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清波,高艷利
(1.南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2.南陽師范學院 漢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南陽 473061)
2019年11月,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南陽市宛城區柴莊村發現的多處墓葬進行了搶救性發掘,清理漢代墓葬15座。其中M13是一座平面呈“卜”字形的豎穴磚室墓,由墓道、甬道和耳室等部分組成,墓內出土了五銖錢、買地券、泥質灰陶罐和石質串珠等器物,其中尤為引人關注的是一件東漢時期的買地券[1]。這是南陽地區首次出土的漢代買地券,也是中原地區科學考古發掘出土的兩件漢代買地券之一(1)另一件是鞏義市站街鎮北窯灣墓地出土的東漢李書雅買地鉛券。參見張雷《河南鞏義市北窯灣漢墓出土東漢買地券研究》,載《華夏考古》2014年第1期。,價值重大,彌足珍貴。發掘者及時公布了買地券的照片和拓本等相關資料,為學界進一步開展研究提供了便利。券文公布后,翟京襄[2]、張晨陽[3]先生相繼撰文進行探討,為正確釋讀券文、深入揭示其內涵奠定了基礎。翟文主要利用券文對漢代南陽買地買房等歷史現象進行探討,并對簡報釋文進行了補充;張文主要對券文釋文進行了部分修訂。近日,蒙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喬保同、翟京襄先生厚誼,我們有幸對這件珍貴的漢代文物進行了細致觀察,發現券文釋文及內涵尚存待進一步探討和揭示之處,茲在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一些淺見,敬祈方家指正。
買地券(M13:1)為鉛質,平面呈長方形,長39厘米,寬4厘米,厚0.2厘米。鉛券兩面刻有174字,文字表面涂有朱砂。先根據我們的理解把券文釋寫如下,再展開相關討論。

“建寧四年三月三日”
“建寧”是漢靈帝劉宏的第一個年號,“建寧四年”即公元171年。除周世雅買地券外,目前發現的建寧四年買地券還有羅振玉《邙洛冢墓遺文續編》中著錄的洛陽孫成買地券[4]。
“建寧四年三月三日”采用了“年號+年代+月+日”的計時方式,這是漢代的五種主要計時方式之一(2)據陳夢家先生研究,漢代記錄年、月、日的方式主要有五種:年號+年代+月+朔旦干支+日序干支;年號+年代+月+日序干支;年號+年代+月+日;年號+年代+月+日+日序干支;年號+年代+月+朔旦干支+日+日序干支。參見陳夢家《漢簡年歷表敘》,載《考古學報》1965年第2期。。已發現的漢代買地券,大都使用“年號+年代+月+朔旦干支+日序干支”的計時方式,如“延熹四年九月丙辰朔卅日乙酉”(鐘仲游妻買地券)、“建寧二年八月庚午朔廿五日甲午”(王末卿買地券)、“建寧四年九月戊午朔廿八日乙酉”(孫成買地券)等;偶有使用“年號+年代+月+日序干支”或“年號+年代+月+日”的方式,如“建初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乙酉”(武孟子男靡嬰買地券)和“光和元年十一月十一日”(李叔雅買地券)。周世雅買地券有著明確的年月日,它的出土為漢代歷日研究提供了新資料。
“亭”是漢代基層行政區劃,屬于“鄉”的下一級,它所管轄的地區稱為“亭部”。《漢書·百官公卿表》曰:“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5]近年出土的長沙五一廣場簡牘材料表明,東漢時期“不僅有鄉轄里的居地劃分,同時也有鄉統亭、亭轄丘的區域劃分,兩個體系共存”[6]。漢代買地券中“亭部”常見,如“廣德亭部”(中平五年房桃枝買地券)、“石梁亭部”(光和七年樊利家買地券)和“谷郟亭部”(光和二年王當買地券)等。
“根生地著,中有伏財寶物。”
這句話的意思是,地中所生所載的品物。建寧四年孫成買地券“根生土著毛物,皆屬孫成”[9]48,光和元年曹仲成買地券“四比之內,根生伏財物一錢以上,皆屬仲成”[9]51,中平五年□□卿買地券“約田中根生土著伏財物,上至倉(蒼)天,下入黃泉,悉□□冥有”[11]76可與之參看。
“上至天,下至皇(黃)湶(泉),一錢以上悉并行。”
“皇湶”即“黃泉”。“皇”通“黃”,多見于買地券與鎮墓文中。“湶”是“泉”的增旁俗字,增加了意符“氵”,該字產生于漢代,直到清代還在沿用[12]。“行”字,翟京襄認為屬上讀,即“一錢以上悉并行”;張晨陽改為下讀,即“行賈錢十三萬五千”。當以屬上讀為是,光和元年李書雅買地券“上至倉(蒼)天,下到皇(黃)泉,悉行[13]100”句例與之近同,是為明證。
“賈錢十三萬五千,錢即日畢。”
從券文來看,周世雅所買的三十五畝地,竟需要十三萬五千錢,平均每畝價格高達三千八百五十七,這與漢代的實際顯然是不相符的。通覽其他漢代買地券,會發現其中涉及的買地錢數額都明顯虛高。有學者對這一現象進行了研究,認為:“買地券雖然是隨葬明器,并非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但卻是‘實在的冥世土地買賣契約’……買賣所用的錢也是‘冥錢’,而非現實之‘錢’,因而其價格、總值也是冥世價格與總值,與現世值土地價格并無直接關聯。”[14]51所論確當,可信。

