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河南鄧州人。著有非虛構作品《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梁莊十年》,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中原五作家論》《新啟蒙話語建構》《外省筆記》《靈光的“消逝”》,小說《神圣家族》《梁光正的光》《四象》,隨筆《歷史與我的瞬間》等。
書齋和田野是梁鴻老師寫作生活的兩翼:在書齋里享受純粹閱讀,感受內心思考的充實感;在田野間觀察村莊生態,體味土地堅實的豐富性。
我認識梁鴻老師緣于她出版的《中國在梁莊》。那時候我在一份書評刊物做編輯,讀到這本書大為驚喜。這本書讓我們看到了廣闊中國大地上鄉村的圖景和真實生活的力量,編輯部在開選題會時,一致提議做封面策劃。
在《中國在梁莊》之前,人們不知道梁莊;之后,梁莊成為中國鄉村的一個重要地標,盡管大家還是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提到梁莊,人們就會想到梁鴻,就像提到高密,就會想到莫言,提到丁莊,就會想到閻連科一樣。
在賈樟柯導演的電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里,梁鴻作為三位出場作家之一,帶著我們來到梁莊,看她曾經生活和成長的地方。梁鴻說:“沒想到自己的個人家庭生活會被放那么大,的確很不好意思。”不裝也不演,做好自己就行,這是梁鴻在這部電影中對自己的定位。
而書房,是梁鴻個人生活的另一個私密空間,有著她的閱讀趣味、思想底色、審美價值等方方面面的流露。梁鴻老師的書房寬敞而明亮,書架上的書擁擠而有序,一張寬大的寫作桌挨著窗戶橫擺著,陽光灑在桌面散落的書上,閃閃亮亮。
我們的話題從“霸占你的書房”開始。梁鴻老師說:“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心里常常有一種緊張感,天啊,我一定得寫那種不被別人扔的書。”
書房里的書,都不時處于取舍之間:有些書慢慢會被淘汰掉;有些書慢慢落滿灰塵,雖然不常看,卻是書房里不可少的一份子。在筆者的書房里,梁鴻老師的書是絕對的“霸書”,不管是她的非虛構作品,還是小說、隨筆、學術著作等,始終牢牢擠在我擁擠的書堆中。
今天,我們一起來看看梁鴻老師書房,到底是哪些書“霸占了她的書房”呢?
“我一定得寫那種不被別人扔的書”
綠茶:書房是寫作者的精神空間,每個人都希望把書房打造成更符合自己的舒適的狀態,您如何規劃和呵護自己的書房?
梁鴻:多年來,我一直沒有獨立的書房,直到2015年搬到這棟房子,才終于有機會為自己留出這么一個空間。一直渴望的閱讀和寫作空間終于有了,我自然就特別精心地想把它塑造成自己最滿意的樣子。當時我買完房子手里已經沒什么錢了,但還是買了很貴的書架、書桌和沙發,總覺得必須這么對待這間難得的書房。等這一切置辦好了,我心里特別開心。
我是對書有要求的人。搬家時,我把書都先堆在客廳,再一點點往書房搬,按照自己的分類一點一點上架,就像一點一點建設自己的家一樣。這樣,書房里的書在我心里就有了清晰的分布。當然,書永遠在增多,有自己買的,也有出版社或作家朋友們送的。慢慢地,書房就變亂了,也放不下了。有時候我找不到一本書就會很焦慮,會花很長時間把那本書找出來,其實找著了也不一定看,而只是為了把它放回它原本應該在的位置,這樣心才放下了。
規劃書房相對容易,優化書房很難。我在對書做取舍時會想,天啊,我也是個寫作者,不知道別人會怎么取舍我的書,我的書能否在他們的書房被保存下來,而不是被清理出去?我心里會有一種緊張感。我一定得寫那種不被別人扔的書。這種情緒也蠻好玩的,其實是內心深處一種潛在的督促。
我覺得寫作是挺殘酷的一件事情。我們都想寫好東西,但一個人不可能寫的都是好東西,而我們又對自己有要求,想霸在別人的書房里不被扔掉。這就讓人很糾結,下筆時就會有點擔心。尤其是寫小說,我覺得是最危險的事情。按說,寫小說是最有創造力的一種寫作,然而讀者往往并不珍惜這種創作,包括我自己,清理書房時往往首選扔小說。你看我的書房,留下的更多是理論、學術、歷史、人類學等方面的書。所以,我認為,“我想霸占你的書房”是對寫作者最大的警醒。
“思想、學術、理論類書籍給我帶來思考的充實感”
綠茶:書房其實是很私密的空間,通過書房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思想底色、價值觀等,扔掉的自然就看不到了,而留下什么,就透露出書房主人的秘密。
梁鴻:對,書房的確是寫作者很私密、很獨立的空間。對于我而言,學術是我的基礎。我在讀學術和理論書籍時,內心是思辨的,智慧的,思考的充實感以及沉浸其中的滿足感特別強。思想、哲學、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思想史方面的著作,對我的滋養特別大,給我帶來理性的深層之感。
