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婷 岳濤
摘 要 當前中小學生學業減負存在著“越減越重”的悖論。通過將復雜理論的非線性、開放性、動態性、自組織性特點和減負阻力現象的聯結考察,高考“指揮棒效應”、外部環境氛圍、教育導向力量的調整、有限教育資源的高強度競爭是造成當前中小學生減負“越減越重”悖論的主要阻力所在。因此,真正解決中小學生學業負擔過重的問題需要高考制度、教育環境、教育資源、社會導向等多方面優化和改革。
關鍵詞 復雜理論;中小學生減負;阻力
中圖分類號 G635.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5995(2021)08-0008-04
中小學生學業負擔過重問題,不僅嚴重影響中小學生的健康成長,也事實上成為我國基礎教育改革和發展之路上的絆腳石[1]。隨著社會的發展,國家越來越認識到教育減負的重要性。然而,截止到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及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以下簡稱“‘雙減《意見》”)[2]之前,國家已累計出臺了多達五十多項減負政策,其執行卻遭到許多無形阻力,效果遠未達到預期,呈現出減負政策執行表面化、局部化、擴大化、全異化、停滯化的形態[3],以致“減負”無法有效貫徹落實,學生負擔反而有愈來愈重的趨勢。以21世紀初第一個十年為例,2000年教育部發布緊急通知,要求“切實把小學生過重課業負擔減下來”,至2010年,《教育規劃綱要》把減負上升為國家戰略。這10年間,課業負擔不僅沒有減下來,小學生近視率由20%達到40%,初中生近視率高達67%,增長近20個百分點[4]。2013年8月5日,《人民日報》刊文直言,“學生負擔過重已成民族之痛”[5]。這種悖論的存在不僅意味著高負荷的學業壓力還在持續地影響著學生的身心健康,也暗示“雙減”《意見》的執行在未來可能面臨的來自社會生態的阻力。是什么因素形成了對中小學生學業減負的無形阻撓?其社會根源是什么?如何消減這種無處不在的阻力?——這是我們當前所面臨的重要課題,也是保障“雙減”《意見》得到有力貫徹執行的必要探索。本文嘗試通過復雜理論來分析這一“復雜”教育現象,并尋找出背后的影響因素,以助力破解這一減負悖論。
一、復雜理論及其特色
復雜理論是1965年由哈特馬尼斯和斯特恩斯提出。[6]所謂復雜理論,通常意義上是指一切關于“復雜性”的理論形態,即一切通過復雜性研究而形成的理論。該理論并不把事物當作一個單一向度的事情,而是強調該事物所處生態系統的整體性和聯動性,對系統中各要素及其交互作用的變化、系統軌跡的變化及系統與其他系統的關系進行描述、解釋和預測。該理論認為:復雜系統是由多種異質因素構成的具有動態性、非線性、自組織性、開放性、涌現性、自適應性、有時混沌等特點的系統。[7]在這個系統中,問題的分析和解決需要同時考慮系統中多種要素及其相互關系,并通過面向整體系統而非面向單一個體的行動措施,最終使復雜問題得到解決。
復雜理論的理論特色為我們重新思考我國中小學生減負“越減越重”的悖論打開了新的視角。減負問題是我國眾多教育問題中的一環,而教育系統又是我國社會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減負問題注定了它是一個復雜問題,這意味著它作為復雜理論的分析對象是符合要求的:不僅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也是需要“全身”的配合才能處理好的“一發”,它必須被置于我國紛繁復雜的教育及社會生態之下來討論和解決,才具有現實意義。
二、基于復雜理論的分析減負阻力產生的原因
中小學生學業負擔過重且“越減越重”作為一種社會教育現象,它的產生和發展由多方面因素造成。基于復雜理論,筆者根據復雜系統的非線性、開放性、動態性和自組織性的特點分析減負阻力產生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一)高考的指揮棒效應
非線性作用是復雜理論和復雜科學中最為關鍵的核心概念。非線性作用觀點認為,非線性作用是事物運動發展演化中的本質。系統運作演化過程是一個動態過程,各部分之間并非簡單機械地線性作用,而是非線性地復雜作用。當前,以高考作為全國普通高校招生選拔單一渠道的體制架構之下,減負的政策力量與學生通過高考進入好的大學,進而實現個人價值的訴求力量,在價值上相悖,而這種訴求力量足以抵消或化解來自上方的政策壓力。
教育部原部長陳寶生說:“高考制度仍是教育的指揮棒,社會的穩定器。”[8]高考作為我國社會分流的重要途徑,決定了學生能否接受高等教育、接受何種高等教育,對學生的人生道路有重要影響。因而,高考的指揮棒指到哪里,中小學師生就往哪個方向努力。在這種生態系統之下,雖說教育政策一直偏重于給中小學生減輕負擔,而學校和教育部門甚至家長、學生也都歡迎這一決策,但在關乎前途大事的“真章”上,家長依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出人頭地,在高考中取得更高分數。學校也并不敢真正減少課程教學任務量,令學校在高考錄取率和一本率上有所下滑。這將使學校失去家長的信賴和學生的追捧。另一方面,在整個社會的“狀元崇拜”情結之下,在高考中敲開名校之門、成為名列前茅的勝出者,反而又成為學校乃至地方教育系統的政績和驕傲,這就使得地方中小學、教育管理部門只能將“減負”作為一個口號,而行動上依然誠實地支持著“高分為王”的應試邏輯。同理,在高考應試的大指揮棒之下,中考作為與高考相同邏輯的體制設計,也共同醞釀了這一大的教育生態系統,如果高考應試的頂層設計邏輯不改變,該系統還將持續地形成這種減負阻力。
