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案企業合規刑事立法路徑探索

隋莉莉　徐建軍

摘 要：隨著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的全面推開，一些困擾司法實踐的問題也逐漸呈現出來，集中表現為刑事實體性、程序性法律供給不足。將涉案企業合規納入刑事法律之中，兩者之間可能存在法秩序沖突。在立法上，實體法層面要在刑法中增設企業合規出罪條款，修改量刑制度，建立單位犯罪累犯制度等;程序法層面要確立企業犯罪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延長考驗期限。

關鍵詞：企業合規 刑事立法 單位犯罪 緩刑

2020年3月以來，最高檢部署啟動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當前，我國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已經進入深度探索及法治建構的關鍵性階段。從兩年多的試點經驗來看，僅在現行法律的框架下，將合規引入刑事司法不能充分發揮涉案企業合規制度的作用。要充分激發企業合規建設的積極性，提升企業可持續發展的能力，降低企業交易成本，全面改善法治化營商環境，必須完善相關實體法和程序法，實現國家預防違法犯罪功能的企業化，企業治理結構的法治化，通過涉案企業的合規整改，引導和促進所有企業自覺地開展合規建設。因此，將涉案企業合規制度納入刑事法律體系具有必要性和緊迫性。本文通過分析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的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問題，提出具體立法建議，以期拋磚引玉。

一、涉案企業合規制度的產生和發展

（一）域外企業合規制度與實踐

企業合規制度最早發源于美國，其制度設計的目的在于激勵企業合規經營。美國建立的暫緩起訴協議制、不起訴協議制度在全球范圍內均有較大的影響。涉案企業需要承認被指控的犯罪行為，并就需要繳納的罰款與執法機關或監管機構進行協商，達成協議后，按時繳納這些罰款。與此同時，執法機關或監管機構設定一定的考驗期，涉案企業在此期限內建立合規體系，堵塞公司運營的制度漏洞，改變公司經營的方式，執法機關或監察機構經過持續不斷的監督和審查，到期后再來確定是否提起公訴。一旦認為公司履行了協議所確定的義務，建立了較為完善的合規機制，執法機關和監管機構就不再向法院提起公訴，案件最終以涉案公司免予定罪和避免刑事處罰而告終。[1]域外企業合規制度在發展模式上主要有檢察官自由裁量模式與法院審查模式兩種，各國結合本國國情做出了不同的選擇：美國主要采取“檢察官自由裁量模式與法院審查模式”二元制模式;英國主要采取一元制“法院審查”模式，暫緩起訴協議必須取得法院的審查、批準和監督，檢察官才可將暫緩起訴協議的內容公之于眾。法國、加拿大、新加坡等國家建立了本國的一元制“法院審查模式”。在加拿大，檢察機關與涉案企業達成暫緩起訴協議后，法院要對協議的條款及執行情況進行嚴格的司法審查。對于暫緩起訴協議的執行以及相關條款的變更，新加坡高等法院有權進行持續不斷的監督。法國檢察機關在與涉案企業進行平等協商的基礎上，可以達成附條件的暫緩起訴協議，這一協議通常被稱為“基于公共利益的司法協議”。

（二）我國涉案企業合規制度的產生和發展

2020年3月，最高檢在上海市浦東區、金山區、江蘇省張家港市、山東省郯城縣、深圳市南山區、寶安區等6家基層檢察機關開展第一期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試點檢察機關對企業涉經營類犯罪，依法能不捕的不捕、能不訴的不訴、能不判實體刑的提出適用緩刑的量刑建議。同時，探索督促涉案企業合規整改，促進“嚴管”制度化，不讓“厚愛”被濫用。2021年4月8日，最高檢下發《關于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方案》，依法有序推進企業合規改革試點縱深發展，第二期改革試點范圍擴大至北京、浙江等10個地區。2022年4月，最高檢會同全國工商聯召開會議，對全面推開改革試點工作作出具體部署。

在當前推行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過程中，困擾司法實踐的問題集中表現為刑事實體性、程序性法律供給不足。為此，只有加快刑事法律供給，才能保障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有效推進，充分發揮企業合規的功能作用。

二、涉案企業合規的刑事實體法障礙與立法路徑探索

（一）刑事實體法障礙

1.涉案企業合規與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存在沖突。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是我國現行刑法所規定的一項基本原則，其具體涵義，是指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2] 我國刑法總則和分則部分規定了關于從輕、減輕、免除處罰的法定情節，包括犯罪預備、犯罪未遂、犯罪中止、自首、立功、又聾又啞或盲人犯罪等情節。然而，對有罪的企業，因有效合規而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從現行刑法規定來看缺乏正當性，會有放縱犯罪之嫌。此外，作為功利主義考量的涉案企業合規的初衷是“放過違規企業，嚴懲高管和員工”[3]，而我國刑法基本以自然人為規制對象，對企業犯罪的認定，往往需要以追究企業中“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刑事責任來實現，呈現出“嚴懲個人、附帶追訴企業”的模式。這樣的責任追究體系與企業合規旨在減輕企業可罰性風險的目的不具有相融性。

