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燁 丁明軍
發展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是構建現代職教體系、深化職業教育類型化改革的關鍵路徑。2021年1月,教育部相繼發布《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專業設置管理辦法(試行)》(教職成廳〔2021〕1 號)和《本科層次職業學校設置標準(試行)》(教發〔2021〕1 號)等文件,為規范和完善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辦學提供了政策指引,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已經進入快車道。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是我國職業教育具有開創性意義的探索,但同時也充滿了不確定性。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如何定位、辦學環境如何改善、社會認可度如何提高等一系列問題都亟需解決。組織生態學理論為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應對發展不確定性帶來的組織生存與成長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路徑。筆者試圖借助組織生態理論分析框架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進行研究,以期有效應對新組織生存與發展困境。
20世紀70年代,組織社會學的研究范式發生重大轉變,研究領域由封閉的組織內部系統向組織間關系以及組織與外部環境關系轉變,研究層次變得更加豐富,組織與社會各要素之間的耦合關系研究更加深入。在此大背景下,1977年Hannan 和Freeman 借鑒生態學理論,結合社會學、管理學和經濟學等學科理論,提出了組織生態學理論框架,主要研究組織的發展以及組織之間、組織與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強調組織的設立、成長和消亡都是在復合生態系統中實現,該理論框架對新組織的創建、目標定位、變革演化具有較強的解釋力。組織的設立是組織生命中最開始、最脆弱的階段,因此成為組織生態學中最重要的研究領域之一。筆者依照組織生態學的理論邏輯,從組織生態位、制度環境、合法性三個維度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成長發展進行學理分析。
生態位(niche)是組織生態學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它是指在特定階段內,組織對資源的利用和對環境的適應性情況,并在與其他組織相互作用過程中所形成的相對地位與功能作用[1]。簡而言之,生態位就是組織基于自身資源豐富程度而在群體中的地位與功能。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生態位,就是基于自身所擁有的資源在教育生態系統中所占據的功能定位,以及與行政部門、行業企業、高職教育、普通本科教育等主要相關主體間形成的相對地位關系。錨定自身生態位是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的內部生態邏輯起點,并且通過過程性優化,可以引導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在重點發展方向、社會經濟輻射、資源獲取與配置、校企合作戰略等方面的升級,全面提升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競爭優勢。從生態位的角度看,組織間的競爭本質上來講就是關于資源的競爭,如果兩個組織為了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占用同一種資源,其生態位就會出現重疊,生態位高度重疊的組織間會發生激烈的競爭[2]。相反,重疊度低則會提升生態位差異程度,進而減少競爭,增加合作,形成良好的競合關系,提高新組織的生存率。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興起,將不可避免地和普通本科教育在辦學定位、人才培養目標、師資、專業等方面進行比較,同時不可避免地還有關于資源的競爭。因此,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必須采取有效的、動態的生態位發展策略,通過優化調整生態位建立自身獨有的競爭優勢,進而獲取滿足發展所需的各類資源,減少與其他組織的生態位重疊密度,變競爭為合作,變沖突為共贏。
組織生態學認為組織是技術環境和制度環境共同影響下的產物,而本科層次職業教育作為非營利性組織類型,制度環境對其成立階段的影響更加突出。現代制度結構的興起是理性組織設立的基礎[3],因此制度創新是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的外部邏輯起點,也是未來演化發展的核心助力。有學者研究發現組織環境中的關鍵制度數量與組織設立率存在密切關系[4],因此國家必須出臺一定數量的關鍵制度,為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順利準入提供法律支持、社會支持和資源支持,提高高職院校、應用型本科院校等相關組織轉型升級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制度除了對組織設立率具有重大影響以外,對組織內部治理也具有重大作用。作為我國教育的創新模式,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內部治理水平亟待提升,不斷完善理性的、非人格化的組織制度結構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的設立與成長具有規范性作用,能夠提高其生存率。另外,基于制度環境對組織設立與發展的重要影響,制度行動者的作用也不容小覷。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而言,政府、社區和行業協會是最重要的制度行動者,他們是資源的提供者和合法性的支持者,可以通過新增或者修改制度,引起制度環境的改變,從而引發組織生態位的變動,進而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成長與演化產生巨大影響。因此,與關鍵制度行動者從理念到行動保持高度一致,是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必要條件。
