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乍一聽到黃齊耀這個名字,大多數人都會感到陌生。但你一定看過《小鹿斑比》,這只被提名三項奧斯卡金像獎的“靈動小鹿”,驚艷了幾代人的童年。
黃齊耀作為《小鹿斑比》背后的核心畫師,將中國水墨風融入動畫,幫助迪士尼突破了背景設計的瓶頸,也把國畫之美帶入西方。可由于早年被邊緣化的華裔身份,黃齊耀的付出被掩藏了六十余年。
2001年,黃齊耀九十歲時,迪士尼才承認了他在《小鹿斑比》中的杰出貢獻,并將他列入“迪士尼傳奇”名目。
黃齊耀是一位動畫大師,也是20世紀30年代就闖蕩好萊塢的華裔影視先驅之一。
在他去世后,迪士尼發表官方哀悼文稱,“黃齊耀的作品至今仍在影響著電影創作”,并把黃齊耀的手模陳列在總部展廳,作為永久紀念。
2017年,一部名為Tyrus的紀錄片播出,黃齊耀一生的傳奇故事,打動了無數人的心。
被囚于天使島的“紙生仔”
1910年10月,黃齊耀出生于廣東臺山鄉間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
1920年,為謀求更好的出路,不滿十歲的他在父親的帶領下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然而一下船,他就被迫與父親分離,被囚于舊金山灣的天使島。以買來的假身份進入美國的華人即被稱為“紙生仔”,黃齊耀就是當時十余萬“紙生仔”之一,島上歲月的孤寂與無助深深地印刻在黃齊耀童年的記憶中。
在被正式允許入境之前,移民們要被集體囚禁于西海岸天使島上一個名為“木屋”的建筑中,時刻準備著應對美國移民局的一系列苛刻盤問,稍有閃失就會被驅逐出境。“大家在一起吃白飯就咸魚,還有些青菜,生活很清苦,吃飯慢了,移民官哨聲一響就要挨餓。無事可做的人們只能用小刀在墻上刻下思鄉的字句,每一天都倍感煎熬。”被囚的時間短則數日,長則數年,黃齊耀曾目睹過那些因被拒入境而絕望自殺的慘景。
接受盤問那天,主審官一口氣問了近百個問題,刁鉆繁雜,甚至帶有歧視性。幸運的是,歷經重重險阻和屈辱的一個月之后,黃齊耀被認定與其所提供的材料基本相符,獲準入境。
再次見到父親的那一刻,壓抑許久的忐忑和委屈噴薄而出,他放聲大哭,一向嚴肅的父親也忍不住熱淚盈眶。雖然有驚無險地闖過了天使島這道鬼門關,可因為父子倆一直要使用假身份,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不僅要為生計奔波,還要時刻提防著被移民局發現而暴露假身份,日子過得并不安寧。
2009年7月15日,《不忘天使島》的展覽在洛杉磯華美博物館開幕。百歲高齡的黃齊耀作為見證人應邀出席,近一個世紀后再次看到照片上的主審官,他脫口而出:“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眼鏡右側垂下的帶子和他異常嚴肅的表情令人難忘,從來沒有見他笑過。”觸摸著囚室墻上同胞們鐫刻下的那些詩句,回顧那段恐慌孤寂的歲月,他感慨萬千。此次少小離家,不想竟是與母親的訣別——待到1978年近古稀之年的黃齊耀有機會偕妻回國探望時,母親早已辭世多年。
酷愛畫畫的頑皮少年
位于美國加州中部的薩克拉門托在19世紀中葉被發掘出黃金,自此成為許多華人移民憧憬的天堂,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天真地以為一旦來了就不用再辛苦工作了,而實際上遠非如此。
