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知遙 常國毅
摘要:近10年,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工作邁入了深化階段,在“在保護中傳承,在傳承中保護”成為研究的基本出發點。以2015年為時間劃分點,學界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問題有研究偏向上的區分。通過系統的文獻歸納與可視化對比分析發現,分類保護、產業化保護、數字化保護、整體性保護、法律保護、教育性保護六種主要保護模式凝聚為熱點單元,肯定與爭議并存,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進入模式探索階段;在傳承問題上經歷了一個從注重傳承人認定到注重傳承人素質提升的過程,傳承人主體地位得到明顯提升。面對新情況,學界對產業化、最佳保護模式、代表性權利與群體權利等問題的探討與反思不斷,但仍有一些問題有待深入與解決。
關鍵詞:非物質文化遺產;熱點問題;保護模式;傳承模式
中圖分類號:C958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1)06 - 0044 - 16
農業文明積淀了中華民族的歷史記憶和獨特的精神象征。自古以來精英階層掌握著文化的話語權,文化的覺醒從他們身上開始,然后邁向城市,引發物與經濟的商業革新,這一點似乎在以商業和技術為核心的歐洲文明中更為明顯。但每一次的經濟發展,每一次的社會革新也都在指明之前那種習以為常的生產方式和技術難以持續提供前進的動力。人們瘋狂地尋找著能最大限度帶來經濟效益的技術,飛速制造著不斷發展的物質的社會存在。物作為載體的更替速度遠比我們想象的快得多,有時我們的思想還不能適應這個過程或者落后于這個過程,為了得到心靈的安全感,在快速更迭的物質社會中,人們開始把目光投向文化的社會存在,重新開始了對文化的追尋。在這個過程中精英階層為其首先披上了“浪漫主義”的色調,用文化來歌頌,用文化來陶冶,用文化來宣示獨特與高雅,享受著文化的生活饋贈。但被冠以“浪漫”之名的文化,似乎也是脆弱并不斷轉化的,要想得到精神持續的慰藉,就不得不去了解文化,返回生活現場。幸運的是,總會有智者關注到文化的生命力,關注到文化的底色,關注到傳統文化最根源的產出者與持有者——鄉村以及生活其間的民眾。這些關注在多元文化的今天得到更多的共鳴,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從學術走向生活,一步步進入人們的視野,并發展為頗具規模的社會實踐。
但即使是這樣,在文化與物質的更迭競速中,大多數時候非遺保護的理論似乎總是滯后于社會的實踐。為了擺脫桎梏,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必須審視原有的理論,在總結與反思的基礎上,不斷突破與發展,針對新的問題提出新的觀點,用更具時效的理論去指導非遺事業,確保非遺的價值得到真正的體現與合理的利用。在這樣的背景與目的下,本文對2011年至2020年10年間的非遺研究熱點問題進行了綜述,以期與以往的研究相承接,在總結與反思的基礎上,助力非遺的研究與保護工作。
一、非遺保護與傳承不可分離
從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遺代表作”名錄,中國第一次與“非遺”發生實際聯系,到現在已有20年了。20年間非遺保護工作從過去的“記錄”“保存”“搶救”發展到了今天的“保護”與“傳承”,非遺事業逐漸深入人心,從文化自覺到文化自信,非遺的價值不斷得到彰顯。魏崇周將前10年的非遺研究劃分為了3個階段,以非遺概念辨析為主題的啟動階段(2001 - 2003年);以非遺特征和保護原則為核心的啟蒙階段(2004 - 2005年);以非遺保護工作反思為熱點的深入階段(2006 - 2010年)[1]80 - 87。但非遺保護工作的反思在2010年就戛然而止了嗎?正如有學者在2010年接近尾聲之時所闡發的那樣:“僅僅圈地或者通過音像和文字的記錄以及專家學者的研究就能搶救和保護文化遺產嗎?如何才能讓非遺獲得長久的生命力?”[2]可見,這項意味深遠的工作遠沒有結束,10年后的今天也持續進行著,甚至在更久的10年后依舊不會停止,它將邁向更深的層次。
201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以下簡稱《非遺法》)的出臺與實施,成為了非遺的一個里程碑。對文化工作者和研究者來說,《非遺法》出臺以前的工作以搶救和保護為主,《非遺法》出臺以后,則進入了“后非遺時代”。雖然這個名稱比較學究化,有些學者對此認可度不高,但也的確暗示了非遺事業正在發生的改變,非遺工作將更加注重保護與傳承。非遺的保護是由于文化危機,但保護本身并不能從根本上克服文化危機,因此保護需要促進活態傳承來克服文化危機[3]。保護與傳承被非遺面臨的問題以及實踐工作中的發現緊密聯系在一起,構成了非遺研究的主要框架,不可分離。事實上也是如此,對非遺保護與非遺傳承的研究在學界很快產生了交叉,“在保護中傳承,在傳承中保護”成為研究的主基調,這也符合非遺面臨的問題以及保護工作的目的。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對“保護”一詞的定義中指出“‘保護是指確保非遺生命力的各種措施,包括這種遺產各個方面的確認、立檔、研究、保存、保護、宣傳、弘揚、傳承(特別是通過正規和非正規教育)和振興。”