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
摘 要: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能有效節約司法資源,推進訴訟進程,促進受損公共利益及時得以修復。對一些涉及破壞生態環境等損害公益犯罪的黑惡組織,可以對其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一并追究涉黑組織成員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在準確、有力懲處黑惡勢力犯罪的同時,切實維護社會公益。在相關案件辦理中,檢察機關應轉變司法理念,筑牢證據體系,同時加大執行力度,以切實維護司法權威。
關鍵詞:掃黑除惡 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 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 非法采礦罪 生態環境修復費用
檢察機關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是指在檢察機關提起刑事訴訟的同時,就該刑事訴訟所涉及的公益訴訟請求一并提出、法院對此一并加以裁判的新型訴訟制度。[1]經過多年實踐探索后,2018年2月通過并經2020年12月修正的“兩高”《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確立了下來。[2]
司法實踐中,黑社會性質組織為攫取巨額經濟利益,往往長期有組織地實施多種違法犯罪行為。對于涉黑組織實施的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等領域的刑事案件,需要追究其侵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民事責任的,檢察機關在作為公訴人提起刑事公訴的同時,還可以作為公益訴訟起訴人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江蘇省睢寧縣檢察院辦理的“陶氏兄弟涉黑組織”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訴訟請求全部得到法院支持,實現了打擊犯罪與保護公益相結合的良好效果。
一、案情與案件辦理經過
(一)基本案情
“陶氏兄弟”等人涉黑案系江蘇省公安廳掛牌督辦案件,2017年3月27日徐州市公安局指定睢寧縣公安局偵辦。
經查,2009年以來,被告人陶某1(男,江蘇省徐州市銅山區人)及其胞弟陶某2先后聚集多名社會閑散人員,逐漸形成以“陶氏兄弟”為組織者、領導者,組織結構層次清晰,成員基本固定的犯罪組織,通過暴力、威脅以及其他手段,有組織地實施尋釁滋事、聚眾斗毆、故意傷害、強迫交易、非法采礦、破壞軍事設施等大量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在銅山區張集鎮及周邊地區禍害一方,造成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
其中陶某1等9人涉嫌非法采礦罪的犯罪事實為:2015年10月至2017年3月間,被告人陶某1在未取得采礦許可證的情況下,安排涉黑團伙成員李某某、劉某某、陶某3等8人,組織挖掘機及運輸車輛,大肆非法開采銅山區張集鎮城頭村苗窩山石灰巖礦石并出售牟利。經鑒定,陶某1等9人非法采礦183346.5噸,礦石價值人民幣510余萬元。[3]其非法采礦行為,破壞了開采地點的生態環境,造成了公共利益受到嚴重損害。
(二)該案刑事部分辦理經過
2017年11月27日,睢寧縣人民檢察院對“陶氏兄弟”涉黑組織22人提起公訴。2017年12月29日,睢寧縣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被告人陶某1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聚眾斗毆罪,強迫交易罪,非法采礦罪,破壞軍事設施罪,故意傷害罪,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20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100萬元,罰金33萬元。其他被告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8年至拘役不等的刑罰。陶某1等人提出上訴,2018年2月6日,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三)該案“刑附民”部分辦理經過
檢察機關認為,被告人陶某1等9人非法采礦,對生態環境資源造成破壞,應追究其非法采礦罪刑事責任,也應承擔修復已被破壞的生態環境的民事責任。經層批審報,江蘇省人民檢察院批準對該案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由睢寧縣人民檢察院立案審查。
2017年9月,公安機關因辦案需要委托江蘇省地質礦產局第五地質大隊對陶某1等人非法采礦造成的國家礦產資源破壞的價值進行鑒定。睢寧縣人民檢察院商請公安機關同時委托該地質大隊,就陶某1等人非法采礦行為造成的地質環境損害進行鑒定,并編制非法采礦坑的恢復治理工程設計。根據該地質大隊出具的設計書,為消除該非法采礦點地質災害隱患,盡可能恢復原地形地貌,需要實施場地平整、場地填方等工程,治理工程總費用655.41萬元,編制費用為3萬元。
2017年11月2日,睢寧縣人民檢察院向徐州市轄區內符合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兩家單位即徐州市環境科學學會、徐州市環境保護產業協會發出檢察建議,告知其陶某1等人非法采礦致公益損害的事實,建議其提起民事公益訴訟。2017年11月7日,兩家單位均復函稱不具備開展公益訴訟能力。同年12月26日,睢寧縣檢察院以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起訴人身份,對直接實施環境侵權行為的陶某1等9名涉黑組織成員向睢寧縣法院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請求法院判令被告人陶某1、李昌浩、劉升起等9人連帶承擔地質環境治理費655.1萬元,支付恢復治理工程設計編制費用3萬元,并在江蘇省有影響的官方媒體對其非法采礦行為向社會公眾公開賠禮道歉。
