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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老師

2022-04-12 11:13:25陳思
青春 2022年4期

陳思

吳老師今晚喝酒了,他從未在周三這么重要的晚上喝酒。每周三晚,他都要定期舉辦一次班級大會,發表一場即興演講。雖然場地永遠局限在高三一班的“一畝三分地”,觀眾只有高三一班的六十五名同學。但是,吳老師可以從“最近天氣變熱了”聊到“天氣再熱學習也不能落下”,也可以從“完成學習任務要從重要而緊急的開始做”聊到“學校里新種了幾棵玉蘭樹”。

晚上九點,最后一節晚自習的上課鈴響,吳老師帶著大黑皮筆記本,腳下生風,大跨步地邁上講臺。他攤開筆記本,雙手撐在講臺上,開口道:“大家停停筆!停停筆!我們來說幾件事。”等到最后一名學生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筆,吳老師才會開口說第一句話:“同學們,這是一周內師生交流最珍貴的時刻,絕對不是耽誤大家的學習時間,上大學的師兄師姐都非常懷念每一個周三的晚上。”

他歷數家珍,舉出一系列例子進行論證:

考上人大的張某某說:“吳老師,你當時每周三晚自習說的話我到現在都記得呢!哎,大學再也沒人這樣苦口婆心、掏心掏肺地教育我們了……”

考上復旦的王某某說:“吳老師,你說的‘愛情是有魔力的,說得真好!”

考上南大的李某某說:“吳老師,你說的‘不要因為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真是太對了!”

……

他來回審視一遍教室里的所有同學,敲敲黑板。“所以——就算你們現在多么反感,多么討厭,多么憎恨,我們也一定要堅持這個優良傳統!”黑框眼鏡背后,他的如炬目光中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和“你們最后總會感謝我”的自信。

優秀畢業生考取大學,回來看望老師,大多懷著一份感恩之情,自然要說一些讓老師高興的話,難不成直抒胸臆,暢所欲言:“吳老師啊,如果你每周三的即興演講少說一句話,我可以多考五分嗎?”

我經常是最后放下筆的人,真的聽過無數遍了。戴著黑框眼鏡的吳老師像是《X戰警》中的“鐳射眼”,眼鏡射出的沖擊波先成片掃描,最后定位到我。等我放下筆,抬起頭看他,他常常繃著面孔,我幾乎能感到錐子一般的目光要刺進我的身體里。

今晚不一樣。吳老師沒有拿著他的大黑皮筆記本,走上講臺時腳下踏空,重心不穩,差點兒栽了跟頭,往前連邁幾步才穩住精瘦矮小的身體。第一排的同學幾乎要沖上去,他抬起頭,臉頰潮紅,嘴角的褶子推起了那片潮紅。吳老師站上講臺,撐在黃杉木的講桌上,笑著朝同學擺手:“我沒事兒,我沒事兒。”他笑瞇瞇地說:“同學們啊,今天我們不談學習。”說完,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龍飛鳳舞、剛勁有力的兩個字“大學”。寫到最后一筆,手中的粉筆斷了一小節,彈到黑板的凹槽里,又落到地上,黑板上“學”的長橫拉出一條虛線。

同桌寧寧已經完全放棄面前那本厚重的紫色光皮參考書《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她坐得筆直,攤開筆記本,準備開始記錄。在家里,吳老師總是跟我說:“小遠啊,你能不能學學人家寧寧啊,多懂事。”為了讓我近距離學習,吳老師安排我和她同桌,還經常邀請寧寧來家吃飯。寧寧是一位標準的模范好學生。“標準”和“模范”包括始終堅持一絲不茍地完成任務,從不抱怨作業乏味枯燥繁重。她很少說話,但是喜歡笑,笑起來時兩個梨渦掛在嘴角。寧寧的精神生活極其純粹,只有學習。她純粹得像她每天的馬尾辮一樣,烏黑發亮的頭發梳得如緞面一樣光滑,額頭沒有一絲碎發。三年來,她每次考試都是班級第一,最差的一次是我超常發揮,她和我并列第一。

白色的日光燈吊在吳老師的頭頂,燈光照在臉上,他的鼻尖沁出了汗珠,鼻頭零星的雀斑也微微泛紅。吳老師的聲音有些嘶啞,澀澀的,像是搭錯弦的二胡聲。他緩緩地開口:“大學軍訓時,我去問班主任,大學生活怎么過才最有意義?老師說:‘自己體會吧。像不像武俠小說的回答?”

教室里發出零星的笑聲,轉瞬即逝。

他的左手摩挲著粗糙的杉木桌面,右手張開手指,撐在講桌上:“于是我玩了一整年。大二第一次去考四級,很慚愧,英語太差,沒考過。”

同學的笑聲像波浪一樣,漫延開來。

吳老師垂下眼,黑框眼鏡架在鼻梁上,快要掉下來。他盯著自己的右手,依然在笑:“第二次去考,也很慚愧。睡過了頭,遲到了,沒進考場。”他笑著搖搖頭,接著說:“第三次,中國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館被轟炸,我義憤填膺啊,披著床單和同學參加學生游行。”

突然間,教室哄堂大笑。吳老師扶正眼鏡,拿起一支粉筆,從講臺的一頭踱向另一頭,在“大學”兩個字下面拉出一條長長的白線:“第四次,就畢業啦,沒機會了。”他放下粉筆,拍拍雙手,白色襯衫的衣角沒有扎在里面,松松垮垮地垂落,遮住了皮帶。

