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21)05-0001-03
小學語文課本里收錄過一篇散文《桂林山水甲天下》,有人現在還能朗朗背誦,但很少人知道此文題目的出處。早在1201年,南宋詩人王正功以68歲的高齡初到桂林任職時,便寫下“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羅青意可參”的詩句。而幾百年之后,將桂林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完美結合、并使之名揚天下的,是20世紀60年代長影拍攝的電影《劉三姐》。
多民族聚集的廣西歷史悠久,孕育了幾千年燦爛多元的文化。那些美麗的傳說像天上飄逸的云彩亦真亦幻,而不同民族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又將自己的理想與審美鑲嵌其中。著名的歌仙“劉三姐”的故事有多個版本,現在,廣西很多地區都立有劉三姐的塑像或劉三姐廟。其中,以壯族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與歌謠最為精彩,流傳最廣。
1961年,長春電影制片廠將劉三姐的傳說拍攝成中國大陸第一部音樂風光故事片。隨著影片的公映,歌仙劉三姐連同桂林山水,以及那一首首撥動心弦的壯族山歌為全世界更多觀眾熟知和熱愛。純樸善良、美麗聰慧、勇敢潑辣的劉三姐形象,成為那個年代人們心目中無可爭議的女神。那么,是誰出演了新中國第一部音樂風光故事片中的“劉三姐”呢?
是同樣生長在廣西的桂林姑娘黃婉秋。她當年17歲。
從那時起,兩個桂林山水中的“仙女”,便藝術而又現實地交織在了一起。多年以后黃婉秋感慨道:“我一生的榮辱興衰、悲歡離合,都和劉三姐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
真正的緣分不僅能結緣,更能續緣。在之后的六十年里,走出銀幕的黃婉秋把傳說中的神女變成現實中的歌仙。她的根深深扎在廣西這片紅土地,她的腳步遍及海內外華人華僑居住的地方。當她的山歌流匯成一江春水,化作一杯杯回甘的清茶,劉三姐作為一種精神和文化符號,在她不斷的歌聲中歷久彌新,煥發出新的光彩。
一、遇見劉三姐"
著名詞作家、劇作家喬羽先生曾說:“《劉三姐》是廣西沃土上開出的一朵光彩奪目的佳花,黃婉秋則是這佳花結成的果實。”相傳,劉三姐生于唐中宗神龍元年(公元705年),自幼聰明美麗,能歌善唱,12歲便出口成章,妙語連珠,以歌代言,名揚壯鄉。壯族人民尊她為“歌仙”,至今還有“如今廣西歌成海,都是三姐親口傳”的美譽。
而黃婉秋入行時也不過13歲的年齡。這個土生土長的小姑娘,也許受到桂林靈山秀水的自然恩澤,也許真的沾了劉三姐的仙氣兒,她從小就喜愛唱歌跳舞。1956年,剛剛小學五年級的黃婉秋在寒假里看到桂劇團的招生廣告,便不顧父母反對,報考了桂劇團,成為最小的一名學員。其實,她離學員的標準年齡還差一歲呢。
桂劇是廣西主要的地方傳統劇種。發端于明代中葉,明末清初廣西已有昆腔,后來高腔和弋陽腔又相繼傳入,它們相互融合形成以皮黃為主的高、昆、吹、雜等五種聲腔藝術。黃婉秋就在這咿咿呀呀、一招一式的唱念做打中出落成娉婷婀娜的少女,而中國古典戲曲中蘊含的傳統文化精髓,為她鋪墊出了溫柔敦厚、純樸友善的底色。
一切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1959年黃婉秋學徒期滿,在舞臺表演方面積累了比較豐富的經驗,包括扎實的基本功、唱腔、身段、眼神等,便有更大的舞臺在等著她。1960年,廣西壯族自治區進行了一次全區范圍的《劉三姐》匯演。目的是讓各劇種、劇團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從而創作出具有廣西地方特色的藝術精品。桂林市根據自身特點決定由彩調劇團排演歌舞劇《劉三姐》,因為彩調劇在流傳過程中吸收了廣西桂北民歌、小調,其形式活潑,表演灑脫奔放,載歌載舞,適合塑造傳說中的歌仙形象。為了保證演出品質,將桂劇團、歌舞團、京劇團里所有適合飾演劉三姐的骨干演員都抽調進彩調劇團,黃婉秋也是被選人之一。
