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作家”施濟美

1946年1月，《上海文化》月刊舉辦“你最欽佩的一位作家”讀者調查活動。作為“東吳系女作家”領軍人物，施濟美以三十一票名列第四，緊隨巴金、鄭振鐸、茅盾之后，連大紅大紫的張愛玲、蘇青都被她甩在身后。

耐人尋味的是，與 “張愛玲熱”相比，施濟美顯然要寂寞得多。

朋友陶嵐影形容施濟美“長得溫文爾雅，又多情，又講信義，著實是個好女孩子”。這個“好女孩子”生前身后，都無意與他人作比。她永遠只是她自己，愛她所愛，“用自己的生命寫故事”，綻放與眾不同的芳華。令人唏噓的是，她的光芒璀璨而短暫，她留給世界的，是一道美麗而蒼涼的背影。

“迷惘的，夢似的，瑣碎的往事”

施家祖籍浙江紹興，是典型的中國仕宦知識分子家庭。1920年4月13日，施濟美出生于古都北京。據說，她出生時，外交官父親施肇夔正出使美國，她由此得名。

1927年，國民黨政府南遷，施家也搬到南京。北京七年，從此擱淺于施濟美“回憶的國里”。

同樣是古都，南京之于施濟美，卻是疏離的，仿佛偶爾途經的驛站。好在，沒多久，她離開南京和父親，來到揚州祖父家，與母親會合。祖父從江蘇儀征縣告老還鄉后，不慎跌傷致殘，母親移居揚州，悉心侍奉祖父。這座位于運河邊上古色古香的老宅，成為讓施濟美魂牽夢縈的第二故鄉。

像許多傳統大家族一樣，施家沒有分家，老少幾代人朝夕相處，其樂融融。花廳西首是大書房，宏偉而典雅，各房適齡兒童都被送到這里，跟著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先生讀書。

浸潤在古書里的時光是悠緩而枯燥的，但一離開書房，偌大的后院，就是充滿歡聲笑語的兒童樂園。

陶醉在快樂中的時光，走得飛快。轉眼，施濟美十歲了。生日那天，近午時分，陽光溫煦，灑滿陽臺，落在新插的梅花上。母親興之所至，帶女兒到后院賞梅。母親叫王子默，雖沒進過洋學堂，但熟讀詩書，又擅長書法。她一邊賞梅，一邊興致勃勃地講梅花的逸聞趣事。看女兒仰著稚嫩的小臉無限神往，她溫柔地問：“你歡喜梅花嗎？”施濟美使勁點頭。母親輕聲笑了：“所以你特地揀了這梅花正開的日子出世……”

施濟美的小名便叫“梅子”，日后曾用“梅寄詩”做筆名。仿佛是一種隱喻，梅花的冰清玉潔、孤芳自賞，以及“凌寒獨自開”的堅貞和“只留清氣滿乾坤”的風骨，組成了她的生命密碼。

祖父的書房叫“聽雨軒”，窗前立著一株楓樹。楓葉紅了的時候，施濟美常來采擷葉子，夾在書里。如果爺爺正在看書，會饒有興味地停下來，一臉慈愛地和她聊天；有時，則以抑揚頓挫的聲調，吟誦陸游的《示兒》，表情凝重。她小小的心房被震撼了。但那種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家國情懷，要過很多年，她才能驀然懂得。

清涼的夏夜，一家人圍坐納涼。她仰望星空，觸景生情，隨口吟出“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父母不約而同笑了。父親若有所思地告訴她：“那是流星，在片刻之間，照耀全宇宙，然后就剩下黑暗和悲哀，隕落了……”

天倫之愛、手足情深，加上詩書潛移默化的熏陶，奠定了施濟美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也養成了她真誠、友善、溫良的個性。成年后的施濟美，也把真誠與愛無私而坦蕩地回饋親人、朋友，還有學生。

當老先生因病辭世，家塾時代也像泛黃的書頁，就此翻過。十五歲那年，施濟美離開老宅，到上海求學。假期時戀鳥歸巢，她回到朝思暮想的地方，教妹妹們唱《鐵蹄下的歌女》《賣報歌》等，撿拾天真爛漫的快樂時光。當祖父作古，漸行漸遠的老宅，無憂無慮的童年，逐漸化作后來她筆下那些“迷惘的，夢似的，瑣碎的往事”。

