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大師巴金和曹禺的友誼始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在抗日烽火中,雖然各自遷徙流離,但在大后方四川和陪都重慶,他們有一段難忘而親切的交往。他們相互激勵、支持,在不同崗位上竭盡所能,為中國現代文學藝術事業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他們的友情也隨時間的流逝愈加篤實、深厚,二人成為曠世之交,被傳為文壇佳話。
緣起三座門大街十四號
1933年8月,在清華大學念書的曹禺的《雷雨》劇本殺青了,這年他二十三歲。隨后他將《雷雨》手稿交給了正在籌辦《文學季刊》的老同學靳以。靳以是曹禺在南開中學的同學,他們曾義結金蘭。靳以深知曹禺的才華,見他寫出一部大型話劇,自然十分高興。他興致勃勃地將《雷雨》推薦給主編鄭振鐸,不料鄭振鐸過目后說“劇本寫得太亂”,于是擱置下來。但靳以并不甘心摯友的一番辛苦付諸東流,不久他又將劇本交給《文學季刊》負責審讀劇本的編委李健吾,誰知這位戲劇名家看完原稿后也不認可。這讓靳以十分尷尬,他只好把劇本暫放在抽屜里。
1933年9月,巴金從上海到北平來看望沈從文。在沈家住了一段時間后,巴金遷住《文學季刊》編輯部所在地——北海前門三座門大街十四號。編輯部平時只有靳以一人。巴金在此住了幾個月,并應邀兼任《文學季刊》編委。1934年6月的一天,靳以和巴金談起組稿事宜,巴金主張組稿的面要寬一些,要注意文壇新人,作者不一定都是有金字招牌的名家,有才能的新人也可以。一席話提醒了靳以,他隨即告訴巴金:“周末常到我們這兒的文學青年萬家寶(曹禺)寫了一個劇本,放在我這里半年多了,家寶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好意思推薦他的稿子。”見巴金很感興趣,靳以馬上把《雷雨》手稿交給了巴金。巴金當晚一口氣讀完。那晚讀《雷雨》的心情,他在1940年《關于〈雷雨〉》一文中這樣寫道:“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門大街十四號南屋中客廳旁那間用藍紙糊壁的陰暗小房里,我翻讀那劇本的數百頁原稿時,還少有人知道這杰作的產生。我是被它深深感動的第一個讀者。我一口氣把它讀完,一幕人生的大悲劇在我面前展開,我被深深地震動了……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而且為它掉了淚。”第二天,巴金將劇本推薦給鄭振鐸,并做主將該劇本在《文學季刊》一卷三期(1934年7月1日出版)一次性刊登完畢。
《雷雨》刊出后,引起了極大反響,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日本學者武田泰淳把《雷雨》帶到了日本。1935年4月,中國留日學生戲劇團排練了《雷雨》,并以中華話劇同好會的名義,在東京神田一橋講堂首次公演,引起轟動。1935年,《雷雨》劇本由東京帝國商科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邢振鐸譯為日文,并迅即出版。東京神田一橋教育館發行了《雷雨》的日譯本,其迅速成為暢銷書。魯迅看了日譯版《雷雨》劇本后,頗為興奮。1936年5月上旬的一天,他在回答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提出的有關現代中國文學運動的提問時說:“中國最好的戲劇家有郭沫若、田漢、洪深和一個新出的左翼戲劇家曹禺。”郭沫若看了演出后,為日譯本《雷雨》作序,他在序中寫道:“《雷雨》確是一篇難得的優秀力作。”
由此,曹禺從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青年作者,一躍成為中國劇壇的巨星。《雷雨》開啟了中國話劇的新歷程,是中國現代話劇成熟的標志,曹禺也因此被譽為“東方的莎士比亞”,這部作品奠定了他現代戲劇大家的地位。《雷雨》的走紅,引來對發現曹禺的伯樂巴金的一片贊譽。平心而論,人們也不該忘記有舉薦之功的靳以。
