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父親去洗澡

肖 龍

父親不會游泳，我兒時的印象中，他很少帶我下河去游泳。到了冬天，直到春節前的臘月28 早上，父親才會帶我去街上洗一次，還有句諺語來專門描述這次神圣的洗澡儀式：二十八，洗邋遢。

那時的經濟條件不好，集鎮上澡堂子很少，但平常洗澡的人也不多，需要澡堂子“廣而告之”，在大喇叭里用蹩腳的普通話高喊：某某浴池，今日燒水。僅此一句，尾音很長，反復播，不停地播，從凌晨2 點鐘開始，一直到晚上。直到小年之后，生意才開始熱鬧起來。

澡堂子很小，一排陳舊的木條椅供脫衣穿衣兼休息。約有不到十個平米左右的池子常年被水泡、灰漬，膩膩歪歪、粘粘糊糊，踩上去感覺十分不舒服。整個澡堂子熱氣騰騰，霧氣氤氳，看不清彼此，朋友相認基本靠聲音來判斷。池子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身體碰身體，誰也無法逃離到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

澡票很便宜，2 毛錢一張，但在那時已經很貴了。貴是貴，春節來了，誰都要以一副潔凈之軀來迎接嶄新的一年，以示對新春的希冀和節日的祝福。所以，一個冬天只這么一次的洗澡機會，就被父親放在了臘月28 這天享用。

那時還小，洗澡都是父親帶著我。雖然天沒亮就來了，但我依舊不愿下池子里，因為已經有很多撥人洗好走了，白乎乎的肥皂水上面漂浮著厚厚的灰層，將整個水面滿滿覆蓋，水實在是太臟。父親一生怕水，但那時的池子很淺，尚不到膝蓋，所以父親無所謂，邊把我實實地摁在水里，邊不停地用澡堂里提供的散發著不明氣味的破毛巾往我頭上、身上淋水，然后為我搓灰，年復一年，只到我讀初中后離開家。

時光荏苒催人老，在我依舊感覺自己在父親面前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今年已經耄耋之年。我一直認為父親洗澡完全能夠自理的，因為父親雖然身患腿疾，并不是臥倒不起的病，走路是慢了很多，但是可以自由活動，所以我從來沒有把父親洗澡的問題放在心上。

可是，我錯了。

這個周末，我買了一把剃頭刀，準備回去給父親理發。推開院門，父親正在整理他拾回來的廢品。我說回來給你剃頭來了。父親呵呵一笑，說上周已經剃過了。這時我才發現他往日花白的胡子已經刮了，頭發也剪了，已經收拾的面目一新。早知道我也不回來了，白白浪費了車費。我打趣道。不浪費，父親說。咋不浪費？帶我去洗澡。

我一時愣在了那里。父親從來沒有向我提過這個要求，雖然我在城里看到很多老人都是孩子扶著到浴池，但我的心里父親還遠不到那個程度，需要我攙扶著去浴池。在我心里，他身體依舊硬朗，精神依舊矍鑠。

咋了？不愿意啊？看我一時沒有回答，父親不禁一“怒”。

誰敢啊？您是太上皇，讓我干啥我敢不干！我急忙解釋。

父親標志性地“呵呵”一笑，喉結翕動，似乎一不小心那開心的感覺就會從喉嚨里涌了出來。然后一點一點挪動著瑣屑的步伐，走向他的戰利品——一堆舊塑料水管。原來，為了防止老人摔倒，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所有的浴池不約而同地規定，上了年歲的老人必須由子女帶著，否則謝絕入池洗澡。

相對于我兒時記憶中的澡堂子，現在的浴池堪稱豪華，寬敞、潔凈的休息室，防滑地板，淋浴器，幾十平方大一米多深的水池，池子里的水從早到晚都是清清亮亮的，一眼可以看到池底，家家裝修的都不亞于城里的浴池。

我扶著父親，他很吃力地抬起腿，然后一欠身坐在浴池邊上。我說下池子吧，他說不下。為什么不下？父親說自己一直都是坐在池沿上撩水洗。我突然想起父親是不會水的，他年輕的時候就害怕下水，熱天洗澡也是在家里用盆沖。

待他坐好，我先下到池子里，然后兩手攙著父親的胳膊，讓他把雙腿放到池子里。我讓他整個人下到池子里泡一會，他不下，確切地說是不敢下。我告訴他沒事，有我呢，但他依舊很害怕的樣子，說池子太深，腳趟不到底。

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父親真得老了，就像跛了腳的老黃牛，每走一步，身體都會左右失衡。我用雙臂抱著他，讓他慢慢往池子里下。他十分緊張，雙手往后背著，死死地扶著池子邊沿，然后努力地將腳往下趟，一邊趟一邊喊著“夠不到底啊”，又喊著“不行啊，身子往上漂啊”！最后終于趟到了底，我剛一脫手，他立即用手死死抓住池子邊沿，雙腿微躬，就像立馬步一樣，一動不動。

我的心里五味雜陳，用毛巾往他身上淋水，就像他當年往我身上淋水，這種歲月更迭帶來的變化，在我心里化成了一串串涕淚的心酸，從每一個毛孔里散發出來，融入了一池清水。

泡了一會，父親已經滿頭大汗。我緊緊地抱著父親，慢慢把他扶到水池邊坐下。他如釋重負一般，長出了一口氣。

老板，搓灰嗎？搓。五塊錢搓一次！給你十塊。

我和父親的玩笑引起了浴池里其他人的一片歡笑，父親也孩子般地對人笑著，然后伸出胳膊給我，嚴肅地說，搓干凈啊，不干凈不給錢。

我拿起搓灰布，套在手上，輕輕地在父親身上搓來搓去。父親的胸骨很高，肌肉松弛，每往一個方向搓去，在手的前方就會堆積起一道皺皺的皮膚。他很享受這一刻的輕松，閉著眼睛，臉上露出無法遮掩的微笑。或許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有人為他搓灰，或許他等待這一次已經很久很久，也或許他此生都沒曾想有一天會讓自己的兒子帶他來洗澡，因為他除了怕水，一直是堅強的，是從不向我們提出什么要求的。但是他已經左右不了身體的衰老，無法阻擋這種生命由盛到衰必然規律為他帶來的窘迫。

當年子幼您呵護，如今佑您又何人？我的老父親，這個最疼愛我的人，這個一生背井離鄉、飽嘗艱難的人，這個總是被我忽視了的人。我用一顆歉疚的心在為他祈禱，祈愿我的雙手能搓去他一生的不幸、悲苦和病痛，留下健康、長壽，和他秉承了一生的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