我環顧四周,每一個同學都看著他。不同于之前被逼無奈的煩躁不安,同學們的表情嚴肅而專注,似乎都在思考這么驕傲的老師也有考試失敗的不如意。原來,現身說法地講述失敗經歷具有這么高的教育價值,這個經驗值得每一位教育工作者珍藏。

下課鈴響了,吳老師還沒說完。他卸下眼鏡,用手掌使勁地揉自己的臉,像是在搓一個面團,紅暈從臉頰蔓延到額頭、下巴、脖子。他重新戴上眼鏡,又笑了起來,滿臉都是褶子,像一只熟透的、風干的紅蘋果。

“同學們,下課啦,離高考就剩兩個月了,大家好好加油。”

吳老師,黑板上的倒計時還有90天,2160個小時,129600分鐘——3個月!

教室里一片掌聲,這大概是吳老師收聽率最高的一堂課。沒有人指出吳老師說錯了時間,也沒有人收拾書包,身旁的寧寧還在對倚著黑板的吳老師行注目禮。

待到同學們都散了,我依然在座位上奮筆疾書,心里抱怨著回家又多了幾份需要趕工的試卷。吳老師走到我的前排,他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長跑,垂著腦袋,一直在喘氣:“小遠啊,我們回家吧……”沉重而綿長的呼吸,酒氣環繞在四周。我抬頭看他,他臉紅彤彤的,似乎要滲出血來。再細看,鏡片上落著白色粉塵,邊緣折射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暈,眼睛也是紅的……吳老師,喝這么多酒,等著被吳師母罵吧。

第二天清晨,吳老師和吳師母躺在床上臥談,房門虛掩,我在餐廳吃早飯,聽到一些零碎的對話。

吳師母問:“昨晚和誰喝的酒?”

吳老師的聲音有點虛弱:“老鄧啊……還能有誰。”

吳師母急了:“你和他有啥好喝的,人家都是年級組長了。看看你現在,不僅沒編制,考試資格都沒了。”

“哎哎,你別說了!頭疼。”

我想再聽點什么,房內已經沒聲音了。

吳老師的四級考試未通過,沒有拿到本科學位證書。今年教師入編考試的公告提出了新要求:需要提供全日制本科的學位證書。所以,吳老師無法再參加入編考試。

在吳師母看來,吳老師早就可以做點準備工作。

吳師母說:“那個李木子在你班上都快三年了。有空可以去李局長那兒拜訪拜訪。”

吳老師說:“哎,這些事你不懂。別說了別說了……”

在新的公告沒發布前,這些零星的對話細碎地穿插在日常生活中。它不時地出現,見縫插針,細細密密地縈繞著整個家庭。

吳師母經常說,吳老師以宛城中學為家,清晨天沒亮出門,晚上漆黑一片回家。自高一有晚自習開始,我一般和吳老師一起回家。晚上10點,晚自習下課,不到幾分鐘,教室就沒人了。深夜的校園像是經歷了一場爆炸式的狂歡,突然安靜下來。我繼續做題,等待吳老師拎著黑色的帆布公文包,拉開教室的玻璃窗戶,喚我:“小遠,走啦!”他在教室門口把公文包交給我,接過我的書包。吳老師單肩背著書包,大步流星地甩手走在U形的走廊里,空蕩蕩的教學樓只能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我們走出明亮的教學樓,踏上樹影婆娑的幽深小道,穿過黑黢黢的桂花林。桂花林中央有一個小花壇,花壇中間立著兩尊銅像,他們是開創宛城中學的革命先烈。路過這兒,吳老師常常吼兩句校歌,聲音嘹亮,但是每一個字的音都沒咬準:“前程萬里——毛羽須豐——一旦奮飛何其雄——”好像樹上的樹葉和花壇里的銅像也被吵醒了。我跟在他的身后,伸手去撥小道兩旁的樹枝,枝丫刮過手心,戰栗的觸感和吳老師的歌聲混合在一起,讓我常常渾身起雞皮疙瘩。

吳老師在宛城中學教了12年書,初中6年,高中6年,當了12年的班主任。四屆學生參加高考,清華北大都有,這在宛城十八線小城的文科班堪稱奇跡。他帶的第一屆是普通班,高考均分與一本達線率均遠超文科重點班,還有一位學生考上了清華。那一年,考上清華的林逸師兄、吳老師甚至他帶的整個高三一班都在宛城中學名聲大噪。之后,宛城電視臺專門采訪了林逸師兄和吳老師,節目播出那天,他興沖沖地坐在電視前,招呼我和吳師母一起看。電視里,吳老師紅著臉站在高大的林師兄旁邊,聲音顫抖,語調不穩,那種樸素的激動之情似乎穿過了屏幕。節目的最后,吳老師想摟住林師兄,礙于身高差距,他最后把手輕輕搭在林師兄的肩上。兩人站在教室門口,頭上懸掛的是“高三一班”的金屬銘牌。吳老師坐在布藝沙發的中央,指著屏幕教育我:“小遠啊,你要是能像林逸那樣就好了。”

