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輝,歐陽謙
權力,一直是當代西方政治思想的核心概念,但是對這一概念的運用往往滿足于直覺性概念,而缺少嚴格的分析。??略凇吨黧w與權力》一文中就曾指出,我們擁有分析國家機器和生產關系的工具,但是卻沒有辦法分析權力關系,這就讓我們無法檢視現今泛濫的政治權力。(1)[法]米歇爾·??拢骸吨黧w和權力》,載汪民安選編:《??伦x本》,汪民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81頁。傳統的權力觀在分析現代日益復雜的社會政治生活時顯得力不從心,從而失去了其應有的批判力度。
當代政治思想中的傳統權力觀可以追溯至霍布斯開創的“現實主義政治哲學”。以霍布斯為代表的自然法學派,在人的自然社會性與國家之間放置了一道鴻溝,只有通過外在的權力保證,才能維持政治社會的穩定,但是這一內在的不穩定結構始終存在,于是權力問題就被轉化為維持政治社會存續的主權問題,從而與法律、支配等概念相關聯。
即使洛克試圖通過勞動和財產權緩和社會與國家之間的緊張關系,他對權力的理解也沒有超出臣民一致同意而托付給主權者權利這一范疇。因此在現代政治思想的開端,權力問題和規范性問題解密結合在一起:如果個人之間的社會性結合是不穩定的,當只能通過外在權威保證社會秩序時,長期的規范秩序是何以可能的?
韋伯是第一個真正系統地從社會學角度探索權力規范性問題的人。韋伯對權力問題的關注源自他一貫的主題:現代國家“理性化”過程的正當性基礎。韋伯認為政治組織的支配形式“都有通過訴諸其正當性之原則的、最強烈的自我辯護的必要”。(2)[德]馬克斯·韋伯:《支配社會學》,康樂、簡惠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9頁。韋伯構建了三種正當性支配的類型:法理型支配、卡里斯瑪型支配和傳統型支配,在現實中的政治支配形式往往是三者的混合體。
韋伯通過支配社會學想要說明的是現代不可逆轉的理性化過程限制了人們的自由,倫理理性化的勢弱導致人們成為“沒有精神的專家和沒有心肝的縱欲者”。正如其書名所暗示,在韋伯這里,權力被等同于支配。這種看法也主導了自韋伯后的大多數關于權力的探究。(3)關于韋伯以來權力分析的兩種代表及其缺陷,參見李猛:《??屡c權力分析的新嘗試》,《社會理論學報》1999年第2期。但是隨著社會學的發展,社會被看做一個具有自主性的道德實體,僅僅從支配的角度已經難以解釋越來越復雜的社會生活,將權力與其支配效果等同,是將權力視為“零和”的游戲。它的缺陷在于過分地將權力看做暴力和強迫,并進而將權力理解為一方占有而另一方失去的不對稱性。除了支配效果外,權力還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如交往)起作用,所以分析權力就需要更加復雜的方法。
阿倫特、帕森斯和哈貝馬斯等人試圖通過“集體目標”和“社會共識”等概念,克服權力的“零和”效應,由公共溝通和權力授予等方式將權力理解為“非零和”游戲。但是這種權力觀卻忽略了權力必然會導致社會分層和利益分化,從而否定了權力和沖突與支配之間存在關系這一事實。因此,上述權力理論就在其批判潛能和泛化權力的傾向之間搖擺。
福柯的權力理論拒絕了霍布斯—韋伯式的權力觀,在他看來,這種權力觀將權力簡單地看做某人擁有、自上而下的支配,而現實政治的權力現象實則更加隱蔽和去中心化。??聶嗔τ^的核心是將權力看做一種力量關系,這一觀點繼承自馬克思,他承認在《資本論》的第二卷,他發現了以關系和技術理解權力的方法,并運用在了自己對權力機制的考察之中。福柯與馬克思的關系微妙而復雜,雖然從沒有直接提及馬克思,但是如若不將福柯有關“監視社會”中的權力關系理論的論述與剝削理論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理論結合在一起,那么這些概念就難以理解。
