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剝削：中國網絡字幕組無酬勞動的精神內核

石子靜

2021年2月，上海警方通報偵破“人人影視字幕組”侵犯影視作品著作權一案，此事一經公開便在各社交媒體平臺上引起軒然大波。近年來，國內外對于網絡字幕組的研究范圍廣泛，但多圍繞著該群體的形成及其內部結構與工作流程展開。美國文化研究學者Sean leonard以字幕組為研究對象，探索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文化暗流是如何出現在不同文化空間之中，并且巧妙‘逃離’官方文化秩序的”①。

中國字幕組的發展歷程可能更為特殊，是依托特定的歷史階段，在經濟、文化等多方因素的相互作用下出現的，符合時代發展以及人民精神生活追求的獨特文化團體。但隨著近年來我國版權保護建設的不斷完善，字幕組被詬病為身處灰色地帶的隱蔽團體的說法不絕于耳。同時，作為一種無償的網絡興趣工作，字幕組成員極易在無意識情況下陷入被剝削的困境，因此大多數對字幕組的研究都集中于探究該形式組織的合法合理發展后路以及討論成員是否真正受到了資本剝削。

但究其根本，網絡字幕組在經歷了種種變革卻依然存續的事實說明，其精神驅動早已不局限于最初利他的分享與奉獻。本文旨在通過對當下網絡字幕組的勞動形態再分析，探索字幕組群體行為的精神內核從興趣愛好向肩負起跨文化交流使命轉向的過程。

一、網絡字幕組的無酬勞動

在討論當今中國乃至世界所面臨的發展與變革時，不可忽略的一個事實是隨著信息技術變革、社會資本的循環積累以及社會結構的不斷轉型，“新的支配性社會結構”②已然形成，信息社會里物質生產的基礎勞動邏輯遭到了諸多挑戰，“數字勞動”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嶄新的勞動方式。

意大利學者特拉諾瓦首次明確了“數字勞動”（digital labor）的概念，并使用了“免費勞動”（free labor）等概念來描述數字勞動的本質③。2013年，美國社會學家舒爾茨在對當下數字化時代的典型勞動進行梳理與分析后，重點闡明了“玩勞動”這一概念，表明了數字勞動生產性與休閑性的統一④。

國內學者也在嘗試從數字勞動的視角去解讀中國網絡字幕組的勞動行為。學者胡綺珍認為字幕組的勞動根本上是一種經濟活動，建立在特殊的價值交換體系之上⑤。學者張斌指出：字幕組的工作實質上是顛覆了跨國文化企業的文化與經濟壟斷，“自愿、榮譽、共享與協同”⑥恰恰體現了數字勞動時代的共產主義工作倫理的回歸。

（一）“無酬勞動”的勞動報酬

瑞典學者卡琳·法斯特曾對“無酬勞動”做過系統的梳理與溯源，她指出這并不是一個脫胎于互聯網的新興概念。在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曾出現過7種不同類型的無酬勞工⑦，其中包含了受感情驅動的無酬工作，即當下勞動與未來職業甚至之間的聯系以及勞動者自身創造性的直接快感，都可以視為其可接受的勞動報酬。

而對于早期的網絡字幕組成員，情感驅動和過程快感的確是他們持續性高壓工作的重要原因。但這樣“為愛發電”的無償行為起始于對影視作品喜愛的情感驅動，過程中因收獲贊賞、獲得成就感而堅持，最終達到了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鍛煉自身、增長技能的目的，形成一條無償勞動內在的閉環邏輯，使得字幕組成員從一而終堅持為愛發電。

（二）團結的形態與勞動性質

國外學者將字幕組的工作定義為“玩勞動”，強調成員工作狀態中生產與娛樂的統一。“玩工”概念有兩個核心概念，一是玩耍的形式，二是閑暇時間⑧。但這個概念提出的基礎是對于游戲模組愛好者的研究，玩家之間難以形成集體身份認同，并且大多數愛好者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工作。