睢寧縣人民法院受理后,依法進行公告。為防止刑事案件審判過分遲延,法院先就刑事部分進行判決。2018年6月6日,由同一合議庭對附帶民事公益訴訟部分進行審理,并于2019年4月8日作出判決,全部支持了檢察機關訴訟請求。
判決生效后,睢寧縣法院刑事審判庭依法移送執行,2019年5月15日立案受理,并執行到位114.9萬余元。2020年5月14日睢寧縣法院裁定終結本次執行程序。[4]
二、案件爭議焦點分析
(一)陶某1等涉黑成員是否應當承擔環境侵權損害賠償責任
檢察機關經調查發現,2011年10月16日,陶某1等人以承包山林地、從事農業開發項目為名,以每年9萬元價格承包張集鎮城頭村苗窩山320畝山林地。2015年10月至2017年3月底,陶某1在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情況下,安排涉黑團伙成員李某某、劉某某、陶某3等人分別負責記賬、管理秩序、組織挖掘機、運輸車隊等事項,非法采礦苗窩山上石灰巖礦石并出售獲利。陶某1等人非法采礦的事實已經為睢寧縣人民法院已經生效的刑事裁判文書所確認,共非法開采礦石18萬余噸,價值510余萬元。其大肆實施非法采礦行為,致使國家礦產資源遭受損失,破壞原有生態和地質環境,導致盜采地點的地形地貌、地面植被遭到嚴重破壞,容易誘發水土流失、山體滑坡等地質災害,對周邊村民生產生活造成嚴重威脅。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64條、《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65條的規定,陶某1等人應承擔環境侵權責任。
檢察機關發現被告違法行為后建議徐州市環境科學學會、徐州市環境保護產業協會提起民事公益訴訟,但上述組織沒有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社會公共利益仍處于受損害狀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55條和《人民檢察院提起公益訴訟試點工作實施辦法》第14條的規定,在適格主體不提起公益訴訟的情況下,檢察機關依法可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該案之所以沒有履行訴前公告程序,是因為該案提起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時間為2017年12月26日,而2017年7月1日起實施的修改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及2018年3月“兩高”聯合下發的《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是否需要履行一般民事公益訴訟所要求的訴前公告程序均無明確規定,司法實務中也存有爭議。后“兩高”聯合發布《關于人民檢察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應否履行訴前公告程序問題的批復》 (自2019年12月6日起施行),才明確規定“人民檢察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應履行訴前公告程序……”
(二)檢察機關提出的環境修復方案是否合理、修復費用是否適當
經江蘇省地質礦產局第五地質大隊鑒定,陶某1等人非法采礦對治理區地質環境影響嚴重,治理總體目標應為消除地質災害隱患,盡可能恢復原地形地貌,提高土地利用率,主要施工工藝為場地平整、場地填方,工程總費用655.41萬元,治理工程設計編制費用3萬元。檢察機關主張,陶某1等各被告人應連帶承擔質環境恢復治理費用,并支付鑒定費。這是因為:
首先,出具該恢復治理工程設計報告的江蘇省地質礦產局第五地質大隊,具有地質災害勘查、設計、監理、危險性評估,礦山地質環境保護與治理恢復方案編制、礦產儲量動態監測等方面的單位資質。該報告對修復方式、項目工期、項目保修期及修復費用等均進行科學規劃計算,具有專業性、針對性、合法性及可操作性。
其次,從鑒定過程看,經過資料收集、地形測量、地質環境條件調查,了解治理區地質環境現狀及發展趨勢,根據治理區礦山地質災害現狀、地貌現狀及結合工程治理規劃,將治理區總體分為三個大區,根據各個大區的不同特點制定了不同治理措施,如1#區采用順坡就勢場地簡單整平方式;3#區有四個采坑,主要治理措施為非法采礦坑土石方回填,并測算了恢復工程的工程量及所需費用,做到了因地制宜,科學合理。
再次,地質環境的恢復、治理是一項系統工程,包括對礦區地面塌陷、地裂縫、崩塌、滑坡,含水層破壞,地形地貌景觀破壞等方面的治理恢復。也就是說,要將被破壞的生態環境完全恢復的話,不僅僅是被破壞的礦山恢復平整還包括地形地貌景觀恢復,即對平整好的山上種植綠植,完全恢復到非法采礦前的情形。而該恢復治理工程僅是根據國土資源部《礦山地質環境保護與恢復治理方案編制規范》的要求,將涉案被破壞的礦山恢復平整來計算工程量,已經體現了“就低”原則。
另外,檢察機關主張由被告承擔治理工程設計編制費用3萬元也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2條明確規定:“原先請求被告承擔檢驗、鑒定費用,合理的律師費以及為訴訟支出的其他合理費用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法予以支持”。
(三)追繳礦石價值、沒收財產、罰金等是否從修復費用中扣除
被判處沒收個人財產、罰金及追繳礦石價值,并不能免除陶某1等人應承擔的環境侵權責任。非法采礦行為不僅造成礦石資源的損失,在采礦過程中同時還會造成生態環境的破壞。各被告所采礦石資源的價值是刑事犯罪的量刑標準,沒收個人財產、罰金及追繳礦石價值均是對其進行刑罰處罰。而要求其承擔環境修復費用,是對其非法采礦行為造成生態環境破壞,承擔環境侵權責任的方式,兩者不能混同或者相互抵消。
