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大年

昆明丑小鴨中學創辦于2011年，是云南省第一所面向初中階段“不適應傳統教育的學生”的民辦初中。專門招收來自全國各地初中階段家長管不了、學校沒法管，厭學、棄學、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孩子。有些孩子聰明、感性、善良、有才，但他們不適應傳統的體制內教育，不接受傳統的評價，因而或厭學、或逆反、或冷漠、或逃避，被貼上了“問題孩子”的標簽。我就是要把這些孩子收回來。我的微信號、手機號、QQ號就印在學生的作業本上，只要學生需要，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丑小鴨中學是一所正規的初中，開設了初中階段所有的課程，還針對性地開設了軍事、心理、瑜伽、藝術、人格、健康、表達、夢想等10余門校本課程和學生社團等自由課程。丑小鴨中學的辦學理念就是“保護學生，尊重學生，服務學生，發展學生。辦家長放心的學校，做學生依戀的老師。”十幾年來，有近3000個“問題孩子”回歸正常的生命狀態，他們從不上學到上學，從棄學到有的已經大學畢業了，有的還在讀研究生，等等。

教育是發展完整的人格

分析問題孩子的教育背景后，發現他們一是來自“三高家庭”：高學歷、高收入、高地位;二是來自名校;三是來自“三高家庭”+名校。這些孩子的先天素質都非常好，但是他們為什么不上學，并且絕大部分成績很差呢？

孩子的學習問題，事實上是關系問題。關系問題是所有問題的源頭。我教了40年書，當了13年被大家認可的好校長，但我錯了30年，錯在對教育的思考，或者就沒有認真思考過教育到底是什么、老師到底是什么、學生到底是什么、家庭到底是什么、學習到底是什么！

教育的本質是發展人格。人格有四種：人的品格;人的資格;人的性格，就是心理學上講的個性;人的角色，比如我在學校是校長、在家里是丈夫和父親、在老師面前是學生、在母親面前是兒子，這就是角色。

教育就是發展完整的人格。優秀的人未必就幸福。優秀跟幸福之間看似應該是重合的，但事實上并非如此。幸福的核心問題是人格是否完整的問題。人格完整是會處理各種關系，與自己、與他人、與自然、與社會的關系。會處理各種關系的人才是人格完整的人。教育是發展完整的人格，孩子的人格完整才是完整的教育。我們要尊重學生的人格、培養學生的人格。完美人格的培養有六個關鍵詞：主體、個性、需求;愛、美、自由。

我們培養的主體是學生，尊重學生的主體，發展學生的人格，所有的措施一定要落地于學生，被學生認可，在學生身上發生作用才是關鍵的;關于“個性”，每一個人都不同，好的教育設計是為每一個孩子設計的;“需求”是指孩子個體的需求，如果需求只是面對集體，那就不是關注“人”的本身了;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愛、美、自由里面。跟任何孩子談話，只要關注點在愛、美、自由上，談話就可以進行。一個孩子染了頭發、涂了口紅，老師會說：“這個行為破壞學校紀律。”或者說：“太難看了，像個小姐。”這樣的批評會傷害學生。如果從美的角度、愛的角度找一個共同話題，作為一個共同的價值認同，問題就好解決了。因為很多孩子的所有做法，并不是跟學校作對，也不是破壞紀律，而是需要解決問題：解決學生的存在感問題、被關注的問題、人格問題、尊嚴問題……

好的關系才是好的教育

人是關系的動物，社會是關系的產物，好的關系才是好的教育。學校不只是學知識的地方，更是把人社會化的地方。很多在學校成績好、聽話的孩子，參加工作走上社會后，卻未必適應。而很多在學校時調皮搗蛋的孩子，進入社會后卻混得很好，因為他們在學校就開始把自己社會化了。

教育的順序應該是關系——興趣——規則。首先要建立關系而不是建立制度。親子關系是天生的親密關系，但在現實中，很多家庭的親子關系卻非常差，這在招生季表現非常明顯，丑小鴨中學招生的高峰期有兩個：小長假之后和期中考試之后。就是在家里親子關系出現問題了，或者考試后自尊心受挫，不愿意上學了。

為了讓每一個孩子都有主體意識，丑小鴨中學把政教處變成心理部，把教務處變成學習部，把后勤處變成生活部。很多學校的政教處像學校的內部公安局，政教主任往往是嚴肅的男老師，心理部主任則是溫和的女老師。后勤處給人感覺冷冰冰的，而生活處給人參與感、畫面感，暖洋洋的感覺。