從這個層面看,傳承似乎成了保護的子命題,被涵蓋在保護的范圍內。吳興幟在傳統技藝類非遺的研究中認為,傳統技藝類非遺的保護應以原生性主體對其的分類為指導,以“手、工、藝、品”四個層面為方法,從而實現傳統技藝類非遺的活態傳承[4]。筆者曾在探討非遺教育性保護的方法論與道路的同時,也在闡述著非遺教育對于傳承的重要性,保護成為“主題”使得傳承也充當起了保護的主力軍[5]。普麗春在對云南少數民族非遺保護現狀的調查中對傳承問題做了細致描繪[6]。我們很容易將保護與傳承聯系在一起,卻很難清晰地界定出二者的界限,似乎也沒有這個界定必要,這本就是一個未竟事業兩個同樣重要且彼此依存的方面。也有學者將傳承放在首位,認為在非遺怎樣在傳承中達到保護、傳承和利用的完美統一,一直是一個兩難問題[7]。在這里保護成為傳承這一系統工程的一個環節,在探討保護途徑的時候強調傳承,在探討傳承時突出對保護理論和方法進行延展的重要性。保護與傳承雖然包含著不同的階段與重點,但卻理所應當地都成了非遺事業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將二者視為一個整體來研究是可以接受的,正如“非物質”與“文化遺產”的自然結合一般,都有其內在的邏輯關系、共生機制與研究主體,也能更好地呈現出非遺工作的全局面貌。
保護與傳承既有緊密的交叉,又存在著不同。筆者曾想對二者進行一個時間段的劃分,以期清晰地呈現出各自的脈絡。但越深入分析,越覺得此事之艱難,二者的交織是如此之深,甚至在對傳統文化冠以“非遺”之名之前二者就已難解難分。每一個時間段都不存在單純強調保護或單純強調傳承的研究,但隨著《非遺法》的實施,2011年到2020年10年間非遺的保護與傳承都分別有了更深層次的探索與發現,為從整體上更好地推進非遺事業在兩個關鍵部分打牢了基礎。如果想要劃分出哪個時間段的研究更偏向保護一些,哪個時間段的研究更偏向傳承一些,這種偏向上而不是界限上的區分是能做到的,也是合理的。自2015年文化部、教育部啟動中國非遺傳承人研修研習培訓計劃(以下簡稱“研培計劃”)以來,非遺的民族傳承和可持續發展能力得到了極大提升,民眾文化自信顯著增強。此后,關于非遺傳承的研究明顯增多。通過可視化對比分析發現,2011年至2015年,非遺保護與非遺傳承的研究學術關注度(以CNKI收錄數量為單位)都維持在1500左右;2015年至2020年,非遺傳承的學術關注度達到了2300多,而非遺保護的學術關注度仍維持在1500左右。從這一層面上可將2011年至2015年學界的相關研究偏向定為非遺保護,將2015年至2020年的研究偏向定為非遺傳承。需要明白的是,這并不是說2015年之前非遺傳承的研究不重要或2015年之后非遺保護的研究不重要,這種區分只是學術上的研究參考坐標,不是研究價值的衡量標準。
二、非遺保護進入模式探索階段
從整體思維跳脫出來,具體審視非遺保護這一工作的研究,并不是這10年間獨有的特點,但隨著非遺保護認知的逐漸深化,從零散觀點階段進入模式探索階段,逐漸突破常規的“政府、社會、民眾”三級思維方式,以非遺本身的特征和保護原則為指導開展研究卻是這10年間非遺保護較之以往的不同與生長點所在。
(一)非遺保護認知逐漸深化
隨著非遺研究的不斷升溫,對非遺保護的認知也在逐漸深化。這種認知首先體現在“民俗”與“非遺”關系的論辯終于在認識上有了相對的統一。非遺與民俗是相互聯系卻不同的兩個概念,非遺是其所屬社區成員的自我認定,是一種自我認可或授權,而傳統意義上的民俗一般由外來的專家認定;非遺是活態的、不斷變化和不斷被再創造出來的,而傳統意義上的民俗主要指的是已經凝固的習俗甚至是古俗在后來時代的遺留物;非遺既來自過去,也屬于現在和未來,而傳統意義上的民俗多半只屬于過去;非遺屬于社區共同體成員,不分高低,而傳統意義上的民俗則屬于底層的民眾,暗含高低等級之分[8]3。當下,非遺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民俗學,推動了民俗學自身的發展,而民俗學也用其積累的理論經驗與思維方式極大地助力了非遺保護工作,非遺保護工作的漸趨成熟離不開民俗學。相關概念的厘清使非遺保護的視野逐漸從政府主導的層面下放到了基層,逐漸關注縣域之間、城鄉之間的聯動機制而不是一味地抓住現代化發展苦作呻吟。張士閃指出:“當代非遺保護的前景在于融入鄉村社區的可持續發展;順應當代城鎮化急速發展的社會態勢,在鄉村社區、特別是城鄉接合部社區,促進‘城鄉民俗連續體的良性重構意義重大。”[9]根據中國的行政劃分歷史和現狀來看,非遺保護的中國實踐是建立在具有歷史文化傳統和現代行政資源優勢的縣域基礎之上的。韓成艷、高丙中強調:“非遺保護的縣域實踐是社區保護的一個層級,它包含豐富多樣且具體生動的鄰里范圍內的項目活動,本身又是具有整合多方面、多主體來建構地方認同的一種集體性主體,并為省域、國家與人類在非遺共享的意義上形成共同體奠定基礎條件。”[10]