黃齊耀的父親在薩克拉門托只找到一份修鞋的工作勉強糊口。在那段時間里,黃齊耀經常看到父親的手上有修鞋造成的割傷。不久之后,迫于生存壓力,父親不得已去了洛杉磯的賭場當服務員,黃齊耀則被獨自留在薩克拉門托,在本杰明·富蘭克林中學讀書。好在他生性開朗活潑,很快就與當地的很多孩子成了朋友。然而在當時的美國,種族歧視的陰影無處不在。一次,他和一個白人男孩去看電影,卻被檢票員命令道:“嘿,你到樓上去看!”他問:“我為什么要到樓上去看?”檢票員更加蠻橫:“聽著,叫你上樓就上樓!”撲面而來的羞辱感讓黃齊耀心生一計,他當即要求退錢,可當檢票員把錢退給他并要求他歸還電影票時,他卻飛速地將票撕碎扔在對方臉上,然后拔腿就跑。近一個世紀后,年過百歲的他講起這段經歷時,仍忍不住戲謔地大笑,仿佛贏得了一場戰役。
頑皮的黃齊耀對學校的常規課程不感興趣,他酷愛畫畫。十二歲時,他已能用火柴拼出極富創意的管弦樂隊演奏場景,能在人像照片上發揮活潑戲謔的創意。在學校里,他更是主動包攬了所有宣傳海報。
一位老師見他畫得如此專注,就建議他去洛杉磯三大藝術學院之一的奧蒂斯美術學院(Otis College)讀書,并告訴他只要通過考試,就可以免費學習一個學期。這對于經濟拮據又迫切鉆研藝術的黃齊耀來說是個意外之喜,他順利地通過了藝術考試,并就此接受了一系列專業培訓。然而,一個學期結束后,他被告知如果想繼續學習,就要交納每年九十美元的學費,這筆錢對于家境貧寒的他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黃齊耀對美術的熱愛被父親看在眼里,他東拼西湊了九十美元,艱難地將兒子送上了藝術之路。在熱愛的領域里,黃齊耀全情投入,“那個時候,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畫畫。”此外,一有機會,他就會到博物館觀摩包括米開朗基羅、惠斯勒、喬治·貝洛斯、畢加索等名家的畫作,與生俱來的天賦就這樣得到了后天的培養。
滿心期待兒子成為藝術家的父親不希望少小離家的他忘掉祖國文化。即便生活艱辛,父親也會督促他練習書法。因為買不起墨汁,黃齊耀只好用毛筆蘸水在舊報紙上練習。持續而嚴格的書法練習不僅讓黃齊耀加深了對祖國文化的理解,也為他日后畫風的形成奠定了良好基礎——他筆下風神瀟灑、充滿流動性的東方水墨在西方世界里令人眼前一亮。
除此之外,黃齊耀還不忘從中國古代畫作中汲取營養。他每天需步行數公里上學。途經圖書館時,他會特意去中國藝術區細細品味國畫,尤其是宋代風景畫的魅力。那些廣闊的空間背景、富有詩意的氛圍讓他沉浸其中,自然而然地涵泳著來自東方古國的藝術熏陶。透過無聲的畫面,他仿佛能與古人相交,日后逐漸形成的不重繪畫細節卻能在其中注入充沛情感的畫風昭示出他與古人的血脈聯系。
幾年的刻苦學習和認真思索讓黃齊耀收獲頗豐,然而就在他從奧蒂斯美術學院畢業,即將向心中向往的藝術之路繼續跋涉時,父親卻因常年的操勞而一病不起。沒有錢醫治,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病痛折磨,滿含痛苦與不甘地離他而去:“他應該是死于糖尿病之類的疾病。爸爸去世后,我就只能靠自己了,我當時感覺我身體的一部分也隨他去了……他是個了不起的爸爸。”只可惜父親已無緣看到他日后取得的成就,亦未能攢下足夠的錢回國與妻子重聚。與那個時代萬千為改變命運而奮斗的華人一樣,父親終其一生,拼盡全力卻無法落葉歸根。
有評論家意識到,黃齊耀的畫中總是縈繞著一種難言的憂愁,荒涼中透著內心的孤寂。這既是來自東方含蓄婉約的情感表達,又滿載著幾代移民的內心傷痛。
閣樓上的畫展和地下室里的龍巖餐廳
一個偶然的機會,畢業后尋求職業出路的黃齊耀結識了洛杉磯藝術學生聯盟的管理者斯坦頓·麥克唐納·賴特。這是一位擁有鮮明獨特畫風、又對中國藝術十分感興趣的畫家,他對黃齊耀的影響不容小覷。賴特曾這樣指點黃齊耀:“東方藝術是刻在你骨子里的東西,不要忘記這一點,如果你能做到中西結合,那么,你將成為優秀的藝術家。”
黃齊耀將賴特的點撥銘記于心,他聯系了在洛杉磯唐人街開有一家古玩店的朋友鄺明全(即《雪花秘扇》作者鄺麗莎的祖父),通過他結識了包括大久保勉二、伊達秀夫、吉爾伯特·梁等在內的多位亞裔青年藝術家。在鄺明全的支持下,這些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藝術家在古玩店的閣樓上舉辦了首次亞裔美國人藝術展,作品中多透露出對本國文化的歸屬感。
