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口罩的男生

郭述軍

忽然從城里轉(zhuǎn)來個戴口罩的男生。

男生走進(jìn)教室的幾分鐘內(nèi)，大家都盯著他：戴個遮住了多半張臉的口罩，皮膚比班上的女生還白。對于男生的白皮膚，大家不奇怪，城里人不像農(nóng)村人，整天在太陽底下曬著。可大熱天，他干嗎要帶個口罩呢？

有病吧？有病的人才可能戴口罩。可大家又覺得戴眼鏡的不一定有學(xué)問，比如楊小天，從小學(xué)三年級就戴眼鏡，每次考試都倒數(shù)第一;留小平頭的不一定是男生，比如劉心蘋，挺漂亮的女生，把頭發(fā)剪得比男生還短。這樣想想，也許這個戴口罩的男生根本沒病。

可他說有。

是在他轉(zhuǎn)來后的第三天說的，直言不諱，說他的免疫力差，稍有病菌侵入體內(nèi)就承受不了。除了戴口罩，還每天吃藥。

大家也沒急著問他叫什么，可還需要個稱呼，“口罩男”最適合不過，因?yàn)橹鞍嗌弦呀?jīng)有了眼鏡男（戴眼鏡的楊小天）、竹竿男（細(xì)高個的劉山頂）、饅頭姐（胖女生姚嫚）、大眼妹（眼睛特大的孫小苗）、八字眉（眉毛像八字的郝一生）等等。

口罩男初來，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他大概喜歡孤獨(dú)，或者說不善言談，下課時總一個人坐在那兒觀察教室里的一切。但更或許是因?yàn)槟吧Ｒ驗(yàn)槟吧缕В瑫r間不會久遠(yuǎn)，只要沉寂的湖水被一小塊石子擊中，就會一圈一圈向外泛起漣漪，直到擴(kuò)展到整個湖面，那時，水面就有了活力，有了韻味。人也是一樣的，陌生的口罩男，那點(diǎn)短暫的孤寂正被大家激活著。

三天后，就總有四五個學(xué)生圍著他嘰嘰喳喳，他也不再一臉平淡，露出口罩外的臉上也溢出了快樂。

“口罩男，你不好好呆在城里，為啥要轉(zhuǎn)到這里來呀？”一個女生問，這個問題也正是許多人關(guān)心的，在沒有和口罩男熟悉時，誰也沒好意思開口。

口罩男沒回答這個問題，卻說：“能不能不叫我口罩男？喊我名字好不好？我叫徐一然。”

“好的，徐一然。”

既然口罩男反對這個稱呼，大家也會盡量不用。但在他不在的場合，口罩男無疑還是徐一然的代名詞。

口罩男，哦不，徐一然說：“別問那個可以嗎？”

個人隱私，別人不愿意說，眾人也不好再追著問。即便口罩男守口如瓶，幾天后，消息靈通的大眼妹還是打聽到了口罩男從城里轉(zhuǎn)來農(nóng)村的原因。趁口罩男不在，大眼妹瞪著一對大眼睛，給大家講故事：口罩男兩歲時，媽就得了癌癥。他被城里的大姨接走，一直生活在大姨家。現(xiàn)在，大姨夫又出車禍了，大姨要改嫁。他只好物歸原主，回了農(nóng)村的家，回到他爸身邊，也就轉(zhuǎn)學(xué)到了依山傍水的山泉灣中學(xué)。

“孫小苗，消息可靠不？”眼鏡男問大眼妹。

大眼妹信誓旦旦地說：“絕對可靠，我二姑的婆婆是口罩男他爸的表弟的大表姐。”

“哦。”大家點(diǎn)頭，算計(jì)著這等親戚關(guān)系夠不夠十萬八千里遠(yuǎn)。

即便有了大眼妹的消息，大家還是扔不掉潛在心底的猜測：說不定這個看起來白凈斯文的口罩男根本就狗屁不會，也說不定是違反了城里學(xué)校的哪條禁令被開除了，才找到這里寄存一下。也許來了口罩男，眼鏡男就倒數(shù)第二了。