(二)外部環境的影響
根據復雜理論,開放的系統具有通過與外部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相互制約而保持自身穩定的能力。因此,在處理與學校發展相關的問題時,我們不能將學校視為封閉的系統,把視角僅僅局限于學校乃至教育系統內部,而應將學校置身于社會這個大環境中考慮。學校在開放的環境中形成,也只有通過與外界不斷地相互作用與影響,才能維持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學校發展不僅影響著社會其他系統,同時也受到其他系統的影響和制約。
在教育政策的強勢執行下,中小學校確實可以落實減少課業量和作業量,增加做游戲或鍛煉時長,規定中小學生睡眠時間等一系列政策。[9]但學校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它存在于整個社會的大環境之中,是對外開放的。所以減負工作不僅僅是學校一方的努力,還需要多方協助共同作用,才有可能實現。但現實中,在“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輿論語境下,大多數家長一邊喊著減負,一邊給孩子報各種各樣的補習班、興趣班。學校是開放的,教育制度也不是閉環設計,那么無論是在地域空間上、時間的配置上還是制度規定上,都沒有人可以阻擋家長在課外、周末及假期時間把孩子送往培優班和特長班,或者以聘請作業輔導、家教的方式,想方設法提高學生成績。這種現象也導致教育減負政策被抵消,使得減負工作捉襟見肘,顧此失彼,效果大打折扣。
(三)主流導向力的流變
所謂的動態性,是指復雜系統總在不斷動態變化,它是產生系統復雜性的主要原因之一。復雜系統總是在形成、發展、老化的過程中從一個狀態變化到另一個狀態。隨著社會不斷發展,“變”已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旋律和標志。所以,在一直變動的教育大環境之下,減負工作也就充滿不確定性。
近幾十年來,高考雖然沒有大的變化,卻不斷有小的調整。從1977至1984年的“大文大理”(文科考6科,理科考7科),到1985至2000年的“兩考”(高考和會考)并置,到2001年的“3+X”組合[10],再到2021年剛剛開始實行的“3+1+2”組合,高考模式不斷地發生變化。高考模式的變化導致不少學校選擇“考什么就教什么,怎么考就怎么教”。中小學生的學習模式隨高考模式的變化而不斷地發生變動,間接增加學生的學習負擔。
除了高考方式的變化,我國教育主流思潮也經歷了從“應試教育”到“素質教育”,再到“核心素養”的變化。除此之外,各種新的非主流教育話語,如“掃盲”“普九”“生命教育”“新課改”等也是“潮來潮去”。這些教育話語的影響也都無一例外地施加給了中小學師生。無論是教育思路及話語的變化,還是高考指揮棒頻繁地小調整,都會持續帶來整個教育系統的變動。與此同時,學校師生也必須及時放棄剛剛適應的行動模式,轉而去學習和適應新一輪的改革試驗標準。不斷地話語轉換和行為變革,既有可能消解和否定已有的努力,讓“前期工作”清零,又因為帶來新的東西而要求師生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另起爐灶”,這些都是學生學業增負的原因。
(四)有限資源的無限競爭
系統的組織過程分為兩種:一種是他組織,一種是自組織。所謂他組織是指依靠外界的特定指令來推動組織向有序化演化,從而被動地從無序走向有序。自組織則是指不需要借助外界的指令,在一定的條件下自行產生有序的過程。系統的自組織性是復雜系統的內在特征。在教育減負背景之下,教育資源競爭就是長期存在并持續發揮影響力的重要因素。針對有限教育資源的社會競爭就如同這個復雜系統中一直發揮再平衡、自組織、自適應作用的潛在力量。這種力量方向的“有序”體現了對于外在力量自然地發揮平衡和抵消作用的“一致性”。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只要存在教育資源的相對短缺或不均衡,就一定會有學生或家長無視已有的減負努力,用盡一切辦法突破重重阻力,自發地向有限的資源投奔。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擇校熱”“名校辦民校”的現象。在這種氛圍下,通過考試來擇校的邏輯已經下移到小學甚至幼兒園階段。現實中,大部分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到重點學校學習,造成重點學校招生“水漲船高”的局面。而名校“人滿為患”,甚至相差一分就需要繳納成千上萬元的插班費,這也迫使家長、學校和教師不得不向學生施加學習壓力,參加更多的校外補習班,以期學生獲取高分,在升學時博得一個名校的名額。這就是學生擇校的“內卷”,也就是說,學生已經陷入“不進則退”的循環競爭怪圈之中。集體努力及增負的結果反過來消解了個體努力的意義,資源名額分配結果不變,但是大家的“負擔”都有所增加。
三、減小中小學生學業減負阻力的建議
