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英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是美國最具代表性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家之一,其《政治無意識》融合了之前的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主義、后結構主義等主要思潮,旨在從本質上是歷史主義的視角構建一種具有元批評特征的馬克思主義闡釋學。在《政治無意識》前言中,詹姆遜提出“永遠歷史化”的口號,將歷史視為一切闡釋的終極視域,進而探尋潛在于社會文化制品中的歷史或意識形態。詹姆遜通過從根本上對闡釋模式、文類批評、文學文本歷史化,將封閉的闡釋模式轉變為向歷史開放的模式,也使被壓抑的歷史現實重現于文化制品表面。
詹姆遜認為,任何一種闡釋模式,包括倫理批評、精神分析學,都是自我封閉的,都未曾使闡釋背后的歷史敞開,或者說,都有隱藏的封閉線,而“隱藏的封閉線把闡釋系統同社會整體分離開來,使闡釋成為表面封閉的現象”?!?〕因此,他試圖構建一種能夠破除隱藏的封閉線,包容并超越以往各種闡釋模式的馬克思主義闡釋學,同時賦予這種闡釋學元批評的特征。相比如何正確地解釋文學或文化文本,元批評(“評價之評價”)更為關注為何要如此解釋。元批評主張“真正的解釋使注意力回到歷史本身,既回到作品的歷史環境,也回到評論家的歷史環境”?!?〕這不僅要求對闡釋客體的歷史化,而且要求對闡釋行為的歷史化。詹姆遜就此進一步探尋闡釋行為背后的能動力,他通過對代表性闡釋模式的歷史化使其非神秘化,同時也讓封閉的闡釋模式向特定時期的歷史敞開。詹姆遜的闡釋學思想也剛好反駁了后結構主義批評的主張。在《反俄狄浦斯》中,德魯茲和伽塔里倡導能夠避免給文本強加意義的“內在”闡釋(“immanent”interpretation)。詹姆遜卻認為,一般來說,特定批評方法的理論框架或預設前提也正是該方法想要努力保持的意識形態,就連“像老的新批評這種顯然非歷史的‘方法’也預設明確的歷史‘視域’或‘理論’”。〔3〕他甚至還指出,新批評雖以純粹內在批評自許,但其形式化閱讀的終極目標卻也是有關歷史的探討。簡言之,“詹姆遜的闡釋以歷史為根據:正是歷史提供了評價相互矛盾的闡釋的依據”?!?〕
詹姆遜首先通過對弗洛伊德主義歷史化,探究這種闡釋模式與家庭作為機構的歷史語境之間的關系。他說:“精神分析學的或然條件只有在你開始領會資本主義開始以來精神破碎的程度,以其對經驗的系統量化和理性化,及其對主體和外部世界進行工具性的重新組織,只有在這時才是可見的。”〔5〕這就表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產生與資本主義時期人們的精神狀況,以及由此引發的各種變化密切相關。按照詹姆遜的觀點,性和性主題是弗洛伊德解釋學的起源,但要使性具有廣泛的象征性意義,主要取決于性“機制”(dispositif)的分離、自治化和特殊化。具體說來,要使性的象征性成為可能,就需要把它與普通社會生活相分離;與資產階級的社會公共領域相比,僅能為個人提供私有空間的單個家庭實現自治化(autonomization),其中包括性的自治化;與此同時,童年經驗也在性質上與其他時期的個體經驗相區別,被特殊化對待。最終只有在性“機制”借此過程發展成自足的象征性范疇時,它才有可能同時涵蓋性意識和非性意識經驗和行為。然而,詹姆遜卻拒絕把性和性主題看作弗洛伊德解釋學的根本機制,他認為弗洛伊德闡釋思想的聚焦點是愿望的達成,欲望作為其變體可被看作個別主體存在的能動力。