亂世中的愛與哀愁

1935年，施濟美考入著名的培明女子中學。

徜徉于上海街頭，她以異鄉人的好奇與熱切，打量它的繁華與時尚，感受它的熱情與開放，驚嘆之余，淡淡的失落漫過心底。那“飛也似的車輛，急匆匆的路人”，讓她望而生畏，忍不住回望“舊世界的舒徐的美”。

只是，年輕的憂傷，來得輕盈，去得也迅疾。這座“遠東第一城市”以鏗鏘有力的節奏，推著她不斷前行，遇見更好的自己。

彼時，抗日救亡浪潮高漲，學生運動風起云涌。置身其中，施濟美無法無動于衷。來自心靈深處的召喚促使她拿起筆，將所思所感付諸文字。1936年4月10日，她的處女作《瘦西湖畔的船娘》發表于《寒光》雜志。一時間她成了校園名人。

對文學的摯愛，為她帶來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其中，便有一生知己俞昭明。

巧的是，俞昭明與她同齡，祖籍江蘇淮安，幼年隨書記官父親長住北京，幾近成年才遷居蘇州黃棣。成長經歷相似、都能講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同窗，又都酷愛文學，二人彼此引為知己，在浩瀚的文學史上，留下“女作家中絳樹雙聲，一時瑜亮”的佳話。

而令她們靠得更緊密的，是一個帥氣儒雅的青年。

他叫俞允明，是俞昭明的小弟，在浦東中學讀高中。每逢節假日，他都去看姐姐。俞允明不善言辭，可是與施濟美相處，卻能談笑風生，總有說不完的話。仿佛天生注定，兩個一見如故的年輕人，傾心相愛了。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就在這一年，施濟美和俞家姐弟同時考入東吳大學經濟系。他們躊躇滿志。然而，戰爭不斷升級，在動蕩的時局中，他們的前途命運，也將被改寫。

不久，“八一三”事變發生，上海淪陷，南京告急。國難當頭，有志青年紛紛奔向大后方。血氣方剛、追求進步的俞允明毅然告別上海，前往武漢大學，邊讀書，邊抗日。施濟美也想和戀人同去，可她是長女，家人需要照顧，只好留下。

豈料，這一別，竟成永訣！

12月，南京失守。施肇夔時任駐法國大使館官員，遠在巴黎，施、俞兩家都在南京。十七歲的施濟美只好扶老攜幼，匆匆逃難。蘇北一些城鎮已被日軍占領，一路上，他們既怕碰上日本鬼子，又要躲避國民黨敗兵，險象環生。施濟美臨危不懼，巧妙周旋，一次次虎口脫險，安全抵達上海。

施濟美和俞允明這對天各一方的戀人，一直鴻雁傳書，傳遞溫暖和希望。到上海后，對施濟美格外信賴的俞父，把寫家書的任務交給了她。寫信的歡喜與等信的焦灼，在施濟美生活中交錯。她時而歡欣雀躍，時而如坐針氈。妹妹施濟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默默祈禱：“戰爭快快結束吧，讓我姐姐和允明有情人早成眷屬！”

怎奈，等待施濟美的是戀人殞命的噩耗。

1938年10月，武漢失守，武漢大學西遷至四川樂山。戰火頻仍，關山阻隔，俞允明苦苦盼到1939年，回家之路，仍然遙遙無期。對戀人的思念與日俱增，他在信中一遍遍憧憬：寒假回去，就和施濟美正式訂婚。

然而，8月19日，突襲警報拉響了。三十多架敵機，一陣狂轟濫炸。炸彈落下處，滿目瘡痍，武漢大學也遭受重創。正值假期，留在宿舍的學生很少，躲過了一場劫難。然而，兩名殉難者中，便有俞允明。

