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里的李子山

李林

久居喧囂的鬧市，格外懷念“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故居，懷念故鄉(xiāng)月白風(fēng)清的夜，懷念“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的李子山。李子山郁郁蔥蔥，像個稚嫩的孩子，羞澀、優(yōu)雅、恬靜，那是我鄉(xiāng)愁里的家園。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從沒有哪道山灣水景，像李子山這般鼓蕩旅人的情思，放縱行者的想象。

丟失的日子如融化在人群中的好姑娘，我看著她沿途美麗下去，嫁給別人。一個人像一條老狗，時不時回故居走走，可以嗅嗅自己熟悉的味道。故居的水泥平頂屋靜謐而安詳，母親安睡在月色中，我仿佛嗅到了李子花和黃荊葉的味道。雙江河碧綠清透，青石巷幽深曲折，屋后低矮的丘陵像一把巨人的綠色靠椅，故居位于靠椅中心。整個丘陵是個渾然天成的大梯田，梯田為一頁一頁的石頭斷層，經(jīng)過數(shù)萬年的風(fēng)化，斷層表面形成一層肥沃的黑土。《爾雅》有云：“五沃之土，其木宜梅李。”這里沒有叢生的荊棘，撲入視野的是一片青蔥肥嫩、深及腳踝的駝絨草。從我記事起，漫山遍野都是李樹。對于在李樹林里上躥下跳長大的我，自然對這里有種深深的依戀。李子山的大名，更為家鄉(xiāng)人耳熟能詳。

李子山的山腳下，距故居左側(cè)不到20米處，有一條通往山頂?shù)那嗍咫A梯，彎彎曲曲，斗折蛇行。階梯多由形狀稍為規(guī)整的青石麻條搭砌而成，連通著山里數(shù)個稀疏的村落和坡地。沿階梯蜿蜒而上，進(jìn)入李樹林深處，就能領(lǐng)略到“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一股細(xì)細(xì)的山泉從優(yōu)美的林壑間淌過，留下一串叮叮咚咚的旋律，輕輕地叩擊著心扉。

因為李樹林向陽而生，所以每到春河水暖，李樹就會開花。一朵朵小白花挨挨擠擠相互簇?fù)恚傁嚅_放，潔白素雅，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徑幽香遠(yuǎn)。“李花宜遠(yuǎn)更宜繁，惟遠(yuǎn)惟繁始足看。”楊萬里在《李花》中寫出了李花的醇厚與素美。沿著被人踩得青黝發(fā)亮的石板小徑向上攀爬，不到百米就是莽莽蒼蒼的李樹林草坪。一抬頭，就看見嬌小玲瓏綠萼白瓣的李花。它們羞澀地簇?fù)碇Ｎ疑斐鍪窒朊?dāng)我的手指快觸到它時，它顫抖了一下。我趕緊縮回手，這才知道，李花也有心情——那種微小的羞怯與拒絕。

桃李爭春，潮有潮信，花有花期。李花總是在陽春時節(jié)向人們敞開它的心懷。含笑之間似乎默默無語，但微微抖動的花瓣，卻在向我們訴說著許許多多關(guān)于李花的故事。孩子們把這里當(dāng)作天堂，甚至在這里“結(jié)婚”“成家”“當(dāng)爸爸媽媽”“回娘家”。春風(fēng)送暖，李花微微戰(zhàn)栗，碎成水晶的樣子，紛紛撲落在孩子的頭發(fā)和衣襟上。當(dāng)然，黃昏時，我們一走出李樹林，那個家便隨著夜色被李子山收藏了。

在李子山頂上的大草坪上，在清泉流過的地方，有數(shù)排天生的石林。石林里天然的石窟，是野蜂棲身的絕佳場所。每到李花綻放的季節(jié)，成群的野蜂嚶嚶嗡嗡，牽連不絕。石窟里上等的石蜜便常常被祖父取來，用作藥引。

當(dāng)霏霏的春雨像牛毛一樣沒日沒夜在李子山飄落的時候，李花剛剛落盡，滿坡的李樹林仿佛在一夜間抽出了新綠。再沒有比春雨洗浴后的李子山更迷人了：滿地的駝絨草變得蒼翠欲滴，沒來得及散盡的霧氣像塊淡雅的絲綢，飄蕩在李子山的山腰間。陽光把每片葉子上的雨滴都變成了五彩的珍珠。它們看著陽光雕飾著歲月的光影，看著李子長成滿天的星星。剛從泥土中鉆出來的野蘑菇，才一寸左右，憨憨地立在那里，軟軟地、肉乎乎地立在那里，跟李子賽著嬌嫩。