在弗洛伊德之后提出的諸多欲望觀念中,評論客體都變為以欲望本身的故事為其宏大敘事的寓言,欲望受到抑制及其抗爭和反叛,它要么沖破禁錮,要么屈從于抑制。按照弗洛伊德理論中的壓抑機制,無意識欲望處在意識的壓抑之下。弗洛伊德把文學批評比作釋夢,闡釋的目的就是揭示顯意背后的隱意,即無意識欲望。受此啟發,詹姆遜深入社會和歷史層面,認為欲望并不能通過敘事文本直接呈現,欲望的抗爭和反叛具有歷史性,其顯現取決于特定歷史抑制機制的具體規范。從中也可以看出,在弗洛伊德解釋學中,欲望和愿望的達成都閉鎖在個別主體的心理層面,而歷史化策略的運用卻使這種封閉的闡釋模式向歷史敞開。
詹姆遜也將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歷史化,神話—原型批評以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為理論基礎。相對于弗洛伊德的個人無意識,榮格更重視由原型構成的集體無意識。在弗萊的闡釋中,全部文學被視為一個象征體系,原型也被看作一種象征來幫助統一和整合人類整體的文學經驗。詹姆遜認為,弗萊最突出的成就就是提出群體的問題,“在一個形式分析的時代,他拒絕忽視文學的社會和歷史層面,以至于他的批評可以被解讀為對人類群體命運的沉思”。〔6〕在此過程中,弗萊借鑒了宗教象征主義的方法。啟蒙運動曾竭力對中世紀宗教神學去神秘化,以求從根本上擺脫宗教迷信的枷鎖。但在19世紀,宗教象征主義卻在啟蒙運動對它的否定和破壞中重新獲得了活力,宗教“幻想”也被杜克海姆這樣的思想家視為對人類群體的象征。鑒于真理的象征性表達同時也是虛假的表達,關于比喻表達的理論也與虛假意識相關,詹姆遜認為宗教更應被看作對人類群體意識的象征性的處理。就弗萊而言,若將文學與神話聯系起來,甚至可以說,“在那種意義上,一切文學,不管多么虛弱,都必定滲透著我們稱之為的政治無意識,一切文學都可以解作對群體命運的象征性沉思”?!?〕然而,弗萊似乎又在抑制他的解釋可能會敞開的集體和社會闡釋。在弗萊的布萊克式神秘解釋中,原本作為歷史終結和最終斗爭的啟示概念被投射到絕對的“人”和人類變形的身體意象之上。在詹姆遜看來,這種改變同時也是在抑制。與此同時,弗萊把中世紀意義闡釋中的神秘闡釋層面轉變為他自己的神話的或原型的方面,并將其置于神秘解釋層面之下。詹姆遜認為,這一舉動背后潛藏著意識形態的功能,同時這也是對社會和歷史闡釋的壓抑。如他所說,“這種術語轉換是重要的策略和意識形態舉措,其中政治和集體的意象都被改造成使個人經驗范疇最終私有化的純粹中轉站。教會神父本質上的歷史闡釋系統在這里重又受到抑制,其政治因素重又變成了個別主體的烏托邦現實的最純粹象征”。〔8〕
詹姆遜雖然沒有另辟章節專門探討較為普遍的倫理批評,卻在相關論述中穿插了他對倫理批評的歷史化分析。在倫理批評中,善惡是最常見的道德判斷。詹姆遜將善惡概念與特定類型的他性聯系起來,并認為這種關聯從古到今一直都有所表現。尼采曾對倫理道德進行神式的重寫,他顛倒傳統的善惡觀念,表明善的東西必然有助于維護自身的利益,而惡則意味著異于自身所習慣的或熟悉的。由此可見,惡之為惡并非其本質上或內在的邪惡,卻僅僅因為它陌生的、外來的特征,善惡二元對立從本質上來說只是主體突出自己中心地位的內在需求。詹姆遜認為,尼采對倫理道德的這種重寫與其所處的歷史語境關系密切。19世紀下半葉,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開始從自由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過渡。這一時期,社會道德敗壞,以往被奉為神圣的理性的秩序、道德觀念顯得不合時宜,迫切需要“重估一切價值”。