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笑穎
【摘要】 《霸王卸甲》是我國具有影響力的琵琶傳統武曲之一,樂曲以史實為創作背景描述了楚霸王項羽在公元前202年與漢高祖劉邦在垓下爆發的楚漢之爭的情景。本文以劉德海先生改編版琵琶譜為例,從悲劇性審美視角出發,對樂曲《霸王卸甲》進行演奏意境分析和悲劇性審美解讀。進而,加深對樂曲《霸王卸甲》的理解和掌握,以便對樂曲有新的認識。
【關鍵詞】 《霸王卸甲》;悲劇性;審美;意境
【中圖分類號】J63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8-0085-03
《霸王卸甲》的樂譜最早見于1818年《華秋蘋琵琶譜》卷下,之后,收錄在李芳園在編的《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譜》中并改名為《郁輪袍》。該曲以章回體式的寫實手法著重描繪了楚霸王項羽的英雄氣概和垓下之戰的悲壯結局。樂曲對于戰爭場面的描寫并沒有花費過多的筆墨去渲染,它始終圍繞著項羽個性形象的描寫而展開。
通過對人物項羽性格的挖掘和再現,使《霸王卸甲》更加富有思想內核與演奏張力。從而,讓聽眾感受到在項羽悲劇性命運的背后那凜然不可侵犯的人格和胸懷坦蕩的英雄本色。
在樂曲《霸王卸甲》中,劉德海先生在保留傳統樂思的基礎上,賦予了樂曲新的技法和構思,并使用新的樂思來演繹歷史與傳統,充分體現了他既源于傳統又超越傳統的創作思維。在演奏技法上,劉德海先生對哲學、美學、文化的深度上也有新的思索和認識,他把美學觀念與創作、技法相結合,以現代人的見地審視歷史,重視人生,體悟生命。
一、《霸王卸甲》中悲劇性審美文化內涵
中國古代“悲美”的文化與“以悲為美”的音樂文化是一脈相通的。在我國古代民族樂曲、戲曲、民歌以及說唱音樂中存在著大量表達“悲美”的樂曲。“悲美”是指由人的悲傷情緒而帶來的美感,是欣賞者對音樂中蘊含“悲”的音樂的審美感受和心理情感。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曾說:“這就達到了那掩蓋現實世界的夢境境界,于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比舊世界更清楚、更明了、更能感人、而又更像幻影世界,便在我們眼前誕生,再誕生,不斷變化。”[1]
生命本是美的,由于悲哀與生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悲”的美感也就產生了。琵琶曲《霸王卸甲》則是以“悲”作為樂曲的情感基調,是“悲美”的經典代表作品。
該作品并非純粹在敘述一個悲劇性的故事,而是傳遞一種美學信息,即崇高的藝術文化內涵。唐代杜牧的《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2]《史記 · 項羽本紀》亦有:“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于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3]以及李清照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4]。
這些詩詞都強烈表達了對項羽這一英雄人物的崇敬與贊許,雖輸了江山,卻贏得了人們的歌頌與銘記。而琵琶曲《霸王卸甲》則通過音符去刻畫項羽的英雄氣概,用情感去表達項羽的鐵血柔情,從而感受《霸王卸甲》中的崇高與悲美。因此,不管是文學還是音樂都體現了項羽悲劇性的審美文化內涵。