大家都說吳老師運氣好,碰到了“遺珠”,但是“遺珠”也需要充足養分的滋養。吳老師喜歡把他欣賞的學生帶回家吃飯,在飯桌上關心他們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家庭情況、未來理想,順便再說說自己的。我在家里的餐桌上見過無數羞澀而拘謹的學生。林師兄進入清華的第一年,他來看望吳老師。吳老師帶領我、寧寧、林師兄還有兩三個班干部重游學校后,決定下餐館。高中生理所當然不能喝酒,剛上大學的林師兄也連連擺手說“不能喝,不能喝”,幅度和頻率讓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他拒絕的誠意。吳老師叫了點白酒,一個人啜著。七個人擠在小包廂里,圍著鋪著一層紅色塑料桌布的圓桌,空調的暖風吹起了桌角的塑料桌布,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是激動,也是羞澀。同學們都眨著眼睛望著師兄,眼神里閃著崇拜和羨慕之情。吳老師的一只手搭在林師兄的肩膀上,林師兄低著頭,雙手來回蹭著大腿。

吳老師招呼大家:“各位同學,大家有什么問題趕快請教啊。林逸,這些都是你的師弟師妹。”

同學們都在笑,但沒有任何好笑的話和事情。小餐館的牛筋煲是真的好吃,牛筋軟糯可口,蘿卜入口即化。沒吃飯前我就悄悄告訴吳老師一定要點!飯桌上,我用胳膊肘偷偷拐了拐寧寧:“這個很好吃!”寧寧的臉憋得通紅,她一定在思考需要請教什么問題。

我們很少能夠光顧餐館,更多的是吳師母在家里掌勺。吳師母給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做過很多飯菜,每次吳老師領著學生進門,她都要專門再去一趟菜市場,回到家一頭鉆進廚房開始忙活。在飯桌上,她言笑晏晏地招呼學生吃飯,做一個熱情好客、溫柔體貼的師母。當學生走了,收拾餐桌時,她也會埋怨:“教了這么多年書,帶這么多學生,有功勞,有苦勞,也沒看見學校領導幫你解決困難,搞個編制。”這句話吳老師裝聽不見,他慢悠悠地踱進書房,在書桌上打開毛氈,鋪上宣紙,用一個小陶瓷碗,倒上墨水,開始臨帖。如果吳師母追到書房,杵在他面前:“和你說話呢,聽到了沒?”他敷衍幾句:“快了!快了!我知道了。”

吳老師的書法還是不錯的。有時他寫完后,把宣紙攤在沙發上,越看越得意,就會把我叫過去:“小遠,你看我這幾個字可以吧。”我小學時勉勉強強學過幾年書法,之后再也沒碰過。吳老師最喜歡歐陽詢的書法,歐體好看,可是難學。不過我的任務就是參考歐體的若干特點,夸夸他。

“撇、捺用圓筆,圓融流暢,不錯不錯。”

“這個彎鉤的轉法好,曲圓長,融隸于楷,整個字都有了支撐。”

“臨歐陽詢卻寫得一點也不拘謹,控筆能力很高啊!”

吳老師聽得順耳,高興起來就會把筆遞給我:“來,你也寫寫!”這我就不能參與了。但是,無論動筆還是不動筆,都少不了挨一頓批評。

“小遠,你就是沒毅力,你看看人家寧寧,字寫得多好,黑板報上的字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我會認真學習。”然后我就跑掉了,像他躲避吳師母的埋怨那樣。吳老師留在書房,他拿著已經毛邊兒的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手指夾著毛筆,繼續和沙發上自己的作品進行比對。

吳老師喜歡去學校的校史館。我覺得是因為校史館有他的書法作品,誰不喜歡自己的字兒被放在正對大門的櫥窗里,雖然校史館一年也開不了幾次。不過,吳老師說,他喜歡去對面的小花壇坐著。小花壇中央只有兩尊銅像,外圍種著幾圈桂花樹。每天都有無數學生穿過這片桂花林,不過沒人停下來看它們一眼。

夏末秋初,正逢開學,桂花開得可真香。走在校園里,秋風攜著桂花香味兒,若隱若現,甜甜的。每一年,吳老師都會帶領一批新生來小花壇,瞻仰先烈。這是開學教育的重要部分。歷史記載,兩位先烈曾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擔任學校的校長和教務主任,兩人積極改革舊的教育制度,指導學生閱讀《新青年》《共產黨宣言》等進步書刊,舉行“五四”“五七”紀念會。反動勢力誣指他們“組織黨羽,煽動學生,圖謀不軌,大逆不道”。在軍閥通緝下,次年兩人被迫先后離開宛城。這個故事我已經聽爛了,吳老師每年說一遍,也不厭煩。

烏泱泱的一群新生圍著花壇,仰著腦袋。每年都有人指著銅像底部,問吳老師這什么字?豎心旁加上“軍”,寫起來簡單,能讀對的人很少。聽到問題,吳老師可開心了,鏗鏘有力地回答:“yùn,你們一定要記住,念yùn。”他也跟著新生一起仰頭看著銅像。接著,一群人走進銅像背后的校史館。正對大門的櫥窗是一幅字——吳老師的書法。

徑山拱北,宛水環東,山川明秀郁蔥蘢。

高齋陰影,疊嶂重重,吾校巍然鎮其中。

今日少年,斷粥身功,將來東亞主人翁。

前程萬里,毛羽須豐,一旦奮飛何其雄。

這是校歌,全校能背下歌詞的大概只有吳老師,還有我們班的所有同學——是被吳老師逼的。作詞譜曲的是兩位先烈。空蕩蕩的校史館回響著吳老師小蜜蜂的聲音。學生在朗誦聲中慢慢安靜下來,當他念到最后一句,“一旦奮飛何其雄”,氣氛似乎在沉默中達到了高潮。一雙雙閃得發亮的眼睛包圍著他,大家開始用力地鼓掌。冷清的校史館每年都會熱鬧這么一次。吳老師每年都義務去迎接新生,他喜歡這樣的熱鬧。不過,我從來沒有聽見他對著小蜜蜂,指著那幅書法作品告訴大家,這是他寫的。他總是喜歡偷偷摸摸地驕傲。