合法性是組織生態學中的另一個核心概念,是指組織被判斷或被相信符合某種社會規則、價值觀、信仰等要素而被承認或被接受[5]。組織合法性包括規制合法性、規范合法性和認知合法性,規制合法性是指組織對于國家法律、制度的遵守,規范合法性主要是指組織對于社會價值觀和道德規范的遵守,認知合法性是指組織被社會大眾的理解和接受程度[6]。其中認知合法性是整個合法性體系的核心[7],這是因為新設組織往往由于初始力量薄弱,且缺乏歷史發展信息與數據,社會對其評價難度較高,導致其認知合法性獲取程度較低,不利于組織的生存與發展。作為非營利性新生組織類型,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生命力還不夠旺盛,不足以引導社會價值導向,所以不僅要遵守社會法律制度的規約,更要獲得行業協會、評價組織、學生家長等一系列利益相關者對組織的高度認可與信任,即要具備廣泛的認知合法性。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只有獲得充分的認知合法性,才能獲取足夠的發展資源和社會支持,進而提升組織的生態位,形成一個良性發展的循環。組織認知合法性可以分為內部認知合法性和外部認知合法性兩個維度,內部認知合法性是指組織內部成員對組織存在事實的認可與接受,具體表現為教師、學生和管理人員等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的信任與支持。外部合法性是組織外部個體或組織對其的認可與接受,具體表現為學生家長、社會團體、行業協會、企事業單位等利益相關者認可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的辦學理念與教育質量,并愿意提供一定的資源支持。
新組織既要面對復雜性、多樣性的外部環境,又要改善脆弱、混沌的內部環境,其成立與發展充滿了諸多不確定性。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是我國職業高等教育的一次全新探索,同時也存在許多不確定性帶來的風險。
生態位競爭是組織競爭的核心,生態位的重疊會導致組織之間的競爭關系,造成組織群體的優勝劣汰。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與普通本科教育是同一層次、不同類型的教育,應然狀態下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資源稟賦和競爭能力能夠確保其擁有獨特的生態位,但是從目前實然狀態看其生態位與普通本科教育存在一定重度的重疊,減弱了其資源競爭力。
首先,資源稟賦不強,造成生態位競爭的先天不足。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辦學資源包括眾多方面,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經費資源的獲取。我國職業教育經費來源以政府財政投入為主,但是與同階段普通教育相比較,中央與地方財政對于職業教育的投入明顯不足,有學者對2007—2016年財政教育經費統計發現,高職高專教育經費占總教育經費的比例維持在4.86%—6.17%之間(呈下降趨勢),比普通本科的要低15.38—19.17 個百分點;生均教育經費方面,高職高專教育從7209 元上漲到16085 元,但普通本科院校從25149 元上漲到41473 元,兩者之間的相對差距雖然有所減小,但是絕對差距呈逐年增加趨勢[8]。可見,國家財政對于高等教育的投入存在一定慣性,職業高等教育占比一直較低,由此可以預見,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對這種慣性的打破具有較大難度。
其次,發展定位不清,導致生態位錨定的后天缺陷。雖然本科層次職業教育作為現代職教體系建設的重要一環,其發展得到了國家的大力支持,但其與普通本科教育的差異在哪里、其目標到底是培養什么樣的人等問題并未得到清晰的回答[9],特別是與應用型本科的區別,在學術研究和辦學實踐中還未形成清晰、統一的意見。組織理論認為組織具有趨同性,即各個組織會模仿同領域中成功組織的形式和行為,而且組織目標越模糊不清就越能導致組織間的趨同[10]。因此,鑒于我國高等教育中研究型和綜合性大學是高等教育組織的“深層信仰”[11],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創新舉辦如果發展定位不清,極易形成向普通本科教育的趨同現象,造成“學術漂移”現象,進而造成初始生態位的錯誤錨定,加劇與普通本科教育生態位重疊,既缺失了辦學特色,降低了對資源的競爭能力,又容易背離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建立的初衷。
制度環境的建設對新組織的設立與發展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來說,目前關鍵制度行動者的支持依舊不足,組織生態環境中各主體對于政策制度的理解尚未高度統一,制度對于組織發展的規范性作用更未顯著體現,良好制度環境構建任重道遠。