俞允明的猝然離世，將無盡的傷痛留給施濟美，讓她用一生時光來咀嚼和銘記。

俞家二老年邁體弱，為使他們免受喪子之痛，施濟美和俞昭明決定守口如瓶，她們說“俞允明去法國留學了”。施濟美模仿戀人的筆跡，繼續寫家書。每次，“允明回信了”，她再一字一句，把自己剛寫的“回信”讀給允明父母。俞父彌留之際，還在念叨，兒子去法國留學，何時才能歸來？不過，“在那邊還有濟美的父親照顧”，他并不十分擔心。

自此，在親人面前，施濟美再沒提過戀人的名字。而這些無法寄出的信件，被她珍藏在一只樟木箱里，成為余生最刻骨銘心的印記。

十年后，她心如止水地寫道：“很少的女人在嫁人后還有她自己，因為太記得自己，就不成個賢妻良母。所以女人多了一個姓之后，多半就失去了個性。”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依然孑然一身，以決絕的姿態，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用自己的生命寫故事”

文學是時代的產物，而作家，便是一個時代的投影。

1922年，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坦陳，當初“棄醫從文”，是“期望改變國民的精神”。同為紹興老鄉，施濟美的文學理想單純而單薄，之所以舍棄更有“錢途”的經濟學，與文學結緣，原因大概只有一個：喜歡。

她說：“有人用筆寫故事，也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寫故事。”她是用生命寫作的人，寫得認真而長情。

在東吳大學讀書期間，她的才華與執著，引起了老師胡山源的關注。

1941年，“東吳系女作家”亮相文壇。她們來自東吳大學或東吳中學，都愛好文學，共同的“伯樂”，便是著名作家、翻譯家胡山源。

抗戰全面爆發后，胡山源在之江大學、東吳大學等校穿插任教。他博學多才，筆耕勤奮，短篇小說《睡》曾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被魯迅譽為“是實踐宣言，籠罩全群的佳作”。同時，他積極發現和培養新人，激勵他們投身新文學運動。

對得意門生施濟美，胡山源這樣評價：“所謂‘東吳系女作家’，施濟美是首先應該提到的人。”

1941年9月1日，施濟美的小說《晚霞的余韻》發表于《小說月報》的《學生文藝選》專欄。兩個月后，另一篇小說《戲》亮相《正言文藝》。兩篇小說均為抗戰愛情題材，蕩漾著蓬勃的革命激情。《晚霞的余韻》中，歌女晚霞投身抗日救亡的洪流，只留下“我們要記住祖國，永久地”的余音，在戀人心中回響;而在《戲》中，兩個志同道合的革命演員，最終離開上海，共赴抗戰前線。

每部作品，都有她的影子。國恨與家仇疊加，令她內心始終奔涌著一種召喚，使她將筆觸伸向了革命。只是，她最終沒有投身革命，因而她對革命的文學表達，便也淺嘗輒止，充滿激情的想象，蕩漾著感傷的余韻。

1942年，施濟美大學畢業。在《萬象》《紫羅蘭》《春秋》《小說月報》等知名刊物上，她的《小三的惆悵》《嘉陵江上的秋天》《古屋夢尋》等作品帶著純凈、感傷的氣息，走進“施迷”心里。

學生聲名鵲起，老師胡山源自然格外欣慰，“起先還要我予以潤飾，后來她就獨立創作了。起先還要我將她的稿子介紹給幾個雜志，后來幾個雜志和她掛了鉤，經常登出她的作品”。

1943年11月12日，胡山源發起召開“上海文聯”第一次集會。七十六名參加者中，已經嶄露頭角的施濟美尤其引人注目。她由此結識了更多的文學青年，“溫熱的友愛”，陪她走過春夏秋冬。

女作家陶嵐影就讀于東吳大學，常有朋友問她：“您在東吳念的是哪一系？你可認識施濟美小姐？”她有感而發，撰文《閑話小姐作家》，發表在1944年5月的《春秋》雜志上。“小姐作家”一詞，不脛而走，吹皺文壇一池春水。在兵荒馬亂的特定年代，施濟美、俞昭明、張愛玲……這些“小姐作家”，年輕美麗，摩登新潮，接受過良好教育，集外在美貌和內在氣質于一身，宛如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獨立于時代一隅。