與此同時,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府決定將歌劇“劉三姐”搬上銀幕,并委托長春電影制片廠著名導演蘇里、劇作家喬羽、作曲家雷振邦負責此事。進入到物色演員階段,廣西壯族自治區要求主要演員必須由廣西人擔任。團里讓黃婉秋和其他幾位女演員準備一張一寸黑白照片,卻沒提拍電影的事。全區匯演期間,黃婉秋突然接到一封信讓她到長影試鏡。幸福真是一個接一個,剛剛科班畢業就有機會參演舞臺劇,這已經是對她的厚愛了。這回又讓她去試鏡頭,那可是新中國電影的搖籃,多少演員心馳神往的圣地啊!這樣的好事,她原來想都不敢想。從桂林到長春,她乘的好像不是火車,而像是坐在云彩上飄過來的。
剛開始給她安排的是舟妹這一角色,而競爭劉三姐的是其他四位演員。可是,樣片拿到北京文化部電影局審查時,原先定好的演員并不理想。正當大家為劉三姐這個角色人選發愁時,著名戲劇家、時任藝術局局長的田漢同志一語中的:“不用再找了,我看電影里演舟妹的這個演員就不錯!”這個提議也與蘇里導演的想法不謀而合,角色的改變也使黃婉秋的人生際遇發生了徹底改變。
二、化身劉三姐"
有重要的人物舉薦固然非常重要,但能否勝任就得看個人造化了。這天,蘇導叫她到棚里去,他說:“婉秋你來,你演幾段劉三姐給我看看”。雖然之前沒演過電影,但黃婉秋在那幾個演員試戲時有意用心地觀摩學習。她有四年戲曲的功底,演舞臺劇《劉三姐》的時候,不光是彩調的動作,也吸收了很多歌舞的動作,黃婉秋就把它們融進劉三姐的表演里去了。"
而戲曲與電影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夸張,一個平實。戲曲表演時笑不露齒,行不動裙,一出手就是蘭花指。剛試鏡時畢竟經驗不足,演員站的位置就是鏡頭前一點點的地方,手一不小心就又出了畫面,走路時怕摔跤,稍不注意眼睛就像小偷一樣往地上看。蘇里導演耐心地給她說戲:“演電影不需要那么做作,越生活越好,你平時怎么笑現在就怎么笑。”
本來就資質聰穎,經名家點撥,黃婉秋一點就通。當她把“繡繡球”和“罵財主”兩段反差極大的片段試演之后,蘇里導演心里的石頭落地了,他從黃婉秋不加粉飾的表現里,發現了這個姑娘身上帶著常人不易察覺的倔強勁。
一旁的攝影師贊嘆說:“哎呦,這個小舟妹的秋波好厲害啊!”這正應了那句“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黃婉秋在桂劇團時,著名桂劇演員、她的師傅蘇芝仙說過:“眼睛不要時時用,要用在點子上,一下就能抓住觀眾。”很多年以后,中央電視臺《藝術人生》節目采訪黃婉秋,她說演了《劉三姐》之后,觀眾都說,如果電影票價一塊錢,影片結尾劉三姐拋給阿牛哥的那個秋波就值八毛。
《劉三姐》大獲成功,譽滿海內外。在1962年第二屆《大眾電影》“百花獎”上,囊括了最佳攝影獎、最佳音樂獎和最佳美術獎。黃婉秋獲得了最佳女演員的提名獎,與第一名僅一票之差。但對于剛剛出道的黃婉秋來說,比得了第一名還高興。
一部電影所產生的轟動效應黃婉秋從未想過。不過,與他演對手戲的“阿牛哥”劉世龍可早給她打過預防針:“不管片子出來以后是不是很轟動,但就憑著你這個形象,肯定會有很多人給你寫信。你要注意,都回信你也沒時間,要有選擇地回信,工人、農民、學生、軍人等分類回就行了。”黃婉秋認真記住了他的話。回來以后果然不出阿牛哥所料,好多好多的信啊堆成了山,這些信都是從長春打包寄過來的。
此后的許多年里,黃婉秋到過我國的香港和東南亞、美國等許多地區和國家,都能遇到“劉三姐”的擁躉者。新加坡有一位馬姓影迷特別喜歡《劉三姐》,百看不厭,便買來《劉三姐》電影的放映權,也因此賺到很多錢。后來,馬先生因病住進醫院,在彌留之際,他只有一個愿望:希望能見見“劉三姐”。接到馬先生兒子的電話后,正在新加坡演出的黃婉秋二話沒說直奔醫院,了卻了馬先生的心愿。從醫院出來20分鐘后,她就接到馬先生兒子的電話,說父親走了,走得很安詳。
