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雨
在移動媒體社交時代,每個人在現實環境和虛擬環境中所展現的形象是不同的。現實和虛擬的雙重身份共同影響著人們在社交媒體時代的自我呈現。傳統自拍記錄真實瞬間,而網絡時代的自拍則是作為人們形象展示的手段。人們通過提供畫面信息環境讓他人了解自己的同時,也可以利用自拍圖像展現的信息要素在虛擬社交環境中塑造形象,以此獲得關注,并與他人進行互動,從而完成以自拍為媒介的社交過程。社交媒體環境的虛擬性和復雜性使得網絡自拍逐漸具有了語境消解的特征,而語境消解則會引發社交的障礙與困難。
語境這一概念最早是由英國人類學家B.Malinowski在1923年提出的。他區分出兩類語境,一是“情景語境”,二是“文化語境”。語境也可以分為“語言性語境”和“非語言性語境”。語言性語境指的是交際過程中某一話語結構表達某種特定意義時所依賴的各種表現為言辭的上下文。它既包括書面語中的上下文,也包括口語中的前言后語。非語言性語境指的是交流過程中某一話語結構表達某種特定意義時所依賴的各種主客觀因素,包括時間、地點、場合、話題、交際者的身份、地位、心理背景、文化背景、交際目的、交際方式、交際內容所涉及的對象以及各種與話語結構同時出現的非語言符號(如姿勢、手勢)等。在社交媒體視域下的“語境”則更符合“非語言性語境”,它更強調在虛擬空間中社交雙方給出的信息要素,以及運用各種時間、地點、服飾等外在元素所營造的觀感。
社交媒體將面對面的人際傳播延伸到了廣闊的網絡空間,而人在現實中的好友也跟隨人的媒體社交選擇被遷移到虛擬空間中。現實中個性鮮明的好友被社交平臺依據分類屬性予以歸類,成為扁平化的頭像或是名稱。現實的語境也跟隨人際之間的關系被網絡化,成為社交的助力。但虛擬空間并非完全能夠復刻現實空間,其最終給社交者呈現的可能是矛盾、不穩定、誤導性語境線索的數字社交語境。這也就是波伊德所提出的“語境消解”現象。
波伊德認為,語境線索主要分為兩類,即人際語境線索和情境語境線索。人際語境線索不僅包括在場者的類別,也包括每個在場者的呈現。人們通過解讀人際語境線索得知自身、他者與所共處空間的關系,以此推斷出自身扮演什么角色、呈現什么社會身份是恰當的。情景語境線索指此時此地的環境對社交活動的要求,包括時間、地點、場合、價值觀等。在這兩種語境線索的提示下,人們依靠以往的經驗和范疇在意識中形成人或情境的模型,并決定如何呈現自己。語境線索包括人、時間和空間三要素,是用戶進行自我呈現與情境定義的基礎與素材。在社交媒體時代,全網互動互聯,虛擬與現實交織,虛擬環境所呈現的人物角色、社會身份、學歷背景等,甚至是時間、地點、場合都存在虛假的可能性,由此出現“語境消解”現象。
人類歷史上第一張自拍照出現于1839年,照片的拍攝者是美國攝影師羅伯特·科尼利厄斯。自拍的誕生主要是為了記錄人的某一瞬間。因此,當時的自拍注重對真實場景的記錄,可以說是一比一復刻拍攝場景。且自拍類型也比較單一,主要是以人為主體。但如今,網絡時代的自拍類型更加多元。自拍圖像形式有兩種,一種是動態自拍,如自拍小視頻、自拍表情包、自拍Vlog等;另一種是靜態自拍,主要成品就是圖片。從自拍內容來看,自拍類型包括丑拍、模仿拍攝、互動拍攝、虛擬拍攝等。多元化自拍類型的出現與自拍者的社交心理密切相關。一些自拍者通過“美化圖像”進行自我表演與塑造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自拍反映的真實初心,反而助長了自身對“美”的無盡追捧。
隨著社交媒體平臺的發展,“矛盾、不確切、誤導性語境線索”的數字社交語境也逐漸加深。尤其是面對更加多元化的社交環境,人們需要做出的印象整飾工作多,這也給社交雙方帶來了理解和選擇上的困難。人們在如夢如幻的網絡空間內以潮流審美為目標,大肆追捧所謂的“網紅臉”。追逐美的心理使得人們在自拍時刻意美化五官和所處的環境,這就造成了社交語境的不真實和多元化。當人們選擇在社交媒體上以自拍為敲門磚進行社交時,就需要提前對自拍進行修飾。一些人調整和美化自拍的狀態、服飾、周邊環境,甚至是五官比例等,以期能夠引起他人的關注,進而實現與他人互動的愿望。但隨著語境消解現象的加深,無論是自拍者還是觀看者,雙方面臨的虛擬環境都愈加復雜。如果觀看者無法準確判斷一張自拍的意義,那么這可能就意味著自拍傳播的失敗。
