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吉 珍
(鄭州大學體育學院 體育新聞與管理系,河南 鄭州 450044)
“生態”與“文學”的聯姻早已有之。早在《論語·陽貨》中,孔子論述《詩經》時就勉勵弟子:“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也許孔子當時是“附帶提到的”[1]52,但卻開掘了孔子思想中的生態智慧。天然癡叟的《石點頭》(擬話本小說集,共有14卷)雖然創作目的是“推因及果,勸人作善”,實際上卻蘊含了濃烈的生態智慧,在對人物容貌的介紹、人物心境的襯托、美好景致的描寫、“士”與“寺”的結緣等方面,貢獻了豐富而珍貴的生態思想。
中國文學作品歷來是“自然與靈魂之間的精神通道”[2]321。以自然美書寫人物美,可謂是中國文學的傳統之一。從《詩經》開始,這類作品俯拾皆是。《詩經·國風·桃夭》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李白《清平調·其一》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崔護《題都城南莊》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這種把山花水鳥都當做知己的文人,古今中外不乏其人,天然癡叟就是其中之一。天然癡叟的《石點頭》達到了人的生命和大自然唇齒相依、高度契合的境界。在《石點頭》中,對女性人物的描寫(主要表現于容貌、心境兩方面),基本上是以大自然的魅力來比喻的,使小說的“人”的因素與大自然的“物”的因素融為一體,既表達了他對自然萬物的喜愛之情,也透露出他對大自然的天籟之美的享受。
天然癡叟擺脫了“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之類描寫美女的俗套,《石點頭》至少有4卷是以神秘而美麗的“春景”來形容靚女的:卷一《郭挺之榜前認子》米青姐的“前日愁容”與“今日歡顏”、卷六《乞丐婦重配鸞儔》周長壽先前的“埋沒”、卷九《玉簫女再世玉環緣》前世玉簫的清純、卷十二《侯官縣烈女殲仇》“才色兼全”的申屠希光的“絕色”,均以春天的柔媚、溫和比擬之,讓人沉醉,讓人斷魂。就以前世玉簫為例吧。玉簫是個身子苗條、顏色嬌艷、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美人兒。作者在描寫玉簫的容貌時,是把玉簫的容貌與景物、神態結合起來。“此時玉簫年方一十三歲,年紀稍長,身子越覺苗條,顏色愈加嬌艷,唇紅齒白,眉目如畫。韋皋數杯落肚,春意滿腔,心里便有三分不老實念頭。欲待說幾句風流話,去撥動她春心,又念荊寶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妄想?勉強遏住無名相火。一頭飲酒,冷眼瞧玉簫在牡丹臺畔,和著小廝,舉紈扇趕撲花上蝶兒,回身慢步,轉折蹁躚,好不輕盈裊娜!韋皋心雖按定,那兩腳卻拿不住,不覺早離了座位,也走到花邊。說道:‘玉姐,蝶兒便撲,莫要撲壞了花心。’玉簫聽了,心頭暗解,未免笑了一笑,面上頃刻點上兩片胭脂,遂收步斂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3]176以明麗的春光為背景,以牡丹、蝶兒為陪襯,通過韋皋的主觀感受生動地描寫出一個清秀、嬌弱、剛剛懂事的女孩子的形象。
不僅以遐想的春季彰顯美女的稚氣和成熟,還以變換的姿態賦予特定的生命信息。卷四《瞿鳳奴情愆死蓋》中的方氏,與孫謹的“有傷風化”的行為,雖然無權得到理解和保護,但作者的態度顯然是有所同情的。他認為之所以讓守寡三年的方氏做出許多“狂蕩”來,除了方氏的百無聊賴、孫謹的“行奸賣俏”外,最主要是時當三月的春情的撩撥:“多情燕子成行,著意蜂兒作對。那燕子雖是羽毛種類,雌雄無定。只見啾啾唧唧,一上一下,兩尾相聯,偏湊著門檻春色。那蜂兒不離蟲蟻窠巢,牝牡何分。只見咿咿唔唔,若重若疊,雙腰交撲,描畫就花底風光。”[3]74“兩尾相聯”的多情的燕子、“雙腰交撲”的著意的蜂兒,讓妖嬈的方氏“野興”頻來,最終在百花開放的時節,“做下沒廉恥的勾當”。不但為方氏的“私欲昏迷”打圓場,也反映了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情感鏈環,更營造出了生趣盎然的鮮活意境。