宋俊華指出非遺保護的宗旨是保持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和可持續發展,“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非遺對個性文化的訴求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全球化、城市化、現代化的‘反動與‘反思,是帶有后現代意味的文化選擇”[11]。隨著非遺保護認知的深化,每個地域都應該在非遺保護與本地文化的選擇上做好平衡,要把非遺的多樣性和可持續發展作為重要目的,以此來指導非遺保護的各種探索與實踐。劉魁立先生在對非遺保護工作的回溯中能讓我們更清晰地認識到非遺保護在追求時代需求和體現未來發展規律中的不斷求索與自我反思,他指出:“從國家、省、市、縣代表作名錄的公布到我國代表性傳承人的發布以及隨后的文化生態保護區的建立;中央和地方以及國際性非遺保護工作機構的建設和完善;特別是《非遺法》的頒布,全國性‘非遺普查、‘非遺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的公布;‘非遺進課堂等,一環接一環,逐漸建構和完善了我國‘非遺保護的工作體系。”[12]中國非遺保護已經走過了20年,20年間保護體系不斷健全、完善,認知不斷深化,2011至2020年承襲上10年的豐富經驗與成果,又開辟了非遺保護的新篇章,不斷向著非遺的活態性、本真性、民間性、完整性和生活性邁進。
(二)非遺保護模式“百家爭鳴”
如何更好地保護非遺?如何采取措施確保非遺的生命力,推動其可持續發展已成為保護工作的關鍵性問題。因此,在非遺保護的研究與實踐中,作為非遺生命力學術表征的非遺保護原則逐漸成為方向標。也正因為這樣,在對非遺保護模式的論述中,便不得不先對非遺保護的一些原則進行回顧。有學者認為非遺具有活態性,對其的保護應該遵循物質化、以人為本、整體保護、活態保護、多方參與、精品保護、多樣性保護等十項基本原則[13];劉魁立先生則重點闡釋了整體性原則[14];賀學君在非遺保護的理論反思中提出了命名原則、創新原則、整體原則、人本原則、教育原則[15]。此外,學界還發展出了倫理原則、分享原則、權利原則等等。余悅在對這些原則的回顧與總結中強調,雖然這些原則分析的角度有所不同,但其著眼點都是將非遺當作有生命的活態存在,都是為了增強非遺的可持續發展能力[16]。張兆林認為保護理念在推動非遺保護工作的同時,又不斷地被賦予新的時代內容,并得以不斷地修正和完善[17]。可以預見的是,隨著非遺保護工作的推進,對非遺的生命力還會出現更多的表征形式,誕生更多的指導原則,需要在研究中不斷歸納、總結、反思與建構,也需要在實踐中適時適地靈活進行選擇。具體來說,2001至2020年這20年間,前10年對非遺保護原則的探討十分火熱,而后10年則更多集中在以此為基礎的具體保護模式上。非遺保護原則的視角多樣,也導致了非遺保護模式的“百家爭鳴”。通過對非遺保護為主題的研究進行文獻歸納與可視化對比分析,筆者篩選出了6種凝聚為單元的熱點保護模式,并在進一步的分析中發現這6種保護模式似乎與賀學君提出的保護原則存在很大程度上的吻合。
1.分類保護:基于命名原則
在2011年公布的《非遺法》中將非遺分為了6大類,在同年5月公布的第三批國家級非遺名錄中,將非遺分為了民間文學、傳統音樂、傳統舞蹈、傳統戲劇、曲藝、傳統體育、游藝與雜技、傳統美術、傳統技藝、傳統醫藥、民俗十大類。隨后又相繼出臺了《雜技藝術振興計劃》《“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命名和管理辦法》《曲藝傳承計劃》等各種分類保護的政策法規。有學者指出非遺的分類問題涉及非遺保護工作的有效開展,但對非遺實施科學分類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考慮到分類學本身的要求以及非遺自身的分布規律與傳承規律,苑利、顧軍將非遺分為了民間文學類、表演藝術類、傳統工藝美術類、傳統生產知識類、傳統生活知識類、傳統儀式類和傳統節日類遺產七大類[18]。非遺分類一方面是為了盡可能地全方位保護到各種非遺,避免疏漏;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非遺保護工作順利且有成效地得到開展。對物的分類在現代社會盡管已經細致入微、門類齊全,但仍具有許多不合理、不完善之處,對于文化來說這似乎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問題。目前的分類體系注重的是項目申報層面的表述,但隨著非遺保護工作的不斷深入以及相關研究理論的深入,局限于申報層面的分類項目已經不能滿足研究與實踐的需要。一些學者提出新方案,將傳統文獻分類的方法融合到非遺的分類中去,“從藝術學、社會學、人類學、法律保護的角度出發,結合中國傳統文獻分類的邏輯及知識組織方式切合實際地制定非遺的分類標準”[19]。
隨著知識經濟、數字人文、文化空間等觀念與思潮的興起,非遺的分類保護將面臨更多新的挑戰。因此,構建規范的分類標準以及科學的分類體系不僅是非遺理論研究工作進一步展開的需要,更是非遺保護實踐的必要前提。歷史和現實告訴我們分類是有必要的,科學的分類有助于資源的合理管理、分配與利用,也能使保護工作更具針對性。但分類不是隔絕的催化劑,傳統文化沒有優劣之分,亦沒有封閉之說,這是科學的分類保護應該注意到的。傳統文化本就是在不斷的交流、吸收、融合與借鑒中形成的,落實到文化工作者和研究人員層面,就是要突破某個分類領域的思維局限,開展彼此間在實踐或研究上的交流與探討,促進非遺保相關理論的轉化、生成與體系化。
2.產業化保護:基于創新原則
基于創新原則對于非遺產業化保護的探討使得創新的價值更加得到彰顯,并不斷被放大,甚至變異。什么是非遺產業化保護?楊亞庚認為:“即充分利用和遵循非遺生存和發展的規律,依托物質產品的生產、流通和銷售等方式,將非遺及其資源中的精神因素凝固于物質產品或者轉化為文化類型的物質產品,使非遺在創造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生產活動中得到積極保護。”[20]從文化生產與消費的視角來看,非遺保護與文化創意產業的結合,是將地方文化的“傳統與現代”銜接起來,通過“生產者”與“消費者”的互動將全球化與地方性連接起來,從而消解兩者之間界限[21]。王勇對非遺產業化的前景看好,強調非遺產業化發展是文化產業發展的一種新形態,不僅滿足了非遺保護與傳承的需要,提升了非遺的經濟價值,而且能適應人民群眾的多樣化文化需求,增加文化供給,科學的產業化能為非遺的保護與發展提供強大的驅動力[22]。倡導產業化保護的初衷是鼓勵在具體的生產實踐中使非遺得到活態的傳承和保護,并在改善人民的生活方面發揮出其積極的作用。支持非遺產業化的學者,大多可以總結為這樣的一種觀點,“進行產業化保護,既可惠民、富民,增強保護工作自身的‘造血功能,還能增強非遺的生命力和影響力,促使其走向全國、走向世界”[23]。