吳老師教語文,但是在所有科目中,語文并不受重視。這門課主要靠積累,短期也很難提高,關鍵分數也拉不開差距。吳老師不甘心,他反復強調,學語文不能光看課本,一定要讀課外書。任務布置下去,一個月一本書,5000字的讀書筆記。他還非常重視作文。他說,無論以后從事什么工作,志趣如何,學語文的最終目的,是把文章寫通。高一高二,他要求每人每周一篇作文,題目大多天馬行空,有時是古文里摘段話,有時是他早上看到的新聞標題,有時甚至是他昨晚剛吃的一道菜……也沒什么限制,隨意發揮。他先批一道,指出好與不好,發下去由學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學間互相改;交上來,他再改一遍,加總批,再發給學生,要學生隨時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文章。到了高三,每周一篇終于改為每月一篇。他說,作文要如駛船,撐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驢轉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轉。

我當時非常功利主義,信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以不愿在語文上花時間,經常敷衍了事。吳老師一開始批作文,把我拉去書房,聲色俱厲地批評,我不改,語文一直成績平平,但也不算拖后腿。時間長了,他也不管我了。但是他一直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小遠,學習不能只為了考試,為了分數。”我總是答:“好好好。”接著埋頭攻克理綜和數學試卷。

語文早自習,吳老師點兩名學生在黑板上默寫古文。從《師說》到《阿房宮賦》,從《六國論》到《赤壁賦》,無論考綱是否要求,他都要求我們背下來。每逢周一、三、五的早上,兩位欽點的幸運兒在講臺上背對同學奮筆疾書,同學們在臺下嘰嘰呱呱地朗讀背誦。寫完后,吳老師站在黑板前看著歪歪扭扭的字跡,用紅色的粉筆圈圈點點。粉筆字真的又費勁又難寫,當然碰到寧寧那樣端正、挺拔、整齊的字跡,他總要在旁邊批上:“好字兒!”批完后,無論默寫得好或壞,他既不口頭點評也不擦掉,讓同學們自己看。

作為十幾年的資深班主任,吳老師在班級建設上也有執著追求,他幾乎把每件事都做得浩浩湯湯、驚天動地。為了落實“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做”的班級管理制度,他制作了班級管理項目表貼在黑板前,每個同學都有自己的分工,分工項目甚至細化到熱水瓶的統一擺放,要求把手方向靠外側,整齊劃一。

還有唱校歌。自高一起,晚自習開始前,全班同學起立,齊唱校歌,寧寧領唱,吳老師監督。當寧寧站在講臺前,所有同學各就各位。領唱聲響起:“徑山拱北——”所有同學都用盡全力,高唱起來,幾乎淹沒了走廊里的喧囂聲。一天一遍,一周5遍,一個月20遍,除去寒暑假,一年180遍,3年下來,540遍。吳老師相信,數字不會欺騙人。除了國歌,這是五音不全的我為數不多能夠找準調的歌曲。甚至,我下課穿過走廊去洗手間,也會情不自禁地哼幾句。待我反應過來,發現吳老師成功地對年少無知的我們實施了“和平演變”。真是魔音繞梁!

離高考還有三個月的時候,吳老師組織同學制作高考志愿墻。他要求全班同學一個個站在教學樓前的草坪上拍照,每位同學必須精神抖擻地握拳打氣,以高昂的語調大聲喊出“我要考xx大學!”吳老師會在此時按動快門,記錄下這一精彩瞬間。同時,他要求每位同學一定要挑選一句能夠激勵自己的名人名言,放在自己的照片和志愿旁。吳老師說:“我們把它做成可拆卸的硬卡片,高考結束后可以發給大家作為紀念,看看大家是否做到。”吳老師一定要以血淋淋的現實告訴我們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啊!

照片上,每個人都露出白燦燦的牙齒,身后是紅白相間的奮飛樓。我填了香港大學。我一度癡迷于香港電視劇中的家長里短、刀光劍影、家族商戰。暑假里,趁吳老師和吳師母不在家,我常常斜倚在客廳的布藝沙發上,吃著冰激凌,一只耳朵聽電視,一只耳朵提防著樓道間的腳步聲,高壓下私密的滿足感真的令人著迷!高中那會兒,香港高校在內地的招生還非常不穩定,分數經常奇高,我想如果沒考上,也不丟人。志愿墻完成后,有一天晚自習結束,吳老師站在教室后面,靠著最后一排的桌子,抱著胳臂心滿意足地欣賞自己的作品。他轉過身對我說:“小遠,香港好啊。”我正在收拾亂糟糟的桌面,憋著勁兒把一本厚重的參考書塞進書包,心不在焉地隨口回答:“瞎填的。”

四月份,所有同學的身心都拉得緊繃繃的,準備做考前的最后一輪沖刺。下課時間,有人睡覺,有人背書,有人做試卷,站起來活動的幾乎沒有。到了這會兒,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在浪費時間,雖然浪不浪費可能也沒多大影響。吳老師著手備考南師大的在職研究生。如果順利通過考試,吳老師明年入學,兩年后可以以碩士身份報名入編考試,從此,沒有本科學位證書的事情終于可以真正變成永遠塵封的屈辱歷史。