出乎意料的是,展覽大獲成功。美國的各家美術館紛紛向這些亞裔青年藝術家發出參展邀請,一時間,開放活躍的氛圍不亞于一場小型的文藝復興。黃齊耀置身其中,他筆下瀟灑飄逸的東方神韻受到多家美國主流媒體的矚目:
“黃齊耀的風景畫多見流水、山崖,寧靜而又生動,令人驚嘆。”“他年僅22歲,就能用中國元素注釋米開朗·基羅筆下的人物。”《洛杉磯時報》如是說。
《好萊塢公民新聞》說:“和諧的色彩下蘊含著藝術功力,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然而正當這些躊躇滿志的亞裔青年藝術家摩拳擦掌,試圖刮起一場更加強勁的東方藝術風暴之時,美國的經濟大蕭條卻無情地打碎了他們的夢想。沉浸于畫畫的黃齊耀也要時常擔憂下一頓飯的著落。
頗具商業頭腦的鄺明全再度利用起古玩店有限的空間,在地下室開了一家名為“龍巖”的餐廳。剛開始,龍巖餐廳受到多方質疑:誰會有興趣到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來吃飯?孰料黃齊耀等青年藝術家的畫筆再度派上了用場,面對這個四周是磚、天花板上布滿管子的地下空間,他們各顯神通。黃齊耀依據宋代畫風,在一個角落里繪制了一條栩栩如生的正和神仙打斗的龍。墻壁上的猴子和大樹、藝術化的菜單和火柴盒也由他親手繪制。餐廳的外墻上,用毛筆一揮而就的“龍巖”二字則彰顯出他書法的童子功。
地下室里的龍巖餐廳恰如閣樓上的畫展,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光顧這里的不乏演藝界名人,如好萊塢女星黃柳霜、喜劇組合馬克斯三兄弟等。
不過對于黃齊耀來說,此時最重要的人生收獲卻是一份完美的愛情。
她叫伍梅珍,明眸皓齒、個子高挑。年輕的黃齊耀第一眼見到她時,就被她獨特的優雅氣質所深深吸引。1937年6月,二人攜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在好萊塢揮灑中國水墨
婚后的黃齊耀和伍梅珍很快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他肩上的責任也更大了。在此之前,他主要靠為洛杉磯的一些公共區域繪制古典水墨畫維持生計,現在他需要找到一份全職工作。黃齊耀把作品拿給了迪士尼公司,順利地獲得了實習的機會,一個月后,他被正式錄取。然而事實上,20世紀30年代的好萊塢動畫行業尚屬白人精英的聚集地,少數族裔的藝術家很難擠進這個領域,黃齊耀無疑是極少數的“幸運兒”之一。
1938年,他被安排設計米老鼠的短褲,但本職工作卻是中間畫動畫師。
1937年,迪士尼成功推出了動畫電影《白雪公主》。公司趁熱打鐵,計劃將奧地利作家費利克斯·薩爾騰的兒童小說《斑比,林中的生命》搬上銀幕,這是一個發生于大自然中的故事,以四季風物的變換襯托斑比的成長。
正當管理層苦苦尋找合適的畫師之時,黃齊耀看到了機會,在他心目中,可愛靈動的斑比仿佛就生活在中國傳統風景畫的意境中。于是,他利用周末時間用粉彩繪制了一些氣氛圖,毛遂自薦地拿給《小鹿斑比》的藝術指導湯姆·科德里克看。
黃齊耀筆下的森林帶有一種模糊的質感,以深淺不一的綠色呈現出距離的遠近。透過這些寫意生動的畫面,觀者能體會到迎面吹來的風、動物奔跑的速度,感受到四季的變化。寥寥數筆即點染出柔和又富有詩意的自然萬物,這些不重寫實卻獨具神韻的作品令科德里克看后大為贊賞。不久之后,這些氣氛圖又被轉交給公司創始人華特·迪士尼,東方元素的加入同樣令其十分滿意,他說:“我愛這種模糊的感覺,這種森林的神秘感……雖然畫中并沒有完全地繪出完整的森林,但是它能給人感覺,讓人知道森林就在這里。”
