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鵬,劉俊宜
(1.重慶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0044;2.延安大學 政法與公共管理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懲罰性賠償是指由法庭所作出的賠償數額超出實際損害數額的賠償。作為補償性賠償的對應制度,懲罰性賠償“具有補償受害人遭受的損失、懲罰和遏制不法行為等多重功能”,[1]即受害者可以依據懲罰性賠償,向侵權主體主張實際數額高于甚至遠高于受損數額的賠償。在環境侵權領域,懲罰性賠償與環境侵權救濟有高度融合性。將懲罰性賠償引入環境侵權領域更有利于保護生態環境,補足賠償責任與行政處罰責任的功能空缺。
我國在《民法典》頒布以前,環境侵權的救濟制度存在缺陷,侵權責任以同質性補償為原則,平等主體之間的損害賠償原則上不得帶有懲罰性質,當事人請求的賠償數額也不能高于自身實際損失。然而,環境侵權具有主體不平等、侵權狀態持續、因果關系間接、損害結果隱秘等特殊性,以傳統賠償方式難以實現公平正義,具體表現為:(1)當事人所受損失難以彌補。在重大污染或生態損害事件中,由行為直接造成的非環境權益損害雖然容易評估,但當事人因環境損害遭受的次生人身權益與財產權益損害很難于特定時間估值。環境的整體性意味著環境損害不僅會影響特定當事人的權益,對社會公共利益同樣有侵害,僅依靠補償性賠償難以彌補環境侵權行為負外部性造成的損害后果。(2)補償性賠償難以懲治侵權主體的不法行為。環境侵權的主體往往是以盈利為目的公司、企業,在經濟效益驅動下會對行為與結果進行成本效益分析而主動選擇以污染環境來降低生產成本,即侵權惡意程度高于一般侵權。而我國實踐中行政處罰力度遠低于致害主體的盈利所得,以傳統的規制方式難以懲罰致害主體。因此,環境侵權損害的客體橫跨民事私法與環境公法兩大領域,單純依據補償性賠償難以彌補受害人乃至社會利益的損失。
首先,懲罰性賠償制度有利于填補環境侵權受害人實際受損利益。在環境侵權中,當事人因環境侵權遭受的損失不僅僅是具有環境性質的物品損失,也包括環境變化對生命健康的損害以及因環境變化帶來的滯后性、間接性等無法直接進行同質補償的損失。而懲罰性賠償恰可以彌補這些不易統計的無形損害,較大程度的填補實際損害利益,滿足實質公平正義的要求。
其次,懲罰性賠償制度有利于鼓勵社會公眾參與環境監督。當事人通過訴訟等方式救濟權益的成本需要由自己承擔,依據理論上的補償性賠償數理模型,權益救濟屬于無代價尋求正義的過程,由此產生的成本不應計入侵權損害賠償中。而現實生活中,行為人提起訴訟不得不對訴訟的成本與最終獲得的賠償金額進行衡量,由此受害方更傾向于用和解等方式承擔損害后果。懲罰性賠償的高額賠償金,具有促進社會主體抗衡環境侵權的作用,鼓勵受害方救濟權益并參與環境監督。
最后,懲罰性賠償可以懲治污染主體,具有威懾與遏制環境侵權發生的作用。懲罰性賠償有利于將環境侵權行為外部成本內部化,其可將生產者或消費者產生的外部費用納入到成本結構中。因為公司、企業對環境或者公共環境物品加工使用的社會成本并不納入私人成本中,而這種行為對環境帶來的負外部性容易導致如“公地悲劇”現象的出現。懲罰性賠償可以懲罰與威懾環境致害主體,促使其保護環境減少負外部性,從根源上減少環境侵權的發生。
環境侵權作為民事法律侵權的組成部分,需要符合一般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而作為較特殊的民事責任,環境侵權案件在適用懲罰性賠償時還要符合對主觀惡性及損害結果嚴重性的要求。
《民法典》將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的行為要件表述為“違反法律規定故意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進而環境侵權行為分為污染環境行為和破壞生態行為兩大類。懲罰性賠償具有懲罰與遏制功能,也即對當事人的不法行為進行譴責。合法排污等行為具有行政合法性,當事人基于行政機關的審批不具有非難可能性,要求合法排污等主體承擔懲罰性賠償欠缺合理性。應當將懲罰性賠償看作環境侵權無過錯歸責原則的例外情形,將行為違法性認定為構成要件,即只有行為人實施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違反法律規定時,才能適用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
《民法典》沒有對“違反法律規定”進行解釋,有學者認為應當指環境行政法律或環境刑事法律。[2]筆者認為,此處的“法律規定”不僅包含環境資源法律的強制性規定,還要考慮行政法規。例如我國實行排污許可管理制度,排污主體需要向行政機關申請排污許可證,申請許可程序及效力沒有在環境與資源法律中規定。當事人非法獲得排污許可證的,應當依照《行政許可法》的規定撤銷許可證,那么排污主體自取得至被撤銷許可證期間的排污行為應當認定為非法排污,即違反法律規定。