我敬佩吳老師的精力,他不僅要備課、授課、管理班級,還要自己準備復習迎考。吳老師高考考取了省內的師范大學,勉強一本。大學期間,英語四級考試沒有通過。編制考試考了三次,面試都沒進,這場考試幾乎已經變成吳老師和吳師母的夢魘。吳老師說的“老鄧”——鄧老師曾經來我們家吃過飯,兩人就著吳師母炒的花生米,嘬著“小窖綿柔”的宛酒特貢。宛城有一個酒廠,在北郊徑山腳下。詩仙李白曾因為好酒數次來到徑山,留下傳世詩句。每逢家里請客吃飯,吳老師都拎著白色的塑料酒桶,騎著小電瓶去郊外的酒廠打酒。小電瓶循著李白幾百年前的足跡,軋過郊外的泥巴路,滿載而歸。飯桌上,老鄧拍著吳老師的肩膀:“老吳,再加把勁兒,學校還會招老師,語文的編制名額就是特意留給你的。”吳老師悶頭喝酒,吃著花生米,對廚房里的吳師母叫道:“不夠了,來來,再炒一盤!”系著圍裙的吳師母拉開廚房門,探出頭來,“這酒后勁兒大,你倆別喝太多了!”

吳老師已經三十出頭了,還得重新拿起教材,背一些繁雜的知識點來應付考試。專業課撿起來快,但吳老師的四級考試都沒有及格,英語早就丟在爪哇國,而且年紀大了,更加記不住單詞。每天早上吳老師起得比我還早,我聽見復讀機里清亮的女聲念:“abandon”,書房里的他以同一種語調、同一種音量跟讀:“abandon”“abandon”“abandon”。盡管如此,他還時不時地視察班級的英語早自習,傳授自己道聽途說的學習經驗:

“同學們,要大聲地念出來,朗讀有利于背誦!”

“同學們,遺忘是有曲線的,要及時復習!”

“同學們,單詞要放在句子和語境中學習和記憶!”

……

吳老師昂揚奮戰的學習狀態完全帶動了吳師母,她把這種洋溢的熱情徹底地投入到廚房的后勤保障中。到了高三后,餐桌上是兩葷一素一湯。現在多了一個備考人員,吳師母每天準備三葷兩素一湯外加吳老師的必備菜鹵牛肉。除了鹵牛肉,吳老師還喜歡吃一種非常老式的肉松蛋糕,肉松夾雜著白色的沙拉醬,每咬一口都會拉絲。這是他每晚的消夜,這種蛋糕只能在宛城本土的劍影蛋糕店才能買到,還很緊俏。老板定時定量,一般下午三四點就賣完了。所以吳師母一大早起床,騎著小電瓶來往于宛城的對角線。她每天先去東門菜市場買菜,買完菜在附近的劍影蛋糕店捎塊蛋糕,再奔向南門買鹵牛肉。在這樣豐富營養的澆灌下,除了吳師母,我和吳老師都像吹氣球一樣,鼓了起來。當然,由于吳老師額外增加的肉松蛋糕消夜和不占優勢的新陳代謝率,他的身體體積大概是以我的1.5倍速在增長。

距離高考還有一周。有一晚,我帶寧寧回家吃飯。吃完飯,吳老師去書房拿出那本毛了邊的《九成宮醴泉銘》。他穿著白色汗衫和純棉五分褲,坐在椅子上,把字帖交給寧寧:“寧寧啊,這本送你,你好好練,別像小遠那樣半途而廢。”我正在客廳倒水,聽見我的名字,回頭看見吳老師的背影。胖了十多斤后,吳老師特別怕熱,白色的汗衫被汗水浸透了,他一直在搖扇子。

我記起,前兩天晚上在小花壇見過這個背影。小花壇只有入口處的桂花林旁有一盞路燈,昏暗的光線穿過樹葉的間隙,我也吃不準是不是吳老師。我摩挲著粗糙的書包帶,在路燈下看了很久,然后轉向校史館門口的大道,繞過桂花林。第二天,我話到嘴邊,卻沒有問出口。

我拿著水杯對著吳老師的背影出神,他突然轉過身看我一眼,補了一句:“你不會半途而廢的,你比小遠懂事。”寧寧立在餐廳,嘴角的梨渦綻開:“吳老師,其實小遠很懂事的。”三人沉默,只聽見廚房里吳師母在洗碗,碗筷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

拍照那天,我在奮飛樓前咧著嘴,中氣不足地叫著“香港大學”。吳老師說:“大聲點!這樣死氣沉沉怎么考得上!”我不樂意,覺得斗志高昂地在教學樓前握拳宣誓真的傻極了!最后,他前前后后拍了五六次才作罷。高考成績公布以后,吳老師叫我和他一起去拆志愿墻的卡片。吳老師說過考完試要把卡片還給大家,他可真的還記得呢!