無論是在現實社會交往中還是在網絡空間交往中,人總是會通過各種方式,運用多種元素,給別人呈現出經過自身精心雕琢的形象。正如戈夫曼的擬劇理論所說,人就像舞臺上的演員,要努力展示自己,以各種方式在他人心目中塑造自己的形象。也就是說,在人際互動過程中,行動者總是有意無意地運用某種技巧塑造自己給人的印象。他們選擇適當的言辭、表情或動作來制造印象,使他人形成對自己的特定看法,并據此做出符合行動者愿望的反應。戈夫曼擬劇理論的核心觀念就是“印象整飾”。在網絡空間中,人會不自覺地根據不同的人、不同的圈層進行不同的自我整飾,從而去迎合不同的社交需求。因此,人在網絡社交環境中無法直觀地感受他人的狀態,因為所有的社交活動都經過了社交平臺的過濾和社交雙方的有意雕琢。
“奇觀”這一概念來自法國社會學家居伊·德波。德波認為,奇觀是當今社會的主要產品,奇觀的一個功能就是淡化和取消理性的系統,與商品密切相關的奇觀是一種掩蓋社會運行(包括其理性)真相的麻醉劑。在奇觀世界里,商品統治著所有生活體驗。奇觀本身并非新鮮事物,也不會對消費構成限制,它們存在于整個人類的歷史中,常常被用于實現各種不同的目的。從奇觀這一視角來看,網絡自拍行為也是生產奇觀的一種方式。人們追隨最新的自拍工具,沉迷于使用新的自拍場景。無論是和明星互動自拍,還是選擇網紅地打卡式自拍,其本質都是為了追隨當下的“奇觀”場景。他們試圖通過與“奇觀”場景建立聯系,達到吸引流量的目的。傳統的社會奇觀來源于日常生活,而且是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隨著時代的發展,當代社會奇觀并不都是人們日常生活的內在組成部分。歸根結底,奇觀的出現仍舊擺脫不了資本的操控。當熱潮一過,奇觀便成為過去式。人們盲目參與奇觀式的社交語境,想要通過多元化的自拍來參與奇觀世界,但奇觀世界的語境并非長久存在,甚至可能是短暫的、虛假的、多元的。人們如果無法正視存在于虛擬世界的遠離現實生活的“奇觀”,便會陷入奇觀制造的消費世界中,從而忽視自身對現實語境的關注,并進一步加速自拍社交語境的消解。
人際語境意在給自拍者提供一個訊息,告知自拍者身處的空間特征,以及在這個空間內自拍者需要扮演何種合適的身份并進行怎樣的自我身份的建構。在人際語境線索方面,社交媒體用戶面對的“網絡化的觀眾”既包括線下真實的社會關系,也包括陌生關系。這些觀眾具有主動性,他們通過對用戶的反饋、觀眾相互之間的反饋共同塑造用戶的在線身份。社交媒體默認全網用戶的互聯與互動,所以當人際語境之間的界限出現模糊時,多重語境便會出現。自拍者在自拍過程中具有操控者和表演者的雙重身份,他們既要對自拍內容進行宏觀的規劃和調節,又要對自拍的細節進行即時的表演。自拍者或許無法達到理想的自拍效果,但并不影響其自拍后期的美化工作。也就是說,“即使人們的身體實體不能隨時調節,但通過自拍的設計與美化,它們也可以更好地配合或回應外部的情景。”①自拍者選擇配合外部人際語境,而外部人際語境是開闊的。沒有定式的人際語境給人的自拍社交帶來了重重障礙,人只能在可以感知人際語境的空間內選擇自拍社交。這樣也會導致社交的不確定性,給自拍者帶來不安全感。
情景語境是傳播與社交的基礎。情境既可以作用于人的主觀意識,也能影響人的具體行為。人在某一情境中了解情景范圍內的相關信息,并依據情景進行觀察和審視,進而進行社交表演。在社交空間中,每個人都具有不同的角色定位。當一個人越是能夠對情景語境進行正確的判定和把握,他的形象就越符合社交場景的需求,此人也便會得到更多的關注與重視。而在進行社交互動的過程中,當受到社交場景的影響,人們也會自覺地進行一種角色的轉化和扮演,并盡力使周圍人相信自己的形象。正如戈夫曼所認為的:“當個體扮演一種角色時,他便不言而喻地要求觀察者可以認真看待在其面前建立起來的形象,會要求他們相信,他們所看到的這位人物實際擁有其似乎擁有的品性。”②自拍者的自拍行為亦是在尋找一種角色扮演。他們試圖通過后臺的精心雕琢使自己前臺的形象符合社交場景的需求,從而提升自拍者的滿足感。但隨著情境的多元化和繁雜化,自拍者無法準確判斷某一情境,并為其進行自我雕琢,導致其很容易陷入語境迷失的困局。
網絡社交空間的虛擬性是語境消解的主要助力。在現實交往環境中,人們選擇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進行自我整飾,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也就是戈夫曼提出的“后區”。“后區”是與“前臺”相對而言的。在自我呈現行為中,所謂的“后區”指的是個體為表演做準備,或在表演后舒緩與放松、從角色中恢復,從而與觀眾相隔離的、限制外人進入或窺視舞臺的部分區域。但是隨著移動社交媒體的發展,人們的個人隱私和情感被大量暴露。尤其是在視頻直播時,人們身處的環境和場所也會被觀看者發現。人與人之間的物理距離沒有得到縮減,但是交流距離被大幅度縮減了。前臺與后區的界限日益模糊,使得后區語境也存在消解的傾向。后區語境消解就必然會帶來社交媒體語境消解,進而也會影響自拍的選擇和呈現。