在讀碩士之前,我都是散漫地閱讀,或者說是學習化地閱讀。直到讀碩士、博士之后,我才開始系統地閱讀理論、思想類的書籍,這對我的思想形成非常重要,我喜歡這種狀態。我還喜歡讀人類學的書,書架上特別多列維-斯特勞斯的著作,如《面具》《憂郁的熱帶》等。這些不同類型的書,對我思維的交叉影響特別大。
雖然我讀了很多理論書,但對我的創作思維,這些理論似乎沒有真的滲透進去,這是我特別苦惱的。我認為,這可能跟我們這代人缺乏童子功有關,我們的語言能力太貧乏了。盡管我們似乎可以用理論跟別人侃侃而談,但真正到寫作時,想把這些運用到自己的語言肌理中來,又非常困難。然而這種持續的理論閱讀是必要的,我們必須關注最新的思想動態,關注最新的理論發展。我讀書的時候,福柯特別流行,我把他大部分的著作——《規則與懲罰》《瘋癲與文明》《詞與物》《性史》《知識考古學》等都讀了,我認為這對我思維的發展還是有好處的。
對寫作者而言,廣闊的閱讀是非常重要的。我是一個純粹的享受閱讀的人,我很少去預設閱讀會給我的寫作帶來什么影響,而是慢慢來,通過大量的閱讀形成豐富的積累。也許有一天我在寫作時,那個東西就來了,也許永遠沒來,但閱讀的快感還在,思索的樂趣還在。閱讀和寫作互相融入是非常難的,也許有些作家到晚年才能感受到那么一點點融入。
綠茶:您哪個階段的閱讀,或者說學術訓練,對您后面的研究和寫作影響最大?
梁鴻:無疑是在北師大讀博士那段時間。那是一段相對單純的讀書生活。我在學術訓練時期很勤奮,博士生在圖書館里有一個自己的小隔斷,我每天從早到晚待在那個隔斷里讀書。我按照作家來讀,如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江健三郎、勞倫斯……就這么一個一個讀過來,建構一個文學譜系化閱讀。
讀博階段廣泛的閱讀,我現在想來覺得特別好。畢竟那時候我年紀大一些,有一定的閱歷,再來讀這些大師的作品和世界名著,理解和感受也不一樣,而且自主性比較強,對我的認知影響更大,對我思維底色的形成也非常重要。
我教學生也提倡他們在閱讀時要有文學譜系,要知道不同作家在文學史中的位置,每個人在文學星空中處在什么點上。這是大量閱讀帶來的,光靠老師講是不行的。而且,每個人通過閱讀所構建出的文學譜系也是不一樣的。
綠茶:中方、西方、古典、現代,哪個才是您的底色?
梁鴻:我們這代人,在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儲備比較弱,沒有經過完整的訓練,更多只是為了應對考試。所以,我一直說童子功很重要。我們現在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吸收能力比較差,即便讀了很多,也很難形成底色。我們對古典始終處在學習狀態,不足以融會貫通,而對現代的、西方的、所有白話類的作品,吸收比較快。
中國古典文化太博大精深了,確實很迷人。我書房里有很多古典文學的作品,我也一直想完成這個功課。我寫《四象》(長篇小說,2020年出版)時,里面有很多《易經》的東西,我當時也看了大量關于《易經》的書,但我不敢說我懂了。寫完《四象》之后,我也沒有在這個領域繼續研究下去,然后就又放下了。
“十年下來,我跟梁莊人的關系更近、更自在了”
綠茶:您在寫梁莊時,一次次回鄉,這種田野式的書寫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梁鴻:這是思想的一體兩面。書齋的生活是必要的,我享受在書齋里閱讀的過程,看著陽光慢慢地消逝。但十來年我走進梁莊,又感到實踐是特別特別重要的。在我思想的內部,我對真實的生活,或者說真實的某一塊的生活,有一個非常直接的進入。我覺得自己變得更寬容,對任何事物都不那么急于判斷了。
鄉村生活是一個塵土飛揚的生活,你會看到中間有很多痛苦,很多現實,很多難以改變的東西,當然其中也包括生命本身的形態,它會給你造成一個思維的極大洗刷。所以,我很喜歡《出梁莊記》,這本書中寫到的那種厭倦、羞恥、羞愧,時時向我涌來。這些厭倦、羞愧,使得我不斷洗刷自己,塑造自己,對我的思想和作品中的情感性的生成特別重要,影響著我對待生命的態度。
而我2021年新出的這本《梁莊十年》,別人都覺得切口小了,輕了,但我自己反而特別欣喜。我覺得我從外部整體的梁莊、事件性的梁莊開始進入日常的梁莊,這是我十年走下來的結果。這是一個行進中的寫作,一個真實的寫作。比如我和五奶奶在一起聊天,聊女性,聊她的生活,這是非常日常化、非常小,卻一點點變得更扎實的過程,我跟梁莊人的關系更近、更自在了。
雖然這三本書中好像《梁莊十年》最小,但這個變化太有意義了,我真的在身體力行,在不斷走進梁莊,我的思想情感真的和這片土地開始一致、融合。我突然有一個特別大的愿望,特別向往在這個村莊里住下來,聽落葉聲,看植物生長,這變成了我的一種真實的渴望。
綠茶:河南這片土地是您寫作的源泉,您是如何從中汲取營養并轉化為寫作的?