不僅如此,詹姆遜還認為倫理上的二元對立是邪惡的,意識形態的封閉終將使整個分析返回它自身,這從尼采的闡釋也可以看出。尼采雖然根據時代的需要重寫了倫理道德,卻未能完全掙脫善惡二元對立思想的禁錮,他只是用一種新的價值標準去重新界定善惡。尼采表明了“‘善’的真正意識只不過是作為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力中心的我自己的立場,據此他者的立場或弱者的立場在實踐中便被否定或邊緣化,而實踐本身最終也被囿于惡的概念之中”?!?〕詹姆遜也看到了倫理道德自我抑制的一面,他指出尼采的倫理書寫表面上意在批判維多利亞時期的道德主義,實際上卻暗含重要的政治功能。這在對它的二度改寫中得以揭示,尼采敘事中提到的憤懣(ressentiment)后來就被用以“解釋”一些政治沖動和革命的發起。可見,從根本上來說,闡釋模式或批評理論本身具有歷史性,“如果一個人把理論看作只是對我們所知道的客觀文化、歷史和社會現實主觀上意愿的東西,那就不是在歷史地思考理論。但理論是歷史環境的一部分。因此,理論本身的出現就成為一個需要審視的重要文化和歷史問題”?!?0〕
詹姆遜認為,在當代文類批評實踐中,主要有兩種方式:“語義的”和“句法的”,前者關注文本的意思為何,后者強調文本的“運作”機制。由于語言自身融合了主體和客體,這一性質使得這兩種方式看似對立,實則在具體的語言實踐歷史中(如文體學和語言學)卻又彼此轉換。文類批評的這種雙重標準所附帶的含混和交替后來便遭遇了懷疑和不滿,詹姆遜卻辯證地對這兩種方法歷史化,提出對文類批評的全新的認識和理解,他認為:
每一種一般化方法,無論是現象學的還是符號學的,從辯證的觀點出發都會發現,它通過策略性地建構自己的看法而掩蓋自己的矛盾,壓制自己的歷史性,從而刪去否定、缺失、矛盾、壓制、未說出或未想到的東西。若要恢復這些被刪去的東西,必須對基本問題(它常常像是一般辯證法最典型的姿態或風格)進行突然的、悖論的辯證調整,保持原有的條件但把問題顛倒過來。〔11〕
這就是說,詹姆遜意在運用歷史化策略,恢復理論方法在自我建構中掩蓋和刪掉的矛盾、壓制、未說出的東西,從而將其被壓抑的歷史性揭示出來。他通過對弗萊的傳奇理論和普羅普“結構”方法的歷史化對此加以充分說明。
弗萊對傳奇的討論以善惡的道德軸心為預設前提,而詹姆遜通過對傳奇歷史化,反過來對這種預設表示質疑,最終揭示了傳奇在解決社會歷史矛盾中所發揮的意識形態功能。在弗萊那里,傳奇旨在改變普通的現實生活而不是純粹的替代。弗萊對傳奇改變現實的強調意味著,要產生人間樂園的基本特征,普通生活就必須被構想為詛咒、黑暗和邪惡之地。因此,傳奇圍繞善惡二元對立,呈現的總是高和低、天堂和地獄、天使和魔鬼之間的斗爭。弗萊把自然循環中春天和冬天、黎明和黑暗等對立的兩極與英雄和敵人的對立等同起來,把傳奇的世界與“自然”意象緊密相連。詹姆遜感到比較困惑的是,“這種‘自然’在任何意義上本身都是一種‘自然的’現象,而不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特殊化的社會和歷史現象”。〔12〕他進而將弗萊的傳奇理論歷史化,重新審視傳奇這一文類敘事中的二元對立?;谀岵?、德里達對傳統思想中二元對立的解釋,詹姆遜轉而關注傳奇作為“純粹”敘述的某種內在的意識形態功能。回到傳奇產生的歷史語境中,就會發現善惡觀念并非只是傳奇這種敘事形式的獨特運用,它也存在于形成傳奇的“英烈歌”中。傳奇和“英烈歌”的親緣關系表明,這種善惡立場觀念與那些中心權威消失的歷史時期有著密切的聯系。12世紀,剛剛成為“歷史的主體”并獲得一種集成的意識形態的封建貴族面對新舊之間的矛盾沖突,之前存在于“英烈歌”之中的善惡觀念與剛興起的階級團結是不相容的。傳奇就是對這種矛盾的想象“解決”,它借助一種新的敘事對惡的問題作出一種象征的回答。與“英烈歌”中不同,傳奇中主人公不再為邪惡所附著,這意味著惡的因素再也不能永恒地依附某種人類的力量。在這種困境中,傳奇加入巫術和魔幻力量來重構自己的“世界”,也由此決定了邪惡范疇的擬人的承載者及其自然風景之類的暫時投入。
