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學
王某(女)原系南京市某幼兒園教師。檢察機關指控:2017年10月12日至10月31日,王某在擔任南京市某幼兒園小三班班主任期間,在教室進行教學活動時,多次對曹某乙、楊某乙兩名幼兒實施拖拽、抓住幼兒手向幼兒臉部擊打及腳踢、按在地上不讓幼兒起來等行為。具體是:12日11時24分許,王某將楊某乙拽離座位后推倒在地;12日15時55分許,王某使用裝有衣服的袋子不停擊打楊某乙的身體并將其踢倒在地;13日9時57分許,王某將楊某乙從座位上拉倒在地;17日9時40分許,王某將楊某乙從座位上拖拽出來并兩次將其踢倒;17日10時56分許,王某將楊某乙從座位上拖拽出來并將其踢倒;19日9時23分許,王某將楊某乙拉拽到身邊后按在地上不讓其起來;19日9時24分許,王某抓住曹某乙的手擊打其臉部;19日9時50分許,王某雙手將楊某乙按在地上,不讓其起來;31日9時45分許,王某推搡曹某乙身體并撞擊其頭部,多次將其摔倒、踢倒在地。
2017年11月6日,公安機關民警根據家長報警至該幼兒園查看監控,發現王某有毆打幼兒的行為,后將王某傳喚至派出所。王某歸案后如實供述了上述主要事實。另,經公安機關詢問兩被害人的監護人楊某甲、曹某甲,二人均陳述目前兩幼兒心理上對上幼兒園懷有恐懼感,一去就哭;楊某甲還陳述,其子目前性格比較孤僻,該事件對其子心理產生一定影響。同年12月15日,王某因涉嫌虐待被看護人罪被逮捕,后被提起公訴。
王某辯稱:首先,從行為動機看,其目的是出于糾正當事幼兒不規范的行為,并無虐待幼兒的動機和主觀故意;其次,其行為明顯不屬于刑法規定的虐待行為,僅系班級管理中的不當管理行為;最后,其行為未達到“情節惡劣”的程度,且未造成任何嚴重危害后果。綜上,王某認為其行為不構成虐待被看護人罪。
法院經審理認為,王某身為對幼兒具有看護職責的幼兒園教師,多次對負有看護職責的幼兒園幼兒實施拖拽、擊打、腳踢及按倒在地等行為,情節惡劣,其行為已構成虐待被看護人罪。王某歸案后雖對自己行為的性質進行辯解,但能夠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構成坦白,依法可從輕處罰。據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第三十七條、第六十七條之規定,判決:一、被告人王某犯虐待被看護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二、禁止被告人王某從事看護工作三年。
近年來,幼兒園虐童事件時有發生,從媒體曝光的情況來看,有的虐待手段比較殘忍,情節非常惡劣,社會影響極壞。然而,由于受害人的傷情往往構不成輕傷,達不到故意傷害罪的立案追訴標準,導致無法追究施暴人的刑事責任,實踐中多以社會治安案件處理,如此不僅不利于有效打擊此類行為,更不利于對未成年人等弱勢群體合法權益的保護。為彌補法律漏洞,強化對未成年人等特殊群體的司法保護,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5年8月審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增設了虐待被看護人罪。
所謂的虐待被看護人罪,是指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患病的人、殘疾人等負有看護職責的人虐待被看護的人,且情節惡劣的行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的規定,犯本罪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同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七條關于“從業禁止”的規定,因利用職業便利實施犯罪,或者實施違背職業要求的特定義務的犯罪被判處刑罰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犯罪情況和預防再犯罪的需要,禁止其自刑罰執行完畢之日或者假釋之日起從事相關職業,期限為三年至五年。
根據刑法理論通說,構成虐待被看護人罪應具備以下幾個要件:一是在主體要件方面,犯罪主體為特殊主體,即根據法律規定或合同約定,對被害人負有看護職責的人。比如,根據《幼兒園工作規程》的規定,幼兒園教師對在園幼兒負有照看、管理和保護的職責。二是在客體要件方面,本罪侵犯的客體是被看護人依法享有的人身權利,包括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名譽權、隱私權等。三是在主觀要件方面,本罪在主觀方面表現為故意,即行為人明知或應知其行為可能會對被看護人造成身心傷害而執意實施該行為,至于行為人實施虐待行為的動機不影響犯罪成立。四是在客觀要件方面,主要表現為行為人違反法定或約定看護義務,實施了虐待被看護人的行為,且須達到“情節惡劣”的程度。實踐中,虐待的具體表現方式可能多種多樣,既包括針對人身使用暴力,如毆打、凍餓、捆綁、限制人身自由、迫使超強度勞動等,也包括針對精神或情感實施的冷暴力,如威脅、恐嚇、侮辱、謾罵、歧視、譏諷等。司法實踐中,判斷虐待行為是否屬于“情節惡劣”,主要從虐待對象、虐待動機、虐待手段、虐待時間、虐待次數、虐待后果等方面進行綜合考察。