“田東比王季氏,南盡佰(陌),西比陳土、劉平,北比尹儒,車路水道如古。”
“比”常出現在漢代買地券中,主要用作動詞,用來描述田地的四至。漢代買地券中的“比”表示“接近、臨近”義,這一用法不見于傳世文獻[15]。
“盡”也是買地券中描述田地四至時較常見的一個詞,它在句中的位置與“比”“至”相同,“比”后多接人名,“至”“盡”后多接“道”“瀆”等相鄰邊界。熹平五年劉元臺買地券載“南至官道,西盡墳瀆”,“至”與“盡”用法相同,從文義來看,均表“至于”“到達”義。

“王季氏”“陳土”“劉平”“尹儒”均為人名,學者根據買地券的性質,指出這類人均為亡故之人,“歿亡人之所以要向賣地人購買墓地,目的乃是向賣地人求得冥間的承認與保護”[14]50,當可信。熹平五年劉元臺買地券載“東與房親、北與劉景□為冢”[18],“房親”“劉景□”后接“為冢”,顯然二人都是已故之人,可以參看。“王季氏”等人名放在“比”后,表示周世雅所買墓地與王季氏、陳土、劉平、尹儒的墓地相鄰。
“故即日相可適,對共為卷(券)書。”
即日自相可△,共為手書。(光和元年李書雅買地券)[13]100
取石南山,更逾二年,△今已成。(永興二年薌他君祠堂石柱題記)[19]188
矢如無△,對為券書,沽酒各半。(中平五年□□卿買地券)[11]76

“卷”通“券”,買地券中“券”多作“卷”。
“時彭(旁)人虞文方、尹孝德、梁真、王而邁、李藏明、劉佃臺、謝威平,皆共知卷(券)約。”
“旁人”即中間人、見證人。敦煌所出漢神爵二年賣布袍券載“時在旁侯史張子卿,戍卒杜忠知券約”,王國維在對券文的考釋中指出:“在旁某某知卷,即今賣券中之中人。”[25]魯西奇指出,買地券是亡人與鬼神之間訂立的契約,券文中的 “旁人”都是早已亡故之人[14]50,甚是。“王”后一字,整理者缺釋,翟京襄疑為“苻”,張晨陽釋“叔”,目驗原券,該字應釋“而”。“佃”后一字,諸家皆釋“農”,細審原券,當釋“臺”。“知”前二字,整理者釋“書皆”,張晨陽釋“皆并”。按查驗原券,當釋“皆共”。“皆共”連用,典籍、碑刻習見。《漢書·五行志》:“又季氏之族有淫妻為讒,使季平子與族人相惡,皆共讒平子。”[5]1388-1389唐少林寺同光禪師塔銘曰:“過去與未來,皆共成佛道。”
“達車道當與陳土共路。”
“車”前一字,整理者缺釋,翟京襄疑為“挎”,細審拓本,左部從“彳”,右上部從“大”,下部不甚清晰,疑為“達”,為“暢通、暢達”之意。“陳土”見于前文,是與周世雅墓地相鄰的已故之人姓名。這句話的意思是:“周世雅與陳土墓地相鄰,二人當共用通達四方的行車道路。”
“沽酒各半,錢千少卅。”
“半”指“半斗”。朱德熙、裘錫圭先生指出,秦漢時代最常用的容量單位是斗,所以可以把“半斗”簡稱為“半”[26]。“錢千少卅”與中平五年房桃枝買地券之“錢千無五十”相類。“錢千無五十”,羅振玉指出:“殆謂以九百五十為千,非足陌也。”[27]如此,“錢千少卅”即九百七十錢。“沽酒各半”“錢千少卅”均為“旁人”的酬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