有個馬來西亞的影迷,看了99遍《劉三姐》,寫了99篇觀后感寄給她,這用心血和熱誠疊加的紙張和文字,可比99朵玫瑰珍貴多了,那是永不凋零和褪色的真情。還有一位馬來西亞的知名企業家,看了《劉三姐》后感慨地說,“劉三姐”把華人的心凝聚在一起,我們雖身在他鄉,要心向祖國,為祖國的繁榮發展作貢獻。”
2009年10月1日,新中國60周年華誕。黃婉秋夫婦應邀參加北京市人民政府國慶慶典大型文藝演出。她們提前到達北京,與上萬名演員加緊排練。演出當晚,天安門廣場華燈璀璨、焰火騰空,黨和國家領導人、國外使節都來觀看這一輝煌的盛典。盛裝登場的黃婉秋唱起《劉三姐》中最經典的唱段“什么水面打斤斗”,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與激情。半個世紀過去了,那個活潑俏皮的少女步入了花甲之年,她個人的成長與共和國的發展幾乎是同步的。此刻,她站在天安門城樓前充滿豪情地放歌,那底氣來自我們祖國的強大。絕不僅是藝術本身和商業價值,作為一門獨特的藝術,電影所涵蓋的文化及意識形態屬性通過觀眾的反饋、深遠的國際影響彰顯無疑。“劉三姐”成為廣西的一張文化名片,而黃婉秋的名片上赫然寫著“廣西劉三姐黃婉秋”。黃婉秋早已和劉三姐合二為一。
三、戲外劉三姐"
有人曾經問過黃婉秋,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有一點名人架子,依然保持謙虛樸素的本色。黃婉秋說:“從我當演員那天起,就立志當一名觀眾喜愛的好演員。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演戲。”在她拍攝電影《劉三姐》的過程中,劇組的所有人,特別是道具、攝影、燈光、照明這些幕后工作者,為拍好每一個鏡頭默默地付出令她至今難忘。
電影重新調整開拍是1960年的盛夏,氣候和客觀因素的干擾給拍攝帶來一定困難,還有一些突發情況都得積極應對。蘇里導演意外被開水燙傷,為不耽誤拍攝進程,他去醫院處理后,讓人把他抬回來,在擔架上指揮拍攝;為趕在朝霞之前到達目的地,早晨三點就要起來化妝;北方人不習慣南方的濕熱氣候,身上起了一個個小水泡,小水泡演變成大水泡,滿身只得用紗布纏裹起來;還有那些山上和水邊一群群的蚊子、小蟲過分熱情,貼在遠方朋友的皮膚上轟也轟不走,這些小家伙可比工作難對付。
黃婉秋目睹每個人的敬業,平凡中的偉大感動著這個善良清純的姑娘,這種精神就像一顆種子長在她的心里,從未丟失。與詞作家喬羽先生的見面是在《劉三姐》上映后的二十年。喬老爺對她的評價再恰當不過了:“劉三姐被譽為歌仙,那是就其超人的智慧而言,就其本人來說,她是一位來自山野的自然之子,她應該和廣西的土地一樣美麗、一樣淳樸。扮演者如果有一絲賣弄,少許做作,那便不是那個人物了。作為婉秋,在她初出茅廬的時候,具有這種淳樸的品格,當然是可貴的。二十年后,她已經是紅極一時的人物,這時我見到她,入眼的依然是淳樸、天真和自然。我和不少頗有名氣的人物接觸過,我深知一個得到過較大成功的人,身上卻少有那種名人氣,或者說一種庸人氣息,這是十分難得的。”[BW(D(S,,)]
喬老爺的評價,是對一位藝術家最高規格的贊譽。樸素的文字里,蘊含著為人從藝之道。道德,道德。有德,才能真正得道,藝術才有可能達到上乘境界。這個德是質地、修養、品格、信仰等的外在體現。
1985年7月1日,是黃婉秋終生銘記的日子。她在廣西法卡山前線的坑道里與新入黨的戰士一起入黨宣誓,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一天,她等了太久了。
從小父親就教導她,沒有共產黨改天換地,她們一家人不可能活下來,長大后一定要入黨。黃婉秋謹記父訓,很早就加入中國共青團。《劉三姐》帶給她耀眼的光環,也使她遭受屈辱。在顛倒黑白的日子里,被視為“大毒草”的《劉三姐》讓她體嘗人間的辛酸苦痛,入黨更是一種奢望。1976年,毛主席逝世那天,她流著熱淚,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希望組織上考驗自己。隨后的幾年,她接連寫了幾次入黨申請書都杳無回音。
1982年,在歌舞團黨員的一致要求下,黨支部終于研究她的入黨問題,提交市文化局黨組織報批。可左等沒消息,右等還沒消息。