1935年,身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編輯的巴金,又將《雷雨》編進“文學叢刊”,向全國推出,讓文學新秀曹禺的話劇處女作,與文學大師魯迅以及茅盾、沈從文、巴金、鄭振鐸等名家的作品比肩而立。巴金是曹禺最初三個劇本的第一讀者,此后他又陸續為曹禺編發了《日出》《原野》和《蛻變》,把一部部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送到讀者面前。
1936年深秋,曹禺想拜訪魯迅,巴金熱忱地為他聯系。當時重病在身的魯迅也想見見這位極富才華的青年作家。10月19日上午,當巴金陪同曹禺興沖沖地來到大陸新村時,令人惋惜的是,數小時前魯迅先生與世長辭了,兩人只見到了先生的遺容,他們悲痛萬分……此后,巴金和曹禺逐漸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抵足而眠的江邊歲月
1938年2月,曹禺執教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從南京疏散到重慶,1939年4月又從重慶遷到江安。曹禺借居在江安名士張迺賡家,這里環境安逸,生活上也得到了主人的照顧。半年過去了,小城單調刻板的生活更使曹禺感到孤獨與寂寞,他很想念在重慶的朋友們。
1940年10月,巴金從昆明飛抵重慶。當曹禺得知巴金來渝,便寫信邀請他來這座濱江小城走一走,看一看。11月初,巴金乘船來到距重慶三百余公里的小城江安。戰爭使兩位老友闊別了三年,這次重逢,他們感到格外高興和激動。兩人朝夕相處,度過了六天愉快且溫馨的日子。曹禺白天有課,不能整日陪著巴金。曹禺不在的時候,巴金清晨出門散步,從東市走到西門,來回好幾趟;逢上趕集的日子,他更是在集市上流連忘返,看民風淳樸的鄉民來來往往,看農夫們進行原始的交易。每到夜晚,他倆隔著一張寫字臺相對而坐,雖是已臨近嚴冬寒夜,友情卻讓他們如沐春風。借著清油燈的微光,兩人侃侃而談,有說不完的話,直到三聲更鼓響過,方才抵足而眠。
巴金是帶著上海劇藝社吳天改編的劇本《家》來重慶的,他對這個劇本并不十分滿意,因此想請曹禺提提意見。曹禺覺得劇本太忠實于原著,表示自己可以一試。“我鼓勵他試一試。他有他的‘家’,他有他個人的感情,他完全可以寫一部他的《家》。”(巴金《懷念曹禺》)巴金十分贊賞曹禺的文學才華,相信他一定能寫好。于是,他們在清油燈的微光下整夜暢談《家》的改編。巴金對曹禺講述了自己寫《家》的情形,講述小說中的高家三兄弟,并對如何改編提出意見。其實,改編《家》的念頭早就縈繞在曹禺心中,他對改編《家》有自己的審美獨創。
當《家》劇本完稿后,曹禺有些忐忑不安,因為他在小說之外增添了一些東西——加了幾處人物的內心獨白,讓每個人物都能表達出他頭腦中的想法。在中國話劇中,這是破天荒地運用這種手法。所以曹禺在拿稿給巴金看時,擔憂他不認同這樣的改編。但巴金讀完后,卻欣然肯定:“整整一個夏天,他寫出了他所有的愛和痛苦。那些充滿激情的優美的臺詞,是從他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那里面有他的愛,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淚,有他靈魂的呼號。他為自己的真實感情奮斗。”自《家》誕生以來,改編的戲劇作品不計其數,但只有曹禺改編的《家》在舞臺上歷演不衰。
巴金回到重慶后,依然沉浸在溫馨的友誼之中。為洗去旅途的疲勞,11月18日,他邀約朋友去泡溫泉浴,住在南溫泉青年會樓上二號房間。次日,巴金同友人游花溪、看瀑布,回房間后便給上海劇藝社編導、《雷雨》導演吳天寫信,懷著愉悅的心情向吳天講述了令他難以忘懷的江安之行,又回憶了他在北平首次讀《雷雨》,以及在東京觀看《雷雨》上演時的心情。他說:“我是被它深深感動了的第一個讀者。我一口氣把它讀完, 并且為它掉了淚。”
1942年夏天,曹禺辭去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的教職,來到重慶下游的唐家沱專心從事寫作;10月到重慶北碚,應聘在復旦大學講授戲劇選讀、英國文學史。他回憶道:“在重慶時我窮得不得了,有時一天就啃兩個大燒餅,有時連燒餅也啃不上。在這種時候,我就跑到巴金家又吃又住,其實他并不富裕,有時他手頭寬裕,就約我到寧波館子去打牙祭。巴金對朋友永遠是那么厚道、寬容、友愛,他永遠是我的大哥、我敬重的兄長。”