梁鴻:河南這片土地太貧瘠了,所有人都在為生存而掙扎,所以,河南作家像閻連科、劉震云、李洱、劉慶邦等,寫的都是如何活著,他們作品中那種堅韌的、寬闊的東西很多,比如民族啊,歷史啊,大地啊等。
河南作家作品中的那種幽默感,也是在生存艱難條件下的一種智慧,一種自嘲的方式。到河南農村,你會發現每個人都是自嘲大師,聽他們說話真能把人笑死。河南作家的寫作氣質跟這片土地的整體生存樣貌是有很大關系的。每一片土地都有它的豐富性,而作家是能發現這些豐富性的一群人,并且能把這種豐富性透過作品表現出來,盡管不一定是全部。
我就是在梁莊發現和汲取這種豐富性的,盡管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但依然有汲取不完的創作營養,而且那種豐富性似乎源源不斷地在向我涌來。梁莊會成為我寫作中一個不變的命題,只要我還在,就會一直和這片土地發生關系,并且形成越來越緊密的聯系。
從創作的角度來說,寫梁莊是一個不斷修正和學習的過程,過往的思想和認知都參與進來,阻礙或幫助我去塑造一個村莊、一種生活。我必須承認,寫完三本梁莊,使我重新獲得學術研究的勇氣和信心,也重新感覺到它內在的意義和尊嚴。
霸占梁鴻書房的書
綠茶:可否給我分享一些您書房中的書,以及珍視的理由?
梁鴻: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和文學微妙地相通著,都是以“人”及人類生活為基本起點,展示其特征和內部的關聯方式。我一直偏愛閱讀這幾類書,這些書讀后不僅能獲得關于歷史的實感,又有文學的趣味。我簡單分享幾本:
《憂郁的熱帶》,列維-斯特勞斯著。這是一本人類學的詩性作品,是詩與真的完美結合,其文學敘事達到了人類學的穿透力和結構性。
《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孔飛力著。這本書以扎實的檔案資料,從“叫魂”這一生活現象入手,講述販夫走卒和普通百姓的思緒來源,對所謂的“乾隆盛世”進行分析。書中提出一個基本問題:“盛世”在普通人的意識中究竟意味著什么?
《王氏之死》,史景遷著。這本書以追尋小人物的命運軌跡為核心,以蒲松齡的小說為綱,對清初整個社會的風俗、人情、經濟和情感狀態進行考察,極其文學化,同時又有嚴謹的資料考證。
《鄉土中國》,費孝通著。這本書對中國鄉土社會的基本形態——社會格局、倫理形態、性格特征——進行了非常精準的概括和總結。直到今天,它依然是理解中國社會和中國人性格的一本重要參考書。
《瘟疫年紀事》,丹尼爾·笛福著。這本書以非虛構的方法,通過虛擬的資料、數字和人物,塑造“真實”和“現場”,以重返瘟疫的內部場景。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寫法,或可稱之為“虛擬非虛構寫作”。
《兒子與情人》,勞倫斯著。這本書中有關于矛盾人性的偉大敘事。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昂揚清新、富于批判性不一樣,這本書沉郁并有凝神的意味,讓人對“愛”產生質疑,明白原來“愛”的里面也包含著黑暗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