本案中,從以上犯罪構成要件考量,應當認定王某的行為已構成虐待被看護人罪。首先,王某多次拖拽、腳踢兩被害人,反映出其實施行為時具有積極、主動的主觀意志,在主觀上存在明顯過錯;雖然王某辯解其以教育幼兒為目的,但不論其出于何種動機,均不影響本罪的成立。其次,王某在教室內多次對兩名幼兒實施拖拽、擊打、腳踢及按在地上不讓幼兒起來等行為,作為具有幼兒教育經驗的幼兒園教師,理應知悉年僅3歲的幼兒身體和心理承受能力極其脆弱,其采用體罰的方式管教幼兒與幼兒園正常班級管理行為之間存在本質區別,混淆了正常教育管理與虐待幼兒之間的行為界限。最后,王某在短短14個工作日內對兩名年僅3歲的幼兒實施拖拽、擊打、腳踢及按倒在地等行為多達9次,且因其虐待行為造成兩被害人心理產生上幼兒園恐懼、性格孤僻,對幼兒人格發展產生負面影響,具有明顯的危害后果。因此,綜合王某行為特征和危害后果,應當認定其行為屬于“情節惡劣”。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等法律均明確規定,學校教職員工應當貫徹國家教育方針,落實立德樹人根本任務,履行教書育人職責,尊重和愛護學生,嚴禁對未成年人實施體罰、變相體罰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嚴、損害身心健康的行為。本案中,王某將法律規范和職業道德拋諸腦后,使用虐待的方式管教年僅3歲的幼兒,嚴重侵害了幼兒身心健康,應當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并禁止其在一定期限內從事幼兒看護相關工作。
青少年是祖國的未來、民族的希望。做好未成年人保護工作,事關未成年人健康成長和千家萬戶幸福安寧,是全社會的共同責任。特別是學校作為未成年人集中活動的場所和培養人、教育人的主陣地,在保護未成年人健康成長方面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為推動新時代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高質量發展,2020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了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從“培養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培養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的戰略高度,對加強未成年人保護工作作出了全面規定,并在“六大保護”中專門設立了“學校保護”一章。2021年5月,教育部頒布了《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令第50號),對新未成年人保護法中規定的學校保護職責進行了明晰和細化,為教育系統各級各類學校切實做好未成年學生權益保護工作提供了具體指引。值得注意的是,“一法一規定”根據新時期未成年人保護工作的需要,在立法層面首次創設了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和密切接觸未成年人行業從業人員違法犯罪信息查詢制度,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需要學校引起高度重視,結合工作實際認真貫徹落實。
其一,要認真落實違法犯罪信息查詢制度,嚴把教育從業人員入口關。
所謂的違法犯罪信息查詢制度,是指密切接觸未成年人的單位應當就其工作人員是否具有性侵害、虐待、拐賣、暴力傷害等違法犯罪記錄,依法向公安、檢察機關進行信息查詢并作出相應處理的制度。根據“一法一規定”的規定,學校應當嚴格執行教育從業人員違法犯罪信息查詢制度,從源頭上防止不良人員進入學校、接觸學生。
一是要明確教育領域從業禁止的范圍,即學校不得聘用的人員范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定》等有關規定,學校不得聘用的人員范圍主要包括:受到剝奪政治權利或者因故意犯罪受到有期徒刑以上刑事處罰的人員,因賣淫、嫖娼、吸毒、賭博等違法行為受到治安管理處罰的人員,因虐待、性騷擾、體罰或者侮辱學生等情形被開除或者解聘的人員,以及實施其他被納入教育領域從業禁止范圍行為的人員。學校不得以自主招聘、委托招聘或者勞務派遣等任何方式,招錄具有以上情形的人員擔任教職員工(含教師、行政人員、勤雜人員、安保人員等所有在校園內工作的人員)。
二是要認真落實違法犯罪信息查詢制度,強化查詢結果運用。對于違法犯罪信息查詢結果的處理方式,可分為以下兩種情形:一方面在招聘工作人員時,學校應當向公安、檢察機關查詢應聘者是否具有性侵害、虐待、拐賣、暴力傷害等相關違法犯罪記錄,發現其具有相關記錄的一律不得錄用;另一方面,對于在職教職員工,學校應當定期對其是否具有以上相關違法犯罪記錄進行查詢,通過查詢或者其他方式發現在職教職員工具有相關情形的,應當立即停止其工作,按照規定及時解除聘用(勞動)關系。同時,根據法律規定,對未按規定開展違法犯罪信息查詢,或者經查詢發現有相關違法犯罪記錄仍予以錄用相關人員的,要依法追究學校有關人員的法律責任。
三是要綜合施策,引入評估機制和承諾制度。一方面,學校如果發現擬聘人員或者在職教職員工存在有精神病史或者嚴重酗酒、濫用精神類藥物史以及可能危害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身心疾病等情形的,應當對其是否符合相應崗位要求進行評估,并及時作出是否聘用或者調整工作崗位、解聘的處理。另一方面,學校因教育教學需要臨時引入志愿者、社工等校外人員時,應當要求其提交不存在相關違法犯罪記錄或者可能危害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身心疾病等情形的承諾書,對發現存在相關記錄、情形的人員要及時解聘或者終止合作關系。