1943年5月,是小說《家》出版十周年的日子,曹禺劇本《家》的上演,是對這一事件最好的紀念。重慶各大劇團都向曹禺要求首演。4月8日,話劇《家》由中國藝術劇社在重慶銀社劇場首演,成為當時陪都文藝界的盛事。
話劇《家》演期長達三個多月,共演出八十六場,近九萬群眾觀看了演出。場次和觀眾數量都創重慶抗戰時期劇場演出最高紀錄。當時重慶人口九十四萬,也就是說,近十分之一市民觀看了演出,因此有了“轟動重慶第一《家》”之說。
曹禺抗戰時期的新作《蛻變》,劇本也是在江安古城完成的。他為了靜心寫作,向他任教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請了假,并將夫人鄭秀送到了重慶。據說,鄭秀對他的關心無微不至,有時甚至過了頭,令他不勝其煩。若是她在家,一定會刻板地限制他的作息時間。這種關懷是心無旁騖、專心寫作的作家難以接受的。在寫作期間,曹禺謝絕一切客人來訪,整日獨自坐在屋里寫作,一個月不出家門一步。從校長到同學,為了他的新作早日完成,誰也不去驚擾他。
《蛻變》話劇劇本脫稿后,他第一次帶著原稿去劇校時,師生們發現他清瘦多了,但精神卻好極了。他興奮的臉上堆滿欣慰的笑容,歡喜得幾乎掉下淚來。
1940年12月16日,巴金在重慶為曹禺即將出版的劇本《蛻變》寫了一篇“后記”,他深情地寫道:“我喜歡曹禺的作品,也多少了解他的為人、他的生活態度和創作態度。” “我攤開油印稿在電燈下一口氣讀完了《蛻變》,我忘記夜深,忘記眼痛,忘記疲倦,心里充滿了快樂,我眼前閃爍著光亮。”“從《雷雨》起我就是他的作品最初的讀者,他的每一本戲都是經過我和靳以的手送到讀者面前的。《雷雨》是這樣地感動過我,《日出》和《原野》也是。現在讀《蛻變》,我也禁不住淚水浮出眼眶。但我可以說這淚水里已沒有悲哀的成分了。這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我是被感動,我慚愧,我感激,我看到大的希望,得到大的勇氣。六年來,作者的確走了不少的路程,這四個劇本就是四方紀程碑。現在我很高興地把《蛻變》介紹給讀者,讓希望亮在每個人面前。”對于曹禺的新作《蛻變》,巴金覺得他的創作又往前跨了一大步。他對好友曹禺取得新成績的肯定和贊譽溢于言表。他說,這個作品給人們希望和勇氣!
離別
巴金曾多次撰文盛贊曹禺的作品,并聲情并茂地抒發自己的感受。1943年2月,他還為曹禺的話劇寫過說明書,拿今天的話說就是寫廣告詞。一個大名鼎鼎的小說家,竟能屈尊降駕,為友人的一出話劇寫說明書,單就這一點而言,便足以說明他們的友情多么深厚。
那是1942年末,曹禺應導演張駿祥約請,將莎士比亞的名著《羅密歐與朱麗葉》改譯成舞臺劇本,以便在陪都的劇場公演。巴金在這出話劇的說明書中寫道:曹禺改譯的這部五幕話劇,“是一部偉大的典型的愛的悲劇,也是青年莎士比亞的抒情詩”,全劇表現了“熱烈、堅定、強烈、不幸的愛:唯其熱烈,所以它沖破了一切藩籬;唯其堅定,所以它在幸福和死亡之間找不到一條中間的路;唯其強烈,所以它把兩顆年輕的心永遠系在一起;唯其不幸,所以愛的陶醉之后緊跟著就來了死亡”。最后他引用德國戲劇作家勒辛格和德國革命詩人G·朗道埃爾之語,盛贊該劇是“由愛本身完成的悲劇”“永遠年青、永遠活潑的愛的悲劇”。
1944年6月下旬,巴金從貴陽到重慶與蕭珊團聚,住在民國路二十一號文化生活出版社內。從此,出版社幾乎就成了陪都的“作家之家”。一些作家朋友只要進城,便在這里歇腳,與巴金他們聊上一陣;若時間晚了趕不上船,就在辦公室攤開被子席子,打鋪留宿。曹禺更是這里的常客,隔三岔五就來和巴金促膝交談,沒事也要來蹭飯。曹禺曾在一篇文章里回憶說:“巴金的愛人蕭珊是一個很善良很賢惠的人,我是非常敬重這位大嫂的。我在巴金家又吃又住,每次都是巴金的愛人來招待。那時,巴金家里每天都有客人,經常有一桌窮客人。”7月下旬的一天,巴金和曹禺還一同應邀出席了周恩來在八路軍駐渝辦事處特設的便宴。
1945年12月的一天,曹禺又來民國路看望巴金。在交談中曹禺透露,他將與老舍去美國講學。聽到這一消息,巴金甚為喜悅,期望老友在中美文化交流事業上做出貢獻。1946年1月20日,全國文協在張家花園舉行會議,歡送老舍、曹禺赴美講學。散會后,巴金來到曹禺跟前,握著他的手說:“祝你成功!也望你早日歸來!”兩位老友會心一笑,互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