《霸王卸甲》成功塑造了項羽栩栩如生的英雄形象和豐滿、悲劇性的英雄人物情感。雖然人們為項羽悲劇性的結局感到惋惜,但也欣賞他慷慨豪放的英雄氣節。項羽垓下之戰的失敗和烏江自刎并沒有引起民眾的唾棄和謾罵,而更多的是民眾對他的贊美與惋惜。因為項羽的鎩羽不是怯懦者的屈服,而是無畏者的氣魄。
正如余秋雨所敘述的“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魯迅所提及的“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別人看”;以及蕭伯納所陳述的“人生有兩個悲劇,一個是萬念俱灰,另一個是躊躇滿志”。悲劇給人以哀痛沮喪的體驗但同樣給人以斗志昂揚、壯志凌云之感,使欣賞者在哀痛中激起對美的追求,以及對自身情感的理性升華,從而得到精神的熏陶和凈化,增強欣賞者的審美文化和精神意境。
因此,可以說任何崇高的悲劇都是樂觀主義的化身,因為它揭示了悲劇背后偉大、壯麗的英雄氣魄和頑強、蓬勃的生命力。
二、《霸王卸甲》的悲劇性審美表現
(一)演奏技法的悲劇色彩
樂曲當中的每一個演奏技法都承載著樂曲內容的表達和情感的傳遞,想要很好地呈現情感和內容,需要演奏者熟練掌握樂曲的演奏技法,才能通過演奏技法很好地表達樂曲的內容和情感。
1.下出輪:“下出輪”是一種與上出輪互逆的指法。它的指序是從小指開始,依次向大拇指方向演奏,要求力度均勻、音色飽滿,但由于下出輪是小指出輪,因此在顆粒性上相比上出輪顯得更弱些。在旋律上,劉德海先生運用“下出輪”暗淡的音色與深沉壓抑的音樂氛圍預示了楚霸王項羽在垓下之戰中悲劇性的結局。
2.輪指[5]:一般以平穩均勻的輪呈現,表現悠揚舒展的具有張力的曲調,抒情流暢具有歌唱性。但是在“楚歌”“別姬”部分所演奏的輪指則打破了“規律”。該樂段的輪指以極大對比的輪指呈現,前段以“不規則重音”極慢的輪指演奏模仿人哽咽抽泣的聲音,而后一段的快速密集的輪指則表達項羽在面對生死訣別時內心跌宕起伏的情感思緒。進而,表達了項羽四面楚歌的復雜心境以及與虞姬惜別時不舍的情感,從而將樂曲推向高潮。
3.吟猱:吟猱是通過左手“吟、猱”弦產生波音,根據波音的不同進而表現不同的情感,是行腔作韻的重要技法之一。在樂曲中,運用吟猱,使線狀的輪指音響,發生了顫動性的改變,將較生硬的音響加入了柔美的部分,使樂曲的音響效果更加具有表現力、感染力,給人呈現出另一種凄美的畫面。通過急緩交替的吟猱表達出項羽面臨兩難的局面矛盾、壓抑的心情。
4.掃弦:是琵琶武曲中重要的演奏技法。“四弦一聲如裂帛”就是對掃弦技法形象的表述。在琵琶曲《霸王卸甲》中每一樂段都運用了不同的掃弦技法,用于表達不同的情境。在“營鼓”樂段以掃拂的演奏技法模仿鼓聲,旋律低沉,奠定了樂曲的悲劇性;在“升帳”樂段運用大掃和夾掃技法,表達了軍隊威嚴的軍容感和磅礴的恢宏氣勢;在“點將”樂段,運用急掃拂與輪指結合、彈挑與掃弦的結合,描繪了急促而有力的號角聲和疆場搏殺的激烈場面,預示了最后項羽戰敗的悲劇性結局。
5.泛音掃弦:是泛音和掃弦的結合,將左手指腹點弦、宜輕,將手放置泛音音位處,其次右手掃四根弦具有裂帛之勢與左手泛音技法相結合,使其剛柔相濟。之后,隨著輪指越來越弱,左手越來越輕,似乎預示著項羽的生命逐漸走到了盡頭。最后,全曲結束在一個強有力的泛音掃弦上,這個聽起來不諧和的音響,是模仿項羽在江邊自刎后鋼刀落地的聲音,戛然而止,意味深長,成為全曲最為傳神絕妙之處。
(二)人物情感的悲劇色彩