通過將權力看做力量關系,??录饶軌虿粧仐墮嗔Φ闹湫?,又能夠闡釋權力更加微妙精細的運作。正如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一樣,權力的效果不僅不能被一眼看出,反而被理所應當地接受下來,統治的加強和國家與市民社會界限的消失是同步的。而這也是??聶嗔碚撟罹吲行缘牡胤?,利維坦的主權者是一個明顯的標靶,但是當代資本主義真正值得警惕的恰恰是這些“潤物細無聲”的非直接支配式的權力效果。
最終,當??聦o孔不入的權力現象暴露在我們眼前時,他回答了自笛卡爾以來的問題:“我是誰?”權力塑造了我們的主體性,如何逃離權力的主體化后果就成為了福柯權力理論的最終指向,也即自由問題。本文的目的就在于通過詳細闡釋??碌臋嗔碚?,辨識出其中的批判維度和自由內涵,并指出其理論對當今政治理論具有的啟發意義。
??略凇缎越涷炇贰分?,有一句形象的表述“在政治思想與分析中,人們一直沒有砍去國王的腦袋”。(4)所謂國王的腦袋,就是主權—法律的權力觀。??抡J為之前的權力理論總是落入“法律必須是權力的形式和權力應該總是以法律的形式行事”的窠臼。(5)[法]米歇爾·福柯:《性經驗史》,佘碧平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8頁。在他看來,權力除了以一種與法律相關的方式運作外,還具有更多更巧妙的運作方式,其根本原因便是??聦嗔斫鉃橐环N力量(force)關系。
福柯所謂力量,不同于暴力(violence),而是如德勒茲所言,力量是影響其他力量或被其他力量所影響的能力。(6)[法]吉爾·德勒茲:《德勒茲論??隆?,楊凱麟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4、77頁。這就意味著不能將權力理解為可被占有的具有實體性質的東西,而純粹是一種關系、狀態。于是對權力的分析,便是“破譯出一個永遠處于緊張狀態和活動之中的關系網絡”。(7)[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城、楊遠嬰譯,三聯書店,2013年,第28、227頁。這個關系網絡不會處于永遠的固定之中,所以權力分析是動態的,固定的視角只能看到一種簡化的權力效果。
在??驴磥?,最為典型的將權力視為固定的、被某人占有的權力觀就是主權—法律的權力理解。這種權力觀試圖從主權者、法律制度、國家機器方面理解權力,從而將權力關系單純地看做支配關系。但是??抡J為,法律制度本身就是權力關系斗爭的結果,它本身就是力量關系網絡的產物,而不是反之。雖然國家機器與權力關系毫無疑問是同一個現實,但??罗D換了原因和結果,使得他能夠更加靈活地分析權力及其效果,從而逃離傳統權力觀的束縛。
以上便是??聶嗔碚摰幕厩疤?。當他將之運用于歷史中權力的具體事件時,“策略”概念就處于中心地位?!安呗浴笔顷U明權力關系的指導,可以將其看做權力關系的可理解性網絡(grid of intelligibility)。(8)在《性經驗史》“方法”一章,??略f:“把權力的機制當做社會秩序的可理解性網絡”,譯文有改動,根據Michel Foucault,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volume 1: An Introduction, trans by Robert Hurley, Pantheon Books, 1990.在這一意義上,福柯的策略與康德所說的(知識的)“可能性條件”暗暗相關,因為權力純粹是動態的力量關系,如果不以某一策略為切入點理解這些關系的組織方式,權力就會“停留于一種遞嬗、不穩定、消殞、幾近虛擬,總之不被理解的狀態中”。(9)[法]吉爾·德勒茲:《德勒茲論??隆?,楊凱麟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4、77頁。