2.涉案企業合規與我國現行緩刑制度存在沖突。對涉案企業合規適用緩刑，不僅可以為企業實施內部改革與整頓提供機會，也為司法機關在追訴犯罪過程中充分關注企業社會責任提供制度平臺。從比較法來看，法國對法人科處刑罰，可以按照法國刑法典規定的條件適用普通緩刑。對涉案企業適用緩刑制度，從域外刑罰例來看是可行的，而且從目前企業合規改革的司法實踐來看，也是有必要的。然而，我國刑法雖然規定了緩刑制度，但其適用對象僅限于自然人，不包括單位。所以從刑罰體系來看，我國刑罰中對企業合規的刑罰執行缺乏緩刑的制度安排。

（二）刑事實體法立法路徑探索

1.在我國刑法中增設企業合規出罪條款，將企業合規計劃作為企業犯罪的責任排除事由。具體立法設計如下：（1）建議企業合規原則上適用刑法第13條規定的“但書”條款，將企業合規視為法定出罪事由。理由如下：一方面，企業具備有效的合規制度和合規計劃并持續實施，在道義和樸素的情感認知上，可以得到原諒;另一方面，也可以有效避免辦理企業犯罪案件實踐中存在的“罪過”，特別是“故意”證明上的困難。（2）在刑法總則有關單位犯罪的規定（第30條、第31條）中，增設特定情況下的企業合規免責制度。將涉案企業在實施犯罪之前是否采取了有效的合規計劃，作為法定免責事由。具體規定為：“企業在實施犯罪之前采取了有效的合規計劃的，可以免于刑事責任。”

2.量刑制度上的修改。在刑法總則中將企業合規計劃規定為單位犯罪從寬處罰量刑情節。事先是否具備有效合規計劃，涉案后是否及時進行合規整改，本就是判斷企業危險性的事實之一。將企業合規寫入刑法總則，上升到法定量刑情節的高度，必然會激勵和推動企業合規 。建議在刑法總則中關于量刑制度的規定中，將有效的合規計劃作為法定量刑情節，將量刑激勵效果落到實處。具體增加以下內容：“企業實施犯罪之前健全了相關合規經營機制，實施犯罪后建立并按有效合規計劃進行有效整改，經依法成立的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考察達標的，可以從輕、減輕處罰。”

3.刑罰執行方面，建議在刑法總則中增設企業緩刑制度。可以在刑法第72條中增設以下內容：“對于承諾進行內部治理與整改，建立并實施有效合規計劃的涉案企業，可以宣告緩刑”;同時也要明確“被宣告緩刑的涉案企業，在緩刑考驗期限內，不遵守合規計劃進行合規建設的，應當撤銷緩刑，執行原判刑罰”。通過設定企業緩刑制度，對企業建立并有效實施合規予以刑事激勵，并明確不建立、不履行有效合規計劃的后果，不僅可以避免刑罰對涉案企業的永久損害和經濟壓力，同時，還為涉案企業提供了內部治理與整改的契機，以此發揮威懾與預防的功能。

4.建立單位犯罪累犯制度。單位犯罪客觀上存在累犯的情況，對于假合規、紙面合規的企業應當從重處罰。任何預防措施包括合規管理的效果都不是絕對的，即使可以減少或者避免一些犯罪，也不可能完全杜絕。對那些真正落實合規整改的企業，應該給予一定的司法激勵;而對那些假合規并再次發生同類犯罪的企業，應該從重處罰。當前合規試點是由檢察機關主導并引入第三方組織，對涉案企業合規整改進行評估，將單位合規整改作為不起訴和從寬量刑的依據，體現了鼓勵有效合規的一種正向激勵。但是面對合規陷阱，應當采用適當的懲治性措施。針對無效合規建立從嚴從重處罰的負向激勵，以預防單位再次犯罪，并且確保正向激勵的效果。可以考慮在立法上設置單位特別累犯制度，當單位在合規整改以后再犯類似罪的，說明合規失敗，單位的組織危險性比較高，對其從嚴處罰也有利于發揮刑罰的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功能，督促在社會范圍內進行實質有效的合規建設。

三、涉案企業合規的刑事程序法障礙與立法路徑探索

（一）刑事程序法障礙

1.現行的不起訴制度不能充分滿足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法律規范需求。對于涉案企業而言，合規不起訴是有效的刑事激勵措施。同時，合規不起訴對企業的生存發展，激發企業合規建設的自覺性、主動性，有效預防企業再犯罪具有積極影響。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可以適用于企業的不起訴是法定不起訴、存疑不起訴和相對不起訴。目前企業合規改革實踐中，企業合規多數適用相對不起訴，但檢察機關酌定裁量不起訴的范圍限于情節輕微的刑事案件。由于適用的案件范圍有限，在相對不起訴模式下，涉案企業合規避免刑事責任與預防犯罪的功能釋放還不夠充分。

