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勇
文化權利是《世界人權宣言》和國際人權法有關文件所主張的基本權利之一,《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進一步將“文化權利”定義為獲取、參與和享受文化的權利,包括個人和社區了解、理解、訪問、利用、維護、交流、發展各種文化遺產和文化表現形式并從中受益①。公眾文化參與是滿足社會成員精神文化需求的基本前提,是增強政府文化治理合法性和公信力的必要條件,理應作為人民文化權益保障和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的邏輯起點。世界各國治理包括文化在內的各項公共事務方法的多樣性表明,并不存在單一的民主治理形式,但公眾參與無疑是各國普遍接受并采用的基本策略。在大多數西方國家,公眾參與是政府決策的法律要求或先決條件[1]。理論界普遍認為雖然新公共管理和新公共服務的價值訴求和理論目標不同,但二者都強調執政對象及其主觀感受對于評價和發展公共服務績效的重要意義;實踐中,英國、美國、新西蘭、日本等均將國民文化參與水平作為衡量公共文化服務質量的主要效標。
為滿足城鄉居民基本文化需要,政府不斷加大公共財政投入力度,“十三五”時期國家累計完成投資超過800億元,公共文化服務機構、場館、人員等主要指標不斷增長;產業方面,互聯網和文化的跨界融合催生出文博文創、手機聽書、網絡直播等大獲市場青睞的新興文化業態,數據顯示2019年我國文化產業繼續保持平穩較快發展,全國規模以上文化及相關產業企業實現營業收入86,624億元,比上年增長7.0%②。然而,在政府投入不斷升級和文化行業全面增長的背后,“碎片化、商業化、個性化”的文化參與和“原子化、疏離化、虛擬化”的文化生活加速了城鄉社區公共文化服務的“公共性”消解,公眾參與公共文化服務內生動力不足的矛盾仍然突出。在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指引下,如何實現文化為了群眾、文化依靠群眾,讓人民群眾有意愿、有條件、有能力成為公共文化服務的參與者和受益者,是各級政府和相關部門在“文化大考”中的必答題。
文化進化論的代表人物愛德華·泰勒認為,“文化”是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能力與習慣的復雜整體,“文化參與”是指個體或群體在“文化復雜體”中承擔責任、分享信息、做出貢獻、獲取成果等一系列活動和行為[2]。政治意義上,文化參與是公眾參與的具體形式,是公民權利在文化領域的運用和再分配;管理視角中,文化參與是維護公民文化權益、激發文化創造活力、實現社會軟性治理的制度安排;從社會層面看,文化參與是提高公民整體素質、塑造公共價值觀和社會凝聚力的認識和實踐活動。因此,“文化參與”豐富的理論內涵、現實意義,以及它不斷發展的顯在形式和潛在規律,吸引了大批學者的持續關注。
前工業社會“文化參與”貫穿個人和社會生活,它是非洲部落的歌舞,是歐洲教會的信仰,是富人和窮人共通的生活方式[3]。“去神圣性、非神秘化”的工業社會中,科技和資本的碰撞改變了文化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使人認識到它所具有的生產資料屬性。布迪厄看來,文化參與是文化資本的形成和表現形式,是通過積累和壟斷稀缺的經濟、社會和文化資源來最大化生活機會的一種手段[4]。社會階層和文化參與(消費)之間存在明顯關聯,不同階層居民利用自身文化品位和文化活動實現階層區分和聚類,并進行文化、經濟、政治權利的再生產[4]。布迪厄對上流社會如何使用“高雅文化(highbrow culture)”確立階層地位邊界的思路對文化分層研究產生了巨大影響,而彼得森從相反視角揭示了不同群體在文化參與中的融合趨勢和原因,他認為社會精英的文化偏好正從高雅轉向“雜食(omnivorous)”,正是精英階層對于高雅藝術、流行文化、市井娛樂的“文化雜貨店”特點,加快了精英審美標準的大眾傳播,增強了文化的整體包容性[5]。實踐中,歐盟文化委員會將文化藝術遺產、文物檔案、圖書館、書籍和出版物、視覺藝術、建筑藝術、表演、視聽和多媒體等8個領域的活動納入文化統計領域,并將居民出席文化活動、利用信息網絡技術接收文化信息及產生互動、業余愛好者的文藝表演和創作等視為文化參與的3種主要形式[6]。可以看出,文化參與實質是日常生活中人們與特定文化形態及其相關的產品、服務、活動、制度等發生物質、信息交換的過程,囊括了人們對先進文化、傳統文化、高雅文化、通俗文化、流行文化等各種文化信息的接收、利用、創作、傳播等行為。