大放異彩的同時，施濟美又是苦悶的，因為她始終找不到精神的出口。

她說，“人間老是這么亂糟糟的”。戰爭的陰霾還在彌漫，整個世界如病入膏肓者，發出痛苦而無奈的呻吟。光怪陸離的大都市里，人們醉生夢死，物欲橫流。對現實的深切失望，使她長久陷入對“那永不再來的往昔”的深情追憶，筆下流淌的文字，便搖曳著“華美的文采，詩意的氣氛，純真的理想”，極盡唯美浪漫。這些“弱點”，恰恰給迷惘的讀者以最柔軟、最貼切的心靈慰藉。

1947年，她的小說集《鳳儀園》出版，一年之內再版、三版。1948年，第二部小說集《鬼月》問世。1951年，她的第三部小說集《莫愁巷》在香港出版，不久，被改編為電影《水紅菱》在香港上映。

從最初的“驚艷”到漸臻成熟，她和她的作品，自然引起評論家的關注。

“她的渴念和不安，對人世的溫情，對夢想的熱愛，她的單純的心田和深刻的哲理，她的坦白而又神秘，熱誠而又孤獨，堅強而又怯弱的靈魂，以及她的對人對事的矛盾看法……她的弱點比她的優點更能夠握住年輕人的情感。因為她和他們一樣的一塵不染，他們想說的、要說的就是這些，而她已為他們寫出了。”野萍這篇《讀〈鳳儀園〉》，試圖道出施濟美作品風靡一時的秘密。

1947年，謝紫在其《施濟美作品》中，不吝溢美之詞：“在外國作家里面，找不出一個和她相似的人，在國內也不多見，她是純潔的。”同時，驚喜地發現了她的轉變，“她過去是純感傷的，現在除了感傷以外，又得到了樂觀的勇氣，這樂觀不是孩子式的不識不知，而是經過痛苦和反省后的新生的喜悅，她是喜悅的，她要把這喜悅散布給她的兄弟姊妹們”。

的確，作為作家的施濟美，一直都輾轉于堅守與蛻變中，試圖呈現不一樣的文學圖景。然而，她并沒“走向一個更廣大更復雜的世界”。她的曾令讀者如醉如癡、魂牽夢縈的凄美故事，在風云激蕩的大時代里越來越落寞和不合時宜。批評如箭鏃般射來，指責她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在紛至沓來的喧囂與質疑聲中，她無所適從，索性忍痛割愛。1949年，寓言散文《金翅膀》發表后，她不再寫作，專心致志做一名好老師。

從“作家”到“先生”

施濟美的教師生涯，始于1942年。那一年，她大學畢業。珍珠港事件發生后，上海租界落入日軍之手。施肇夔遠在巴黎，無法接濟家里。為養家糊口，施濟美不得不四處求職。有人介紹她去保險公司，那里專業對口，待遇優厚。可一打聽有日資背景，她斷然拒絕。

之后，她進入胡山源夫婦創辦的集英中學和上海正中女中教書。她白天教書，晚上寫作，清苦卻樂此不疲。

與她同齡的張愛玲，在1944年《傳奇再版的話》中，響亮地喊出“出名要趁早呀”，毫不掩飾蓬勃的文學野心。可寫作之于施濟美，永遠神圣而純粹，當寫作只因熱愛而不是謀生手段，她盡可以從容地“我手寫我心”。

在文壇，她紅極一時，但在學生面前，她從不提自己的作品。

1948年秋天，施濟美離開上海第一女子中學，轉入崇德女中任教。1953年，崇德女中與私立進德女中和晏摩氏女中（分部）合并，成立上海市第七女中。1958年，更名為七一中學，并開始實行男女同校。到1963年，七一中學已從一所普通中學，升格為重點中學。

當時，七一中學擁有三個“臺柱”，語文老師施濟美，便是其中之一。

課堂上，她口若懸河，神采飛揚。她精彩的講課，以及“從容的風度，具有特殊的魅力”，令學生深深折服，考試、分數的壓力，似乎都消失不見。她的教學被譽為“施濟美水平”，學校授予她一級教師稱號，各地教師慕名前來，觀摩、學習。

