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及其當代價值*

單文鵬

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反杜林論》《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文獻中多次論及對以傳統哲學、傳統道德、傳統宗教、傳統文藝等為具體內容的傳統文化的批判繼承與創新發展問題，形成了對待傳統文化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一個拋棄了或者背叛了自己歷史文化的民族，不僅不可能發展起來，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幕幕歷史悲劇。”(1)《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9頁。如何認識和對待傳統文化，是我們必須面對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

傳統文化是歷史積淀的文明遺產，是邁向現代文明的前提條件，具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從廣義上來講，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或民族在長期的社會實踐過程中，所創造的經由歷史凝聚而延傳著、流變著、發展著的諸文化因素構成的有機系統。它是處于過去社會形態中的人們直接或間接、自覺或自發為適應和改造生存環境而進行的實踐產物；其具有不同形態的特質，由于社會心理、思維方式、價值觀念、風俗習慣等差別，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所創造的傳統文化必然呈現多樣性的特征；同時，傳統文化也是經由歷史凝聚而不斷延傳、流變和發展，始終處于不斷分析揚棄和綜合創造的進程。從狹義上來講，不同于中國傳統文化——流淌于中華民族傳統的生活方式和風俗民情之中，凝聚在包括儒墨道法諸子百家經史子集的經典之中，是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東方文化，恩格斯語境下的傳統文化具體體現為傳統哲學、傳統道德、傳統宗教、傳統文藝等內容，大致可分為以古希臘傳統、基督教傳統為主要代表的世俗傳統文化，和以19世紀上半葉人類思想的最高成就的思想精華為主要代表的理論傳統文化，其本質上是一種西方文化。具體來說，世俗形態的傳統文化即與日常的生活方式、行為規范等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傳統觀念、傳統習俗等的集合。比如，對恩格斯影響較大的古希臘傳統、基督教傳統。理論形態的傳統文化，即過去社會形態中由知識分子專門從事理論形態的文化創造。這里既有哲學、法律、文學、道德等其中蘊含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又有科學、技術、語言等知識部分。比如，深刻影響馬克思恩格斯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空想社會主義和德國古典哲學等。

恩格斯圍繞“如何認識傳統文化、怎樣對待傳統文化、如何創新發展傳統文化”這一問題，系統闡釋了對待傳統文化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形成了以批判、轉化和發展為基本內容的科學態度。系統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就要澄清“兩個徹底決裂”的認知誤區，梳理推動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基本原則，明晰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根本旨歸，這對于系統回答“怎樣揚棄一切人類傳統文化”“為何用馬克思主義來審視傳統文化”“如何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等問題，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一、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

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最具代表的當屬《共產黨宣言》中“兩個徹底決裂”的重要論斷，這也形成了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不能機械絕對地理解為恩格斯要完全否定一切傳統文化，隔斷傳統文化與現時一切的任何聯系。必須在廓清“兩個徹底決裂”基本內涵、厘清傳統文化與傳統觀念關聯的基礎上，全面理解這一批判態度，堅持辯證否定而不是文化虛無主義的態度對待傳統文化。

廓清“兩個徹底決裂”的基本內涵是對傳統文化進行批判的首要前提。《共產黨宣言》中在闡述共產黨人的性質和最終目的時，針對資產階級對共產主義的種種偏見，提出“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發展進程中要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頁。“兩個徹底決裂”不僅集中揭示了共產主義革命的根本任務，也鮮明地體現了馬克思恩格斯對待傳統所有制和傳統觀念的基本態度，自然也是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批判態度的重要內容。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與傳統文化實現有前提地“決裂”，必須建立在對“兩個徹底決裂”基本內涵的揭示上。首先，“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共產黨人可以用“消滅私有制”這一句話來概括自己的理論。那么，“傳統的所有制”就是以往的一切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生產關系，因為資本主義私有制是私有制發展最完備的形式，其主要還是強調資本主義私有制。同樣地，“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是同以往一切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生產關系實現最徹底決裂，主要是同資本主義私有制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其次，“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傳統的私有制作為社會存在，必然在其基礎上產生以私有觀念為核心的社會意識，其任務在于服務私有制社會的運行和發展，為私有制社會辯護。所以，“同傳統的觀念實現最徹底的決裂”就是要與在私有制基礎上產生并為之服務的社會意識實現最徹底的決裂，尤其是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當然，“兩個徹底決裂”并不是割裂的，前者是后者的根本前提；如果沒有后者的推動保證，前者也很難真正實現。總之，廓清“兩個徹底決裂”是理解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的首要前提，只有弄清楚所要決裂的“傳統的所有制”“傳統的觀念”是什么問題，才不至于陷入恩格斯始終與一切傳統文化、所有傳統觀念機械“決裂”的泥沼。