收繳礦石價值與修復方案中回填的土方價值完全是兩回事。修復方案中一個措施用到場地填方,該填方過程所需回填土方是根據非法采礦坑的大小,科學計算出來的。不能將收繳礦石價值與修復土方價值混同。比如行為人打破魚缸取走魚缸里的魚,行為人不僅要賠償魚的價值,還要賠償魚缸的價值,故不能將追繳礦石價值從恢復治理費用中扣除。
三、案件辦理的幾點體會
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刑附民”公益訴訟作為“打財斷血”的手段之一發揮了其應有的作用。新時代檢察機關要轉變司法理念,增強監督的主動性、精準度和實效性,積極開展“刑附民”公益訴訟相關探索,推動“四大檢察”全面協調充分發展。
(一)轉變司法理念,彰顯“刑附民”公益訴訟獨特價值
陶氏兄弟涉黑案“刑附民”部分從立案、起訴、到庭審歷時一年有余。在此期間正值檢察機關開展公益訴訟工作試點,2018年3月,“兩高”下發《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檢察機關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作出具體規定。辦案的檢察機關能夠及時更新司法理念,加強上下聯動和內部不同部門之間的聯系溝通,積極開展相關探索,并注重總結經驗。為充分全面發揮檢察職能作用,依法、準確、有力懲處黑惡勢力犯罪,在對該案總結提煉的基礎上,徐州市檢察機關出臺《關于民事行政檢察部門參與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實施意見》。
2020年12月,為貫徹實施民法典,“兩高”對《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進行了修訂并于2021年1月1日正式實施。在檢察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范圍中,又增加了“侵害英雄烈士等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領域。檢察公益訴訟已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檢察機關要準確把握時代發展新形勢、國家治理新要求和人民群眾新期待,積極履行職能維護公益,形成行之有效的“刑附民”公益訴訟辦案模式,更好體現這一新型訴訟制度的獨特價值。
(二)筑牢證據體系,做實調查取證工作
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民事公益訴訟依附于刑事訴訟一并審理,在事實認定和證據方面有很強的關聯性和一致性。但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因證據的認定標準不同,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證據又往往存在專業性強、鑒定難、取證難的特點。故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立案后,要及時展開調查取證工作。主要圍繞公益是否受損害,損害程度及金額(是否需要鑒定),損害與嫌疑人的行為之間是否有因果關系,嫌疑人是否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嫌疑人有無賠償能力等方面展開調查取證,以確保代表國家提起的公益訴訟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5]案中徐州市、睢寧縣兩級檢察機關通過同步介入偵查活動、多次實地勘察等措施,引導公安機關及時搜集非法采礦現場照片、視頻、航拍圖等,全面收集固定了陶某1等涉黑團伙成員實施的環境侵權的證據。對于非法采礦造成生態資源破壞受損情況,檢察機關邀請了專業人員進行鑒定和修復工程設計,并聘請國土部門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對出具的環境修復工程設計的合理性、科學性出具意見,認為該設計對原生態環境的損害以恢復原有的地形地貌為主,能徹底消除因非法采礦而產生的地質災害安全隱患,可操作性強,預算經費合理。庭審前公益訴訟起訴人充分聽取被告人及辯護律師意見,精心制作出庭預案設計舉證提綱,預判爭議焦點,重點就各被告人是否應當承擔修復環境責任、環境修復費用計算標準、修復方案是否合理,刑事判決中的沒收個人財產、罰金及追繳的礦石是否應從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的環境修復費用中扣除等問題發表意見和答辯,因而各項訴請全部得到了法院支持。
(三)加大執行力度,切實維護司法權威
裁判執行難也是制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工作的重要因素之一,檢察機關應加強對該類案件的執行活動的監督。破壞環境資源類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裁判,以承擔民事賠償責任和承擔生態修復責任兩種為主,在民事賠償方面,生態環境損害賠償修復費用往往數額較大。刑法第36條也規定:“承擔民事賠償責任的犯罪分子,同時被判處罰金,其財產不足以全部支付的,或者被判處沒收財產的,應當先承擔對被害人的民事賠償責任?!?該案刑事判決中,主犯陶某1等人已被并處沒收個人財產、罰金等財產刑,其履行民事賠償責任的意愿必然會受到限制。然而生效裁判文書如果不能落實,成了“法律白條”,公益訴訟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故該案“刑附民”判決生效后,在義務人陶某1等人拒不履行的情況下,睢寧縣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依法移送執行。該院2019年5月15日立案受理,依法采取了向被執行人發出執行通知書及報告財產令、對被執行人的銀行存款、房產登記、工商登記、車輛登記等財產信息進行查詢,依法劃撥被執行人銀行存款、查封拍賣車輛、敦促被執行人主動履行交納等強有力的執行措施,執行到位114.9萬余元。2020年5月14日法院終結此次執行程序,今后如發現被執行人有可供執行財產的,仍應依法強制執行,這樣就體現出了“刑附民”判決的強制力和權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