分析權力的策略時,福柯繼承了尼采的重要主題:不存在超然的真理,知識與權力總是成對出現。它不僅僅意味著知識是因為對權力有用才被權力利用,更重要的是能夠表明在權力謀劃中,知識總是權力的一部分:知識是權力的知識,權力也是知識的權力。于是,與尼采一樣,福柯的權力理論也是一種對“真理意志”的批判,“在要言說這‘真實’話語的意志中,如果牽涉的不是欲望和權力,又能是什么?”(10)[法]米歇爾·??拢骸对捳Z的秩序》,載許寶強、袁偉選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肖濤譯,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7頁。
“權力—知識”這一對子能夠幫助福柯解釋權力的合法性問題,即一種權力效果如何被大眾廣泛接受。在社會中,權力的運行并不總是憑借權威,而是通過與知識的鏈接,誤讓人們認為自己的服從是對真理的追求,從而產生出自我臣服的幻覺,比如規訓權力讓主體“將這種壓制自動地施加于自己身上,他在權力關系中同時扮演著兩個角色;從而把這種關系銘刻在自己身上”。(11)[法]米歇爾·??拢骸兑幱柵c懲罰》,劉北城、楊遠嬰譯,三聯書店,2013年,第28、227頁。
在1976年(寫作《必須保衛社會》)前,??抡J為權力的主要策略是“戰爭”,而在這之后直到其去世,則轉換為“治理”。自1972年《懲罰的社會》開始,??聦馉幾鳛闄嗔\作的策略:“內戰(civil war)(12)??卤救藢τ趦葢?civil war)和戰爭(war)并未進行區分,但是阿甘本則將內戰看做一個被現代政治遺忘的概念,內戰處于一個無可分辨的門檻,一邊是公共政治秩序一邊則是私人的家宅(oikos)秩序。參見Giorgio Agamben, Stasis: Civil War as a Political Paradigm, trans by Nicholas Her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是一切權力斗爭的模板,是一切權力戰略的模板,由此也是一切關于權力和反對權力的模板?!?13)戰爭作為權力策略的模板不同于霍布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在霍布斯那里,內戰是消解主權統治的危險因素,內戰的出現意味著政治權力的瓦解,隨著戰爭的消除,主權得以重新建立。但是福柯認為,內戰不僅總是群體參與的,而且“內戰與權力并不是一種排斥的關系?!瓋葢鸬陌l生就是為了保留或奪取權力,為了占有或改造權力?!?14)[法]米歇爾·??拢骸稇土P的社會》,陳雪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27頁。1976年在《必須保衛社會》的授課中,??聦⑦@一分析模板稱為“尼采假設”。
??履孓D了從霍布斯到康德試圖確保的“永久和平”的努力,權力本身就是戰爭的體現,永久和平不如說是永久戰爭。福柯用尼采的口吻嘲諷著人性進步,他認為人性并沒有獲得任何緩慢的進步,只是從一種支配到另一種支配。于是??骂嵉沽丝藙谌S茨的名言,他說政治就是戰爭的繼續。