大量研究揭示,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社會資本等個體特征與文化參與緊密關聯。Oakley等認為,上流階層具有明確的文化生活目標和更大的實現可能,他們具備必要知識、技能和意愿,更能從參觀博物館、美術館或歷史名勝活動中獲益[7]。Molina等實證發現,教育水平越高的人會花費更多時間在閱讀上,而教育水平越低的人則傾向于電視、電影等文化活動[8]。蘇林森等研究認為,居民收入對文化消費具有直接促進作用,并且收入水平還會通過居民社會交往程度等間接地影響居民的文化參與[9]。嚴成樑等通過脈沖響應分析發現,居民可支配收入沖擊對文化消費的影響逐漸由正向變為負向,但教育水平沖擊對居民文化消費始終具有正向影響[10]。個體經濟社會地位不僅被當成自變量用以研究居民健康、教育和政治參與,也有學者用其解釋文化參與差異,由此啟發了學界對婦女、農民工、殘疾人等社會弱勢群體文化參與不足的社會結構和制度誘因思考[11]。盡管上述因素對個體文化參與行為的影響得到廣泛共識,但Hanquinet[12]和Pekala[13]的跨國比較研究發現,在居民收入較高的或普遍實行文化場館免費開放的國家,公共文化服務的供給質量以及由此引發的居民文化參與感知體驗對個體文化參與行為穩定性具有顯著影響。
個體的文化生活充斥著與周圍環境的調適、迎合、塑造,因而形成其獨特的“文化生活經驗和偏好”[14]。作為國家和市場之外的“第三支柱”,社區(community)是指由一群居住在相同區域、同屬一個政治共同體、通常有著共同的文化和歷史遺產、生活上相互關聯的大集體。即便在政府和市場的進逼下變得愈發脆弱,但通過為成員提供公共設施和服務、真實的人際網絡、社會交往和學習的場景等,現代社區在文化參與中仍扮演著重要角色[15]。雖然文化活動和參與可以通過正規和有償活動的參與情況進行搜集,但是文化活動和實踐的參與通常出現在并不存在經濟交易的非正規部門,比如參加社區表演、讀書日之類的日常活動[16]。顏玉凡等對城市社區居民公共文化服務弱參與場域進行了理論解析:原有的單位社區解體、城市移民涌入、家庭規模縮小等因素導致“社區”作為地域性質的社會生活共同體亦日益走向式微,社區文化生活的“公共性”逐漸消解;制度缺失、執行不力和市場替代等因素都是城市公共文化服務弱參與場域的結構性因素[17]。李少惠等實證研究了農村居民弱參與基層公共文化服務的形式邏輯,發現農村居民弱參與形式邏輯在家庭、社區和社會等不同場域有所差異,其中社區場域弱參與遵從品味習慣邏輯,以文化興趣為參與動力源,處于實質性參與層級[18]。學者們還提出了再造公共文化空間、增強集體文化感知、強化社區精準供給等提升公共文化服務群眾參與的政策思路。
文化參與的核心是對文化信息、意義的解讀、理解、欣賞,進而獲得心理上的愉悅和滿足。既有研究分別從個體、政府、社會環境等視角對居民文化參與及其影響因素進行了廣泛探討,揭示了參與行為的條件性、復雜性、動態性等特點,提出的一些政策建議兼具理論與實踐高度,但也存在改進空間:第一,大多采用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范式,通過“權益、空間、場域、制度”等定性描述分析參與不足成因,缺乏量化證據支撐;第二,對居民參與行為的分析缺乏學理基礎,更多來自研究者的經驗觀察和總結,缺乏理論支持和系統分析;第三,定量研究層次單一,混淆了個體和整體層次變量,由此也無法分析主體與環境的互動作用。在借鑒既有研究思路和成果基礎上,本文將利用多層次模型從個體和社區兩個層面實證分析居民文化參與的行為差異和成因。