厘清傳統文化與傳統觀念的關聯是對傳統文化進行批判的重要基礎。如果說上述關于“兩個徹底決裂”基本內涵的剖析，明確了馬克思恩格斯在談到“徹底決裂”時的具體所指，那么，厘清傳統文化與傳統觀念的關聯，就是揭示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基本態度的重要基礎。首先要把握馬克思恩格斯所指的“同傳統的觀念實現最徹底的決裂”中的傳統觀念與一般傳統觀念的關聯。馬克思恩格斯在闡述“兩個徹底決裂”時所強調的傳統觀念，是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并為之服務的社會意識，尤其是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私有制是其核心關鍵，同時也匡定了其所指范圍。而一般的傳統觀念則要比前者涵蓋的范圍大，它既包括以私有制為基礎滋生的社會意識，也內含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由一定社會心理、思維方式、風俗習慣所構成的認知體系。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厘清傳統文化與傳統觀念的關聯。從包含關系來看，傳統文化的范圍大于傳統觀念，傳統觀念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核心要義來看，傳統觀念是具有相對穩定性的社會文化因子，傳統文化總是被傳統觀念深度地演繹和影響著。由此，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基本態度，絕不能僅從“同傳統的觀念實現最徹底的決裂”的論述，機械地認定恩格斯對待一切傳統文化都是要“徹底決裂”的。在理論傳統文化形態方面，恩格斯吸收人類先進文化，尤其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空想社會主義和德國古典哲學，實現思想的偉大轉變。在世俗傳統文化形態方面，恩格斯深受古希臘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影響。恩格斯指出：“沒有希臘文化和羅馬帝國所奠定的基礎，也就沒有現代的歐洲，”(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8頁。認為古希臘文化藝術至今“仍然能夠給我們以藝術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說還是一種規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頁。此外，恩格斯的家族血統中具有強烈的宗教意識，就像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基督教撥動的琴弦，必然會在無數人的心胸中喚起共鳴。”(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9頁。

堅持辯證否定觀而不是文化虛無主義是對傳統文化進行批判的本質所在。“決裂”并不否認繼承，其本質上是一種揚棄。傳統文化對社會的發展和個人的行動具有重要作用，這是正確對待傳統文化的前提性依據。就像恩格斯所指出的，“在不同的財產形式上，在社會生存條件上，聳立著由各種不同的，表現獨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觀構成的整個上層建筑……通過傳統和教育承受了這些情感和觀點的個人，會以為這些情感和觀點就是他的行為的真實動機和出發點。”(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8頁。傳統文化是個人實踐的“真實動機”和“出發點”，對社會的發展也起著重要影響。具體說來，傳統文化的重要作用呈現正反兩個方向，兼具推動和阻礙兩種不同方向的作用力。一方面，傳統文化具有歷史推動力的積極作用，在時代更替的過程中，其中蘊含的積極文化因素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成為支配人們潛意識甚至無意識地思考和行動的力量，就像每一個時代哲學的不斷發展，“都具有由它的先驅傳給它而它便由此出發的特定的思想材料作為前提”(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9頁。一樣，在人類歷史文化的傳承與發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另一方面，傳統文化對歷史發展也會帶來阻礙作用。恩格斯指出：“傳統是一種巨大的阻力，是歷史的慣性力。”(8)傳統文化中落后的文化因素也會不自覺地嵌入人們的思想，并不斷地以一種穩定的社會心理和習慣，鉗制社會的前進與發展。恩格斯在批判人們盲目崇拜國家機器時指出：“人們從小就習慣于認為，全社會的公共事務和公共利益只能像迄今為止那樣，由國家和國家的地位優越的官吏來處理和維護，所以這種崇拜就更容易產生……實際上，國家無非是一個階級鎮壓另一個階級的機器”。(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1、111頁。就這樣，傳統文化使人們不自覺地被馴化著深陷過去，在抑制突破勇氣、磨平革新念想的同時，延續和阻礙社會歷史的發展進程。