戰爭除了是敵對力量的沖突外,根據??率煜さ目藙谌S茨的定義,戰爭的結果就是迫使敵人服從我們意志的一種暴力行為。于是福柯說:“無論如何,鎮壓(repression)不正是戰爭的政治后果嗎?”(15)戰爭—鎮壓圖示是??略?976年以前權力研究的指導思想,而其中支配問題占據了重要位置,“對我來說,問題就是避開主權和個人對這種主權的服從這個法律的中心問題,而使支配問題和奴役問題取代主權和服從問題”。(16)
但是經常進行自我修正的福柯,在總結了自己的工作后又對戰爭—鎮壓圖示提出了批評。他認為“鎮壓”和“戰爭”這兩個概念應該得到很大的改正,也許至少應該放棄。在《必須保衛社會》中,??略敿毥忉屃朔艞夁@兩個概念的原因。戰爭作為社會歷史關系的分析器起源于一種歷史—政治話語。這個話語在法國的出現,以布蘭維里耶的表達最為強力。布蘭維里耶是法國貴族,他運用這一話語一方面要抵制國王的專治,另一方面則要宣示貴族階層對平民的權利。他創造了“民族(nation)”概念:貴族作為民族中的一支與其他民族處于斗爭之中,于是戰爭就不僅僅是實際發生的事,也是分析社會、政治和權力的策略。“從戰爭的事實出發和從人們用戰爭術語進行分析出發,歷史可以使所有這些事物發生聯系:戰爭、宗教、政治、習俗和性格,并成為社會可理解性的一個根源”。(17)[法]米歇爾·??拢骸侗仨毐Pl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20、125頁。
此歷史—政治話語在第三等級興起后衰敗了,它讓位于一種國家整體的話語。民族不再主要是野蠻和好戰的支配關系的參與者。民族是國家積極的、構建的核心?,F代國家是民族國家,單一民族構建的國家不需要民族斗爭的話語,國家內部斗爭將采取國家種族主義的方式,即在單一民族的內部創造一個威脅著民族整體安危的生物學斷裂,納粹政權是國家種族主義的極端形式。
于是,戰爭作為社會和歷史的可理解性根源被放棄了,戰爭模式分析國家話語力有不逮,是因為戰爭模式作為權力策略,最終的后果總是導向一種不平等的支配關系(戰爭—鎮壓圖式),這便導致福柯在此時的權力理論容易被等同于一種變形的支配理論。??律踔琳J為,將權力等同于支配關系是對權力的取消。(18)Pasquale Pasquino, “Political Theory of War and Peace: Foucault and the History of Modern Political Theory”,translated by Paula Wissing, Economy and Society, 1993, 22(1): 77-88.正如尼爾(Andrew W. Neal)的分析,把戰爭作為權力關系和政治關系的分析器的確是卓有成效的,但是最終仍然無法擺脫主權問題,而只能攻擊或者重新占有它。(19)Andrew W. Neal, “ Cutting Off the King’s Head: Foucault’s Society Must Be Defended and the Problem of Sovereignty”, Alternatives, 2004,(29): 373-398.??麓藭r意識到,把戰爭作為權力策略不能完全擺脫傳統的主權—法律權力觀,兩者甚至是殊途同歸,于是??虏坏貌晦D向此前他一直試圖避免的國家分析。
在1976年前福柯總是分析局部的微觀權力現象,但是當他從底層機制開始研究權力現象時,他逐漸發現如果沒有國家的整合效應,這些局部現象就僅僅是混亂的局部現象。如果想要理解規訓社會的含義,那么對在這背后的國家需求、生產關系、剝削關系的理解就是必不可少的,否則他的描述只是一些異質的,具有不同手段的懲罰機構而已。
此時,如何在分析國家權力機制的同時又避免從主權—法律的角度出發就成為了??滦枰朔膯栴}。戰爭模式不僅無法跳出這一理論傾向,也使得??滤鶚嬒氲臋嗔碚撝袘械臐撃軣o法發揮,諸如在支配效果下,主體只能是被客體化的主體,對其是否具有自由實踐的可能則無法討論。是否能夠發現一套既可以避免以鎮壓模式描述國家的權力運作,又能為主體的自由實踐留出空間的權力關系分析呢???乱浴爸卫?government)”作為對上述問題的答案。
