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與活著

兒時寫詩，晝長人靜。那時讀中國詩文，會頻頻遇到一個“酒”字，讓我覺得酒中有狂狷，有風骨。那時家中來了客人，外婆、母親在廚下煎炒烹炸，父親在客廳，總會鄭重倒出珍藏的老酒。酒香和客人的笑語一起，飄到屋外。人之相與的喜樂與莊嚴，是我和酒的初見。

及至青年，我也學那楚狂人，縱酒放歌，在詩中求赤子心，從酒中尋自由身。常如那醉劉伶一般，好鯨飲雄辯，恣意而為。那時的我，總覺得酒是浪漫精神，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創造。

中年后，對酒多了點領悟，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城中便有了幾個固定酒局。喝酒年頭長了，對明代的《酒社芻言》深以為然。它認為“飲酒者，乃學問之事，非飲食之事也。”

黃周星為何這么說呢？他的回答是：我輩生性好學，作息起居，或默或語，想的、談的多是學問。其中，最讓人感到親切而有益的事，莫過于飲酒時分。當三五良朋聚會飲酒時，形骸禮法，一切皆忘，唯在學問之海縱橫往復。此時，可暢敘情懷，可吟詩忘憂。即使喝多了，朋友們相互取笑的情形也很有趣，其樂無窮。不一定非得說書論文，凡談及宇宙古今、山川人物，無一非文章，也無一非學問。即使說的都是常言謔語，也如聽村歌觀稗史一般，未必不能益意智而廣見聞。

這大概是我愛與朋友共醉的原因。五柳先生言：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愈是艱難未知，我們與酒相知的生命與意志也愈充盈鼓舞。

記得前幾年，去福建泉州看祭海，只見龍王廟前紅漆供桌上，擺滿飾有吉祥圖案各種吃食，也供奉了豬、雞、魚三牲。祭海時，船頭面朝大海一字排列，船上彩旗獵獵。鞭炮聲中，人們焚燒香紙，將大碗的好酒倒入海中，祭海謝洋。那一刻突然讓我明白，人的誠意，人的感恩，人的敬畏，都在酒中。酒與神意在對話，酒和天地大海在親近，這些都是酒的神奇。確實，酒是祭祀圣品，與詩一樣，皆通神、通靈之物。

中國的民族精神，酒為喻體，任性自如的美感中，常懷憂患之心。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它能讓文人甩脫名利，找回真我；也能讓英雄桃園結義，情深意長。尼采則認為，在酒神神秘的歡呼下，存在之母、萬物核心的道路，對人敞開了。醉的本質，是力的提高，是生命的充溢之感。這和國人常說的“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其實是一種含義。

世界黑夜的時代，其實不只是諸神的消逝與神性之光的熄滅，而是因此使一個龐大的非理性世界的大門，對人類關上了。沉浸在此的人，或被認為瘋狂，或被認為愚昧。人們只能向整齊劃一的社會秩序求援。對詩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貧困時代”。所謂的酒神精神，代表的就是這樣一種可直達真理的、狂歡性質的非理性思維。道說神圣，也即道說混沌，道說一個未知的神秘世界，這混沌、神秘有時就藏在酒中。

柏拉圖在《伊安篇》中，認為詩人是憑附神力的，就像巫師受迷狂的支配，詩人從音樂和韻節中感受到的也是酒神的狂歡。無論在古代，還是在今天，詩人大概都是酒最好的朋友，因酒能讓詩人成為一個長著羽翼的飛翔者，只是此刻他才是神的代言人。

疫情這幾年，有些酒局聚得少了。我們退守家中，忍受著突然硬化的時間，這時間中沒有事件、沒有計劃，也看不到一個確定的未來，連與朋友見見面、喝喝酒的樂趣都被剝奪了。不確定性擊碎了我們，一切都懸而未決，世界也變得不被信任了。

當疫情有所停歇，酒局又回來了，所有人都像從一場疾病、一次重傷中慢慢恢復過來。我們的臉還是那張臉，口音也沒變，我們說過去的話，見過去的朋友，喝過去的酒，努力地做出什么也不曾發生的樣子。我們想掩飾心底的恐懼，但是一切已經變了。

疫病就像一道持久的閃電，照亮了世間一些我們不曾意識到的秘密。不確定性，使世界變得更豐富，我們曾畫地自限地生活，如今那晦暗的地域顯現出來，皆成神啟。

我忽然意識到，每個人必須冒險，為那不確定的未來付出確定的行動；每個人必須冒險，在與世界分離的過程中讓靈魂找到信仰；每個人必須冒險，在認知到自身脆弱的同時堅強地活著。

喝酒與活著，有時都可能是一種極限體驗。

葉匡政，

著名詩人，學者，文化批評家。1969年4月出生，祖籍安徽太湖縣，合肥人。現居北京。作品入選《中國第四代詩人詩選》《中國當代詩歌經典》等60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城市書》、長詩《“571工程紀要”樣本》、文化評論集《格外談》等，編過《孫中山在說》《日本格調》《大往事》等書，主編有“華語新經典文庫”等多種叢書。曾是《南方周末》《新京報》《南都周刊》《北京青年報》、香港《東方日報》等數十家海內外媒體的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