因此，不能把“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機械理解為全面否定所有傳統文化的虛無主義，恩格斯堅持辯證的否定觀而不是文化虛無主義的態度對待傳統文化。既不能把馬克思恩格斯“兩個徹底決裂”中的傳統觀念等同于一般的傳統觀念，畢竟“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主要是著眼于共產主義革命，從消滅私有制來說的，要“徹底決裂”的是根植于私有制并為之服務的傳統觀念；又不能把傳統觀念等同于傳統文化，無論是涵蓋范圍還是本質內涵，都是不一致的，不能泛化其否定范圍，同傳統觀念實現“徹底決裂”，并不意味著同傳統文化“徹底決裂”；也不能把“徹底決裂”等同于絕對否定，“徹底決裂”在凸顯同產生并服務于私有制的傳統觀念決裂的態度的同時，更強調的是與其實現根本決裂，而非“一刀切”地絕對否定，它是一種辯證的否定觀而不是形而上學否定觀。

二、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轉化態度

恩格斯在指出要與不適合當代社會發展的落后的傳統文化實現“決裂”的同時，也強調在一定條件基礎上，對傳統文化進行創造轉化，形成了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轉化態度。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轉化態度，需要在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重要條件上著力。具體說來，恩格斯強調推動傳統文化創造轉化，首先要回歸根本，遵循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其次要立于基礎，“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再次要著眼背景，兼顧“共同的歷史背景”。

回歸根本，在遵循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中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轉化。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不僅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也是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根本依據，在推動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條件中居于首要地位。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根據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底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頁。一方面，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決定傳統文化的產生和存續。傳統文化作為社會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受制于物質生產，由社會存在所決定。恩格斯指出：“每一時代的社會經濟結構形成現實基礎，每一個歷史時期的由法的設施和政治設施以及宗教的、哲學的和其他觀念形式所構成的全部上層建筑，歸根到底都應由這個基礎來說明。”(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頁。盡管影響傳統文化形成發展的因素多種多樣，傳統文化與經濟基礎的聯系也由于中間環節而變得模糊，但是，物質資料生產方式在傳統文化形成發展中的最終決定作用是確定無疑的。另一方面，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決定傳統文化的變化與發展。傳統文化隨著人類社會的物質活動、物質交往的不斷變化發展而變化發展。“人們的觀念、觀點和概念，一句話，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51頁。但是需要明確的是，傳統文化的變化發展并不完全同步于生產發展。不同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直線上升，傳統文化的變化發展有高峰亦有低谷，甚至伴有部分傳統文化的中斷、湮沒，呈現出以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為軸心的曲線前進脈向。當然還有傳統文化的消亡，也是難以擺脫滋育其生長的物質條件，同其瓦解的步調具有一致性。所以，傳統文化的創造轉化必須在適應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這一根本中得以完成并發展。

立于基礎，在“已有思想材料”的文化沃土上實現傳統文化創造轉化。“已有思想材料”不僅是人類文明賡續發展的重要階梯，也是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重要基礎，“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是推動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0-471頁。任何領域的思想觀念，無論是哲學的、宗教的，還是文藝的，都必須在已有的思想材料的基礎上創造轉化而來。換言之，一定程度上都是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結果。“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是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前提條件。恩格斯強調：“同任何新的學說一樣，它必須首先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雖然它的根子深深扎在經濟的事實中。”(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9頁。正如前面所論述的，傳統文化的變化發展深藏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之中，但是由于社會意識的相對獨立性，經濟發展的最終支配作用，只能發生在意識形態領域本身所限定的條件范圍之內，這就必然地要求“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此外，激活傳統文化的生命力，也是“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的題中應有之義。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任何意識形態一經產生，就同現有的觀念材料相結合而發展起來，并對這些材料作進一步的加工”。(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9頁。“同現有的觀念材料相結合”是“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的延伸和深化，沒有“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這一前提，“同現有的觀念材料相結合”也就無從談起，只有在“從已有思想材料相結合”的基礎上“同現有的觀念材料相結合”，才能實現傳統文化的重要價值。“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到“同現有的觀念材料相結合”，前后相繼的兩個步驟構成了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重要過程。所以，傳統文化的創造轉化必須立于“已有思想材料”這一重要基礎。