在《必須保衛社會》和《性史》中,??绿岢鲈?9世紀出現了一種新的權力技術:生命權力。這種權力與古老的主權權力不同,這是一種讓人活的權力,規訓權力被歸于這種權力的一極,與一種作用于調節人口的生命政治,構成了完整的生命權力,“性”是將這兩極聯系在一起的一種配置。對人口這類宏觀現象的調控,不可避免地使國家站在了權力分析的前臺。分析國家的權力關系的策略也從“戰爭”轉向了“治理”。
治理作為權力關系分析的新模板,其作用效果是對他人行為的可能性領域的組織,是一種對行為的引導(conduct of conducts)。“引導”這一較為中性的詞語,削弱了戰爭模式中權力的支配意涵?!皺嗔Φ奶赜嘘P系因此就不是在斗爭或者暴力方面去尋找,也不是在自愿契約方面去找,而是在既非戰爭也非法律的行為模式,即獨一無二的治理模式中去尋找?!?20)[法]米歇爾·福柯:《主體和權力》,載汪民安選編:《??伦x本》,汪民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92頁。
轉向“治理”概念分析國家權力,并沒有使??绿颖苋绾谓忉審那耙呀浄治鲞^的權力類型(諸如規訓權力)的難題。柏利歐(Alain Beaulieu)和勒維爾(Judith Revel)都認為,福柯在1976年后完全拋棄了“戰爭模式”作為權力的可理解性網絡,實際上忽略了治理概念具有的深度,與其說完全放棄,不如說??略噲D超越簡單地將權力看做支配的觀點,在同一個平面討論權力的治理、交往、支配以及自由問題。
比如福柯在“治安國”的背景下重新分析了規訓權力。17、18世紀,德國和法國的“治安國”以公共管理為國家治理的主要方法。公共管理試圖控制能夠增強國家力量的每一個角落?!肮补芾硎峭ㄟ^規章模式進行干預的,我們處在一個無限制的、持續的、永遠在更新的、越來越詳細的規章制度的世界中……處在規訓的世界中。”(21)[法]米歇爾·??拢骸栋踩I土與人口》,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5頁。與之前的分析相比,規訓權力現在包含于國家理性的整體策略中,在這個層面,重要的不是對身體的爭奪和規劃,而是服從國家的理想——比純粹活著活得更好。??虏]有否認規訓權力的運作機制,而是表明在現代社會中,在國家的整合之下,雖然各個具體領域(教育、性、醫學、刑罰)中采取的對人的控制形式不盡相同,但是各種權力關系都與國家這一權力形式相關?!皣倚问皆浱敨@如此眾多的權力關系……并企圖達成一種全面性的整合?!?22)[法]吉爾·德勒茲:《德勒茲論福柯》,楊凱麟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9頁。權力在國家機構支撐下的理性化和中心化,被??路Q為權力的治理化。
通過治理概念,??碌靡苑治鰢业臋嗔Σ呗裕瑥亩鴱浹a之前微觀權力分析的缺陷。一方面,微觀權力能夠解釋宏觀的國家話語是怎樣具體地導致整個資本主義復雜的統治網絡;另一方面,治理術則能夠說明這些微觀權力逐漸中心化的過程。于是,福柯的權力理論就成為了對馬克思權力理論的有力補充。
同時,治理概念也為其他形式的權力效果留出了空間,治理不同于支配,它是對權力關系的多樣引導,學校的成績單、工廠的檢查以及對居住地安全隱患的排查都很難稱得上是直接的支配權力。但是福柯認為,以上現象或者屬于規訓權力或者屬于生命權力,都是國家運用不同的方式試圖引導社會主體塑造自己的行為和生活方式,從而在人與人的互動中達到權力效果,這便是治理的獨特之處。既然主體性可以被塑造,那么是否存在一種主動的自我治理行為呢?