基于前文已有的分析,筆者嘗試提出以下幾個方面的建議,從而減小或消解社會在中小學生減負問題上所面臨的阻力。
(一)高考方式改革:調動“指揮棒”導向作用
高考是基礎教育的指揮棒,想要真正減輕中小學生的學業負擔,必須從高考改革入手。在保證公開、公平、公正的前提下,高考制度進一步進行調整,使之同時實現能力測驗、人才選拔和減輕學生負擔的“三維目標”。具體而言:第一,通過減少高考主科數量、縮小考點范圍、合理精簡或優化科目結構、降低考試難度、增加體育等副科分值等措施,從根本上減輕中小學生卷帙浩繁的學習任務。第二,高考選拔上“通才”與“偏才”兼顧、總體高分與單科“超高分”兼顧,從而減少學生因為高考失利而復讀的比例,這無論對應屆畢業生還是往屆生,都可很大程度上減少競爭壓力。第三,作為對高考制度改革的配合,優質的中高等職業教育應該得到大力發展。中高等職業學校可以為社會培養優秀的技術型人才,緩解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局面。
(二)減負管理思路改革:“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在當前減負的行政管理思路下,減負之所以難以產生明顯的效果,在于行政命令式的減負不能真正改變基層教育生態,因而使得減負的愿望與教師、家長甚至學生的訴求相抵觸。要使問題得到根本性的解決,教育行政部門需要從基礎教育系統中學校、教師、學生等主體關注的核心問題上著手。“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教育行政部門與其規定不準補課、不準報補習班培優班、不準留過多作業,不如在中小學的管理考核上,將學生應試成績和中高考分數與教師績效、學校及地方教育部門政績以及學生擇校升學(大學以前)脫鉤。只有高壓的生態環境不復存在,減負才會收到實實在在的成效。對于地方教育體系而言,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地方教育部門應保持“主流教育指導思想”的相對穩定,不可頻繁更迭,減少各種單位機關對中小學頻繁地檢查、攤派、干擾等行為,才可以從根本上還給中小學師生一個清凈、純粹、輕松的教學環境和學習氛圍。
在學科設置與課程建設上,減小學科內容體量,刪除“難、繁、偏、舊”的內容,杜絕重復建設。對于人們呼吁甚多的“難卻無用還年年考”的數學、英語等科目,與其在“是否取消”的顧慮爭議中徘徊,不如降低其“主科”地位,使其成為特長生和愛好者的“小專業”,或者降低其分值權重。如此一來,既不妨礙專業人才培養,亦可大大降低國家投入,極大解放師生的教學與學習壓力。
(三)教育資源分配改革:義務教育資源均衡化配置
優質教育資源的稀缺與分配不平衡,都是造成學校、家長和學生的激烈競爭和焦慮情緒的根源所在。而將教育資源與學生成績相掛鉤的考試篩選、與房產購買相掛鉤的“學區劃片”,都進一步加劇了教育資源分配的“兩極分化”。那么在教育資源分配上,政府一方面應該努力擴大教育資源的投資建設,提高在學校數量、硬件設施、信息化建設等方面的經費投入,通過多渠道、多途徑來提高已有教師團隊的整體水平,從總體上增加優質教育資源的數量。
另一方面,在現有資源分配的格局之下,不同區域、不同學校之間盡量能夠做到“查漏補缺”,優質教育資源優先向資源弱勢的區域和學校傾斜補充,使得每個中小學生都能夠享受到適合自身的優質資源,減少社會對于有限優質教育資源的不良競爭,從而減少“內卷”,減輕中小學生學業負擔。
(四)社會觀念導向改革:樹立正確的人才觀與成功觀
教育減負“越減越重”的局面,歸根到底,源于人們觀念的陳舊與保守,這包括與學歷教育相掛鉤的畸形的人才觀、成功觀和價值觀。受傳統觀念的影響,現今大多數父母仍抱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愿望,他們認為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便是讀書,所以他們不惜重金,送孩子參加各種各樣的校外輔導班,以期考上重點大學,有一個好的未來。工作后,他們希望孩子能進入體制內、端上“鐵飯碗”,這就是他們認為的成功和“體面”。很多教師也希望得到“狀元教師”“狀元班主任”的頭銜,于是便有了填鴨式教學、題海戰術等。這就導致當前社會一方面大談素質、素養教育,另一方面,家長和教師卻走不出高分崇拜的應試魔咒。[11]要打破現有的局面,社會就要倡立新風,倡導“百花齊放”“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人才觀與成功觀,家長和教師要持有合理的期望,尊重學生的興趣愛好,給予學生自主選擇的空間和權利,使得教育的價值導向最終回歸到素質教育、成人育人的初心上。社會不再盲目追求高考,不再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中小學生的負擔自然就可以減下來。
(孫少婷 岳濤,黃岡師范學院教育學院,湖北 黃岡 43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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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編輯:劉 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