學生都放暑假了,校園空蕩蕩的。打開教室的窗戶,陽光照進來,細小的灰塵顆粒飄浮在半空中,時隱時現。我和吳老師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旁,按照姓氏拼音給卡片排序。整理到一半,他把我的卡片遞給我:“小遠,這次厲害的。香港好啊,你早點準備準備。”吳老師連表揚都這么敷衍!我朝他擠擠眼:“這回咱倆是不是也能上電視了?”吳老師低著頭:“大學能人更多,要看的書也更多,靠小聰明遠遠不夠。你啊,別偷懶!”我點點頭,應道:“好唄。”說話間,我看見他把寧寧的卡片放到一邊,收進了公文包。

我翻過和備考資料一樣厚重的招生指南,香港的學費是一學期10萬,內地的高校基本都是5000。吳老師月入3500,賺10萬需要兩年半,29個月,870天。吳老師不吃不喝地工作870天,才能換來我勉強學習120天。吳師母和吳老師為此爭吵了很久。雖然兩人常常關著房門,壓低聲音,但是60平方米的小房子,隔音效果也不好。我有時坐在客廳,把電視調到靜音,想象著演員應該以什么語氣說詞兒。窸窸窣窣的對話中,吳老師重復地說:“你不懂,你不懂!去香港,去香港吧!”有一回,他奪門而出,我從堅硬的布藝沙發上“噌”地站起來,像是身下的沙發真的有彈性一樣。吳老師拿起桌上的一包香煙,沖出家門,砸門聲響,讓整棟樓都在震動。臥室里,吳師母坐在床上哭,我扶著門框,不知道要不要走進去。

填完志愿后,吳老師提出一家人去爬徑山,吳師母表示不參與,在家做飯。如果沒有吳師母,我不大愿意和吳老師兩人單獨行動。他的教育欲望太強烈了,由于職業習慣,講完道理后還總要加一句“知道嗎?”如果沒有肯定回答,他會一直問下去,“知道嗎?小遠,小遠,小遠……”他優異的教學成績也是因為具有這樣堅持不懈的習慣。那天,我們清晨上山。夏日里,迎面的風竟然涼絲絲的。靠近山頂,有一個小涼亭,坐在涼亭的長椅上,朝身后看,可以看到宛城市區的全貌。吳老師叉著雙腿,背著手站在柱子旁邊,問道:“小遠,你知道宛中在哪嗎?”

我靠在刷了紅漆的欄桿旁,用手輕輕按摩著雙腿,遮住有些刺眼的陽光:“這么高,哪能看得出來……好歹咱們這座山也有300多米呢。”

吳老師伸出一只手,像站在黑板前那樣,在眼前磚紅色的酸性土壤上畫了一個圈:“宛城的地形像一個烏龜,知道嗎?小遠。”

我隨口答:“知道。地理老師說過。”

“我們學校在烏龜的頭,那片綠色最多的地方。學校旁是宛菱河,你看,烏龜的嘴巴伸向河里像是在喝水。我們家在龜背,十字街。龜的兩只前腿是上十字街的木直街和豆腐巷,后腿是下十字街的陽德街和西直大街,尾巴在北門街。”吳老師的手在空中指來指去,向我介紹。我想起他輕輕倚著黑板,一只手的指關節敲擊著黑板上的關鍵詞,一下又一下地,整塊黑板都在震動。粉筆灰落下來,敲完之后,字兒都變淺了。接著,他會習慣性地垂下手臂,撐在黑板的凹槽上,扶一扶黑框眼鏡。

“吳老師,戴眼鏡看得比我還遠呢。厲害哦。”我打趣道。

吳老師沒有接話,他重新把手背在身后,白色的運動衫已經濕了一大片,不規則地印在后背。他似乎沉浸在了那片磚紅色的“烏龜”中,他在看橋、看河、看樓、看街。我仔細望了望,磚紅色的土地盡收眼底,卻辨不出哪里是哪里。

港大在太平山上。每天早上,我步履匆匆地走在薄扶林道上,爬很高的樓梯,繞過孫中山的銅像和小花園,去本部大樓上課。閑暇時,我喜歡一個人爬太平山,看香港的夜景。太平山是香港的制高點,高554米,比徑山高兩百多米。我背著書包,沿著大學道走到旭龢道,然后沿著蜿蜒的克頓道走到山頂。夜晚的香港燈火通明,星光點點,城市燈光在夜幕下恍若峽谷中錯錯落落的螢火,我像是站在一個巨大的銀幕面前。山上的風大,恍惚間我聽見吳老師在問:“知道了么?小遠,小遠,小遠……”我喃喃自語:“知道了。”

我經常夢到宛城,夢見我和吳老師走在教學樓的U字形長廊,路過小花壇,他唱著跑調的校歌,轉過身對我說:“走啊,小遠。”夢見睡醒后,寧寧在我的身旁寫卷子,她坐得依然端正筆直,對著我笑;夢見吳老師在書房寫字,吳師母穿著圍裙追到書房。還有一個場景一直重復地出現在夢里:吳師母在房間里哭,吳老師奪門而出,我一個人站在客廳的布藝沙發前。電視機里的演員張牙舞爪地在表演默片,周圍沒有聲音。我在臥室的房門外站了很久,始終沒有走進房間,坐在吳師母身邊,拉著她的手,告訴她:“我不會去香港的,我去和吳老師說。”

小時候,我最喜歡看香港TVB的商戰劇。男主角下海從商,總是不小心賺了第一桶金,又不小心用第一桶金賺了第二桶金、第三桶金……從此買房買車開公司,在中環的摩天大樓上開大會、簽文件、談生意,日賺斗金,所向披靡。但是,當我來到中環,置身于高聳密集的大廈之間,抬頭只能看見狹窄的一片藍天,身邊的白領麗人穿著一身西服套裝,踩著高跟皮鞋,拎著小包,小跑著奔過逼仄的馬路。那么細的高跟鞋,那么大的步伐,那么拘謹的一步裙,我站在街口,一直在給身邊的人讓路。