福柯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說:“當人們將權力的施展定義為針對他人行為的行為模式,當人們將這些行為的特性確定為他人對人的治理時,人們考慮到一個重要因素:自由?!?23)[法]米歇爾·??拢骸吨黧w和權力》,載汪民安選編:《福柯讀本》,汪民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92頁。福柯認為,權力的行使只有在自由的主體上才能起作用,如果是純粹的奴役狀態也就不存在權力關系,權力關系必須具有反抗的可能性,權力與不屈服的自由意識是成對出現的,正如權力—知識一樣,福柯現在又引入了權力—自由這一對子。
1980年??略诜ㄌm西學院授課《主體性與真相》的概要中,福柯總結這節課的主題是“自我治理”,主體性并不是在瘋狂和非瘋狂、疾病與非疾病、罪犯和非罪犯之間做出劃分,而是“通過在我們的文化里建立和改變‘與自我本身的關系’,以及它們的技巧組合和知識效應”。(24)[法]米歇爾·??拢骸吨黧w性與真相》,張亙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60頁。
在這里,??掳l掘了治理作為權力策略的另一個重要維度:自我對自我的治理。??略谕砟甑脑L談中說道:“‘治理術’ (governmentality)意味著自我與其自身的關系,我希望‘治理術’這個概念涵蓋整個實踐活動領域……另一方面,我認為治理術這個概念使我們有可能提出主體的自由以及主體與他人的關系,正是這些構成了倫理學的本質內容。”(25)
在戰爭模式中,權力的支配效果產生的是臣服的主體,這種主體性毫無疑問是被動的,而在自我治理的概念下,主體出于自身的某種目的(“生存美學”“生活藝術”)自己塑造自己的自由實踐,在此并不涉及向外部權力的臣服,這種主體被??乱暈樽杂傻闹黧w。??略诠畔ED的“倫理領域” 發現了自我治理的技術。
在《性史》第二卷中,??轮赋觥皞惱怼鳖I域就是指自由實踐和有意識的自由實踐。古希臘的倫理領域被??驴醋鍪恰白杂傻摹?,是因為在古希臘關于性、家政和政治的文獻中,這些領域的行為是自我實踐的,通過自己對自己的監督、反省和操練塑造自己的生活,關注自我是古希臘倫理生活的核心。在古希臘,氣質(ethos)不凡的人,就是以特定方式踐行自由的人。但是要注意的是,??虏⒎敲枋鲆环N完全超然的浪漫主體性,古希臘的自我治理實踐的倫理自由仍然是一種權力—自由,因為自我實踐必然關切著與自我、他人的關系,同時也涉及整個古希臘文化所強加給個人接受的倫理信念。(26)[法]米歇爾·??拢骸蹲晕谊P注的倫理學是一種自由的實踐》,載汪民安選編:《??伦x本》,劉耀輝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65、358頁。
至此,在“治理”概念下,??碌臋嗔碚撃軌蛲瑫r說明支配他人的社會壓迫現象和自我治理自我操練的自由實踐。可以說,在治理概念中,福柯完全“砍下了國王的頭顱”。不過,這里存在一個令人疑惑的問題:如果自由的主體仍然與權力處在某種關系中,這種自由是如何可能的?這便是本文最后所要討論的,即??碌臋嗔碚撆c自由的關系。
在1978年的一次訪談中,??鲁姓J法蘭克福學派對理性的批判與他的主題高度一致,但是卻認為他們對主體性的看法缺少歷史性。(27)Michel Foucault, Remarks on Marx: Conversation with Duccio Trombadori, trans by R. James Goldstein and James Cascaito, Semiotext(e), 1991, p.115-120.按照??碌睦斫?,從韋伯到法蘭克福學派,對權力的研究都暗含著一勞永逸的解放,但是福柯認為自由是一個歷史的實踐,因為權力關系就是社會關系的根基,解放并不意味著逃離權力關系,而是對我們自身界限自身的一次探索,就是對那些我們有可能逾越的界限所進行的一種歷史—實踐性的檢驗,從而也是由我們自己對作為自由存在的自身所開展的工作。