傳統的讀文社交時代早已過去。現如今,讀圖社交時代成為主流,網絡自拍社交也成了新的社交方式。自拍圖像可以展現自拍者的動作、表情、衣著、配飾以及所處的環境等。自拍圖像將多種非語言符號集合在一起,共同服務于自拍者的表達系統。觀看者通過對自拍者呈現出的非語言符號進行轉譯,對自拍者的個人形象有了一定的猜測,進而增強觀看者對自拍者的理解。因為自拍圖像是由自拍者主導和表演出來的,所以自拍者對個人自拍圖像了如指掌。但觀看者對這些陌生又新鮮的自拍圖像是不熟悉的。當觀看者想了解這些自拍圖像背后的主體,便會產生對自拍者的想象與互動。觀看者在了解之后便會在腦海中形成一種圖像,這個圖像既有對自拍圖像的現實遷移,也有觀看者對自拍者的內在想象。正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圖像不是關于某物的一個畫像或是摹本,而是指我們對某物了如指掌,事物以我們所了解的情形站立在我們面前,而對于未知的事物更是要做好準備將事物擺到自身面前來對事物進行擁有。所以從本質來講,世界不是指有一幅描繪世界整體的畫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與理解成為了圖像。”③
但這些有關語境的想象并不全是客觀正確的,因為部分自拍者所展現的自拍圖像是經過加工和處理的圖像,其本身就具有表演性質,并不是對自拍者真實形象的真實反映。觀看者在對自拍圖像這一非語言符號進行解讀的過程中,也會加入個人生活實踐的想象,從而導致理解的失真,也會影響雙方的網絡互動。
隨著自拍技術和自拍工具的不斷改進,自拍行為更加常態化。人們在社交平臺傳播自拍圖像既是一種自我意識覺醒的表現,也是在推動個人加入社會公共交往空間。自拍者通過精心雕琢自拍圖像,使其更加符合社會公共交往空間的審美標準,并試圖通過自拍打開網絡社交天地。自拍者在拍攝圖像之前會受到社交平臺關系圈的影響,他人的自拍圖像特征也會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自己的自拍風格。當自拍者想要迅速融入某一群體,他便會傾向于通過明顯的標簽分類來增強自身的標簽屬性,進而加強與這一群體中其他人的社交聯系。由此可見,自拍圖像生產的過程也是自拍者尋求社會群體歸屬以及增強身份認同的過程。
但自拍者越是配合標簽進行自拍圖像的生產,就越容易陷入身份焦慮的狀態。當自拍者長時間無法樹立堅定的自我意識而選擇順應所屬群體的標簽,并試圖通過大量自拍圖像來迎合群體的審美時,他們將會陷入迷失自我的怪圈,進而對自我身份產生懷疑。建立在自我懷疑基礎上的社交關系并不牢固,且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
網絡自拍社交語境重建必須選擇求真的路徑。再次回歸語境本真,追求真實的自拍社交,意味著自拍者必須堅定求真的立場,回歸自拍的真實環境,真實呈現自拍場景。自拍是人一瞬間的定格,是自拍者形象的直接展示。自拍者追求美無可厚非,但不能失真。自拍者將自己的審美追求形象化為圖像,或是營造文藝氣息,或是呈現潮流特征等,每一種自拍圖像都是由“個體給予的表達和流露出來的表達”共同組成的④。每一種“美”都是各有特征的。因此,不能任由美圖軟件隨意加工,導致自拍者的“美”是具有“濾鏡”效果的,甚至是改變五官迎合網絡標準臉型來達到的,這會導致審美失衡。
在社交媒體空間中,“語境消解”是常態,語境重建是方向。每一個社交參與者都應提高自身的媒介使用水平,正確對待網絡社交。自拍圖像作為社會交往的一種非語言符號形式,是參與社會交往的主體表現自我的一種方式。雖然自拍圖像無法真正客觀地反映自拍者和觀看者的交往實踐,但以自拍圖像為載體的社交活動正在日益復刻現實交往場景。值得注意的是,在自拍圖像生產和傳播的過程中,自拍者的協商行為始終存在。他們與文化標簽、群體屬性、資本力量、審美方式,甚至是與自拍軟件等因素進行協商。然而協商的結果真正導向何處,還需要時間來驗證。
注釋:
①彭蘭.自拍:一種糾結的“自我技術”[J].新聞大學,2018(05):45-55+76+148.
②④[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M].馮鋼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7+2.
③[德]馬丁·海德格爾.林中路[M].孫周興 譯.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4:76-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