高考結束的那年冬天,吳老師去南京參加在職研究生考試。考試結束,他發給我一張在南大前的照片。他站在南大的四字門牌下,雙手插在黑色羽絨服的口袋里,縮著脖子,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氣。他發來信息:“小遠啊,南京真好,南大更好。”過了幾分鐘,他又發來一句:“香港更更好!港大更更更好!”大概一個多月以后,吳老師從宛城中學辭職。他去江蘇賣車了,好像還做著教育培訓的兼職。

我不知道吳老師的工作如何,但是當我在4S店看見一身廉價的深色西裝、白襯衫、黑皮鞋的汽車銷售,我會想起吳老師每個月的業績標準是多少,如果無法完成該怎么辦。我難以想象下班后,他還要脫下這套廉價西裝,面對學生,重新拿起課本。

每學期10萬的學費和1萬的生活費,吳老師準時準點打進我的賬戶。在視頻中,他從不細說工作,他總是和我說:“小遠,別去打工。多讀書,好好聽課。”

有一回,他得意揚揚地拿著紅色的錄取通知書朝我招手:“小遠啊,我考上在職碩士了。”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去不去讀,之后什么打算,就聽見有人叫他:“小吳,小吳!”吳老師起身:“小遠,有點事,先不說了,好好聽課。”“ke”的音只發了一半,屏幕黑了。

吳老師和吳師母搬了一次又一次的家,家里的東西越來越少。吳老師像魯濱孫一樣,一直在流浪。甚至,他長得也越來越像魯濱孫,胡子經常幾天不刮,失去了肉松蛋糕和鹵牛肉的滋養,體型也越來越精瘦。他脫下了以前在學校經常穿的白色襯衫,換上了花色襯衫或者卡通T恤,有時他還在視頻中向我展示肱二頭肌和腹肌。身高170的吳老師從150斤到120斤,簡直是當代減肥健身的勵志典范。我建議他:“吳老師,你可以去開一個網紅減肥公眾號,販賣健身減肥經驗,絕對比現在賺錢。”他擺擺手:“做那干啥,奇奇怪怪的。”

我曾經想讓吳老師和吳師母來香港玩,那段時間我做了細致的財務計劃表,手機上下載了記賬App,拼命地攢錢。開源節流,吳老師是源頭,所以只能節流。我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從牙縫里省錢,我甚至能感到由于營養不良,牙齒都在牙床上搖搖欲墜。節流真的太慢了,我開始背著吳老師每天去學校里的咖啡店打工。終于有一天,我看見賬戶里的數字達到理想值。我歡欣鼓舞地截了屏,立馬轉發給吳老師,接著立刻撤回了消息。邀請吳老師來香港旅游,吳老師會怎么回復我呢?“不務正業。不是讓你好好聽課嗎!”

“小遠,是不是缺錢了?我轉你。”吳老師給我發來信息。我攥著手機,還沒回復,短信提示到賬兩千元。我心里堵得慌,眼前蒙上一層薄霧,定一定心神,霧好不容易散去。

從宛城到香港,從香港可以到更遠的地方。我的名字是“吳遠”,吳老師常對我說,“無遠弗屆”,意思是不管多遠之地,沒有不到的。高考畢業那年,他送給我的書法是“志之所趨,無遠弗屆;窮山距海,不能限也”。畢業時我申請了美國的研究生,帶著這幅書法越走越遠。大學畢業的暑假,我回到宛城。吳老師也回來了,這一次,他在宛城中學對面做起了生意,不賣文具,不賣書,賣的是教育。

年輕人是涼薄而無情的,香港的四年生活幾乎顛覆了我在宛城的十八年時光。人們對于同一個地方的記憶總是有偏差的,當一個地方一旦變成記憶,就永遠無法還原它的真實模樣。清晨或者夜里,宛城很安靜,甚至可以聽見人們在樓下的對話。但這里時常充斥著沒有秩序的熱鬧,超市里撞來撞去的人群,影院此起彼伏的電話聲。我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跳躍在這座城市的節奏之外。

吳老師依然起早貪黑地工作,只不過換了工作地點。傍晚,他經常在書房里用黑色的帆布袋裝上幾瓶酒或者幾包煙,急匆匆地出門,回來后兩手空空。有一次,我倚著書房門問他:“吳老師,去哪呢?帶我一起唄。”他低著頭收拾:“大人去辦事,小孩子不要亂問。”

我陪著吳師母購物、買菜、做飯。她總挽著我:“小遠,走這么快干什么,又不是去投胎。”我這才意識到,我行走在香港逼仄馬路上的正常步速在這個老舊而緩慢的江南小城是不合理的。

吳老師的教育機構叫“奮飛教育”,位于鰲峰路,背靠宛菱河,對面就是宛城中學。鰲峰路在“烏龜”的頸部,宛城市區的最高點。宛城中學的校門是三座石碑坊,四扇雙開的紅棕色木門,夾在兩面白色的墻當中。門口有座“狀元橋”,據志載,此處清代為大成殿,泮池為古代學館大門前的傳統建筑形式。凡有試中者,要舉行儀式,走過此橋,故稱“狀元橋”。