福柯試圖在自己權力理論的框架下,描述一種處于權力中的權力—自由。為了理解這一概念,我們需要了解??碌氖录拍?。在1977年的一次討論會中,福柯將他的任務指認為“事件化(eventalization):“在有挑起一個歷史恒常、一種人類學特征或者將一種顯而易見強加給所有事物的危險時,我將使此處的特異性(singularity)變得可見?!?28)Michel Foucault, Table Ronde du 20 mai 1978, in Dits et écrit, IV, Gallimard, 1980, p.23.“事件化”就是使得一個事件的特異性得以呈現的行動。事件概念能夠讓??绿与x線性的歷史觀,因為事件的出現帶有偶然性。??抡f事件的“展現(emergency)是權力的泛濫,它們奮力一躍,從幕后到臺前,洋溢著青春和活力”。(29)事件的展現是突如其來的,它帶著特異性賦予歷史以新的內容,這不是連續序列的結果,而是斷裂。當權力事件展現時,你只能驚呼:“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因此對于具有特異性和偶然性的事件,就無法應用傳統的歷史方法探尋,而應該使用譜系學的方法。
譜系學反對起源,反對同一性,而是在“超出單一的合目的性去發現事件的獨特性;在最料不到他們發生的地方,在情感、愛欲、意識、天賦這些被認為毫無歷史可言的東西中去偵查事件:把握事件的重現……”。(30)[法]米歇爾·福柯:《尼采、譜系學與歷史》,載杜小真編:《??录罚鹾喿g,上海遠東出版社, 2003年,第154、151頁。通過事件的譜系學,??戮芙^了一切目的論的、先驗的、甚至是確定的自由概念。
對??露?,自由只能是具體的歷史的自由,脫離了權力事件的自由是無意義的。雖然??抡J為自由必然涉及權力,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對權力的反抗毫無意義。自由作為永不屈服的意志,總是試圖在權力的作用處進行反抗,這一反抗不是超越權力,而是創造全新的事件,改變權力關系及其效果。就像??略谝晾矢锩锌吹降哪菢樱涸谌嗣裰型蝗挥楷F的精神性,塑造了全新的政治關系,也塑造了全新的主體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轮С至艘晾矢锩?。自由并不意味著解放和逃離權力的樊籠,而是對現今社會加諸于身的支配形式的警覺和反抗。??抡J為,重要的是塑造一種不同的生活實踐形式,但這一實踐只能是歷史的,因為不同社會擁有不同的權力關系組織方式。
因此我們的自由是一個“行”比“知”更重要的事情,只有在歷史層面的實踐和不斷智性反思才能為自由的降臨打開一線希望。理解自由不是說明自由之為自由,而是理解在對一個權力事件的分析中,針對它的效果和運作機制,我們為了更加自由,可能的實踐是什么。
正如托德·梅(Todd May)指出,福柯的自由觀是用一種哲學的方式看待歷史,在具體歷史處境中的我們,既不能全盤理解權力,但也不是束手無策,必須通過自己的實踐決定哪些權力可以忍受,哪些權力不能忍受。(31)Todd May, “Foucault’s Conception of Freedom”, in Michel Foucault: Key Concept, eds by Dianna Taylor,Acumen, 2011, p.81-83.他所做的工作只是描繪出他認為最為危險的權力效果—支配,通過一種自我實踐改變權力的現有游戲,當自我實踐逐漸成為一種生活氣質,一個新的事件便誕生了:一個自由的事件。當然,對現有權力的反抗,通常是危險的,常常會導致極端的后果,就像在古希臘人的倫理生活中,說真話(parrhesia)的就必須冒著激怒他人甚至不排除最暴力的可能。在??驴磥?,這是自由必須要冒的風險,所以自由也是一種勇敢的實踐。
??略谏淖詈髱啄昊氐搅斯畔ED的“自我治理”,這是他為現代性開出的一劑藥方,面對現代權力,像犬儒一樣勇敢地說真話,便是擺脫現代治理術的一種方法。福柯這時喜愛使用“游戲”一詞描述權力關系,各種權力效果是權力和自由游戲的結果,在我們的社會游戲已經結束了,但是在其他社會中,還存在其他的游戲玩法,就像在古希臘生活中,對性快感的控制,對說真話的追求,對養生的重視,對家庭的管理都是全新的游戲,吸引著我們。
??碌臋嗔碚搶Ξ敶嗡枷氘a生了極大的影響,哈貝馬斯稱贊福柯是同時代人中對時代精神產生最大影響的人,因為他不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權力分析的方法,更提供了一種診斷現代性的全新思路,不論阿甘本、奈格里還是齊澤克對現代政治現狀的判斷都離不開??掳l現的生命權力。