克拉克·赫爾認為機體的需要產生驅力,驅力迫使機體活動,但引起哪種活動或反應,要依環境中的對象來決定。從居民文化參與的發生機制上看,與個體需求、能力等因素直接相關的內在動機構成了個體文化參與的基本動力,同時外部刺激(誘因)如公共文化服務質量在喚起居民文化參與行為時也起到重要的作用。作為“聚居在一定地域范圍內的人們所組成的社會生活共同體”,社區構成了社會成員文化參與的底層場景,因此本文對居民文化參與行為的假設將從個體和社區兩個層面及其互動關系入手。
居民文化參與具有理性行為特征[19],即人們在參與某種行動時,都會對該行動的結果進行合理預期,如果預期該行動不會帶來所希望的結果,他們就不會將該行動付諸實施。從該視角出發,居民文化參與的個體動因實則是需求張力和行動成本的關系博弈。
(1)生活水平。文化需求是消費者在消費物品與勞務的過程中對精神滿足的一種渴求,它是人自身發展的必然表現形態,也是居民文化參與的根本動力。文化需求與個體的生活水平密切相關。首先,文化需要反映生活水平。文化需要是人們對各類文化生產資料的占有、欣賞、改造、利用、交換、享受的需要,其滿足過程也是人們借助文化遺產、儀式、習俗、活動等表現形式滿足自身情感、心理、精神、社會等需要的過程。因此,它不是孤立、靜止的存在,而是人的需要體系的有機組成,文化需要的滿足程度是個體生活水平的重要指標。其次,物質生活水平決定了文化需求。文化需求具有普遍性,它植根于人的社會性,是人與人之間按一定的規律結成社會關系的產物,是人們在共同認識、共同生產、互相評價、互相承認的普遍聯系過程中產生的。雖然它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但其不是無條件產生的,通常“只有在填飽的肚子上面才有愉快的腦袋”。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在日益豐富、不斷擴大的人的需要體系之中,已經得到滿足的需要以及用于滿足該需要的活動或工具,會引起新的需要[20]。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體系中,文化需求處于層次較高、優先級較低的位置。只有個體在生存、安全等基本生活條件得到保障以后,文化需求才會得以凸顯。研究表明,文化參與不僅能增進個體知識技能和愉悅身心,也能促進社會交往并增加人們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生活水平較高的居民表現尤為積極[21]。由此形成本文的第一個假設:
H1:個體生活水平對其公共文化服務參與水平有積極促進作用。
(2)參與體驗。Bandura的社會認知理論將自我效能感定義為對自己在特定情況下成功或完成任務的能力的信念,它強調觀察性學習和社會經驗在人格發展中的作用[22]。居民文化參與體驗是由主體過往參與過程中成功或失敗經歷產生的感性認識,對主體評估參與行為難易程度有重要影響。首先,參與體驗塑造行為方式。在文化活動體驗積累過程中,通過參照對比、自我反思、社會學習等機制,主體能夠發展出符合自身條件和傾向的行為方式,并在甄別需求、搜尋渠道、評價行動、更新信息等方面擇優行動。其次,服務體驗有助預判困難。服務體驗不僅有助于人們正確認識參與目的和適當的行為方式,還能使他們借此更準確地預測借閱讀書、訂購影視、文體活動、瀏覽網絡等過程存在的主客觀障礙及所需幫助,提前做好應對準備。再次,獲益體驗幫助參與者形成積極歸因習慣,他們將公共文化服務參與獲益更多歸功于自身對文化信息和活動的理解和吸收能力,而非機會、運氣、命運等不可控因素,對參與行為持有一種內在、穩定、可控、可預期的積極體驗[23]。最后,提高參與忠誠度和回應性。研究表明,在某一產品或服務中獲得積極情感經歷的人更容易成為“忠誠的”消費者,而廠商對這類消費者的呼吁將會給予更多回應[24]。類似地,居民參與公共文化服務的獲益體驗也會提升他們的忠誠度,使他們從參與者晉升為呼吁者并成功喚起政府回應、引導政府服務行為。由此形成本文第二個假設:
H2:個體參與體驗對其公共文化服務參與水平有積極促進作用。