傍晚,我經常一個人去宛中,過狀元橋,跨過棕色的木門門檻,在校園里散步。我有時穿過大半個校園,坐在小花壇旁休息。正對小花壇的是校史館,掩映在桂花林后面,放暑假,門關了。花壇邊沿的大理石磚褪去白天里太陽炙烤的熱度,摸上去涼涼的。桂花的香氣環繞在周圍,雖是盛夏,偶爾一陣風吹過,吹在臉上竟涼絲絲的。過了一會兒,天色接近深藍,教學樓里一片漆黑,只有高三的奮飛樓還有幾間教室亮著燈。路過奮飛樓,我總會在大門口站一會,抬頭看看U形走廊里星星點點的燈光。

高考那年,寧寧發揮失常,剛剛達到一本分數線。吳老師幾次去寧寧家拜訪。從宛城坐小巴到溪縣,再從縣城轉車去青口鎮,在鎮上叫一輛摩的去流沙村。吳老師叫我一起,我不愿意。我認為我的沉默和不露面是給寧寧最好的安慰。后來,寧寧被吳老師的母校錄取。我們進入了流光溢彩的大學生活,越走越遠,甚至回過頭看,高考已經變成了一座看不清輪廓的小土丘。但我和寧寧,心有靈犀地沒有聯系過彼此。吳老師對此評價,“你脾氣真怪”。

大學畢業后,寧寧回到宛中任職。她發過與學生在教室里的合影,藍色油漆的桌椅,老舊的雙扇紅木玻璃窗,我似乎都能穿越時空觸摸到窗棱上已經掉落和快要掉落的棕色鐵屑。還有一張校史館的照片,是大門外吳老師的那幅書法。朋友圈的配圖文字:“一旦奮飛何其雄。”我滑過手機屏幕,輕輕點了贊。剛點完贊,寧寧給我發來消息:

小遠,在嗎?

我立刻回復:在的,好久不見。

我在想著如何繼續對話。對話框里很快來了新消息:

小遠,抱歉。我剛入職,學校正在抓在職老師校外補課,我真不能再去吳老師那兒上課了,但不知道怎么當面和他說,麻煩你轉告。

我看著屏幕,一口氣憋在胸口,也不知道回復什么。

一天傍晚,吃完晚飯,吳老師第一次邀請我去“奮飛教育”看看。這次回到宛城,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我和他的交流也越來越少。我曾經在飯桌上請求過吳老師再給我寫一幅書法,我以為他會馬上答應,像在小花壇回答新生的問題那樣。

他放下碗筷:“家里沒有紙了。”

吳師母插話:“柜子里還有呢!我上次整理東西還發現了,我還和你說過的呀。”

他皺皺眉:“你不懂,那個紙不好。”吳老師站起身,去客廳打開電視。我站在餐廳,吳師母擦著餐桌,嘴里細細碎碎地嘟囔:“都是紅星廠的宣紙,還有啥好不好的?”

我坐在二樓的教室里,黑板上的字兒還沒擦,每個關鍵詞都畫著圈或者下劃線,我認得出來是吳老師的字跡。我能想象,他倚著這塊黑板,敲擊著板面,不斷地重復問:“同學們!知道了嗎?知道了嗎?”他面向同學,直到所有人都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接著,他單手扶一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轉身面對黑板開始寫字:“好,那我們繼續。”

我對著窗口,遠遠能看見對面的牌坊校門。一側的玻璃窗開著,颯颯的秋風里有桂花的香氣。吳老師站在窗前。

我翻著機構的宣傳冊,看見一張合影,所有老師西裝筆挺地站成一排,有我認識的宛中老師,也有我不認識的。寧寧站在左邊角落,緊緊抿著嘴角,馬尾辮放了下來,垂在肩部。

我盯著照片看了一會,開口道:“哥,寧寧給我發過消息,她說……”我不知道怎么轉述,舌頭打了結,想一想便直接打開手機。

我念道:“她說:小遠,抱歉。我剛入職,學校正在抓在職老師校外補課,我真不能再去吳老師那兒……”

他揚手打斷我:“好了,我知道了。”

我渾身無力,靠在椅背上,夏秋之交的桂花香氣沁人心脾。我望著站在玻璃窗前的中年男人,輕聲補了一句:“哥,這是寧寧半個月前發給我的。”

很久以前,我的哥哥立了規矩,在學校就叫吳老師,我叫了六年,開始怎么也不習慣,習慣后又改不過來。長兄如父,自從他大學畢業后就一直把我帶在身旁。吳老師剛剛認識吳師母的時候,我們三人第一次吃飯,他指著我對吳師母說:“這是我的妹妹,叫吳遠。我們家沒其他親人了,她必須跟著我。”他給吳師母夾了一口菜:“你好好想想。”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吳師母,二十出頭的年紀,和我現在差不多大。她一頭披肩長發,臉色泛白,圓圓臉。她看看我,又看看吳老師,再看看我,眼神落回到吳老師身上。她愣了半晌,點了點頭。

眼前的中年男人交叉手肘抱在胸前,沉著臉,臉色黑黢黢的,這幾年他身形沒變,臉頰的肉掉光了。沒有肉,臉色也枯了,顯得兇。黑框眼鏡換成了金邊眼鏡,鏡片從方形換成了橢圓形,架在鼻梁上,遮住了顴骨上零星分布的雀斑。手里的宣傳冊中,西裝筆挺的他也是交叉著雙手,抱在胸前。他倚著玻璃窗,看著對面宛城中學的牌坊大門,一直沒有轉身。

責任編輯 張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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