著眼背景，在“共同的歷史背景”接續影響中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轉化。“共同的歷史背景”不僅是社會更替演進的時空境遇，也是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重要背景，推動傳統文化創造轉化必須要兼顧這一重要條件。人類社會的發展雖然經歷了由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發展的不同形態，但其本身是連續的。不同社會形態的交替，并不完全是另起爐灶，“它在各方面，在經濟、道德和精神方面都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4頁。恩格斯在對傳統文化有條件地創造轉化中，特別強調共同歷史背景的重要影響。這集中體現于恩格斯對封建道德、資產階級道德與無產階級道德的共同點論述中，他指出：“這三種道德論代表同一歷史發展的三個不同階段，所以有共同的歷史背景，正因為這樣，就必然有許多共同之處。”(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9頁。從恩格斯關于“共同的歷史背景”的闡釋中，可以看出來：第一，傳統文化雖然作為過去的意識形式，但是必然與現階段文化有著共同之處。傳統文化與現階段文化是歷史文化發展脈絡的不同坐標，雖然所處的社會環境發生了變化，但是歷史背景的共同之處，也必然反映出它們在某些方面存在一致性的特征。第二，傳統文化是人們在過去的歷史背景下所進行的物質活動、物質交往的產物，但是，在現時社會依然有供其存續的發展土壤。“共同的歷史背景”像無形的線條一樣，將人類社會發展的某些方面串起來，在保證人類社會發展連續性的同時，也為傳統文化的創造轉化提供可能性依據。第三，推動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有利入手點，在于挖掘其與現時社會的“共同的歷史背景”。“共同的歷史背景”不僅為傳統文化創造轉化提供時空依據，也使得傳統文化的創造轉化更具柔和性與適應性。可見，恩格斯在論述傳統文化批判轉化時，重視對其發生的可能性，也就是其發生發展的歷史背景的考察和分析。

所以，推動傳統文化創造轉化，是對待傳統文化基本態度的重要維度。恩格斯在強調與傳統文化實現有前提地“決裂”的基礎上，著力分析了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重要條件。不僅要遵循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牢牢把握創造轉化的根本；也要“從已有思想材料出發”，始終立于創造轉化的重要基礎；還要兼顧“共同的歷史背景”，敏銳捕獲創造轉化的時空背景。雖然恩格斯關于傳統文化的系列論述中主要有上述重要條件的闡釋，但并不意味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創造轉化僅從這三方面來考慮。在針對傳統文化創造轉化的具體分析過程中，除遵循上述三大條件外，還要具體結合相關要求辯證把握，為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提供更加充裕的條件準備。

三、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發展態度

恩格斯對傳統文化進行批判和轉化的最終指向，是為了有目的地發展，這是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出發點和落腳點，貫穿于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科學態度的始終。恩格斯對傳統文化轉化的根本指向在于建設發展無產階級先進文化，但是傳統文化的創新發展不是隨意為之的，必須遵循文化發展的客觀規律，主要有：人類社會文化螺旋式有序上升的發展規律、進化式優勝劣汰的發展規律以及拓展式走向世界的發展規律。透視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發展態度，對德國古典哲學的批判繼承與超越很具代表性地體現了創新發展的具體意圖。