畢竟，猜測不是現(xiàn)實(shí)。

現(xiàn)實(shí)是，兩個星期后的月考，口罩男的成績?nèi)嗟谝唬】粗脑嚲恚蠹也胖溃瑥某抢镛D(zhuǎn)來的口罩男是個高手。

與高手過招，需格外謹(jǐn)慎。當(dāng)然，所謂的過招就是研究問題。可這些石頭堆里長大的孩子，總謹(jǐn)慎不起來，動不動就敗在口罩男手下。比如一個生字，大眼妹說讀二聲，饅頭姐說讀一聲，口罩男說讀四聲。一查字典，果然四聲;再比如一道數(shù)學(xué)題，竹竿男算來算去得25，八字眉算來算去得28，口罩男一算得31。老師公布答案，恰是31。

“服不服？”口罩男也會開玩笑，也會笑嘻嘻。笑嘻嘻的聲音從口罩四周冒出來。

“服著呢。”好幾個人給他伸大拇指。

“以前我們最服劉山頂，現(xiàn)在，最服你了。”劉山頂就是他們口中的竹竿男。

一個新的楷模就這樣誕生了。

口罩男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開始時給大家的印象，或猜想。有誰不好好學(xué)習(xí)，連老師都說：“你瞧瞧人家徐一然。”瞧什么呢？當(dāng)然不是瞧他帶個口罩的樣子，而是瞧他的成績。老師從不以貌取人，是以成績?nèi)∪说摹?/p>

遭遇老師說這句話最多的，是眼鏡男。

對此，眼鏡男有點(diǎn)不服氣，憑什么把我和他比呀？我要是在城里住上十幾年，比他差不到哪兒去。后來，他演變成有點(diǎn)嫉妒口罩男。那天下課，趁口罩男悶頭看書，他從后面冷不丁地摘下了口罩男的口罩。

口罩男第一次露出廬山真面目，也第一次狂暴得像頭野獸。他一把奪回口罩，又麻利地戴好，然后生氣地指著眼鏡男道：“滾一邊去，別碰我的口罩！”

眼鏡男像是被嚇到了，說：“至于嗎？瘋了似的。”他退后一步，聲音也不敢過高，“口罩是你的命根子不成？真是的。”

再也沒人敢碰口罩男的口罩，也沒見他自己摘下過……

逐漸，口罩男和這些土生土長的學(xué)生們渾然一體了。正熱的一個下午，大眼妹和饅頭姐同時吩咐口罩男：“去，到門口的小賣部買冰棍兒。”

口罩男二話沒說，捏起兩張五毛錢屁顛屁顛地跑了。在城里長大的人素質(zhì)高，習(xí)慣助人為樂，這也是大家喜歡吩咐口罩男的一個原因。買冰棍兒這事，要是讓眼鏡男去，眼鏡男會說：“憑什么呀？”即使去了，回來時也肯定每根冰棍兒上咬個月牙兒。

口罩男則不然，舉著兩根完好無損的冰棍兒跑回來。他知道離上課的時間不長，得讓兩個女生享受一下酷熱中的冰涼。因?yàn)榕苤瑳]看腳下，忽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慘了，整個人重重地趴了下去。

大家跑來扶他，見他手中的冰棍兒依然完好。但又見他滿嘴啃地，磕掉了半個牙齒。口罩也破了個洞，加上嘴里的血水，地上的塵土，口罩變得骯臟不堪。

“你可真行，干嗎不扔了冰棍兒，用手撐一下。”竹竿男說。在這方面，包括好多同學(xué)在內(nèi)，又忽然感覺口罩男傻傻的。

口罩男把冰棍兒遞給它們的主人，說：“沒事。”

拿到冰棍兒的，吃冰棍兒。

口罩男一聲不吭，去自來水管處，摘了口罩，一點(diǎn)點(diǎn)洗凈、擰干，重新帶上時，上課鈴就響了。今天，是大家唯一一次看見口罩男摘下口罩。

第二天，口罩男沒來上課，因?yàn)樽蛱焖目谡謮牧耍徊【腥荆∵M(jìn)了醫(yī)院。大家才知道，他為什么把口罩視為生命。

口罩男，快點(diǎn)好起來吧！大家為他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