嫵媚的春天讓人嫉妒,但自古逢秋又多寂寥。卷十《王孺人離合團魚夢》巧用秋天的寂靜表現喬氏的悲愁:“一日正值中秋,一輪明月當窗,清光皎潔。王從古在衙齋對月焚香啜茗,喬氏在旁侍坐,但見高梧疏影,正照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蕭瑟。兼之鶴唳一聲,蟋蟀絡繹,間為相應。雖然是個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沒有這般寂寞。”[3]208有時間、地點、人物,有光線、色彩、聲響,時當中秋團圓佳節,為何這么蕭瑟寂寞?這顯然是正在思鄉懷人的喬氏的主觀心境外化的結果。以“團圓”的明月,暗示了不能團圓的人物的心境。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的秋天,不僅有“高梧疏影,光景甚是蕭瑟”的悲愴,也有“秋風蕭瑟,洪波涌起”的時刻。卷十一《江都市孝婦屠身》宗二娘屠身后,“天地震雷掣電,狂風怒號,江海嘯沸”“長江水溷不清,昆侖山掩無色。芍藥欄前紅葉墮,瓊花觀里草痕欹”[3]239。而且“揚州城內外草木盡都枯死”。宗二娘為“孝”,死得慘烈,死得偉大,她的至誠感動天地,讓天地也為之動容。差異的情感、變化的心緒,呈現出不同的感情色彩。當然,作者也是借用大自然的“反應”,塑造宗二娘“孝婦”的人物形象。
人與自然是一個生命共同體,天然癡叟在《石點頭》中描寫的人和自然之間的和諧共生,不僅與天地萬物的精神高度默契,也在塵世喧囂和人海紛擾之中獲得人生的至境。正如李培超先生所言:“由于人與自然萬物都是‘天地和氣’的結果,因此,人與萬物同質同源……中國的天人合一思想以追求和諧作為最高的價值目標。”[4]223這既是與天地為友、與萬物相隨的理想狀態,也是“人與自然協調發展”的物我交融的境界。
親自然的情結,是歷來詩人特有的情感體驗。陶潛《歸園田居》有“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王維《濟上四賢詠》有“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張道洽《嶺梅》有“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華”……他們熱愛自然,呵護自然,依戀自然,敬重自然。天然癡叟雖然沒有單獨傾訴親自然的詩作(暫無發現),但在其小說《石點頭》中,不但視自然為親密朋友,而且還抒發了思考自然、感悟人生的哲理意味。
“情者文之經”,作為一種“有意味”形式的擬話本小說《石點頭》,天然癡叟“聯類不窮”,表達“七情”。在有關“好景致”的描寫中,基本上都是以韻文的形式表述。要么是借景引情,要么是融情于景。其中,大部分都是“以樂景寫哀情”。卷二《盧夢仙江上尋妻》描寫西山為燕都勝地:“西方凈土,七寶莊嚴”“不寒不暑,懈慢國轉尋極樂”,盧夢仙在西山寺閉關讀書,殊不知家人卻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卷三《王本立天涯求父》描寫夢覺古剎一帶可謂是“送不迭萬井炊煙,觀不盡滿城阛阓”,在這山光水色、漁唱樵歌、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王珣為避繁重的差役,拋妻棄子,奔投他鄉,其子王原出于孝道,又在“地里廣沃,山川環帶”的齊魯大地上萬里尋父。卷十中描寫臨安的景致可以概括為:“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峰峰相對,嶺嶺分排,湖開瀲滟,然而喬氏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趙成設計誆騙。卷十一描寫素有“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之稱的揚州,為“枕江臂淮,濱海跨徐”的“南北要區,東南都會”,就是這樣一個花錦般的揚州城,“賣人殺食”卻成為“常套”,宗二娘為此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卷七《感恩鬼三古傳題旨》更是以對比的方式,描寫了大自然的“特別”:“曦輪獵野枯杉松,火焚泰華云如峰。天地爐中赤煙起,江湖煦沫烹魚龍。”赫赫炎炎的六月可謂是“高燒不退”,但是生活于六月的人們卻是天壤之別。一方面是“饑民逃生不逃熱,血迸背皮流若汗”;而另一方面卻是“玉宇清宮徹羅綺,渴嚼冰壺森貝齒。炎風隔斷珍珠簾,池口金龍吐寒水”。富人們不僅是過著“象床珍簞凝流波”的生活,而且“瓊樓待月微酣歌”。所以仰鄰瞻最后題道:“王孫晝夜縱娛樂,不知苦熱還如何?”[3]133-134間接地反映了“世事殘酷”的某些真情實景。在“赤日當空,流火鑠金”之際,饑民“真好苦也”!而在凜冽寒風、凍云圍合、一天寒氣的卷十三《唐玄宗恩賜纊衣緣》中,也是“瑤天雪下滿長安,獸炭金爐不覺寒。鳳閣龍樓催雪下,沙場戰士怯衣單”[3]276。