊韋道遜晚春宴詩》“檐喧巢幕燕，池躍戲蓮魚”。另一例“雜花分戶映，嬌燕入簾回”（《李監宅二首》）脫胎自隋朝魏?！冻跸膽t詩》“出簾飛小燕，映戶落殘花”?！棒~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用《列子》、唐太宗、陰鏗語。六朝以來燕子的典故已有“燕雀”“賀燕”“石燕”和“翻幕燕”，杜甫對“燕雀”“賀燕”“石燕”的使用更新了用典技法、擴大了這些典故的影響力。

“燕雀”本義是泛指燕子雀鳥一類體型小的飛禽，六朝詩人描寫春天或秋天的時候會用其本義，將其作為景物入詩，如徐干《情詩》：“顧瞻空寂寂。唯聞燕雀聲?！焙务恪犊揸愓言姟罚骸盁o復酣歌樂，空馀燕雀喧?！薄把嗳浮币辉~被典故化首先是因為《史記》所載陳勝之語：“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陳勝自比為有高遠志向的鴻鵠，將目光短淺的平庸之輩稱為燕雀。這種小大區別或許也透出莊子《逍遙游》學鳩、斥鴳與大鵬的對比傳統。漢魏六朝詩人使其事用其典，以“燕雀”凡鳥與“鴻鵠”“鷹隼”等異鳥對舉，暗指平庸之人，反襯有志之士的德行不流于俗，如曹植《言志詩》：“神鸞失其儔，還從燕雀居?！比罴对亼寻耸住罚骸案啉B翔山岡，燕雀棲下林?！备敌堕L歌行》：“鷹隼厲爪翼。恥與燕雀游?！倍鸥^承了這一典故，他不僅用“燕雀”（《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士》：“竟與蛟螭雜，空聞燕雀喧”），還在《去矣行》一詩中將燕子單獨分離出來與鷹隼對比，“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表明自己不愿巴結顯貴以求食。在這里燕子明顯是獨立作為一個負面形象出現。杜甫基于典故傳統，拓展了燕子形象的負面意義，這是他有意探索創新的結果。

杜甫用“石燕”典師法庾信，反用典故以出奇。“石燕”出自《水經注》：“東南流徑石燕山東，其山有石，紺而狀燕，因以名山。其石或大或小，若母子焉，及其雷風相薄，則石燕群飛，頡頏如真燕矣?！断嬷萦洝吩唬骸懔晟接惺啵鲲L雨即飛，止還為石?！敝庇谩⒄玫湔撸蛞允妊啵ㄖ斐对仾殫B詩》：“細石似燕能隨雨”），或直述燕飛（張正見《賦得默林輕雨應教詩》：“詎得零陵燕。隨風時共舞?！敝T葛穎《賦得微雨東來應教詩》：“風起還吹燕。”），詩意不加轉折。庾信則翻用之，作“燕燥還為石”（《同顏大夫初晴詩》）、“已歡無石燕”（《喜晴詩》）、“零陵舊是燕”（《詠石詩》），利用否定、反向推演使得典故在符合原本邏輯的基礎上實現語言形式上的創新，具有審美上的趣味和愉悅。杜甫正是專學庾信此法，《雨不絕》一詩中言“舞石旋應將乳子”，蘊含豐富的信息，舞石即石燕，據《水經注》言該石經風雷遇雨飛，可承繼前文“鳴雨”之大，“旋應”意為不便、不應，即使雨“漸細微”，也不適合燕子帶領幼雛飛行，照應題目“雨不絕”，正是暗寫“盼望雨絕”之意，此時杜甫正在四川三峽一帶，距湖湘不遠，用典切其所在，一句之內轉折生趣又勾連前后上下，是杜甫用典之高妙，遠超前輩。

杜甫繼承和改造春燕書寫的又一方式是其詠燕詩越過宮體，直學鮑照詠物寄托之法。六朝宮體詩人的詠燕詩多無寄情，更無自托，典型例子如庾肩吾《詠檐燕詩》：“雙燕集蘭閨，雙飛高復低。向戶疑新箔，登巢識故泥。依櫩本相賀，近幕愿同棲?！比珜⒀嘧鳛榕c自己無關的景觀進行仔細描摹，卻缺少對燕的共情想象，更無悲喜。鮑照詠燕則加以大膽主觀想象，描寫燕子欲棲居“君”家而不得，羽翼不比鴻鵠，描繪出無奈、力微的燕子形象。王壬秋評鮑照《詠雙燕詩二首》有言：“杜子美賦物律詩全學此?！雹荻鸥Α稓w燕》：

不獨避霜雪，其如儔侶稀。四時無失序，八月自知歸。春色豈相訪，眾雛還識機。故巢儻未毀，會傍主人飛。

鮑照詩中渴望君家的燕子可以說是杜甫《歸燕》中那只對主人心存留戀的燕子的前身，《歸燕》作于乾元二年，杜甫在這一年做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棄官入蜀。“故巢儻未毀，會傍主人飛?！闭窃娙藦碗s情感的流露，昔時筑巢是奉節于主，今日抉擇也全憑主人如何相待。在這里既可以解作“未知巢毀壞與否，若舊巢仍在便依然追隨主人”，也可以解作“歸來發現舊巢已經毀，感嘆若巢不毀，則依然追隨主人，可惜事與愿違”。無論如何，這只歸燕是杜甫的化身，他的徘徊、留念、矛盾讓燕子從單純的物象轉化為了飽含情感的意象。

四、結語

對杜甫來說，秋燕是安史之亂以后觸目生悲的景物，是流亡生涯中同病相憐的生命，是杜甫走到人生之秋后與自然之秋的鏈接與共鳴。春燕是他心靈的安慰，是他將注意力轉向自然放松心情的審美愉悅來源和磨煉詩藝的載體。他一生中多在外在環境和內心相對平穩的狀態寫春燕，他對春燕的書寫是樂春傳統的潛移默化、是身邊自然景物的留意觀察、是動蕩時代中的心靈慰藉。杜甫的詠燕詩是他直學“俊逸鮑參軍”的成果，也是他個人形象的投射、內心矛盾的出口。杜甫對燕的描寫在技巧和情感上都引起后代詩人的注意和喜愛，被后人反復討論和使用。

注釋：

①雁意象統計數據參考陳植鍔《詩歌意象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15頁。

②杜甫詩歌燕意象研究三則：鄧英《物微意不淺——解析杜甫詩歌中的燕子意象》（《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趙金斌《試論杜甫詩歌中的燕子意象》（《中國校外教育》2009年第8期）;莫立民、曹海月《杜詩燕意象芻議》（《中國韻文學刊》2019年第1期）。

③未見詩注，筆者補充。

④形容受束縛而不得舒展。杜甫 《送樊侍御赴漢中判官》詩：“徘徊悲生離，局促老一世?！?/p>

⑤鮑照：《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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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鮑照撰.鮑參軍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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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鄧英.物微意不淺——解析杜甫詩歌中的燕子意象[J].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4）.

[9]趙金斌.試論杜甫詩歌中的燕子意象[J].中國校外教育，2009，（8）.

[10]莫立民，曹海月.杜詩燕意象芻議[J].中國韻文學刊，2019，（1）.

作者簡介：

黃恒靚，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古典文獻學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