(3)社會地位。主體是否具有實施特定行為的條件是決定居民文化參與的另一個重要條件。個體社會地位是決定其與公共文化服務“資源距離”的重要因素,對居民文化信息獲取、甄別、受益、評價等行為的發生條件有直接影響。首先,個體社會地位綜合表征了社會成員在社會分層制度中的排列位置、權力、聲望、職業和財富水平,較高社會地位擁有者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往往具有更強的行動條件,其占有和利用各類公共資源和服務并獲益的機會也較大[25]。其次,居民文化參與可能導致獲益度低,以及時間成本、通勤成本等機會損失,因此社會地位較高的居民更有能力負擔機會損失。反觀社會地位較低居民往往具有較低的參與行為控制水平,不僅是在于他們的時間和行動資源極為有限,更由于城鄉居民公共文化服務的主體性缺失。劉易斯指出,飽受貧困壓力的弱勢群體為了應對無處不在的貧困而選擇被動和消極的生活態度,這種生活態度也隨之形成了一種貧困亞文化[26]。社會地位較低居民在文化參與中的主體性缺失導致其對文化參與持有悲觀、失望、挫敗、無能為力等消極負面情緒,使他們常常處于“無參與、零反饋、被動受益”的狀態,陷入無參與和無獲益的死循環。因此本文第三個研究假設為:
H3:個體社會地位對其公共文化服務參與水平有積極促進作用。
城鄉社區是承載人們文化參與的空間領域,通過轄區內文化場館和設備設施滿足居民讀書看報、視聽娛樂、運動鍛煉等文化生活需求。早在20世紀70年代,Kotler就意識到服務情境的重要性,他用“氛圍(atmospherics)”一詞來界定經過精心設計,能使置身其中的消費者獲得特殊的情緒感受,從而增強消費意愿的消費環境[27]。有學者認為,當前政府主導的社區公共文化服務在財政分權、跨界工作、產權保護和激勵等旨在優化政策議程和結構、提升參與熱忱和服務效能的努力值得肯定,但缺乏可支持評價的數據和衡量進展的標準;而快速變化的服務對象和外部環境,對系統審查公共文化服務改革成果造成了阻礙和混淆[28-29]。居民對社區公共文化服務質量的整體評價不僅可以反映服務發展水平,更能在共同生活的時空場域中形成公共文化服務的口碑或氛圍,它會影響個體文化需要的“心理成熟度”,即個體在多大程度上意識到他的文化需要以及對滿足需要的可能性的認識。這種調節作用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社區公共文化服務質量評價構成了特定的社區文化氛圍,是全體社區成員共享的行為信念和情緒體驗,涉及到成員對社區內公共文化服務的實踐、政策、過程和獲益等的感受和理解[30]。物理空間狹小、社會空間致密的社區文化氛圍可被理解為由個體壓縮匯聚的濃縮信息,在貼近居民生活場景的村社之中,集體評價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真服務質量信息、重現服務參與場景,增強個體既往體驗對當下參與決策、規避機會損失的預判準確性,對社區成員的文化參與具有感染、凝聚、引導、激勵的作用。
其次,不同階層對高雅和通俗、經典和流行、外來和本土等文化形式持有的不同偏好,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集中體現,它立足多元生產主體和多樣傳播手段,同時也對居民的“文化消費能力”提出差別化要求。布迪厄認為支配階層、中間階層和普通階層的文化審美分別對應“合法趣味”“中等品位的趣味”“大眾趣味”,社會地位較高的人往往通過炫耀式文化消費來“區隔”和“彰顯”自身的社會階層[31]。誠如此言,特定的文化資本既是特定審美活動和娛樂活動的前提條件,更是劃分特定階層的重要標志。良好的社區評價雖然反映了較好的公共文化服務水平,但是高社會階層者通常會通過其小眾的文化品位、獨特的文化消費、別致的文化生活來打造專屬的階層符號,反而可能減少公共文化服務參與。由此得出以下兩個研究假設:
H4:社區公共文化服務質量評價在個體參與體驗和參與水平之間起正向調節作用。
H5:社區公共文化服務質量評價在個體社會地位與參與水平之間產生負向調節作用。
本研究中居民文化參與的系統邏輯假設見圖1。
3.1.1 因變量