這一年,導演郭寶昌邀請她到南寧拍攝電影《春蘭秋菊》。黃婉秋接到一封家書,看完后嗚嗚大哭起來。大家趕忙過來,關切地問怎么回事,黃婉秋臉上掛著淚珠,哽咽地說:“我入黨沒批準!”郭導聽后說:“嗨,我還以為家里人出什么事故了。沒入上以后再慢慢申請嘛。”
聯想到許多不公正和委屈,黃婉秋舉家遷到南寧,她和丈夫何有才都調到廣西歌舞團工作,并在1985年圓了多年夙愿。
在法卡山前線,當黃婉秋和戰士們莊嚴地舉起右手宣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化作汩汩流淌的淚水。父親在1984年春節前一天離世,臨終前還叮囑她一定入黨。如今,她終于如愿以償,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親。
四、三代劉三姐"
2015年2月23日,由中國藝術家協會等單位共同主辦的“第11屆德藝雙馨頒獎盛典”在北京隆重舉行,黃婉秋獲得了“全國德藝雙馨終身成就獎”稱號。這是對她幾十年如一日的辛勤付出、不懈踐行文化傳承的首肯和褒獎,可謂實至名歸。
1984年5月30日,黃婉秋收到了一份姍姍來遲的文件——“關于給黃婉秋同志平反的決定”,手捧文件,她淚如雨下。嚴冬終于過去,黃婉秋也迎來她藝術生命的春天。為了愛戴她的觀眾,她陸續拍了電影《漓江春》《春蘭秋菊》《長城大決戰》以及電視劇《爸爸、媽媽和孩子》《黃山情》《戲迷盛老樂》。1991年,她又回到桂林,擔任桂林市文化局的副局長。她主演的歌舞劇《百鳥衣》獲得廣西首屆戲劇節優秀演員獎。
雖然有眾多作品和榮譽,但黃婉秋最愛的還是劉三姐。觀眾和影迷也親切地喚她“劉三姐”。這些年,她謝絕了中國歌劇舞劇院、廣州的珠江電影制片廠等單位的盛情邀請,她說,什么水養什么魚,劉三姐就得扎根于我們這塊土地,所以我哪都不想去。1992年6月,一位香港的影迷出資伍拾萬元,連收據都沒打,資助她成立了桂林劉三姐藝術團,這是我國改革開放熱潮中成立的第一個中外合資專業文藝演出團體,黃婉秋任團長。她要通過劉三姐這一歌仙形象,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將廣西山歌傳承下去。為了全心投入,她主動辭去文化局副局長的職務,和家人一起投入到這一意義重大的事業中,每天在“劉三姐景觀園”演出,最多時每天演出六場。多年來,她培養了許多劉三姐,包括她的女兒小秋和兩個外孫女如秋、羽秋。2001年,女兒辭去桂林電視臺新聞記者的工作,和她一起演出劉三姐。如秋從五歲就開始登臺,演唱《我是小小劉三姐》。如今,如秋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現在上海戲劇學院附屬舞蹈學校讀書,準備考大學,文化課、專業課都名列前茅,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她學習了芭蕾舞,民族舞,音樂劇、歌劇,也是為了更好的傳承劉三姐文化。丈夫何有才是生活的中的“阿牛哥”,也是事業上的知音。風雨相攜幾十載,對黃婉秋更是不遺余力地支持呵護。
國家非常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2006年5月20日,劉三姐歌謠被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是對中華文化的保護,是文化自信的踐行,在這一層面上,黃婉秋功不可沒。
年近耄耋之年,黃婉秋還受邀到基層和企事業單位演出,只要觀眾有需求、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她都會欣然前往。回望與劉三姐相伴的六十載人生路,她跌宕曲折的命運就像婉轉起伏的山歌,歡笑里有酸楚,回味中有甘甜。晚年的黃婉秋雖然青絲變白發,眼角增添了魚尾紋,但在億萬觀眾心中,她依然是那個年輕俊俏,活潑甜美、淳樸可愛的“劉三姐”。
(責任編輯:張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