就這樣,黃齊耀被調離單調乏味的中間畫動畫師崗位,并被非正式地任命為《小鹿斑比》美術指導,這意味著所有動畫角色、設計、顏色、背景,全都由他掌控,整部作品都將充滿他的個人風格——這在迪士尼動畫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堅守藝術之夢的執著終于得到了應有的回報,黃齊耀用畫筆實現了要將中國水墨帶入西方世界的理想。
然而事業上的飛速發展帶給他的不僅有令人欣喜的成就感,也有來自外界的嫉妒和質疑。團隊中有些人不希望他得到重用,甚至在整個工作期間,他從未獲得與華特·迪士尼當面交流的機會,最近的接觸也僅限于在劇情討論會上的遠距離相見,沒有人向華特介紹他。
在1941年5月爆發的大罷工運動中,迪士尼解雇了一批畫師。盡管黃齊耀并未參與罷工,卻也不幸地受到牽連——他同樣失去了工作。
1942 年8月21日,《小鹿斑比》首次上映。后來它被提名三項奧斯卡金像獎,問世以來贏得了全美乃至全世界人們的喜愛。遺憾的是,在當時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只小鹿紛繁茂盛的森林家園出自一名華裔動畫師之手,正是他用那支神奇的東方畫筆賦予整部電影撼動人心的情感力量。他的英文名字“Tyrus Wong”被置于片尾“背景藝術家”這個并不顯眼的位置上匆匆掠過。
黃齊耀的一生似乎注定要與電影結緣。1942年,他的一位在華納兄弟電影公司工作的朋友建議他發揮所長,為華納繪制場景氣氛圖。自年少時打下的扎實的基本功和經年累積的中西融合的藝術積淀助力他再度受到片方認可,在艱難時刻得到了這份寶貴的全職工作。風靡一時的《地獄先鋒》《日落黃沙》《硫磺島浴血戰》《無因的反叛》等影片正是通過他的畫筆呈現出上映后的最終面貌。
一位曾經與他共事的著名導演曾說:“他是天生的電影藝術家,他繪制的故事板簡直詳細極了,我只要按照他的設計,就可以直接執導拍攝了。他是我認識的最好的電影美術大師。”
他為華納工作了二十六年,直至退休。晚年的他在回顧這份極具挑戰性的工作時曾說:“最初幾個月,我感覺很艱難,因為學習新的東西從來都不容易,不過我喜歡這樣。”
一生都在傳遞中國傳統藝術
黃齊耀一生致力于藝術創作,希望將中國傳統藝術傳遞給世界。
黃齊耀參與設計的圣誕賀卡,除必備的圣誕元素外,他還加入了山水、花鳥等頗具東方色彩的意象,為西方民眾打開了一個童話般純真、美好又不落俗套的嶄新世界。更加熟悉西方文化的賢內助梅珍也常常幫他構想設計的主題和故事。黃齊耀設計的圣誕賀卡在美國一炮打響,并在此后的幾十年中經久不衰,發行量最高的一張甚至達到一百多萬。他設計的瓷器繪畫藝術品,備受收藏家追捧,總能成為展覽會上的亮點——潔白的瓷餐具上,覆蓋著剛勁有力的中國書法。
退休后的黃齊耀開始制作各式帶有東方特色的風箏。每到周六,他都會到海邊,放飛他設計的作品,成為當地的一道風景。
一直到九十歲時,黃齊耀才逐漸受到越來越多不同機構和組織的認可,獲得了多項大獎。
2001年,黃齊耀獲封迪士尼“傳奇人物”之一。
同年,黃齊耀獲華美博物館頒發的歷史締造者獎,表彰他對迪士尼的貢獻。
2006年,黃齊耀獲第三十三屆安妮獎評審獎終身成就獎,這是動畫領域最高榮譽之一。2009年,洛杉磯市“亞太文化傳承月”表彰亞裔典范,黃齊耀獲頒“洛杉磯希望獎”。
2010年,舊金山市政府給黃齊耀頒發了杰出人物獎。
2013年,黃齊耀的作品被陳列在迪士尼家族博物館。
黃齊耀的作品被很多博物館展出,他向世界展示著中國傳統繪畫藝術。
從將近一個世紀之前,那個被扣押在天使島孤獨痛苦的九歲男孩,一路被歧視、被看不起,到最后,他終于用自己的藝術讓世界驚嘆。
2016年10月30日,黃齊耀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一百零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