2.存在“不訴了之”的問題。涉案企業合規所追求的一個核心價值目標是企業通過合規建設，達到持續依法合規經營，從而實現對企業犯罪的一般預防。企業犯罪的誘因雖然多種多樣，但最終都源于企業文化。一個涉案企業要孕育、培養出合規文化絕非在朝夕之間，通過一次合規建設實現涉案企業持久的合規經營只是一個理想狀態。相對不起訴決定的作出，即代表著刑事訴訟程序的終止。在涉案企業合規實踐中，由于目前刑事訴訟法沒有賦予檢察機關對已經發生了法律效力的不起訴決定撤回權，如果檢察機關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后，涉案企業后續拒絕履行合規計劃或者履行不到位，甚至再犯同類罪行，檢察機關對不信守合規承諾的涉案企業也再無刑事追訴的權力，勢必損傷刑事法律的威嚴。

3.存在訴前考驗期短的問題。涉案企業合規既要制定有針對性的合規計劃，又要實施整改、還要組建適格的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在此基礎上，檢察機關最終作出處理結果，是一項程序繁雜、資源投入大、耗時長的系統工程。正因為企業合規需要如此大的時間成本，這項發端于美國的制度，在美國一般不適用于小微企業。按照我國現行的刑事訴訟法規定，在押案件最長辦案期限為6個半月，取保候審案件在檢察環節的期限最長為1年。在現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辦案期限內，涉案企業要實施有效的合規建設，從而達到可以適用相對不起訴的標準，時間較為緊張，容易造成企業合規流于形式。

（二）刑事程序法立法路徑探索

1.確立企業犯罪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可以通過所附條件和考察期限，實現督促企業合規整改、保證訴訟效率和特殊預防之間的一種有效均衡。具體而言，建議在刑事訴訟法第182條中增加以下內容：“對于企業涉嫌犯罪，符合起訴條件，但同時具有下列情形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一）能夠正常生產經營，并且承諾開展企業合規;（二）自愿認罪認罰;（三）自愿適用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對于企業犯罪案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適用附條件不起訴：（一）企業工作人員盜用企業名義實施犯罪的;（二）企業成立后以犯罪為主要活動的;（三）個人為進行違法犯罪而成立企業的;（四）其他情形。”

2.延長企業合規考驗期限。由于涉嫌犯罪企業開展刑事合規，需要制定有效的合規計劃和實施整改，并且在合規整改過程中又需要引入第三方組織實施合規考察，檢察機關經過法定程序認可后才能最后作出附條件不起訴，就程序本身而言，所耗費的時間比較長。因此，企業合規考驗期也應相應延長。然而，考察期限過長，對企業和司法機關而言也是一個負擔，甚至有可能被濫用。綜合考慮以上因素，筆者認為，涉案企業合規的考驗期限以2年為宜。具體而言，建議刑事訴訟法第182條中增加以下內容：“在附條件不起訴的考驗期內，由人民檢察院交第三方監督管理委員會選聘的第三方組織對被附條件不起訴的涉嫌犯罪企業及相關涉嫌犯罪人員進行監督考察評估。附條件不起訴考驗期為二年，從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之日起開始計算。被附條件不起訴的企業，應當遵守下列規定：（一）制定完善的合規計劃;（二）遵守法律法規，服從合規考察;（三）定期書面報告合規計劃實施情況;（四）其他條件。”

3.考驗期后的處理。考驗期滿后，根據相應情形，檢察機關對涉案企業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撤銷附條件不起訴決定，提起公訴。具體而言，建議刑事訴訟法182條中增加以下內容：“被附條件不起訴的企業，在考驗期內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撤銷附條件不起訴決定，提起公訴：（一）實施新的犯罪或者被發現決定附條件不起訴以前還有其他犯罪需要追訴的;（二）違反法律法規，情節嚴重的;（三）違反合規計劃或者相關監督管理規定，情節嚴重的。被附條件不起訴的企業，在考驗期內沒有上述情形，考驗期滿，人民檢察院應當做出不起訴決定。”

涉案企業合規既體現了積極、全面預防企業犯罪的社會懲罰理念，促進了企業先進的治理方式和合規經營理念，更具有出罪機能，是推動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舉措。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有效開展，不僅需要觀念的轉變，更需要刑事立法頂層設計。通過刑事領域的立法，為涉案企業合規提供制度性支撐，確保涉案企業合規制度在刑事法治的軌道內規范運行。

*遼寧省大連市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四級高級檢察官[116021]

**遼寧省大連市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三級高級檢察官[116021]

[1] 參見陳瑞華：《美國暫緩起訴協議制度與刑事合規》，《中國律師》2019年第4期。

[2] 參見趙秉志：《刑法總則問題專論》，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49頁。

[3] 陳瑞華：《企業合規基本理論》，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