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要對侵權人的行為惡意程度進行辨析,來實現法律的正義價值。故意,即對行為的社會性質與行為結果有清楚認識的情況下主動追求結果發生的主觀意圖,包括“清晰認知”的認知層面與“追求意愿”意志層面兩重含義。環境侵權中,致害主體對自己環境侵權行為的性質有明確認知的情況下,積極侵害環境利益,具有較大的主觀惡性,因此適用懲罰性賠償并無不當。“重大過失”屬于過失的一種,按照法理解釋,重大過失對行為的社會性質及結果有正確的認識,符合“清晰認知”條件,只是拒絕結果發生,即“抗拒意愿”。而重大過失的情形中,行為人往往存在較大程度的失職,主要表現為不履行法定積極義務,即“重大過失”本身就具有可非難性,其造成的后果危害程度不亞于“故意”,二者在惡意程度上的區分并不妨礙對“重大過失”不履行職責的譴責。尤其是涉及環境領域的主體,職業素養要求其應當知曉侵害環境行為的嚴重性以及對應的治理方法,當達到“重大過失”程度時,就意味著當事人沒有履行合理義務造成了環境利益的嚴重損害后果。
對“重大過失”的法律認定離不開事實上發生的損害后果。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要件中明確規定了以“嚴重后果”為結果要件,這符合“主客觀相統一”的歸責原則要求。因此,將“重大過失”納入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在懲罰、警示不法行為層面具有可行性。此外,從社會治理角度分析,對重大過失情形處以懲罰性賠償,制裁較大惡意的侵權人,有利于社會主體提高環境保護意識,履行謹慎注意義務,從而達到環境保護的根本目的。
關于限制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防止對行為人主觀過錯的恣意擴大,可以通過賠償數額二分法的方式解決,以保障法律責任與主觀惡性相統一。以二分法區分的理論依據在于,二者的可譴責度不同。在同等情況下,故意實施侵權環境侵權行為的主觀危害性要大于重大過失的危害性,為保障過錯與責任相適應,應當分別考慮二者的懲罰倍數。我國司法實務已經總結出不少環境侵權案件主觀過錯的認定經驗,如通過調查侵權行為的隱蔽性、侵權主體的注意義務與認知能力、是否履行污染處理義務、是否具備排污資格等,可以推定侵權主體對損害結果所持態度,具有“追求”或“放任”態度的當屬“故意”,持“否定”態度的應為“重大過失”。
對“重大過失”與“故意”的加權系數應當考慮環境侵權的特殊性。首先,環境侵權的損害程度較高,補償性賠償的金額即加權系數的基數很大,若采取其他法律中規定的金額會過度增加侵權主體經營成本的負擔,不利于社會經濟發展。懲罰性賠償的本質是填補侵權帶來的損失,不同于行政主體對不法者做出行政處罰。因此,在補償性賠償金額能夠填補直接損失的前提下,懲罰性賠償加權系數的上限不應超過1,即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金額最高與補償性賠償金額相同,由法官在0~1倍之間自由裁量具體金額(可以兼顧對不法者的懲戒與經營主體的延續)。在最高賠償數額的基礎上,加入主觀過錯的考慮因素,將“重大過失”與“故意”的加權賠償系數于0~1間層分,對重大過失實施環境侵權的情況限定0.5倍補償性賠償以下的賠償數額,對故意實施環境侵權的情況可主張0.5~1倍補償性賠償的懲罰性賠償金額。環境侵權的復雜性決定了機械計算懲罰性賠償金額難以達到實體公正,應當由裁判者綜合考慮案件的社會影響、行為人可譴責性以及生態環境修復情況等,通過合理的自由裁量最終確定賠償數額。
學界對環境侵權中損害結果要件的分歧主要在于損害結果的范圍認定以及是否要求“嚴重性”。在損害結果范圍方面,此處的“嚴重損害”后果是指民事主體的人身、財產權益損害,抑或社會生態環境損害,還是二者兼具?環境具有整體性,侵權人對環境要素的侵害不同于傳統的侵權,其影響范圍難以圈定;即便是對權屬明確的環境侵害,也難免造成一定區域內發生環境損害的鏈式反應,從而造成不特定的損害后果。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私人領域、國家領域、公共領域并非涇渭分明,不同領域內主體享有的不同利益之間也沒有楚河漢界。[3]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的條文兼具私法與公法性質,以保護生態環境為出發點與落腳點,對環境侵權人加以懲罰與威懾。因此,作為民事法律賠償責任的一種,環境侵權應當立足于民事賠償思維,接納環境法律特征,在損害結果要件中,既包括民事主體人身、財產權益的損害,也包括具有社會公共性質的生態環境損害。