唐朝名將哥舒翰此時正率領三千軍士,把守潼關,正像崔涂《除夜有懷》中描寫的“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人”景象,唐玄宗卻是“聽音玩樂,賞花飲酒”,似杜牧《過華清宮》描寫的“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一樣享樂。因此當黃番綽作出上面那首“慶雪”詩時,以致于唐玄宗也愴然道:“軍士臥雪眠霜,熬寒忍凍,為朕戍守御賊。朕每日宮中飲宴,哪知邊塞之苦。”[3]276于是令高力士“于官庫中,關取絲錦絹線,造三千領戰袍”送至邊關。這種情形雖然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典型案例,但已是開創“開元盛世”的唐玄宗“弄壞了天下”的前奏,以致后來“把祖宗辛苦創來的基業,一旦翻成升平之禍”[3]273。
另外,“以樂景寫樂情”也是天然癡叟借助大自然寄托自己情感的方法之一。形態各異的自然界中的動植物,既有“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嚴酷時刻,但更多的是“風和日麗百花開”的溫和態度。大自然的特定的生命形態,有時候讓人們獲得精神上的教益。卷五《莽書生強圖鴛鴦》對瓊花觀里稀有的瓊花的描繪即如此。“結根托靈祠,地著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香分金粟韻,色奪玉花姿。浥露疑凝粉,含霞似襯脂。風來素娥舞,雨過水仙欹。淡容煙縷織,碎影月波篩。”[3]96就是在這美麗的環境中,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況且“百葩天下多,瓊花天上稀”的“芳跡”,不也是紫英的真實寫照嗎?大家閨秀的她與莫可相識以致私奔的過程,與對瓊花的贊嘆,不是很一致嗎?她敢愛、敢為,為追求自己的幸福,戰勝了封建禮教的束縛。充滿激情和極具叛逆的“私奔”的行為,在封建時代不也是“天上稀”的舉動嗎?“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景”的感召,“情”的震撼,最終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春蘭秋菊的情感趣味,既是人類和自然的共鳴,也是天然癡叟對宇宙萬物的擁抱、對自然魂魄的感應、對天地精華的吐納。自然萬物與人類共處,雖然“天育物有時,地生財有限,而人之欲無極”(白居易《策林二》),但“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兄弟”(辛棄疾《鷓鴣天》),“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雖然比喻有俗套之嫌,但也表明對自然的熱愛,只有自然界的生靈,才具有持久不變的魅力。
俗話說:“天下名山僧占多。”寺廟往往選址在山勢奇特、林深木茂之處,究其原因,或許筑室深山、與世無染,利于修煉;或許“瑞氣蔥蘢”“風水寶地”,利于聚集。無論是境由心造,還是“萬物有靈”,都來自崇拜山岳的自然觀。
《石點頭》中的寺廟,往往由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士”們引出。這些士人要么在“寺”中讀書高中,要么在“寺”中求學備考,要么由“寺”找到親人。卷一的郭喬在西山冷寺潛心讀書,不僅自己高中三十三名進士,兒子郭梓也高中三十四名進士,正是“若使人生皆到此,山中草木有光輝”。卷二的盧夢仙也在西山找了一間靜室閉戶苦讀,最終春榜高登,中了進士。卷六王播在未遇之時,也曾讀書木蘭寺中,其中一個負責敲鐘的和尚欺負王播,飯前不撞鐘,等眾僧飯畢再撞鐘,王播淚隨羞下,拂袖而出,后來一舉登科。卷六中還有書生吳公佐、司空浩等人,均有一段時間在延慶寺手不釋卷地學習。卷七的仰鄰瞻由于深喜幽寂,遂寄居于有“清涼世界”之稱的報恩寺中讀書,后高中進士,衣錦還鄉;要在報恩寺建立文昌帝君寶閣的汪藻起,昔年未發跡時,也曾寓在報恩寺中看書,后登科授官。卷十四《潘文子契合鴛鴦冢》中潘文子、王仲先及四方來的眾多生徒,或因立志上進、成就學問,或因“家中冗雜,向山中尋幽靜處”,或因父母“改換門庭,榮親耀祖”的期望,或因“名師效應”……四方學者均到杭州湖南凈寺,師從名望高遠的龍丘先生。以此想才學充足,求取功名。另外,因金山寺壁李妙惠的所題之詩,盧夢仙找到了妻子李妙惠,致使分別三年的夫妻再次團聚;王原也在田橫神明的指引下,在夢覺寺找到了從未謀面的外出26年的父親。離合悲歡,各訴衷情,“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與“寺”有關的“廟”“觀”等在《石點頭》中也大量出現。像卷三中為紀念“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的大賢孝子閔子騫而建的“閔子騫祠”;卷十一中為紀念愛國詩人屈原而建的屈子祠。另外,莫可與紫英的相遇,是在瓊花觀,莫可的前身也是瓊花觀伽藍神顯圣告訴的;卷八《貪婪漢六院賣風流》中九家村的人們詛咒吾愛陶是在土谷祠、城隍廟等地方,潘文子與王仲先雙雙同逝是在羅浮山的般若庵。幾乎與“寺”都有關系的十四卷小說《石點頭》,不僅成為寺廟文化的一種表現,也滲透著寺廟與自然的關聯性。