當然,對于非遺產業化的保護存在較大爭議。有學者指出:“在倡導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國家戰略中,首先應該厘清文化產業和文化遺產的關系,從文化自身的發展規律和文化保護的角度出發,文化遺產是不能產業化的。”[24]在非遺產業化的爭論中,更多的學者是在肯定的同時指出潛在的問題。劉德龍認為非遺產業化的積極作用毋庸置疑,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保護方式在關照非遺本質屬性的同時,其‘泛產業化和現代機器化生產的勢頭,非遺產品傳統工藝與現代工藝的對接,以及非遺事象的大眾化弘揚與傳統民間工藝的小眾化消費等現實問題”[25]。在分析非遺產業化保護的可行性與經濟效益的同時,應該關注其載體的特殊性。非遺物質載體的特殊性會造成其產業化的特殊性,如果不加選擇、過度推崇產業化不僅不會促進非遺的動態化保護,反而還會破壞遺產的傳承和發展[26]。過度商業化、生產與消費的錯位、非遺獨特性與多樣性的精神內涵失真、產業脫離生活性等都是非遺產業化保護過程中面臨的問題,值得深思。
3.數字化保護:基于創新原則
隨著信息技術、多媒體技術、網絡手段等數字化技術的發展,不僅工業領域開始廣泛運用數字化技術,在非遺領域也掀起了一場“數字化保護”的研究浪潮。數字化技術的出現和發展,極大地改變了非遺的存在生態和人們對待非遺的觀念。“非遺的數字化保護不只是非遺的一種存儲、展示、宣傳和教育的外在手段,而且具有內化為非遺自身方式的合法性和可能性”[27]1。當非遺賴以存在的民眾生活方式數字化后,非遺自身的實踐或生成方式逐漸數字化也就成了非遺保護的一個趨勢。當然,數字化技術只有真正貼合并內化成非遺自身的存在和發展方式,才能真正發揮其確保非遺生命力的作用,這也是非遺數字化保護的一個前提條件。黃永林,談國新認為要使數字化技術為非遺保護提供更廣闊的平臺和發展空間,在非遺數字化保護的深度開發與利用上應該從6個方面著手:“建立非遺資源數字化分類體系;創建非遺數據采集技術標準;探討非遺知識可視化表達;構建非遺新技術綜合運用體系;搭建非遺多媒體交互體系平臺;構建國家非遺保護與傳承技術體系。”[28]
也有學者對數字化保護的風險和路徑進行了反思。認為數字化在為非遺保護提供信息技術支持的同時,也在不斷產生新的保護問題。數字化保護雖能通過可視化手段最大限度地跨越時空還原事物、再現真實,也十分易于傳播和存儲,但也面臨著過度娛樂化、顯失本體、文化單極化擠壓等問題[29]。數字化保護是基于“記錄”的生產,對于文化遺產而言,保護的核心是對遺產本體的保護,事實上數字化保護并不會在對象的保護上產生直接的作用,也無法直接維系非遺的生命力[30]。數字化保護可能會限于表層的表征,缺乏文化屬性與精神追求的深層刻畫與反應,需要對其探尋更合理的開發和利用模式[31]。在非遺的數字化保護中應該明確非遺的文化屬性,注重地方性知識和非遺的活態性特征,留意和轉化日常生活現象的意義表達,并以傳承人為主體和紐帶規避、消除數字化保護中的文化風險,在新的時代背景和現實要求下切實發揮出數字化技術對非遺生命力的保護[32]。
4.整體性保護:基于整體原則
2011年實施的《非遺法》第二十六條明確規定:“確定對非遺實行區域性整體保護。” 2019年3月1日實施的《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管理辦法》中指出:“非遺的傳承和發展以人為核心、以生活為載體,與當地的社會人文、自然等生態環境密切相關。設立文化生態保護區,將非遺及其得以孕育、滋養的人文環境加以整體性保護,是我國非遺保護的重要探索和實踐,是我國在非遺保護領域的重大創舉。”同年12月底,已經設立了7個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進行非遺區域性整體保護的工作,這是我國非遺保護工作邁入深化階段的典型成果之一。文化生態保護區的設立離不開前期對整體性保護模式的認知與探索。文化生態系統是“文化與自然環境、生產生活方式、經濟形式、價值觀念等構成的相互作用的完整體系,具有動態性、開放性、整體性的特點”[33]。戶曉輝指出:“所謂的整體性保護大多停留在技術層面,整體性保護要保護的是人與人以及人與物之間的本源關系,這種關系是一種互相尊重、包容、欣賞和理解的關系,也就是一種‘我與你的關系而不是彼此利用、相互物化的‘我與它的關系。”[8]6 - 7簡單來說,這一觀點就是從人與文化的平等、包容和相互尊重的基本立場出發,希望以人本主義和對環境及生態系統的尊重為核心原則建構起一種良性的、充滿人文關懷的整體性保護模式。