風光背后，是日復一日、堅持不懈的艱辛付出。她經常黎明即起，深夜不眠，廢寢忘食地備課、批改作業。

不過，課堂之外的施老師，卻分明籠罩著若隱若現的壓抑感。她總是小心翼翼的，與現實、與人群，保持著謹慎的距離。

縱然如此，學生還是把她當知心人，成長的歡欣與苦惱喜歡與她分享。每逢節假日，從早到晚，不斷有學生來家里看她。很多畢業多年的學生，也輕車熟路地找她談心，外地學生則常常來信。每逢暑假，她熱心地去家訪。

學生眼里的施老師，樸素、平淡，甚至略顯刻板。她總是留著齊耳短發，從不電燙，戴一副白框眼鏡，穿普通的人民裝、方口布鞋，神情嚴肅，不茍言笑。與當年摩登、漂亮、儀態萬方的“小姐作家”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如果說，她身上還有作家的癖好，那就是她酷愛旅游。每當暑假來臨，她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1966年5月9日，她在學生畢業留言本上寫道：“小樹苗在茁壯地成長，這都是毛澤東思想的哺育，還有黨的溫暖像太陽。在這臨別之前，讓我們老少一同記住：讀毛主席書，熱愛共產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工整娟秀的鋼筆字，鐫刻下一名師者的忠誠與愛心。

她在奮力追趕時代的腳步，做一名當之無愧的人民教師。正如妹妹施濟英所說，“她和千千萬萬的愛國知識分子一樣，擁護黨的方針政策，兢兢業業，熱情工作”。然而，形勢急轉直下，她單純而美好的愿望，被無情剝奪了。

質本潔來還潔去

施濟英在回憶姐姐時說：“我的姐姐為人光明磊落，正直善良；她作風正派，最反對說假話。”

抗戰時期，施濟美多次掩護中共地下黨員，為此，一度成為日本軍警的追捕對象。有一次，為躲避日本憲兵的追捕，她不得不暫避蘇州黃埭俞昭明家。

抗戰勝利后，有人建議，她的“壯舉”應該向有關方面說明，以改善工作條件和待遇。她婉謝了：“我不是為別人抗日的，抗日是每個中國人的職責。要借此去搞一官半職，我的心會不安。何況，我也不屑做這種汲汲于名利的官。”

骨子里的潔身自好，使她本能地抗拒一切的唯利是圖、蠅營狗茍。正像謝紫分析她作品時指出的，“她所需要的美，似乎是一塵不染的，對于丑惡，她具有一種固執的厭惡和鄙夷，甚至可說是恐懼”。可一塵不染的美，在現實的風吹雨打中，往往極易被污染、破碎。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一天，一群紅衛兵突然闖進家里，瘋狂抄家。施濟美收藏的刊有她作品的報刊，珍貴的書稿和外國名著，還有訂閱的報紙，悉數被抄走，裝滿兩輛黃魚車。

她安慰家人：“任何東西都是身外之物。”隨后，她交給妹妹一大摞信件，厚厚的，都是學生的來信。她唯恐這些信被發現，使學生遭受牽連，托妹妹保存。

有人逼她回答：“你最喜歡什么樣的學生？”

她平靜地回答：“我對每一個學生都一樣，對你也一樣。”

之后，她不再站在講臺上傳道授業解惑，而是掃地和擦浴缸。

未婚也成為她被批斗的理由，他們污蔑她生活作風有問題，揚言要給她剃“陰陽頭”。

1968年5月8日，她又經歷了一次漫長的揪斗和摧殘。“造反派”威脅她，次日要開全校大會，對她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那天晚上，她回家很晚。她低著頭，默默上樓。當她走到三樓時，回過頭來，與施濟英相視無言，臉色蒼白，眼神充滿憂郁和絕望。之后，她走進臥室。就在這個晚上，她和同住的同事兼好友林麗珍自縊身亡。

在遺囑中，她說，“相信中國共產黨”。

施濟美像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正如她的學生在悼詞中所說，“您的尊嚴，您清麗的作品，您對學生的摯愛，卻長留于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