詹姆遜對普羅普結構敘事學的歷史化分析是以列維-斯特勞斯對普羅普研究的評論為基礎的。就普羅普的模式而言,列維-斯特勞斯提出兩種相互對立的意見。一方面,方式不夠形式化,功能仍不夠抽象;另一方面,普羅普的方法“還不夠富于意義”。在列維-斯特勞斯的研究基礎上,詹姆遜認為,在開創故事主要序列的功能方面,列維-斯特勞斯與普羅普的說明顯然是不同層次的抽象,由此出發產生的也是不同類型的敘事分析。不同于普羅普的插曲,列維-斯特勞斯的后續產物則是一個更恰當的共時或整體類型的層次,其中插曲失去了特權,而與其他類型的因素相互作用。概括來說,普羅普的分析太富于意義,即在方法論上未與文本的表面邏輯充分地拉開距離。詹姆遜還指出,倘若將普羅普的方法與列維-斯特勞斯的分析并置,就會發現普羅普的方法中敘述的歷時性是無法歸納的。然而,“兩種反對的意見本質上是相同的:未充分形式化的模式(它的擬人的痕跡)和它歸之于其功能的不可逆轉性都是這一基本錯誤的不同方面,即根據另一種敘述而不是按照一種共時系統重寫了原始的敘述”?!?3〕也就是說,普羅普的模式雖然竭力從共時的角度分析,卻無法徹底消除其敘述的歷時性。此外,普羅普和格雷馬斯區分了敘述的功能和人物。鑒于功能作為純粹的事件并不會影響最終的形式化,詹姆遜認為敘述分析的關鍵就在人物,但這卻又與普羅普和格雷馬斯轉換舊的敘述理論對人物的強調是自相矛盾的。詹姆遜最終在敘述材料的社會根源中找到原因,他發現列維-斯特勞斯《神話學》中的材料是前個人主義的敘事,那時心理學的主體還未出現,而敘事人物的出現則以主體的形成為前提條件。顯而易見,用具有主體意識的“行為者”概念去概括和歸納主體形成前的神話本身就是矛盾的。在這個意義上,普羅普的問題困境便可追溯到其自身的歷史性。
生產方式被詹姆遜看作馬克思主義闡釋學的主導符碼,也正是生產方式支配著社會文化制品的生產。詹姆遜對文學文本的歷史化以生產方式為核心,重在揭示生產方式對文學文本的制約和影響,以及在此影響下文學文本對各種敘事范式的重建。文學文本的歷史化必然涉及文本和歷史的關系,而文本和歷史的關系也歷來受到批評家的關注。與新歷史主義批評家不同,詹姆遜拒絕把歷史看作另一種文本,而認為歷史是非再現的。對詹姆遜而言,文學文本所展現的只是歷史壓抑的表征,敘事文本壓抑了歷史潛在的矛盾。為此,批評家的任務就在于揭示這些未說出的東西,即被壓抑的歷史。他指出,“正是在查找那種未受干擾的敘事的蹤跡的過程中,在把這個基本歷史的被壓抑和被淹沒的現實重現于文本表面的過程中,一種政治無意識的學說才找到了它的功能和必然性”?!?4〕早在《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中,詹姆遜就曾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他把內容在本質上看作社會和歷史的經驗,而“批評過程與其說是對內容的釋義,不如說是對它的揭示,是對隱匿在曾經作用于它的種種稽查的歪曲之下的原初信息、原初經驗的一種暴露,一種恢復”?!?5〕不僅如此,詹姆遜還“將對歷史和現實的文本主義敘述作為其闡釋學的基礎”?!?6〕他認為,以文本形式呈現的歷史并不完全等同于歷史,通過敘事再現的歷史也是改變了的歷史,但文本可以幫助讀者去了解歷史。如詹姆遜所言,“歷史不是文本,不是敘事,無論是宏大敘事與否,而作為缺場的原因,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們,我們對歷史和現實本身的接觸必然要通過它的事先文本化(textualization),即它在政治無意識中的敘事化(narrativization)”?!?7〕此外,文學文本的異質性與文本外的社會和文化異質性密切相關,文本作為一種象征行為,它必須將異質的、有自己獨特意識形態的各種敘事范式協調起來。