整體性保護強調非遺存續的生態文化視角,注重文化遺產與自然生態、活用價值的開發和利用,強調各利益相關方在非遺保護方面的作用。從整體性的角度推動非遺保護要將結構上互有聯系、功能上整體耦合的文化叢通過多種形式有機連接起來,培養社區民眾的參與感、體驗感和認同感,激活非遺作為一種公共文化資源的活力[34]。同時,將非遺保護推動到與國際地區文化交流結合的層次上,也是非遺整體性保護在全球化語境下的延展之義。此外,也有不再糾結人文束縛,重點對文化生態保護區實際的規劃方法與技術層面的問題進行探討的研究。周建明指出,“文化生態保護區的保護對象應該包括非遺名錄項目、傳承人及傳承人群、相關物質載體、文化生態系統環境,對文化生態保護區的規劃可以分為三個層次:非遺與地域文化形態整體保護、文化生態系統健康保護、區域社會經濟發展協調;總體要以非遺保護為核心,針對文化生態系統特征,將空間規劃與生態保護規劃有機結合,以期形成科學、實用的文化生態保護區規劃模式”[35]。
5.法律保護:基于人本原則
非遺的法律保護歷程艱辛,涉及許多難以處理的權利和倫理問題。我國最早關于非遺的立法,可以追溯到1984年文化部頒布的《圖書期刊版權保護試行條例》。1990年制定著作權法時曾對是否將民間文學藝術作為著作權法保護客體產生過激烈的爭論,反對者認為民間文學藝術的作者不明確,而且不利于民間文學藝術的發展和傳播;支持者認為應從國家和民族利益的立場上進行長遠考慮,以《突尼斯樣板法》為例,將民間文學藝術作為著作權法保護的一類客體,并由國家享有著作權[36]。最后的結果是,將民間文學藝術作品的著作權保護辦法由國務院另行規定。然而到目前為止,自2014年9月國家版權局發布關于“《民間文學藝術作品著作權保護條例(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的通知”以來,相關的具體規定仍然沒有出臺。
當下,無論在理論研究層面還是實踐研究層面,對非遺應當給予法律保護的觀點是一致的,但對于如何保護卻存在較大爭議。爭議的一個中心點就在于是否運用知識產權法來保護非遺,以及如果進行非遺知識產權保護,又應依據何種理念來設計相應的保護制度?[37]從文化本身、立法目的和保護措施等方面對非遺對象進行的論證表明,非遺本質上是一種生存方式,其保護的不僅是基于該生存方式而生的知識或形式,而且應該包括針對創造這種形式的能力以及運用這種能力的生存方式本身[38]。任學婧指出,“現有的非遺相關立法缺少非遺知識產權保護的法律規定,這會直接影響非遺的利用和保護,《非遺法》未對非遺權的私權屬性進行規定,這很容易造成法律保護的空缺”[39]。2010年的“貴州安順地戲案件”就是這一問題的現實反饋。目前,我國現行非遺法律保護主要以公法為主,這對面臨文化危機的非遺來說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作為精神財富和智力成果的非遺從根本上看還是會落到私權主體的日常行為上,很難將其納入公法的強制行為當中。因此,利用私法對非遺進行保護就顯得愈發重要。楊陽對非遺的私權保護問題進行了專門研究,認為:“私權的‘私應包括個人權利和集體權利,但不包括社會權利。非遺很難將自身的命運寄托于知識產權法之上,根本無法通過保守秘密的形式對其加以保護。根據非遺的群體性特征,可以考慮成立某一地方的保護集體——如協會(或者稱聯盟),統一對內保證協會會員利益均沾,對外維護非遺的合法利益。”[40]2013年,中國非遺保護協會成立,作為由從事非遺保護工作的企業、事業單位、社會組織和個人自愿結成的全國性、行業性、非營利的社會組織,其職能之中包含了“制定、修訂非遺保護相關的標準,組織實施并進行監督;經主管部門同意和授權,對非遺相關行業進行統計、收集、分析,并發布有關的行業信息;授政府部門委托,開展非遺相關產品的認證工作”。這似乎是一個“保護集體”的良好開端,能利用多方主體的參與積累此方面的經驗,對明確非遺私權主體的權利范圍與促進非遺法律保護利益多元化的過程有一定推動作用。
當然也有學者從非遺法律保護的整體層面進行了研究。如何更好地通過法律法規為非遺本身的可持續發展及其傳承人或享用者的合法權益提供系統的保障,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也是非遺保護中不可或缺的一環[41]。辛紀元、吳大華等人認為:“當前我國的非遺法律保護在立法規范上存在國家立法和地方立法兩個層面上的不足,在保護實踐上存在過度商業開發、傳承人制度不完善等問題,對于非遺的法律保護應該明確保護優先、兼顧開發,充分保護傳承人,注重公法與私法保護模式的結合。同時,在促進國家和地方立法完善的基礎上,也要通過建立非遺數據庫、提高公眾參與意識等手段來構建非遺法律保護的輔助機制。”[42]
6.教育性保護:基于教育性原則
在非遺保護中,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相關人才培養的問題。“非遺進校園”在基礎教育、高等教育、職業與成人教育方面發揮出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通過舉辦全國大中小學生藝術展演活動、推進高雅藝術進校園、開展校園非遺講座或展示活動,支持和引導“學非遺、用非遺、秀非遺”在校園生根發芽[43],不斷完善非遺教師隊伍與課程體系的建設,有力地推動了非遺相關人才的培養工作。從20世紀90年代末進入高等教育由量到質的轉化時期以來,高等教育的地位不斷提升,對于人才的培養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隨著高等教育研究的深入及其功能體系的逐漸完善,其在非遺保護事業中的價值也不斷突顯出來。丁永祥認為高校非遺教育的任務主要有3個:培養高素質的理論與實際工作者;培養優秀的傳承人;培養關心、支持保護事業的文化新人[44]。非遺教育性保護遵循著教育學的相關理論與元素架構,從教師、學生、教學、教材、課程、學歷教育與非學歷教育等相同的角度去各抒己見研究非遺教育是這一保護模式的一大共性,同時在這共性之下又分為意義探析和路徑研究兩個主要方向。