建立教育從業人員違法犯罪信息查詢制度,對強化學校教職員工管理,預防利用職業便利實施侵害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的發生具有重要意義。如,王某(男)原系寧波市甲中學教師,2019年11月7日,王某在其辦公室內,以手摸臀部等私密部位的方式對兩名未成年女生進行猥褻;同年11月20日,王某因上述猥褻行為被公安機關行政拘留八天。后王某從甲中學自行離職。2020年1月,王某隱瞞上述違法記錄至余姚市乙中學應聘面試,并與該校初步簽訂應聘錄用意向。2020年5月,余姚市檢察院接受乙中學申請,對該校23名擬錄用人員違法犯罪記錄進行查詢,發現王某上述劣跡,王某被不予錄用。余姚市檢察院同時認為王某的行為可能涉嫌刑事犯罪,公安機關僅作行政拘留處罰不當,故將線索移交寧波市檢察機關進一步開展立案監督工作。該案中,檢察機關通過開展教職員工入職查詢,將具有性侵害前科的危險分子拒之于校門之外,為未成年學生健康成長營造了良好的教育環境。
其二,要認真落實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構建齊抓共管的未成年人保護工作機制。
所謂的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是指國家機關及法律規定的公職人員,密切接觸未成年人行業的各類組織及其從業人員,在工作中發現未成年人遭受或者疑似遭受不法侵害以及面臨不法侵害危險時,應當立即向公安、民政、教育等有關部門報告。
根據2020年5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國家監察委員會、教育部、公安部等九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的意見(試行)》,作為密切接觸未成年人行業的學校在落實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時需著重把握以下幾點。
一是關于強制報告的情形,是指學校及其教職員工在工作中發現學生遭受或疑似遭受家庭暴力、虐待、遺棄、長期無人照料等不法侵害以及面臨不法侵害危險的情況,主要包括:未成年人遭受或疑似遭受性侵害,未成年人身體存在多處損傷、嚴重營養不良、意識不清,未成年人存在或疑似存在受到家庭暴力、欺凌、虐待、毆打等情形,未成年人因自殺、自殘、中毒、被人毆打等非正常原因導致傷殘、死亡情形,未成年人失蹤、被遺棄或長期處于無人照料狀態,以及其他嚴重侵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或者未成年人正在面臨不法侵害危險的情形。
二是關于強制報告的主體,包括作為密切接觸未成年人行業的各級各類學校及其教職員工。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未成年人所遭受的不法侵害或面臨的不法侵害危險是發生在校內還是校外、是因學校師生引起還是校外人員引起,只要學校及其教職員工在履行工作職責中發現相關情形的,都必須及時向有關部門報告。同時,學校教職員工在履行職責過程中,發現學生所遭受的不法侵害或面臨的侵害危險屬于本職工作范圍的,應當及時處理;不屬于本職工作范圍或者不能處理的,應當及時報告班主任或學校負責人;必要時,也可以直接向有關部門報告。
三是關于強制報告的部門,首先,由于未成年人遭受不法侵害的情形通常涉嫌違法犯罪,因此,學校及其教職員工在發現學生受到不法侵害或面臨侵害危險時,應當首先向作為社會治安管理部門的公安機關報案或舉報,并可視情況同時向教育行政部門(學校的主管部門)和民政部門(未成年人保護協調機構)報告備案。其次,根據案件處理需要,學校應當積極配合公安等有關部門做好侵害學生權利案件的調查處理工作。公安等部門依法調取有關視頻監控、證人證言等資料時,相關學校和人員應當積極予以協助配合,并按照有關規定全面提供。
需要強調指出的是,根據法律規定,負有報告義務的單位及其工作人員未履行報告職責,造成嚴重后果的,或者有包庇、隱瞞不報以及阻攔報案、妨礙調查等行為的,要依法追究其法律責任。如,2020年,山西省某小學班主任發現學生甲臉部有青紫,經了解,系該學生被其父及奶奶毆打所致,但針對此情況學校卻未按照規定向公安機關報告。2020年年底,學生甲在家中被其父和奶奶毆打致死。2021年,該案被告人經檢察機關批準逮捕、提起公訴以及法院公開審理,最終兩名被告人因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分別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案件辦理中,檢察機關發現涉案學校相關負責人未按規定履行強制報告義務的情況后,將相關違紀違法線索移送監察機關問責。監察機關經調查認為,該小學副校長、安保主任未依照《關于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的意見(試行)》相關規定及時向公安機關報案或舉報,最終發生未成年人被家暴致死的嚴重后果,決定給予該校副校長政務警告處分、給予安保主任政務記過處分。該案承辦檢察官表示:“學校如果積極履行強制報告義務,警方便可以及時介入,這起悲劇也就可能避免。”這也警示學校和廣大教育從業人員,要樹牢法治意識和底線思維,堅持依法治校和依法執教,切實履行未成年人保護法定職責,將法律規定的各項制度真正落到實處,為保障未成年人健康成長構筑起堅實的“防火墻”。
(作者系太原市教育局綜合改革與政策法規科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