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根本旨歸在于建設無產階級先進文化。無產階級先進文化是人類過去創造的文化成果發展的必然結果，反映了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根本旨歸。恩格斯在堅持唯物史觀的根本立場的基礎上，推動傳統文化創新發展，進而建設無產階級先進文化。從傳統文化創新發展到無產階級先進文化，反映了恩格斯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根本路向。列寧指出：“馬克思主義這一革命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贏得了世界歷史性的意義，是因為它并沒有拋棄資產階級時代最寶貴的成就，相反卻吸收和改造了兩千多年來人類思想和文化發展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按照這個方向……才能認為是發展真正的無產階級文化。”(18)《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9頁。傳統文化必然與現代化有著不相適應的地方，但是由于文化發展的傳承性，要建設發展無產階級新文化，必須對傳統文化進行改造，通過批判繼承其中的優秀部分，來實現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為現代文化的建設使命。從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為無產階級先進文化，恩格斯始終堅持唯物史觀的根本立場。傳統文化產生發展的真正根源，包括從傳統到現代發展跨度的實現，用恩格斯的話來說，就是“極其簡單地由這一時期的經濟的生活條件以及由這些條件決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來說明”。(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9頁。為此，恩格斯進一步強調，必須消滅舊的經濟基礎，“只有通過實際地推翻這一切唯心主義謬論所由產生的現實的社會關系，才能把它們消滅”。(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4頁。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剔除傳統文化中的糟粕賴以維系的基礎，從而更好地推動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為無產階級先進文化。所以，恩格斯推動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根本旨歸，在于建設發展服務于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先進文化。

傳統文化創新發展必須遵循文化發展的客觀規律。推動傳統文化創新發展，不是隨意為之、一蹴而就的，必須遵循文化發展的客觀規律。恩格斯基于對人類社會文化發展一般性問題的思考，抽象提煉了文化發展的客觀規律，這既是對包括傳統文化在內的人類社會文化發展的理論認知，也是對傳統文化創新發展必然要遵循的客觀規律的集中概括。

首先，傳統文化創新發展必須遵循人類社會文化螺旋式有序上升的發展規律。恩格斯指出：“一切依次更替的歷史狀態都只是人類社會由低級到高級的無窮發展進程中的暫時階段。每一個階段都是必然的……但是對它自己內部逐漸發展起來的新的、更高的條件來說……它不得不讓位于更高的階段，而這個更高的階段也要走向衰落和滅亡。”(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0、276頁。這一論斷深刻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有序性和必然性，文化發展自然也隨著社會的發展更替而縱向延伸，雖然個別民族文化在發展過程中有倒退現象，但都是暫時性的。所以，傳統文化創新發展也必然要求在人類社會文化的有序漸進規律中循序展開，沿著由低級向高級脈向，實現傳統文化從傳統向現代、從低級向高級的蛻變。

其次，傳統文化創新發展必須遵循人類社會文化進化式優勝劣汰的發展規律。如果說螺旋式有序上升發展，刻畫了人類社會文化發展的歷時性縱向演進過程，那么橫向上，也存在進化式優勝劣汰的共時性沖突融合現象。恩格斯曾指出這樣一種現象，“比較野蠻的征服者殺光或者驅逐某個地方的居民，并且由于不會利用生產力而使生產力遭到破壞或衰落下去”，反而“為被征服者所同化”。(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0、191頁。這一先進文化戰勝落后文化的沖突融合現象，不僅點明了傳統文化創新發展難以擺脫的命運安排，也反映了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必然性和緊迫性。傳統文化中存有不適合現代社會發展的傳統糟粕，但是亦包含現代社會存續發展的歷史精華，遵循先進文化戰勝落后文化的規律，就必然要求用傳統文化中的歷史精華去辨識淘汰其中的傳統糟粕，實現傳統文化的現代化發展。

再次，傳統文化創新發展必須遵循人類社會文化拓展式走向世界的發展規律。從民族文化走向世界文化，是從空間走向上對人類社會文化發展規律的刻畫。世界市場的形成加劇了文化發展的空間變化。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頁。從文化發展的空間走向來看，傳統文化創新發展必然要經歷世界范圍的檢閱，不僅要在民族地域的小空間進行改造發展，還要在世界大舞臺上適應世界文化的發展。這也為傳統文化創新發展提供了世界視角，既要適應世界文化發展的需要，又要從世界文化發展的浪潮中汲取創新發展的營養。