首先,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支持政策相對缺乏。目前,雖然國家層面出臺了《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專業設置管理辦法(試行)》和《本科層次職業學校設置標準(試行)》兩個政策文件,形成了初步的整體性框架,但是針對學制、招生、教學評價等具體落地性的建設制度都還在不斷地探索和優化過程中[12],政府、社區和行業協會等關鍵制度行動者的作用尚未充分發揮,導致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法律地位和社會地位不夠穩固,資源支持不夠充足。在這種制度導向不夠明朗的情況下,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更多地依靠自身探索發展路徑,這樣不僅增加了職業教育的試錯成本,更甚者會引起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規制合法性的降低,進而引起認知合法性的降低,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社會美譽度造成嚴重損害。
其次,政策理解不同導致執行偏差,制度規范性作用發揮受限。一項新教育政策的高效執行并取得理想成果,需要整個教育環境中各子單元自始至終地協同配合。我國職業教育體系中的政策執行模式(chain of command)雖然是“中央-地方”直線型模式,但是地方教育行政部門對于新政策的理解有時還是會存在較大差異,直接導致政策的籌劃和運作路徑多樣化,特別是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的設立,當前主要存在應用型本科轉型院校、獨立學院轉設和高職院校舉辦三種不同模式[13],導致各地采取的路徑不一,支持政策差異較大。組織的多樣化雖然有利于新事物的發展,但同時也意味著一部分新生組織的消亡,這對于我國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來說是否科學合理還有待商榷。
阻礙新組織成長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其本身的低合法性[14]。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雖然作為國家積極推進完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的重要環節,但是由于目前處于新生發展階段,自身發展力量較為薄弱,社會影響力和美譽度較低,導致組織認知合法性的獲取程度相對較低。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組織內部利益相關者動機復雜,認知不夠統一,導致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受阻。組織生態理論認為因為組織變革意味著資源的重新分配,但是由于資源數量是有限的,因此必然導致組織內的部分成員由于利益受損而抵制組織變革,即使變革的受益范圍足夠廣泛,但“任何負面聲音都會產生制度成本,從而可能導致決策者放棄重組計劃”[15]。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舉辦,涉及利益相關者眾多,包括院校、學生、家長、教師和企業等,他們各自的利益關注點不同,比如學生與家長更加看重人才培養的含金量,教師偏向于關心晉升機制的改變,企業關心產教融合的未來動向,利益關注點不同,導致各自對于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設立與發展的價值取向認知大相徑庭。因此,作為一個創新性的組織,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的創立必須最大程度上了解和平衡各方的利益訴求,從而減少組織內部成員的負面聲音,這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至關重要。二是社會關于職業教育低人一等的認知慣性還未打破。社會對高職高專的社會認可度低已經成為一個結構性難題,雖然國家強調其類型教育的屬性是解構這一難題的關鍵一步,但是社會認知存在一定慣性。目前來看,相對于普通教育來講,社會對職業教育的認可度依舊有待提升。比如2021年上半年教育部關于獨立本科與高職高專合并轉設為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方案,由于部分地區學生與家長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曲解與歧視,直接導致該政策在全國范圍內大面積暫停實施,給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探索蒙上一層陰影。因此,社會輕視職業教育的痼疾,再加上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自身發展不夠健全,導致其認知合法性提升道路存在一定困難。
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要明確自身在教育生態系統中的地位與功能,選擇正確的發展戰略,充分發揮資源的有效性,并且能夠保證生態位隨環境變化而動態改變。調整生態位寬度和推動生態位躍升是組織優化生態位的兩種有效途徑[16]。
首先,調整生態位寬度,解決資源獲取難題。生態位寬度是指支持一個組織的資源集合的幅度[17],生態位寬的組織擁有的資源多樣性程度較高,對環境變動的容忍度也較高,而生態位較窄的組織表現出較高的專業化程度[18]。有學者研究發現,少數大型通用型組織一般占據市場中心,但同時造成外圍資源的空閑,而這正好為專一化、特色化組織占領市場提供了有利條件[19]。這充分說明在不同資源稟賦條件下,組織只要調整到合適的生態位寬度,都可以獲得良好發展。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而言,要根據區域內普通本科院校、高職院校等競爭組織的分布狀況、政府資源供給情況等環境要素,調整到合適的生態位寬度,或成為區域內綜合型院校,擴大資源的獲取廣度,或成為專業型院校,建立自身獨特的專業優勢,牢固占有某一方向的專門資源。另外,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要減少對政府資源的依賴程度,加強開拓社會團體、企事業單位、個人捐贈等資源獲取渠道,從資源源頭入手拓寬組織生態位。