根據《國家基本公共文化服務指導標準(2015—2020年)》,本文將居民文化參與劃分為閱讀參與、視聽參與和活動參與三大類別。閱讀參與主要是指居民對書籍、報紙、雜志等為載體的文字信息的接受利用情況,觀測指標采用CGSS2015年度居民調查問卷(以下簡稱“問卷”)中A30題目的第5小項,即是否經常在空閑時間從事讀書、看報、看雜志等活動;視聽參與主要指居民對電視、電影、音樂等為媒體的圖像和聲音信息的接受利用情況,觀測指標包括A30題目中的第1、2、8、12等4個小項,分別反映居民閑暇時間參與電視、電影、音樂和上網的頻率;活動參與主要指居民對展覽、演出、體育賽事、民俗節慶等群眾性文體活動的參與情況,觀測指標包括A30題目中的第5、9、10、11等4個小項,分別反映居民閑暇時間參加各類文化演出、藝術展覽、運動健身和文藝創作等活動的頻率。各因變量調查均使用李克特五點量表方法,水平由低到高分別用整數1到5表示(1=從不,2=每年數次,3=每月數次,4=每周數次,5=每天)。公共文化服務平均參與度則是居民閱讀、視聽和活動參與水平的算術平均。
3.1.2 個體層面自變量
(1)生活水平。生活水平包括個體日常生活中吃、穿、住、用、行等方面的客觀條件和主觀感受,通常用人們的收入或者消費水平進行衡量。本文使用個體收入水平作為觀測指標,即問卷中A8a題項“您個人去年全年總收入”,并將原始數據轉化為五等分數列。
(2)參與體驗。公共文化服務內容豐富、形式多樣,且不同主體的文化偏好、接受習慣、參與條件存在較大差別,因此對公共文化服務參與體驗的變量操作化重點是將個體千差萬別的參與過程、障礙、結果、感受等細節信息,濃縮簡化為具有良好操作性的觀測指標。本文使用問卷中B16-8題項“您對公共文化和體育服務的總體滿意度”評分。
(3)社會地位。個體社會地位是其社會狀態、價值、影響力、認同度等多種社會屬性的集中反映,評價涉及的維度廣泛、內容復雜。本文使用問卷A43-1的題項“您認為您自己目前在哪個社會階層等級上?”的評分。
3.1.3 社區調節變量
以質量為核心的績效管理最終目標是改進對組織的產出和結果,其中最突出的指標就是受眾滿意度[32]。本文中社區公共文化服務質量評價采用城市居委會或農村村委會內所有居民個體對公共文化服務滿意度評分的聚合值,以此形成社區整體性評價。盡管理論上“社區”的概念極為復雜,但在實踐層面通常以城鄉社區居民委員會為代表的基層自治組織的行政管轄范圍明確社區公共服務邊界。因此,本文利用同一社區編碼中所有個體樣本對當地公共文化服務水平的感知(B16-8題項均值)作為觀測指標。在多層次數據分析中,需采用組內一致性系數(rwg)、組內相關系數(ICC)等來判斷個體層次的變量是否合適聚合為整體層次的變量,通常要求ICC(1)的組內方差顯著、ICC(2)系數大于0.6,rwg值大于0.65[33]。本文以社區為分組單位,B16-8題項數據的ICC(1)為9.3%,ICC(2)為62.64%,rwg值為0.654,表明同一社區內公共文化服務的個體評價具有較高的組內一致性,適宜將其聚合上升成為整體層次變量。
3.1.4 控制變量
按照相關人口統計學特征對公共文化服務參與群體做進一步細化分類,以便控制來自解釋變量以外的因素干擾。受既有研究啟發,確定模型控制變量包括個體的受教育程度、健康程度、年齡、戶籍等。受教育程度和健康程度采用李克特五點量表計量,整數1到5表示水平從低到高的變化情況;性別(男=1,女=2)和戶口(農村=1,城市=2)是分類變量,年齡及其平方項為連續變量。
本文使用的數據來自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2015年調查數據,該調查覆蓋28個省、直轄市、自治區的478個村居。為保障數據符合多層線性模型分析要求,本文整理出426個城鄉社區的6,876份成年居民樣本數據。表1展示因變量、自變量及控制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值。

表1 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傳統的線性回歸模型假設變量間存在直線關系,變量總體上服從正態分布,方差齊性,個體間隨機誤差相互獨立。現實中,不同社區居民文化參與行為可以假設為互相獨立,但是同一社區居民由于受到社區變量的影響,很難保證相互獨立。因此,本文使用多層線性模型,對回歸誤差的分解包括了個體間差異和社區間差異兩個部分。