??碌臋嗔碚撘环矫娼o予我們的是批判的武器,如果我們僅僅從權力的支配性或者“商談”角度理解政治生活,那么我們就將錯失權力真正的危險之處,正是在不起眼的細微之處,權力悄然塑造了我們的主體性,分析權力就是揭示我們之所以是如今這副模樣的原因。
同時,他的權力分析是對馬克思宏觀權力分析的有力補充,正如杰索普(Bob Jessop)指出,??碌臋嗔碚撘环矫婺軌蚪沂径鄻拥奈⒂^權力現象,同時也能解釋宏觀層面的總體統治形式。(32)[英]鮑勃·杰索普:《普蘭查斯與福柯筆下的權力戰略》,載劉森林主編:《馬克思與??隆?,陳元、練瑩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國家具有統一權力機制的虹吸效應,但是卻不能解釋所有的微觀權力現象,??碌奈⒂^權力分析和治理術恰好能夠同時分析微觀現象和宏觀機制。于是,當今西方政治思想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不僅僅是宏大話語批判,更重要的是局部的、異質的、多樣的反抗。另一方面,通過指出多樣的權力關系,??乱苍噲D找到一種更加主動的自我形式。在權力關系中尋找自由是??聶嗔碚摰奶攸c,這并不意味著??率且粋€悲觀主義者,毋寧說??抡J為我們的自由是一個需要不斷實踐和反思的過程。
當然,對??碌臋嗔碚摬⒎菦]有批評,吉登斯批評??麓嬖谝环N權力的還原論,似乎任何社會現象都是權力的作用;(33)[英]安東尼·吉登斯:《政治學、社會學與社會理論:經典理論與當代思潮的碰撞》,何雪松、趙方杜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6頁。查爾斯·泰勒則批評??戮艹饨夥?,其晚期的關于自我治理之探索如果不以某種解放和自由為前提,如何視為對現代治理術的逃離呢?(34)Charles Taylor,“Foucault on Freedom and Truth”, in Philosophical Papers 2: Philosophy and the Human Scienc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152-184.這些批評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但是在筆者看來都沒有抓住重點。
首先,福柯并不是將權力泛化的權力還原論者,福柯關注的是權力機制對社會生活的廣泛滲透。除了權力關系,福柯認為社會生活中還存在交往關系和客觀能力,三者相互作用,最終形成固定的配置。其次,福柯并不預設自由、解放等概念,是因為他始終對權力的運作心存警惕,就像他始終沒有真正放棄“戰爭”模式一樣。(35)??轮钡狡渖淖詈笠矝]有真正的放棄權力的“戰爭模式”。1982年在《主體和權力》中,??抡f權力“較之用‘根本敵意(antagonism)’而言,用‘戰斗’(agonism)來談論權力關系,也許更為恰當。因為這種關系同時是互相刺激和爭斗的,與其說是它使得雙方兩敗俱傷的面對面的對峙,不如說它是永恒的挑釁?!?參見??拢骸吨黧w與權力》,載汪民安選編:《福柯讀本》,劉耀輝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92頁。)福柯雖然沒有使用支配一詞,但是仍然警告這是權力最值得警惕的效果,政治的這一潛在后果,被阿甘本發揮至極致:集中營是現代政治的范式 。但并不意味著??录兇膺M入了相對主義:相比如今的監視社會,古希臘的生存美學的確更加自由,因此更加令人向往。這一問題更多涉及兩人的哲學氣質差別,對福柯來說,他的哲學主題是“危險”,如果我們懷著解放的希望試圖逃離現代政治生活,也許等待我們的是進入另一個權力的“鐵籠”。
福柯在《什么是批判》中認為,我們時代最大的政治問題就是權力所造成的各種主體化形式。在后現代思潮中,??聸]有陷入各種晦澀的術語當中,他始終保持著對政治權力和主體這些當今政治思想最基本問題的關注,也許他并沒有告訴我們最終的出路,但是時刻保持警惕,始終對單一宏大的話語保持懷疑,始終嘗試分析我們自身的界限并詢問它的合理性條件,是他對當今政治思想最大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