字幕組成員之間的關系盡管也是虛擬聯系，但并非是零散的狀態，在組織結構上其實更偏向于傳統勞工組織，只是傳統的雇傭關系被情感黏性取代。成員間的關系并非分明的上下級，而是參與時間長短與是否專業的差異。并且，劇集翻譯與字幕制作在有了審核標準的情況下帶有鮮明的工作性質。與此同時，他們在日常的翻譯工作中也創造出了圍繞作品主體的群體內外的差別。面對廣大的字幕受眾，字幕組成員也作為創作者被贊賞，形成了帶有團體榮譽的團結組織。

（三）從“迷文化”到集體認同

中國網絡字幕組早期形成的初衷是對多元文化的渴求。千禧年伊始，我國對流行影視文化的管控還處于相對嚴格甚至稍顯刻板的程度上。文化需求促進了群體行為，早期的字幕組成員多數也是各影視劇的忠實粉絲群體。但如果要討論字幕組成員的高強度、不計報酬并全情投入的產出行為，就需要跳出“粉絲愛好”的框架，重新衡量字幕組在中外文化交流過程中的位置。

從早期異域文化的“盜火者”、知識的“布道者”到后來以穩定、按時、專業的狀態翻譯不同語言的影視作品，字幕組成員沒有止步于對文化作品本身的情感投入，更多地關注到國外文娛作品里思想意識和價值取向在進入中國語境時的呈現方式與形態。他們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清除跨文化傳播過程中的語言障礙，這對青年群體而言是另一種參與社會、實現自我價值的途徑，也因此形成了獨特復雜的青年文化圖景。

二、網絡字幕組勞動的精神內核：青年的文化主體性

在對于當下中國社會數字勞工的研究中，有學者提出應該跳出傳統宏大的政治經濟分析框架，“積極受眾觀”更應該成為數字勞工研究的價值基底⑨。作為數字勞動中具有代表性的青年組織，網絡字幕組的精神內核更應該從該青年群體的主體性去挖掘，特別是將中國網絡字幕組的產生放置在社會結構變遷、國力上升與國際地位提升的情景中，討論在中國崛起的背景下，青年群體在跨文化傳播的進程中凸顯出的文化主體性。

（一）身份自信：“文化共產主義者”

在成員加入字幕組后，擁有了網絡世界里的虛擬ID身份，便需要將自己原本的生活印記隱藏起來，將個體的追求融入群體的理想實現中。這主要表現為字幕組成員需要摒棄商業動機以及調整自己的時間安排，盡量配合組織完成整部片子的翻譯與后期制作。在這樣的流程中，“共通的文化利益”成為“真正的自我利益”⑩，而網絡字幕組群體也在這樣的過程中獲得了新的身份——“文化共產主義者”。

將他們稱為“文化共產主義者”是源于其在進行跨文化傳播過程中表現出來的網絡時代的利他性行為與共產主義相契合。其勞動不牽扯金錢利益交換，成員獲得的是榮譽和贊賞，以及跨文化傳播上的心理滿足與榮譽，字幕組成員獲得的報酬更多的是觀眾對字幕組跨文化傳播使者的身份認同，一種象征意義上的群體認同。

（二）文化自信：突破不平等的文化交流體系

早期的網絡字幕組在進行翻譯時追求快速、準確，伴隨著社會不斷發展，字幕組的翻譯工作也開始逐漸思考外語臺詞與中國社會的聯系以及和中國文化的契合之處，這一點在不斷涌現出的字幕組的神翻譯中可見一斑。例如，在美劇《生活大爆炸》中，謝爾頓的感慨“Godness”曾被字幕組譯為“我的親娘七舅姥爺”，與當時國內的熱播電視劇《武林外傳》實現了語境聯動。

除此之外，字幕組成員對于海外影視作品中傳達出來的社會制度或生活方式等主流價值觀有著自己的理解與思考，不抵觸也不盲從，通過能動的文本解構抵抗部分外國文化的侵蝕，以理性的行為模式進行調整。在這個過程中，字幕組無疑成為國外文化輸入的把關人。面對外國影視作品中中國的“他者”形象，通過字幕翻譯和所有中國觀眾站在同一視角，在外方構建的不平等的權力秩序體系中，字幕組試圖“保持差異性的力量，用積極的力量來進行抵抗”[11]。