其次,推動生態位躍升,優化本科層次職業教育功能定位。從目前建設來看,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的設立主要由高職院校升格而成,而且絕大多數都是民辦院校,辦學水平總體較弱,如果不及時打破原先高職教育階段所處的生態位,那將難以擔負起建設兼具職業教育類型特征和高等教育層次特征的現代職業大學示范重擔,因此本科層次職業教育亟需在教育生態系統中探尋更加高階的生態位。推動生態位的躍升,除了努力獲取影響組織發展的關鍵資源外,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還要積極匹配外部生態系統。一方面,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要積極響應區域社會經濟發展的高層次需求,堅持以課程改革為基石,以產教融合為突破,面向產業一線打造全新的專業(群),促進區域產業結構升級換代;另一方面,要避免踏入“學術漂移”的陷阱,而要以面向職業崗位的技術研發為支撐,充分抓住新興技術前沿,搭建技術應用與科學研發的橋梁,提高應用型科研的層次與水平[20],增強服務區域經濟建設的競爭力。
制度變遷是影響組織變遷的重要途徑,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建設必須充分發揮政府、社區和行業協會等關鍵制度行動者的作用,完善制度結構,營造良好的制度環境,提高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治理現代化水平。一是要加強建設篩選性制度。組織生態學認為,種群密度較低時,種群內組織的合法性就會處于較低水平,需要新組織的補充,而新組織的準入則需要通過制度實現標準化、程序化和規范化的把控。教育行政部門不僅要加強《本科層次職業學校設置標準(試行)》的執行力度,嚴格控制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準入門檻,后續更要制定相關退出制度,實現群內組織個體的優勝劣汰。二是要完善激勵性制度。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發展屬于剛剛起步階段,特別是目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大多屬于民辦性質,與公辦普通本科院校相比,競爭力有所欠缺,需要制度行動者通過制度的出臺引導財政資源和其他各類社會資源的投入,從資源投入方面激勵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的積極性,促進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整體辦學實力的提升。三是要創新督導性制度。對中央政策理解偏差是目前阻礙地方教育發展的一大問題,因此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實施,需要充分發揮制度的督導性和約束性作用,中央要對地方教育行政部門和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進行分層分類指導,防止政策執行偏差。但同時也要避免組織同質化陷阱,強調制度的指導意義而非強迫性,在以制度為基本要件的框架結構下,實現本科職業院校發展模式的“同構不同質”,促進發展路徑的多樣性和創新性。
在提高制度合法性的同時,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還需要同時提高組織內外部的認知合法性。一是要在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內部塑造群體觀念,提高內部文化認同度。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院校要通過群體觀念加深對個體思維習慣的影響,進而增強對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理念、宗旨、原則的認同度,從文化內涵層面消解學校新設立階段教職工的思想惰性和利益沖突。二是要加快內部治理現代化進程,實現多元主體協同治理。加快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必然要求學校內部多元利益主體共同參與學校治理,形成一個多主體治理的制度安排。一方面組織內部要下移管理權力,實現二級管理,加強全體組織成員參與學校發展的浸入感。另一方面要組建多元主體決策機制,使校企合作企業、學生家長、行業協會、社會團體等主要利益相關者參與學校發展決策,全方位聽取建設發展意見,實現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發展與社會需求和產業需求的協調統一。三是要宣傳引導和加強就業質量,提高社會認可度。一方面,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要加強對外宣傳,向社會大眾充分展示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辦學定位和未來發展前景,提高社會大眾的認知水平和接受程度。另一方面,要以就業為立足點,凸顯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高等屬性。就業質量一直是社會對教育質量的重要評價標準之一,直接決定著社會對于教育的認同程度。本科層次職業教育的就業目標需要從提高就業率向提高就業層次和就業質量轉變,幫助學生勝任技術含量和社會地位更高的稀缺型技術崗位,從而扭轉社會對職業教育“低人一等”的固有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