非遺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資源,將其與高等教育相結合培養受眾的文化認同和民族精神,成為研究者在非遺教育性保護的意義探析中較高層次上的共識。非遺蘊含著豐富且寶貴的教育價值,通過高校教育可以提升大學生的民族精神和文化認同感,激發他們的創新能力,培育他們的審美意識[45]。在非遺教育性保護的路徑研究中,李衛英強調要重視對非遺的活態傳承,加強對非遺傳承主體的挖掘和培養[46]。也有學者將高等教育納為非遺教育性保護中的一環從整體的學制層面進行了路徑研究。譚宏以民間美術為例,指出利用完善的教育體制來促進非遺的保護,是行之有效的途徑,并提出了非遺教育性保護的學制體系構建[47]。大部分的學者都將目光放在了正規學校教育中,以此為基礎開展研究。社區教育作為文化教育傳承的重要組成部分,發揮著學校教育、家庭教育所不能替代的作用,但學界對此的研究并沒有形成趨勢。社區的非遺教育能為成員有選擇地提供學習形式,它是一種使成員在其自身的環境中受到非遺教育影響并使其能動地獲取非遺資源的終身的過程。“尤其在少數民族地區,由于自然與社會生態環境的多樣性、復雜性,與民族文化活動融為一體的社區教育在非遺保護方面承擔著更多的歷史使命”[48],社區教育是符合少數民族非遺保護與傳承的路徑選擇,也是非遺教育性保護中應該留意的問題。
三、傳承:保護的目的
非遺保護的目的不是使其陳列在博物館,停留于過去的記憶。非遺不僅有歷史性的一面,也活在當下,走向未來,保護的目的是確保非遺的生命力,使其活態傳承下去。2011至2020年在非遺事業中傳承人主體地位得到明顯提升,在傳承問題上也經歷了一個從注重傳承人認定(2015年之前)到注重傳承人素質提升(2015年之后)的過程。
(一)傳承人認定:機制的完善是必要條件
截至2020年,中國政府已公布了4批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對傳承人進行扶持與保護,傳承人的認定是傳承人主體地位最明顯的體現。這與我國在非遺保護上政府的主體地位不同,在非遺保護中官方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但在具體的實踐與非遺的傳承中,傳承人才是主體地位。究竟誰才是非遺保護的主體?這一觀點曾在學界引起過爭議,但只需要把“保護”的層級概念劃分為下一層級的“保護”與“傳承”,這種政府與傳承人在主體問題上的悖論與爭議在今天似乎也就沒有必要了。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正如馮驥才先生所提出的“把傳統文化還給民眾”的觀點一樣,隨著非遺項目與傳承人層級的劃分,傳統的政府行政管理在非遺事業中會逐漸下放到社區。黃濤認為,“非遺從根本上看就是民眾生活的一部分,非遺的傳承與展演必須遵照民眾的固有方式與傳統,非遺保護的主體應該是以社區民眾和傳承人為主的社會各方,其中政府部門是起組織、推動作用的關鍵力量”[49]。
學者對傳承人認定制度的問題從理論和現實層面進行了分析。李華成指出:“我國非遺傳承人的傳承環境艱難而且正面臨著斷層的危機,非遺保護中的傳承人制度存在著認定機制不合理、扶持力度不夠、資格取消不當等問題,《非遺法》也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這些問題,未來應在合理確定傳承人認定的數量和標準、完善多渠道的認定程序、加大對傳承人扶持的廣度和力度以及廢止傳承人資格取消制度四個方面上加以完善。”[50]對于其中“廢止傳承人資格取消制度”的建議,李華成給出的理由是,“非遺傳承人通常有且必須有主業,其不可能在無切實保障的情況下全力無私地支持非遺事業,因此取消的理由不合理,此外傳承能力也無法取消,而且有悖于非遺保護宗旨,取消代表性傳承人的資格無異于是對非遺傳承人施加的恥辱性懲罰,不利于非遺的傳承”。學界通常用“退出機制”來代替“資格取消制度”的稱謂,目前關于退出機制在學界的被認可程度很高。李榮啟強調要堅持實行《非遺法》規定的代表性傳承人退出機制,代表性傳承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前款規定義務時,文化主管部門要取消其資格,重新認定該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51]。田艷也指出對于違背非遺本質屬性的代表性傳承人相關部門有權取消其稱號,但同時還要關注一種性質不同的退出形式,即代表性傳承人因死亡或其他意外情況導致其事實上無法繼續從事傳承活動時也應“退出”代表性傳承人隊伍,重新認定該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不過這種情況只是減少或取消對該代表性傳承人的資助或獎勵,應該將代表性傳承人的名字保留在名單中[52]8。
(二)傳承人素質提升:非遺生命力與可持續發展的重要保障