一串串珠圓玉潤的李子抱著春風(fēng)撒嬌，摟著細(xì)雨低吟。那滿身粉白裹滿果蠟的李兒在翡翠般的綠葉中分外顯眼。未及成熟的李子沒有堅硬的果核，里面的種子滿是水分。這時嘴饞的我們開始蠢蠢欲動。兒時的我們是一群餓老蟲，雖然李子酸澀難吃，吃后舌頭仿佛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東西，轉(zhuǎn)動都很艱難，但是李子的果香及苦后生津的感覺讓我們欲罷不能。這時，母親放置米糠的大搪瓷壇子就成了我們儲藏苦李的最好器具。選取向陽個大的李子，放在撩起的衣襟里，喜滋滋地抱回家放進(jìn)搪瓷壇里用米糠捂起來，像藏著一窖現(xiàn)世寶。不到十天半月，外皮就會呈現(xiàn)出誘人的黃色或紅色，酸澀味減而甜味生。長大了才知道，正是我們這些無意的挑摘，仿佛給李樹們搞了一場“計劃生育”，它們成熟的果實才會變得又大又甜。

“潛實內(nèi)結(jié)，豐彩外盈，翠質(zhì)朱變，形隨運成。清角奏而微酸起，大宮動而和甘生。”西晉傅玄在《李賦》里，把李子玲瓏剔透的外形和酸甜可口的味道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每到五黃六月，桃木李果開始成熟。李子山的李樹多為沒有嫁接的土生品種，不同的品種外觀上和成熟期都會有所區(qū)別。有外皮光滑、紫里透紅的豬血李；有一頭尖削、青里透黃的雷波李；有外形碩大，一咬嘎嘣脆的桐子李……口味雖然比不上那些街頭販賣的優(yōu)質(zhì)良種李子，有時酸味甚至多于甜味，但在那個幾乎沒有零食的年代，這一眼望不到邊的李樹林已能讓我們幸福好長一段時間。在物質(zhì)匱乏的童年，甘甜的李子既能解饞還能果腹。在孩子的心中，升起的是酸甜柔軟而多汁的美味。

李子味酸，能促進(jìn)胃酸和消化酶的分泌，因而有改善食欲、促進(jìn)消化的作用。李子中含有多種營養(yǎng)成分，有養(yǎng)顏美容、潤滑肌膚的作用；李子中抗氧化劑含量高得驚人，堪稱是抗衰老、防疾病的“超級水果”。

因其豐富的營養(yǎng)，吃不完的李子在母親的巧手下，會被制成各種果脯、果酒、果汁以及糖水李子、腌李子等。母親的腌李子更是當(dāng)?shù)匾唤^：選取個大飽滿的脆李，洗凈晾干壓在石磨下，取出果核；加入食鹽、生抽、姜絲、辣椒粉、八角、桂皮拌勻；最后是一層李子一層佐料，靜置二十天左右。在果酸和佐料的共同作用下，李子變得爽脆可口，入口生津，令人不忍釋手。

深秋季節(jié)，李樹林率先脫掉色彩斑斕的外衣，整個李子山顯得簡潔明快，有著很強(qiáng)的空間透視感。陽光透過樹枝的罅隙撲瀉而下，映著李樹的虬枝和灰白的樹皮，看起來像一幅幅淡雅的水粉畫。放學(xué)后，約上三五發(fā)小，把牛趕進(jìn)李子山的草坪后，就可以肆意地瘋玩。在水草豐盛的李子山，你大可不必?fù)?dān)心牛羊牲畜會糟蹋莊稼，我從小便領(lǐng)會道了馬放南山的真正境界。鄉(xiāng)村里很多青梅竹馬的愛情便是從牛背上開始的。我則熱衷于彈啤酒瓶蓋的游戲——取五個啤酒瓶蓋錘扁，跟城里小孩玩玻璃彈珠很相近。激烈的角斗間，兩條清鼻涕在鼻孔里進(jìn)出匆忙，新褲子穿上兩回，膝蓋處已是齜牙咧嘴、洞門大開。熱火朝天不亦樂乎之際，大人那頗具穿透力的大嗓門從山下傳來：“賊剁腦殼的，牛都進(jìn)欄了，你們還在山上尋魂。”趕忙起身拍掉泥土，慌張之余，歸林的鳥兒都被我們驚起。

李子山的冬日是短暫的，黯淡的陽光尚未完全冰涼，向陽的枝頭已有米粒大的芽苞在涌動。明凈的山谷里，天空也變得高遠(yuǎn)起來。蕩凈塵埃的山林中，愛是透明的，連惆悵也有了淡淡的暖人的情味。

成年后，隨著一次次的工作調(diào)動，我與故園漸行漸遠(yuǎn)。我在靜謐的夜里，常夢回故居，在玉樹瓊葩堆雪的李花叢中徜徉，間或數(shù)聲雞鳴，讓李子山更富人間氣息。

責(zé)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