對于是否以“嚴重性”作為結果要件,支持者認為,懲罰性賠償作為補償性賠償的補充,性質上屬于民事制裁和私人罰款,應慎重適用。按體系解釋的方法,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必須符合環境侵權的構成,也即具備事實上的嚴重損害。[4]反對者認為,基于懲罰性賠償責任的制裁功能,其完全可以演化為“無損害的損害賠償”。[5]對“嚴重性”問題的討論,不應局限于懲罰性賠償功能視角,應當以法律責任體系與實際效能為立場。本文認為,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需要以“結果嚴重性”為要件,理由如下:(1)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要以補償性賠償為前提,當損害結果不嚴重時,補償性賠償就能發揮較好的填補功能,也就沒有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必要性。(2)懲罰性賠償的制裁功能并非本質功能,制裁與遏制功能從屬于填補功能,不應當將懲罰性賠償功能異位,與行政處罰、刑事處罰混淆。(3)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需要當事人具有可譴責性的較大惡意,若降低結果要件標準,則會產生主觀惡意高度可譴責性與客觀結果較低非難性的矛盾,打破主觀要件與結果要件的平衡。(4)懲罰性賠償的實現方式是懲戒不法行為,現代法學責任理論以“主客觀相統一”原則為基礎,對缺乏客觀要件的心理活動不予歸責,反之亦然。懲罰性賠償不能直接懲治人的主觀意圖,而是通過對不法行為的懲戒達到遏制不法者主觀惡意的效果。在損害結果缺乏嚴重性的情況下,試圖懲治當事人主觀惡意將失去現實基礎。
環境侵權領域的邏輯關系為:行為人實施了不法行為,侵害了受害人的傳統民事權益與環境權益,由環境損害造成當事人二次權益受損的鏈式損害結果。而二次受損結果可能由其他因素與環境損害共同導致,因此呈現出一因多果、一果多因等復雜情勢。有學者提出,侵權法中的因果關系具有責任成立因果關系與責任范圍因果關系兩重含義。前者是指可歸責的行為與權利受侵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后者是指權利受侵害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6]當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同時滿足二者之時,就應當認為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最高人民法院在司法解釋中認可了環境侵權的次生災害與當事人所受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①司法實踐中也有法院通過事實推定說、疫學因果說等方法認定環境侵權的因果關系。
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是否應當同一般環境侵權一樣,采取舉證責任倒置規則同樣值得探討。從立法目的來看,將懲罰性賠償適用范圍擴展至環境侵權領域應受到限制。懲罰性賠償作為私法主體參與環境治理的一種責任方式,應用不當很可能造成被訴主體權益受損,尤其是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與因果關系難以證明的情況下,若機械適用訴訟法律規定的舉證責任與后果,將過度擴大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條件,影響社會經濟發展平衡。從成本負擔角度來說,被侵權人為證明因果關系存在的合理費用可以由懲罰性賠償彌補。在環境侵權中采取舉證責任倒置規則是對訴訟弱勢一方的傾斜性保護,考慮到被侵權人難以抗衡于較為專業的侵權主體,以因果關系推動的方式來加重侵權主體一方的舉證責任。我國司法實踐中法官對環境專業問題的認定高度依賴于專業鑒定機構出具的鑒定意見,[7]一定程度上縮小了訴訟雙方主體對專業能力的差距。鑒定費用的成本對原告方來說可以通過勝訴后的賠償彌補,對被告而言,通過反證來證明不存在因果關系也能提高勝訴率降低成本。在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中,基于風險與收益相當的考量,將舉證責任回歸于傳統侵權責任相較于舉證責任倒置的做法更具合理性,以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分配強化因果關系的認證和推理可以有效降低被訴主體不能完全證明因果關系帶來的風險成本,同時提高原告訴訟成本,避免其為了以懲罰性賠償牟利的濫訴情形。
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一方面有效彌補了前《民法典》時代法律規范對于環境侵權救濟不足的漏洞,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司法實踐對立法明確細化的亟需。依托于我國在環境侵權領域以及懲罰性賠償領域的司法經驗,堅持以補償性賠償為主、懲罰性賠償為輔的環境侵權賠償原則,嚴格依據“主客觀相統一”的法律責任歸責原則,方能協同發揮對受害方的救濟與侵權方的懲戒功能,實現環境侵權責任的正義價值。
注釋:
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五條規定請求賠償的,應當提供證明以下事實的證據材料:……(三)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具有關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