自2015年“研培計劃”實施以來,傳承人素質的提升迅速成為學界關切的熱門問題,但普遍集中于高校層面的探討。孫豐蕊認為高職院校是非遺手工技藝傳承的天然場所,要發揮好高職院校實現技藝傳承、傳承人受益、學校特色彰顯的多維統一功能[53]。非遺的保護和發展需要增強傳承人的傳承能力和文化自信,讓他們在非遺的傳承和發展中獲得更多的成就感,“研培計劃”帶來的是一種新的教育模式,通過非學歷教育的方式對傳承人的傳承能力、展示、推廣能力以及非遺持久的存續力、傳承人的文化自信等多方面進行培養,能有效地推動促進非遺的保護與傳承[54]。此外,也有學者在“研培計劃”實施之初就提出了質疑,認為高校非遺人群培訓研習班的學院式傳承會損害非遺的民間傳承性,會使非遺發生變異,導致培養出來的不是中國的非遺人,而是一些“西洋畫家”[55]。教育是傳承和發展非遺的關鍵,但在這一過程中,傳統的學校教育和非遺的民間傳承性確實存有差異,如何把握非遺教育性保護與傳承的“度”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不過在這方面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傳承人。高校應在掌握非遺本質屬性和生態機制的基礎上,聆聽傳承人自己的發展意愿和訴求,讓傳承人自己選擇是否進入高校進行學習,并在非遺教育中保護傳承人的主體地位,這種尊重與選擇的雙向機制是非遺教育中一種可供選擇的路徑。
非遺借助高校平臺來幫助傳承人提升綜合素質,以便更好地適應社會變化、認同非遺的價值,進而促進非遺的可持續發展,其意義已無須論辯。但學校教育是否能切實實現這些目標呢?宋俊華認為學校教育畢竟也是一種“外力”模式,而且與非遺在民眾生活中的師徒傳授方式存在很大不同,應該注意學校教育的職能和屬性,不應神圣化,也不能忽視非遺傳統的存續方式。因此,“傳承人如何理解非遺的發展是非遺培訓取得成功的關鍵,培訓者的觀念、知識和方法只有真正內化到傳承人那里,并成為他們自我認可的非遺實踐的一部分,相關的培訓和教育才能獲得成功”[27]8。在對傳承人的培訓中應該注意到為教育“減負”,也為傳承人“減負”,以傳承人自身的實際需求為原則,要明白學校教育在非遺傳承中的局限性,它只是一種幫助傳承人提高傳承能力的輔助手段。而且有的非遺也并不適合走進學校教育,企圖通過學校教育代替非遺自身的傳承規律或認為只要接受了學校教育就能傳承得更好的觀點都是不符合客觀現實與非遺本質屬性的體現。
四、“后非遺時代”保護與傳承的“再問題化”
(一)產業化頗具爭議,何去何從
非遺保護的關鍵是確保其生命力,但在“如何確保”這個問題上,一部分學者強調非遺的“本真性”和“原生態”,認為繼承、傳承大于發展、創新,反對商業化以及產業化;一部分相對激進的學者則認為非遺與時俱進的產業發展是時代的要求,也是其必然選擇。不可否認,產業化能在一定程度上能解決非遺保護與現代化發展之間的協調問題,但也普遍存在強調非遺在現代生活尤其是在經濟發展上的價值的偏向,很容易顛覆傳承的意義,從這個層面來說其違背了非遺保護的宗旨。不過,似乎產業化并沒有宣告“死亡”,仍有兩種革新路徑可以走。一種是“生產性保護”。2012年文化部非遺司發布了《文化部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指出非遺“生產性保護是在具有生產性質的實踐過程中,以保持非遺的真實性、整體性和傳承性為核心,以有效傳承非遺技藝為前提,借助生產、流通、銷售等手段,將非遺及其資源轉化為文化產品的保護方式”。并強調這一保護方式主要是在傳統技藝、傳統美術和傳統醫藥藥物炮制類領域實施。可見生產性保護是一個折中了保守路線與激進路線的新路線。宋俊華認為,“要確保生產性保護的正確方向,必須遵循文化生產原則:以非遺其所屬民族、地區人的需求為本的;保護方式要因項目制宜,不能一概而論;要以傳承人為主體,充分尊重傳承人愿望;要依法進行,充分尊重遺產所有人的知識產權、發展權,這樣的生產性保護才是符合非遺本質的可持續性的保護方式”[56]。另一種是“生活性保護”。胡惠林認為,非遺保護應從“生產性保護”轉向“生活性保護”。“生活性保護”本質上是要在“推動傳統文化生活樣式的傳承、延續乃至創新的同時,尋求民族國家現代文化發展的精神內核,要在文化意義的生產層面推動傳統向現代的轉型與變遷,構建廣大民眾非遺保護社會性參與的機制。”可見這兩種革新路徑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規避和改善產業化保護的弊端,但究竟孰優孰劣,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與實踐檢驗。不過,可以看到的是,二者著眼點都是非遺的本質屬性以及社區成員的地位與訴求,這為之后非遺保護模式的優化提供了思路。
(二)最佳保護模式的訴求明顯,能否實現
魏崇周在總結2001到2010年的非遺熱點問題時指出,如何協調各方關系,進行國家及地方立法,進而確定不同地方、不同種類、不同層面的與非遺相關的各方利益,探尋非遺保護的最佳模式,是需要繼續關注的問題[1]87。如今,又過去了10年,回顧這10年間非遺的保護工作,成果顯著,各種保護模式應時而生,但如何更好地保護、傳承非遺?如何采取措施,以確保非遺的生命力成為其保護工作的關鍵性問題?隨著相關研究的不斷展開,在具體的保護模式選擇上,除了爭論較大的產業化保護以外,其他模式也都出現了不少爭論。分類保護的學術取向與具體實踐工作不相符,分類的科學性與合理性似乎也一直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數字化保護也存在“重技術、輕文化”的現象,逐漸暴露出忽視地方性、難以展現非遺活態性等問題[57]。強調原生態與本真性的整體性保護也被研究者從發展、變化的角度認為,整體性保護不過是構建了一種“原生態的幻象,”因為文化本身源自生活,生產生活方式已經發生改變,既無法界定哪一個才是應該受保護的“原生態”,又存在壓制“非遺”所在地居民現代化發展訴求的嫌疑[58]。法律保護中的倫理沖突問題,非遺權與私權的問題至今仍無法有效解決。教育性保護中的職能夸大以及變相的“文憑砝碼”也帶來了非遺生活屬性的精英化、社區教育的忽視等問題。