面對少部分與我國社會主流價值相悖的文化作品，大多數字幕組成員都表示，對于國家與民族的身份認同以及對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堅持并不會因為一部文藝作品而改變。面對外來文化的沖擊，保持開放與發展的眼光，是中國的青年群體在用自己的創造力去顛覆中西方長久以來不平等的交流體系。

（三）路徑自信：相信分享的力量

對網絡字幕組的成員而言，翻譯劇目、分享文化產品并非單方面的輸出，而是在群體身份下以共同的文化身份通過分享去創造個人價值。作為青年亞文化群體之一，網絡字幕組的分享行為具有顯著效果，他們將集體社會價值認同區別于社會規訓喜好一致的認同。在翻譯與傳播的過程中，字幕組的成果也是該青年群體自身價值觀念的傳達。

經歷多年發展后，中國網絡字幕組已然將翻譯作為風格與價值表達的路徑，以一種軟化、變形的“抵抗”方式進行著翻譯工作。他們將自我態度與明確的立場融入翻譯作品中，這種“對抗”方式與當下社會環境的聯系更緊密，也更加具有靈活性和策略性。同時，“無償共享”也是網絡字幕可以擁有今天的影響力的重要原因，中國網絡字幕組用自己的作品證明了信息社會的文化群體應該有一條在新媒體語境下發展出來的自我表達的路徑。

三、突圍剝削：青年群體的社會擔當

在數字勞動的議題中，“剝削”是一個時常被提及卻又未被細致拆解分析的問題，但當我們試圖從政治經濟的大框架下對當今社會的數字勞動進行本質分析時，卻缺乏對其運行的內核動力的理解，而在目前對于中國網絡字幕組的研究中也同樣存在這樣的問題。

中國字幕組自身的發展也經過了幾個階段，無論是內容選取的爭議還是組織自身的結構以及長期以來被詬病的版權歸屬，都是一直存在的問題。我們不能忽視的是，他們其實是一群最不需要字幕的人，但他們依舊選擇了無償勞動。或許曾經的字幕組“為愛發電”只是出于單純的熱愛與追捧，但二十年后的今天，中國網絡字幕組打通的是互聯網環境下成長的孩子們在國際交流環境中的最后一公里。

他們承擔起的責任也早已從當初把東西引進來發展到如今把好東西拿進來并內化成對社會有用的東西，如文化、思想甚至是技術與理念。字幕組一直堅持的、努力實現的也從為中國人打開世界大門轉向做中外溝通的橋梁，這是新時代青年群體的社會擔當。

在當下整個社會結構調整、文化變遷以及語態環境不斷變革的情況下，青年群體在盡可能地主動參與并促進整個社會的知識實踐。筆者認為，當下網絡字幕組的無償勞動行為早已突破了數字經濟的討論范疇，也不應僅僅用熱愛定性，而是成為青年亞文化群體在跨文化傳播中回應世界的途徑。

注釋：

①[11]孫黎.中國網絡字幕組文化研究[D].武漢:武漢大學,2014.

②[美]曼紐爾·卡斯特.千年終結[M].夏鑄九 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321.

③TAZIANA TERRANOVA.Free labor: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J].Social text,2000(2).

④TREBOR SCHOLZ.Digital Labor:The Internet as Playground and Factory[M].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13.

⑤胡綺珍.中國字幕組與新自由主義的工作倫理[J].新聞學研究(臺灣),2009(10):183,199,205.

⑥張斌.中國字幕組、數字知識勞(工)動與另類青年文化[J].中國青年研究,2017(03):5-12.

⑦Karin Fast,Henrik ?rnebring,Michael Karlsson.Metaphors of free labor:a typology of unpaid work in the media sector[J].Media,Culture&Society,2016,38(7).

⑧Kücklich J.Precarious Playbour:Modders and the Digital Games Industry[J].Fibreculture,2005,5(1).

⑨丁依然.從“剝削”中突圍：數字勞工研究的現狀、問題和再陌生化[J].新聞界,2021(05):68-77.

⑩孫黎,彭愛萍.中國字幕組：網絡亞文化生產場域中的困境與博弈[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01):8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