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代表性體現是對黑格爾哲學的“合理內核”和費爾巴哈哲學的“基本內核”的批判繼承與超越。恩格斯正是在批判繼承人類全部優秀文化遺產，特別是吸取凝結在19世紀上半葉人類思想的最高成就的思想精華，參與創造了體現人類崇高社會價值追求的馬克思主義。傳統文化的精髓在于哲學。馬克思恩格斯對德國古典哲學的批判繼承，尤其是汲取黑格爾哲學的“合理內核”和費爾巴哈哲學的“基本內核”，是其傳統文化創新發展觀最生動最集中最具體的體現。在對黑格爾哲學“合理內核”批判繼承和超越方面，恩格斯雖不認同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但肯定其對于辯證法一般運動形式的敘述，反對以“一刀切”的態度將黑格爾哲學劃為錯誤行列，主張“必須從它的本來意義上‘揚棄’它，就是說，要批判地消滅它的形式，但是要救出通過這個形式獲得的新內容。”(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0、276頁。由此，批判繼承黑格爾哲學，創立唯物辯證法，實現對黑格爾哲學的超越。在對費爾巴哈哲學“基本內核”批判繼承和超越方面。費爾巴哈哲學是“半截子”唯物主義。他“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喜歡直觀；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做實踐的、人的感性的活動。”(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頁。在自然觀上能夠堅持唯物主義的立場，一旦進入歷史觀，就偏向了唯心主義，但這并不妨礙其唯物主義的重要價值。馬克思恩格斯從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出來把握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創立唯物史觀，實現唯物主義自然觀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統一。所以，在黑格爾和費爾巴哈思想精髓的基礎上，開創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飛躍，同時也集中體現了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基本立場、觀點和方法。

可見，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絕不是僅僅停留于批判、轉化的程度，而是著眼于服務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需要，在批判、轉化的基礎上，推動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為無產階級先進文化，鮮明地體現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根本旨歸。同時，恩格斯也基于對人類社會文化發展一般性問題的思考，抽象提煉了文化發展的客觀規律，從人類社會文化螺旋式有序上升、進化式優勝劣汰和拓展式走向世界三個方面，為傳統文化創新發展提供基本遵循。就像恩格斯對德國古典哲學的批判繼承與超越一樣，對待傳統文化的立場、觀點方法，也應內含著從傳統到現代、從傳統文化到現代文化的創新發展。

四、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科學態度的當代價值

習近平強調指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強盛，總是以文化興盛為支撐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以中華文化發展繁榮為條件。”(26)《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3頁。在處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代社會，文化的重要作用得以越來越清楚的體現，其影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廣泛而深刻。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僅是歷史上中華民族戰勝種種艱難險阻而薪火相傳的偉大精神瑰寶，也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重要精神支撐。如何繼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我們需要面對的重大歷史文化課題，不僅需要了解中國的文化血脈、把握滋養中國人的文化土壤，而且需要系統總結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審視中國傳統文化，指導我國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恩格斯所指的傳統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其科學態度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依然具有重大的指導作用。