似乎到目前為止,我們還處于模式探索階段的“百家爭鳴”期,所期望的“最佳保護模式”仍未形成。對于非遺保護模式來說,未來仍將經歷一段較長時期的研究與摸索,但這并不意味著“最佳保護模式”成為空中樓閣。隨著非遺工作的深入推進,可以預見的是還將出現不少新的保護模式,也終將進入一個非遺保護模式的“優勝劣汰”與“吸收統合”期。例如,就有研究者從公共服務的角度提出了服務性保護模式,認為其能構建起公共文化的城鄉一體化建設制度體系,并能針對公共文化服務在民族地區鄉村供需錯位、供需缺位和供需不到位的矛盾,實現多方面的轉變[59]。
(三)代表性權利與群體權利矛盾激化,如何協調
在非遺保護的實踐中要注意處理好傳承人與來源群體的關系。各級政府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只是確認他們在某項非遺項目上公認的代表性與影響性,而不應將其視為對該項目的占據。從非遺的歷史和本質屬性上來看,社區群體才是非遺的所有人,代表性傳承人只是非遺突出的承載者和傳遞者,非遺的生命力和可持續發展最終還是要靠其賴以生長的文化土壤,也離不開群體成員的日常生活。所以社區群體也享有非遺權,代表性傳承人作為來源群體的一分子,同樣享有這些權利。但在涉及非遺來源群體的部分相關權利時,代表性傳承人需要征得來源群體的同意或者經來源群體授權。所以,從這個層面來說,可以將非遺傳承人視為普通傳承人(非遺所屬的社區成員)和代表性傳承人兩類人群。二者在非遺的傳承中都發揮著重要作用,非遺的傳承離不開代表性傳承人富有成效的實踐,但也離不開社區的群眾基礎。與普通傳承人相比,代表性傳承人發揮的作用似乎更加顯著一些,但不能忽視社區群眾的作用,離開了社區群眾,非遺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田艷在借鑒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日本和韓國經驗的基礎上認為,可以通過統一由各級文化行政主管部門來進行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適當提高認定的條件,優化認定的程序;增加代表性傳承人的種類;促進來源群體對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的有效參與;創設臨時性指定制度等來完善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協調好代表性傳承人與社區群體成員的非遺權問題[52]89 - 90。其實,在非遺名錄的認定中也存在這個問題,只不過矛盾的雙方主體換成了代表性項目與具有相同或相似傳承和文化的其他項目上,官方的認定勢必會一定程度上挫傷其他非遺的積極性。但換個視角回顧歷史,或許對此問題會有不同的思考與看法,不難發現精英與民眾的矛盾似乎一直都存在于社會發展的各個階段,矛盾雙方的斗爭與統一以及對各方利益的訴求,也正是推動相關事業以及社會發展的動力之一。
五、研究展望
回顧這10年的歷程,可以說非遺進入了保護和傳承的深化階段,非遺保護模式逐漸科學化;非遺研究的跨學科性增強,有力地整合了各種資源來推動非遺保護工作長效開展,非遺學科共同體逐漸形成;非遺的傳承從文化和技藝的載體層面以及名錄的確定層面轉向傳承人主體,從傳承人認定轉向傳承人素質提升;非遺的保護與傳承機制不斷完善;非遺的生命力得到突現,非遺的可持續發展能力得到增強;非遺工作從政府角色逐漸返回到百姓的手中;非遺生活場域及其民眾的生活性開始在利益角逐中回歸日常;民族精神得以宣揚,人民群眾的文化認同感明顯提升。這10年,非遺保護和傳承的研究面對新任務、新問題、新挑戰,得出了許多有益的成果與經驗,但仍存在一些有待解決與深思的問題:(1)非遺的傳統屬性以及多樣性、獨特性的追求與現代社會的發展理念與要求沖突明顯,如何切實深入問題協調好二者的關系?(2)多種保護模式各自為營,新的模式又層出不窮,如何發揮社區成員在模式抉擇上的作用,在研究與實踐中使其漸成統合局勢,客觀明確、科學有效地指導非遺工作?(3)如何促使非遺保護工作體系在統籌管理與協同推進中不斷獲得完善?(4)非遺法律保護的探討,多為法學人士的研究,在機制建設中是否會偏離非遺的屬性?文化的界域或對文化權利的劃分是否合理?(5)人民群眾對非遺的社會認知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傳統技藝的感染,如何增強其他非遺的傳播品牌,提升人民群眾對非遺的整體認同感、參與感和獲得感?(6)從非遺可持續性角度出發,如何培養非遺專業研究和保護人才,建立非遺學科,從高校教育出發,為非遺保護和傳承助力?(7)如何提升非遺傳承人面對市場的能力,提高他們在市場中求發展和利用傳媒技術打造品牌的能力?(8)如何在公共文化發展的今天,把非遺作為公共文化的一部分深入到文化管理和建設中,讓非遺保護和發展成為百姓公共文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這些問題的研究與解決,將有助于非遺相關事業更加科學地發展,也會進一步促進相關學科知識體系的完善與學科體系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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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