(1)零模型。在多層線性模型分析過程中,零模型分析是起點,目的是考察因變量在各組之間是否存在的差異。零模型將居民公共文化服務參與行為的差異分解為組間方差和組內方差兩個部分,通過判斷二者比例關系可知多層分析模型的適用度。本文零模型如下:

CPij是第j個組中第i個居民的文化參與水平,β0j是第j個組所有居民平均參與水平,γ00是總體平均參與水平,指數εij和μ0j為個體層面和分組層面的隨機效果。唯一的固定效應γ00是所有樣本的平均值,使用兩層次的變異數σ2和τ00可計算組內相關系數ICC(1),其目的在于衡量變量數據違反獨立性的程度即組內個體間的相依程度。Cohen認為當ICC(1)小于0.059時是相當小的組內相關,0.059至0.138是中度相關,大于0.138時則算是高度相關。當個體因為分組原因導致組內一致性上升到某種程度時,研究者就不能忽略分組因素對變量關系造成的影響。一般而言,只要ICC(1)大于0.059就需要在統計建模處理中考慮組間效應[34]。Goldstein進一步指出,為減少抽樣誤差,分組還應考慮組間樣本量均衡性,建議每組樣本數量不小于10個,同時要滿足LEVEL 2樣本量不小于100個[35]。表2顯示,以社區為分組標準的因變量ANOVA分析結果滿足組內相關系數和樣本量準則,CP、YD、ST和HD4個因變量ICC(1)分別為0.280、0.223、0.211和0.186,遠大于0.059的判別標準,因此有必要對各因變量建立多層次分析模型。

表2 因變量ANOVA分析結果
(2)全模型。限于篇幅,文章省略了協方差模型和截距模型的運算結果,實際情況是在零模型基礎上分別加入個體和社區層次自變量以后有效改善了組內和組間方差,證實了本文自變量選取的有效性。下面將分別在LEVEL1和LEVEL2式中分別加入個體和整體層次自變量從而構成多層線性回歸全模型。

LEVEL1中各系數含義保持一致:β1j~β3j是自變量inc、exp、sclass的系數,其固定效果γ10、γ20和γ30顯著為正則,分別證明了本文的研究假設H1、H2和H3。若式(6)中的γ21顯著為正則,表明QCC在個體參與體驗和參與行為之間存在正向調節作用(H4);若式(7)中的γ31顯著為負則,表明QCC在個體社會地位和參與行為之間存在負向調節作用(H5)。β4j~β9j為各個控制變量的系數,ε和μ為控制了個體層面和分組層面的隨機效果,詳見表3。其中,模型Ⅰ~Ⅳ的因變量分別為平均參與水平、閱讀參與水平、視聽參與水平和活動參與水平。

表3 全模型參數估計結果
(1)個體層面。表3模型Ⅰ中inc、exp、sclass三個自變量的固定效果系數γ10、γ20、γ30分別為0.040、0.020、0.031,均在5%或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表明個體生活水平、參與體驗和社會地位能顯著提升居民的公共文化服務平均參與水平。模型Ⅱ~Ⅳ結果顯示:個體生活水平系數顯著且數值最大,表明居民收入水平是影響其閱讀、視聽、活動參與的最重要因素。此外,個體行動能力即社會地位對文化參與也有全面積極的影響,而個體參與體驗的積極影響主要表現在閱讀和活動兩個方面。
(2)社區層面。表3各模型截距項γ00數值大小顯示平均參與度為2.314,介于一年數次到一月數次之間,總體參與水平較低,其中視聽參與水平最高,閱讀參與其次,活動參與最少。調節效應結果表明模型Ⅰ的γ21和γ31顯著,數值分別為0.034和-0.022,表明QCC在個體文化參與體驗和平均參與水平之間發揮正向調節作用,而在個體社會地位和平均參與水平之間發揮負向調節效應。同理,模型Ⅱ~Ⅳ結果顯示QCC在參與體驗和閱讀、活動參與之間發揮顯著正向調節作用,在社會地位和閱讀、活動參與之間發揮顯著負向調節作用,但對視聽參考的調節效應并不明顯,見圖2。

圖2 社區公共文化服務質量(QCC)的調節作用
(3)控制變量。表3模型Ⅰ~Ⅳ系數顯示,受教育程度(edu)和健康程度(health)對居民各種文化參與都具有顯著正向影響。男女平均參與水平差異較小,但具體項目上男性更偏好閱讀,而女性更喜歡視聽和活動。城鄉居民之間參與行為存在較大差異,城市居民比農村居民顯然更頻繁地參與了公共文化服務尤其是閱讀活動。隨著年齡增長,個體平均參與水平逐漸下降,其中以電影、電視、上網為主的視聽參與水平下降最為明顯。