其一，在“怎樣揚棄一切人類傳統文化”的科學回答上，糾偏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只有決裂而無繼承的片面認知。恩格斯傳統文化科學態度的當代價值的最直接體現，就在于糾偏一定時期基于“兩個徹底決裂”的片面理解，以及存在的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只有決裂而無繼承的片面認知。從中國近代歷史發展來看，“徹底砸爛”“橫掃一切傳統”曾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對待傳統文化態度的注腳。伴隨著社會經濟的變革，總有與之相聯系的思想文化革命的出現。五四新文化運動曾提出與舊觀念決裂的問題，強調封建禮教與共和制度是絕對兩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廢其一。“文化大革命”期間該思想被推向極端，成為砸碎一切舊銅爛鐵、牛鬼蛇神的理論依據。在這種歷史思維的影響下，全面剖析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可以在厘清決裂范圍的基礎上，規避將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與“徹底砸爛”“橫掃一切傳統”直接畫等號的錯誤傾向。從當代中國文化發展來看，人類歷史發展表明，任何國家民族的復興，不僅體現在經濟的強盛，也伴隨著文化的興盛。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根基、汲取現代文化優長的當代中國文化，在滿足人們內在精神文化需要、引領社會發展方向、推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當代中國文化的繁榮發展離不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根，需要正確認識和科學對待傳統文化。這正是系統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的價值所在。從文化興盛發展的需要角度，科學認識傳統文化的重要價值，不能重蹈近代將傳統文化劃為“徹底砸爛”對象的舊轍，規避陷入只有決裂而無繼承的錯誤泥潭。從學界就此方面的研究和爭鳴來看，只有決裂而無繼承的片面認知在學術爭鳴中不斷得以澄清。隨著研究的深入，對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基本態度的研究不斷豐富，尤其是關于“徹底決裂”的翻譯解讀問題。不少學者認為，應該將“傳統的”改為“流傳下來的”，或者將“徹底的”改為“根本的”等。學術爭鳴的出現反映了對此問題的關注，系統剖析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是對只有決裂而無繼承片面認知的澄清。

其二，在“為何用馬克思主義來審視傳統文化”的歷史追問上，助力正確把握和處理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有助于在辨識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中，堅持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指導地位，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繁榮興盛。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問題，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傳入就一直存在。有人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必須融合馬克思主義，才能使中國文化發展返本開新；也有人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傳入打斷了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進程，是使中國傳統文化衰落的原因。如何正確認識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既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又保證中華民族文化永不斷流，是需要做出理論回答和實踐回應的。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從理論基點的角度，某種程度上提供了處理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關系的“金鑰匙”。宏觀上來看，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融合實質上是對傳統文化的繼承發展，繼承即充分挖掘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內容和思想形式，而發展則是根據時代要求，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內容和思想形式進行馬克思主義的闡釋，繼而上升至理論指導的高度，不斷成為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內容。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既是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的組成部分，也是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理論指導，其實現了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和批判繼承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機統一。微觀上來講，恩格斯在深刻把握傳統文化特點的基礎上，表明了對待傳統文化的基本態度，形成了正確的傳統文化觀，為批判繼承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提供了理論指導，很好地把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拉到了實現融合的同一條戰線之中。所以，深入把握恩格斯對待傳統文化的科學態度，既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因具有世界性而易于在不同民族文化扎根的普遍適用性，也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海納百川的極大包容性，(27)陳先達：《文化自信中的傳統與當代》，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02-203頁。這是正確認識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關系的必然要求，也鮮明地體現了恩格斯傳統文化科學態度的當代價值。

其三，在“如何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時代課題上，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恩格斯傳統文化科學態度的當代價值的重要體現，無疑在于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提供理論指導，加速推動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落地落實，并服務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第一，明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科學定位。有前提地批判啟示我們對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必須把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科學定位，沒有客觀準確的定位，實現傳統文化的有效揚棄也就無從談起。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為精神滋養，是塑造中國精神的命脈所系，是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同時，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為文化沃土，是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歷史根基，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重要支撐。只有把握其科學定位，才能為有效揚棄提供前提基礎，否則就會出現“把孩子和洗腳水一起倒掉”的現象。第二，把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轉化原則。有條件地轉化啟示我們對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必須把握批判轉化的基本原則。中國傳統文化是包羅優缺點于一體的，它凝結成中華民族的一種特殊的心理特性，長期影響著中華民族的方方面面，支配著我們的思想和行為。所以，必須堅持有區別地對待、有揚棄地繼承，堅持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同，深入挖掘和闡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等核心思想理念，自強不息、敬業樂群、扶危濟困、見義勇為、孝老愛親等中華傳統美德，以及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鼓勵人們向上向善的思想文化內容。(28)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人民日報》2017年1月26日。第三，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生命目標。有目的地發展啟示我們批判轉化傳統文化的根本目的，在于激發傳統文化創新發展，致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繁榮興旺。這不僅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堅守中華文化立場，而且還要著眼全球化的發展態勢、展現中華文化的獨特標識，在指導思想、時代背景和世界視野的統一中，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匯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精神支柱與精神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