《霸王卸甲》全曲以“情”作為主線,“楚歌”和“別姬”作為情感核心,對樂曲進行闡述。樂曲淡化了對垓下楚漢戰爭場面的描述,而是著重渲染了楚霸王項羽面對衰亡、戰敗、別姬等境況時的情感詮釋,體現了樂曲《霸王卸甲》中特有的民族傳統特色與深厚的人文底蘊。同時,“楚歌”和“別姬”是樂曲的中心樂段,樂曲通過琵琶清透、細膩、含蓄的音調充分表現了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6]的悲切之情,致使樂曲達到高潮。
“楚歌”這一樂段主要描述了在廝殺后的夜晚,項羽的軍隊在垓下之戰中殘傷嚴重,糧食所剩無幾,又被漢軍“十面埋伏”的計策,困于垓下,無法脫身。正當楚軍萬般悲涼之時,從敵軍中傳來楚歌,被敵軍包圍的楚軍聽見熟悉的歌謠,更是無心作戰,開始想念楚國的親人和家鄉,令其軍心渙散,致使加快了楚軍的戰敗。在該樂段大量運用了“長輪”的演奏技法與左手大量的“吟猱”“推拉”等技法相結合使其音調細膩、舒緩、內斂,為表現楚軍在“四面楚歌”的情況下凄涼悲切、如泣如訴的情感,進而突出了項羽剛烈性格下細膩、柔情的一面,使其與前面激烈的戰爭場面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從而,預示了項羽垓下之戰的失敗。
“別姬”樂段的旋律令人悲痛欲絕,描寫了項羽圍困垓下四面楚歌時又與虞姬臨終依依惜別時的不舍與矛盾但又無計可施忍痛殤別的無奈。樂曲從另外一個角度表現堅毅剛烈的項羽在虞姬面前的柔情百轉。該樂段為自由的散板,相對于規整的旋律和節奏是較難把控的,正如《新格羅夫音樂辭典》中對“散板”詞匯的解釋“時間中的自由因素”。
這需要演奏者在“自由”的演奏中把握“形散而神不散”的審美標準,更需要演奏者對于樂曲內在文化的理解和演奏技巧的把握。樂曲在部分的演奏中運用了猱弦、滑音和輪指等技法,既和婉地表現出項羽內心復雜變化的情感,又創造出富有獨特個性的靈動氣韻,與“楚歌”樂段遙相呼應。深切地表現出項羽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惜別虞姬時的悲戚、哀怨的心情。樂曲在表現項羽英雄壯志的同時,也透過虞姬這個人物,看到了在充滿戰爭和殺戮的背后人性至真至善至美的柔情和至悲至痛的人性的脆弱,致使樂曲的意蘊更為飽滿、人物的情感更為豐富,使其為音樂增添了個性化的藝術色彩,這也是區別于《十面埋伏》而更具有人文主義情感的一段表達。
三、《霸王卸甲》中的演奏意境
意境是指通過作品流動的旋律與音響表現情境并與表演者自身的思想情感融為一體,使其達到“情景交融”“敘實相生”的藝術化境。
而作為琵琶演奏者在演奏《霸王卸甲》時,首先要把握樂曲《霸王卸甲》意境創造以及項羽“情感”表達,在此基礎上,二度創作者需要理解、掌握作曲家所要傳遞的信息,再融入自身的“情感”“想象”等主觀因素利用琵琶演奏技法將樂曲的意境“外化”。
如果演奏者未能準確把握作曲家的“心境”,就很難將自己的“心境”與之融合,表達出音樂內容的意境。僅僅憑借樂譜上的簡單的釋義是不能夠準確表達樂曲本身意蘊的,這需要演奏者將樂曲的“音符”注入生命化為“衷曲”,使每個樂曲都能透過音符表達演奏者的情感、特性與心緒,這樣,才使得樂曲充滿人性的魅力。正如茅原先生所敘述的“意境就是音樂作品的精神信息內容,它區別于一般信息之處在于:其特殊的物質形式是由聲音構成的;其精神信息總是包含著人的生命體驗。”[7]因此,在演奏《霸王卸甲》時,不是孤立地去看每一個演奏技法,而是賦予每個演奏技法情感,因為每個演奏技術背后都蘊藏著豐富的情感和內涵。