根據模型Ⅰ~Ⅳ參數估計結果,本文各項研究假設,檢驗結果見表4。

表4 本研究各項假設檢驗結果匯總
本文利用CGSS2015調查數據中6,876份居民樣本和426份城鄉社區樣本構建多層線性模型實證檢驗了影響公共文化服務參與行為的個體和環境因素。結果表明,我國居民公共文化服務參與具有明顯的理性行為特征,也受到所在社區公共文化服務供給因素的影響。在個體層面,生活水平、參與體驗和社會地位能顯著提升居民的各項公共文化服務參與水平,控制變量中受教育程度對參與行為的促進作用最大。在社區層面,社區公共文化服務質量評價能促進居民將既往參與體驗更大程度地轉化為現實的閱讀、活動參與行為;社區公共文化服務口碑更利于提高弱勢群體的文化參與水平,反過來突顯出基本服務供給與當地精英化、小眾化文化需求之間的現實張力。
促進居民文化參與的政策思路應考慮通過個體生活的物質條件、文化素養等因素提高內生動力,并從公共文化服務質量、社區文化氛圍等方面優化外部環境。
(1)夯實文化參與物質基礎。本文結論表明城鄉居民的生活水平、物質條件依然是文化參與的重要制約因素。文化參與政策應尊重個體需求層次遞進發展的規律,首先著眼于社區經濟水平和居民生活條件的提升,通過發展就業、醫療、養老、住房等民生工程夯實群眾參與公共文化服務的物質基礎,提升居民文化參與的主體性意識。相應地,城鄉公共文化服務建設應杜絕考核迎檢的形式化投入,服務水平要與政府供給能力相適應,以社區內常住人口為對象將列入標準的服務內容納入財政保障,個性化需求主要依靠市場機制解決。
(2)注重居民文化參與體驗。模型Ⅰ~Ⅳ中γ20顯著為正,表明居民對公共文化服務越是滿意,越傾向于參與其中,由此也解釋了公共文化服務中的非均衡參與現象:積極參與為個體帶來獲益經驗,更催生他們新一輪的參與行為,由此催生出社區公共文化服務參與的“常客”,而具有不悅或失敗體驗的居民則漸漸退出參與行列。政府應以積極的參與體驗為目標優化服務供給。對社區公共文化服務的物理要素(照明、溫度、氣味等)、技術支持(資源傳輸、服務遞送等)和人員隊伍(專業素養、溝通能力、舉止體態等)的優化要以參與者的情緒狀態、服務體驗、認知評價等心理認知為根本導向。
(3)關注社區弱勢群體需求。本研究結論表明,個體社會地位對文化參與水平有顯著影響。這表現為較低社會地位者的行動能力受限,而文化參與的主體性不足更是導致其處于無參與狀態的深層次原因。基層文化單位和社區文化組織應發揮社會治理中的“一臂之距”優勢,廣泛調研、評判弱勢群體合理文化訴求、務實選擇服務方式和載體,大力開展貼近群眾生活且符合弱勢群體文化需求、審美需要、接受能力、可及條件的閱讀、視聽和文體活動,有效破解老年人、農民工等群體的“數字鴻溝”難題,充分保障城鄉社區中老年人、殘疾人、農民工等群體的基本文化權益。
(4)積極營造良好社區文化氛圍。營造良好的社區文化氛圍對于居民文化生活公共性和私人性的交相融合、文化事業和文化市場的共同繁榮、文化發展和文化治理的同步推進具有積極意義。為此,應大力提升政府主導下的社區公共文化服務品質和口碑:一是重塑社區公共文化空間,聯通公共場館、文化企業、民間組織和鄉土文人等資源節點,構建文藝創作、公共服務、市場監管、文化執法等多功能集成的基層平臺;二是以設施為基礎、活動為載體、參與為目的,在城鄉社區廣泛開展貼近百姓生活、地方特色鮮明的文化主題活動,打造當地具有吸引力和感召力的公共文化服務品牌;三是樹立社區榜樣,擴大活動宣傳,利用官方媒體、新媒體、自媒體等渠道喚醒公眾參與情緒、營造良好輿論氛圍。
注釋
①《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由聯合國大會2001年11月2日第20次全體會議根據第IV委員會的報告通過,其中第5條對文化權利進行界定。參見:https://www.un.org/zh/documents/treaty/files/UNESCO-2000.shtml。
② 數據源自《光明日報》。參見:http://www.gov.cn/shuju/2020-02/15/content_547902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