若追問士人熱衷寺廟的緣由,也許是寺廟的古老、安詳與寧靜,不僅能使人淡泊心境、遠離浮躁,且使人不易受“千古興亡事”的外界干擾。既具有較強的穩定性,也使人尋找到了一座拋卻一切煩惱的心靈港灣。尤其是寺院的“深沉”、佛教的亦入世亦出世的理念,更是迎合了為仕進汲汲奔走的士人階層的特殊心態。又加之士人對內心世界和完美人生境界品位的追求,以及對佛教文化內涵的追尋,比如讓人警醒的木魚、“煩惱輕、智慧長”的鐘磬、“低頭看得破”的僧鞋,均能讓士人有一份感悟。于是“精神超越,逍遙浮世”的寺廟,就成為當時士人陶冶情操、解脫自我的主要場所。
其實,古代眾多文人都與“寺”結緣。像張繼《楓橋夜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陸游《宿楓橋》“七年不到楓橋寺,客枕依然半夜鐘”、釋行海《客永定寺懷天竺》“寂寞潮聲入寺門,浦風吹落樹頭云”、鄧克劭《游懸空寺》“石屏千仞立,古寺半空懸”……以詩悟禪,以禪入詩,不僅可以感受古人對自然、社會、歷史、人生的深沉感觸,還可以感悟傳統優秀文化的魅力。同時,身清氣潔也具有宗教的仙風道骨意味。
袁行霈先生在《中國文學概論》中曾說:“自然界是觸動文思的重要契機。日月星辰、山石河川、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等所構成的自然界,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眾多文人、士大夫對此傾注了極大的興趣和感情。”[5]58天然癡叟也不例外,其小說《石點頭》也為“中國生態文學的創作在理論和文字書寫上提供了充足的資源”[6]。《石點頭》不僅蘊藏著豐富的生態意識,而且彰明了作者的“綠色思想”;不僅體現了“人與天、地、萬物的一致性”,還表達了“古代的生態道德準則”;不僅豐富了當今生態文學研究的思想,也“為我們打下走向生態文明的信念之基”,對構建“物化”境界的生態社會具有一定的共享價值。
“民胞物與”的承繼。中國傳統文學中,一直浸潤一種“民胞物與”的主題。傳統文學認為“萬物之生意最可觀”。天地萬物,“心心愛念”,平等共存。董仲舒《春秋繁露·仁義法》曰:“質于愛民,以下至于鳥獸昆蟲莫不愛。”人類與萬物有著相通的天性,人與天、我與物,猶如兄弟手足,親密無間、情投意合,建構了人類與萬物的親和關系。傳統文學中這方面的內容隨手拈來。“與梅同瘦,與竹同清,與柳同眠,與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與鶯同聲,與燕同語,與鶴同唳,與鸚鵡同言, 如此話中知己。”[7]166“禽獸之于人也何異?有巢穴之居,有夫婦之配,有父子之性,有生死之情。鳥反哺,仁也;隼憫胎,義也;蜂有君,禮也;羊跪乳,智也;雉不再接,信也。”[8]598“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蘇軾《前赤壁賦》),蘇軾認為“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比如無窮的江山,長存的風月,人們不僅要熱愛自然,更要呵護自然、敬重自然。所以,古吳龍子猶在《敘》中如此說:“且夫天生萬物,賦質雖判,受氣無別。凝則為石,融則為泉;清則為人,濁者為物。人與石兄弟耳。”[3]古吳龍子猶在《敘》中把石頭喻為同胞兄弟,表達了人與自然和睦共處的情感。既表達了杜牧《盆池》“白云生鏡里,明月落階前”的精神至境,也表達了王維《戲贈張五弟諲》“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的心性參悟。