丑小鴨中學把教學變成學習，把作業變成作品，把管理變成治理。作業是被動的、冷冰冰的、是別人讓“我”做的，作品是主動的、有滋有味的、自己不吃飯都要完成、是創造的。

教育就是結構關系，而關系就是滿足需求。什么叫作生命需求？凡是成年人經歷過的、有過的、想過的、需要的都叫作生命需求，是在生命里固有的，不是人為強加進去的。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生命需求都要被滿足？以什么方式滿足？

首先是要被覺察。孩子為什么會偷東西？有人看到的是一個偷東西的壞蛋，有人看到的是要解決問題的孩子。不一樣的視覺結果就不一樣。其次是要被關注。再次是要被理解，他為什么這么做？

一個14歲的女孩，長得很漂亮，喜歡涂口紅、化濃妝，初二就上了七個學校。來到丑小鴨中學后，一見面她就挑戰我——“校長，我化妝好看嗎？”我說，好看，但是不化妝更好看，因為青春就是最美的。她說：“話是這么說，但是明天我還是會化妝。”然后她又問了我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校長，在丑小鴨中學可以談戀愛嗎？”我說，你剛剛來就看上誰了嗎？她趕緊搖頭，我又問她，那是誰看上你了嗎？她連忙否認。我說，那就沒有關系，等你看上別人或者別人看上你的時候，你再來問我這個問題，好不好？

我這樣回答，不光是為了解決問題，還是為了建立聯系。實際上，第二天她并沒有化妝，她是在找主體的存在感。對她來說，這是生命需求。生命需求是從身體里生長出來的。當一個人的生命需求被覺察、被關注、被理解、被滿足時，是幸福的。使人幸福，是教育唯一的價值。

很多人看到孩子談戀愛，首先想到的是要消滅問題，讓問題消失，這是很可怕的。我們應該正視問題、關注問題、覺察問題、探索問題、接納問題。

很多問題不是被“解決”的，而是被關注的。關注了學生的需求，問題自然就解決了。我教了40多年書，從來不讓學生寫檢討和保證書。學生寫檢討最多表示老師贏了、學生輸了，沒有實際意義。批評的目的是激勵而不是打擊，是喚醒而不是壓抑，是叫孩子“抬頭”而不是“低頭”。批評不是讓孩子認錯，而是讓孩子學會思考;批評不是讓孩子認輸，而是讓孩子學會尊重。

教育不只是科學

丑小鴨中學的一樓走廊，拓寬變成一個書吧，把冷冰冰的瓷磚墻換成原生態的木板墻，有質感、很溫馨。孩子們在這里玩得很開心，有老師建議在墻上貼些“不準高聲喧嘩”“不準丟垃圾”的標語，試想，規則寫在墻上多難看，好像這個地方就是專門約束孩子的。學生在這里開心玩耍說明這個地方對他有用。有用的地方，慢慢會生成規則，因為大家都要保護自己的利益，規則就是這樣產生的。如今，這個書吧被孩子們打理得很好。爛了的吉他、枯了的樹葉、用過的飲料瓶，都被孩子們拿來做裝飾，他們感覺很舒服，因為他們是主體。這主體就是關系的主體。

行政辦公室緊挨著書吧，有校長辦公室、心理活動室、會議室、學生會客室、招生辦等，學生在這里玩，很喧鬧。有老師說：“學生在這里嘰嘰喳喳的，怎么辦公？”我說，離開了學生，你還辦什么公？學生隨時可以見到老師，才有安全感。

這幾年，數百位患抑郁癥的孩子在丑小鴨中學被奇跡般治愈了。被治愈的原因，一是無病假設，二是環境自由、輕松、平等，三是陽光下的群體活動，四是個性化的無恐懼的平等對話（對話不是談話），五是食療。這是治療抑郁癥最好的方式。

生命不只是科學，教育也不只是科學。探尋生命真相，滿足生命需求，是教育者的信仰。生命真相是可知的，但也是未知的。人一生要走在探索生命真相的路上。這些“問題孩子”的問題到底在哪里？或許我們不知道。但沒有關系，探尋他、尊重他、保護他的存在，這正是我們要做的。026B11B2-81E6-4DFF-A1D7-30FBBF6EA1C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