同時,在演奏時需力求“以形寫神,形神兼備”,進而使得演奏樂曲時更加傳神和富有感染力。如,在作品《霸王卸甲》中“調松一弦”的演奏技法所產生的音響以及樂曲“定弦”依次為A、B、E、A,將三弦降低了小三度來設定等等,其目的都是為了契合“絕望”“悲痛”的“悲美意境”,創作者必定會尋得恰當、貼切的演奏技法去表現項羽自刎前絕望、悲痛、惋惜等的意境使得情感表達恰到好處。
《霸王卸甲》的意境中繞不開“人”,失卻了人性,作品中存在的內在意境也將缺乏情感、索然無味。演奏者內在聽覺對于音樂的構想根植于一切音樂表演的技法與手段,包括對音樂作品意境的創造以及形式、形態的把握。
而演奏者內心的構思又源于對音樂作品意境、主題的宏觀把控,這種對音樂作品的詮釋又來源于演奏者本身的審美情趣與藝術修養。
在某種程度上,作曲家就是一個創造者,用超然的音符塑造著“自己”的世界,按照作曲家的規則演繹故事,將內心的情感節奏融入現實世界,他會為你打開一扇門,邀請你進入他的花園,體會他創造的世界。
在琵琶曲《霸王卸甲》中,人物真實細膩、悲劇的人生下飽含色彩,飽含作為人性格上的跳躍,心脈起伏有力,人物因為性格上的張力而不斷重生,更深地去思考發掘“人性的美”與“人性的張力”,將項羽悲劇性的人物命運上升到對生命的頑強抗爭的悲戚宣泄的崇高之美。同時,演奏者需憑借高超的演奏技術與藝術個性去表達《霸王卸甲》中的“悲、情”,并通過音符、旋律傳遞情感進而激發欣賞者的情緒并與之產生聯結,從而在審美中獲得愉悅和美感,而不僅僅是單一的敘述《霸王卸甲》中項羽戰敗的悲劇、離別的悲劇、命運的悲劇。
四、結語
《霸王卸甲》是一首極具藝術價值的琵琶傳統樂曲,隨著時代的發展作品《霸王卸甲》也在琵琶演奏家們的薪火相傳中不斷更迭和進步,留下時代的烙印象征著音樂發展的日趨繁榮。本文從《霸王卸甲》悲劇性審美與演奏意境入手,以劉德海改編版《霸王卸甲》展開分析,作者從以人為本的理念出發,以人性化的表現形式刻畫了人物項羽性格中威武剛正、柔情細膩的兩個側面,以此來表現作品的“悲劇美”使其樂曲更加富有藝術性。在作品《霸王卸甲》中能深切地感受到音樂的“悲劇美”“英雄美”的文化內涵以及沉雄悲壯的演奏意境,賦予了作品獨特的審美文化與時代意義。進而管窺《霸王卸甲》中悲劇性審美與演奏意境的塑造,為在今后的演奏中更好闡釋樂曲的內蘊與情感。因此,從事琵琶藝術研究的學者們應當有義務和責任對琵琶音樂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與探索,進而促進琵琶音樂藝術更好地傳承與發展。
參考文獻:
[1]( 德 ) 尼采.悲劇的誕生[M].周國平譯.北京:生活 · 讀書 · 新知三聯書店,1986.
[2]( 清 ) 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M].北京:中華書局,2019.
[3]司馬遷.史記 · 卷7項羽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59:307.
[4]傅德岷,盧晉主編.唐宋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9.
[5]莊永平.琵琶手冊[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
[6]嚴旭,朱根寶,路劍軍編.垓下歌[M].銀川:寧夏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
[7]茅原.未完成音樂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