“敬畏生命”的弘揚。敬畏生命,最基本的一點是對人的尊重、對宇宙的敬畏。人類對自然和生命的認識,是永無止境的。萬千物種,需要彼此尊重珍惜。然而,物欲橫流的世界,往往失去了平衡,產生山呼海嘯、地動山搖的惡果。當“生命誠可貴,生活價更高”時,人類主宰自然的優勢逐漸動搖,轉而意識到彼此成為“朋友”的重要性。比如:“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獨坐敬亭山》),“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題都城南莊》),“鳥魚飛泳全真性,水石風流有至音”(蔡戡《愛閑堂》)。所以,“文學不但是人學,同時也應當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學,人類的精神生態學”[9]181。中國傳統文學中隱含著豐富的生態資源,人們不僅對荼毒生靈、暴殄天物的行為口誅筆伐,而且對頻仍的戰亂(戰亂會給天地眾生帶來深重苦難)表示深惡痛絕。“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曹植《送應氏》),“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蕓蕓眾生的棲身之地被摧毀,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被破壞。由此,《石點頭》十三卷中描寫的滾滾飛下的滿天瑞雪就體現出“愛生”情懷:“團團似滾珠,粒粒似撒鹽;紛紛似墜錦,簇簇似飛絮;似玲花片,似梅花瑩,似梨花白,似玉花潤,似楊花舞。”[3]276這一片一片輕舞飛揚的雪花,不僅具有純真的自然美,更內含靈動生趣的生命美感體驗。兼愛萬類,成就眾生,“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成為《石點頭》的一種精神參照。
“詩意棲居”的期盼。“人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上”,這是海德格爾的一句名言。浪漫、美好、“詩的境界”、詩意家園,也一直是古人的“中國夢”。從《詩經·國風·碩鼠》“樂土樂土,爰得我所”“樂國樂國,爰得我直”“樂郊樂郊,誰之永號”算起,詩意棲居就成了古代文學作品中熠熠生輝的亮點。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的“世外桃源”、施耐庵《水滸傳》中的梁山泊、吳承恩《西游記》中的花果山,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這些地方,要么是明麗如畫、溫情似蜜,要么是稱兄道弟、義薄云天,要么是洞天福地、自由家園,要么是美輪美奐、勝似仙境。即由山水田園的體貌,點染山水精神的遐思。“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不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10]69因此,天地萬物在“潛移默化中陶冶著人們的生態情感,培養著人們的生態道德,影響著人們的生態選擇”[11]13,在“千葉桃花盛開,一邊紅,一邊白,十分爛漫”[3]212的良辰美景中,自然擁有“心遠地自偏”的詩意家園。正如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所說: “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蕭蕭,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客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12]38自然山水洗滌人類煩慮,“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希望我們在喧鬧的城市中,停下匆忙的腳步,“欣賞那些被錯過的風景”吧。
實際上,天然癡叟并沒有明確標榜自己對自然的熱愛或對生態的保護,但從十四卷小說中人與自然交流感應的字里行間里,我們分明讀出了作者的“天人合一”的儒家智慧、“平等共生”的道家和諧、“直覺體悟”的佛家境界,體現了《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人境無礙的精神生態觀,也表明了天然癡叟“大樂與天地同和”的對生態的尊重。
當然,古人追求的生態理想“中國夢”很難實現。古人的詩意家園要么無法尋覓,要么被拋棄,要么破敗。只有今人的家園是“天更藍、水更清”,人民更幸福。如今“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體”的理念深入人心。人們不僅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生態環境,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生態環境”,而且已認識到“環境就是民生,青山就是美麗,藍天也是幸福”。美麗的詩意家園,不僅“為人民創造良好生產生活環境”,也“為全球生態安全作出貢獻”[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