詹姆遜對文學文本和生產方式之間關系的探討與文學生產理論密切相關。基于馬克思有關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理論,本雅明較早地提出藝術生產如同物質生產。在他看來,正是藝術生產力與藝術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促使藝術技巧的革新,從而推動藝術發展。馬歇雷在文本、歷史、意識形態的復雜關系中,對文學生產理論做了比較深入的探討,他主張把文本看作一個生產的過程,而作為原材料的任何東西在此過程中都會發生變化。在他看來,“藝術不是人的創造,是產品”。〔18〕在本雅明、馬歇雷等批評家的影響下,伊格爾頓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中不僅將文學看作社會意識的產物,而且將文學看作一種制造業。藝術雖然與經濟基礎的關系最為“間接”,但仍然是經濟基礎的一部分。他指出,“我們可以視文學為文本,但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種社會活動,一種與其他形式并存和有關的社會、經濟生產的形式”?!?9〕這些批評思想表明,文學生產理論將藝術作品的生產扎根于社會文化的語境中。
詹姆遜同樣也在社會文化的語境中探討文學生產,他尤其重視生產方式的決定性作用,認為特定歷史時期生產方式的變化定會對同時期的文本客體產生重要的影響。在《政治無意識》中,詹姆遜借鑒了弗萊的闡釋思想、拉康的無意識理論、阿爾杜塞的意識形態分析等相關理論,指出若用馬克思主義的批評方法解讀文學和文化文本,就必然涉及三種逐漸拓寬但又彼此包含的視域:在狹義的政治視域中,文本被解作一種社會象征行為;在擴大的社會視域中,文本被重構為集體和階級話語,研究客體變為意識形態素(ideologeme),即社會階級在本質上對立的集體話語的最小可讀單位;在整個人類歷史的終極視域中,文學和文化文本與生產方式相聯系,文本的解讀主要依據形式的意識形態。在這最寬廣的歷史視域中,個別文本或文化制品“在這里卻作為各種力的場而得到重構,幾種不同生產方式的符號系統的動力可以在這個場內找到并被理解。這些動力——我們的第三個層面新構成的文本——構成了形式的意識形態,也即由共存于特定藝術過程和普遍社會構成之中的不同符號系統發放出來的明確信息所包含的限定性矛盾”。〔20〕詹姆遜意在說明,在某個特定歷史時期,共存于文學文本或文化制品中的不同符號系統傳達著象征性信息。由于這些符號系統本身就是新舊生產方式的預示或痕跡,各種生產方式之間的沖突和相互轉化在文本客體中也就會有所體現。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任何一種生產方式都不能作為一種‘純粹的’狀態而孤立地存在,而必然在某一特定時刻與其他生產方式相共存”?!?1〕
例如,就小說而言,西方的長篇小說這一敘事體裁產生于資本主義時期,其中就包含了以往的各種敘事形式,如神話、傳奇、民間故事等。這些以往的敘事形式各自承載著原始社會、中世紀、資本主義初期的意識形態內容。在這種形式復合體中,不僅存有舊生產方式的痕跡,也有新生產方式的預示。詹姆遜通過將巴爾扎克的小說和康拉德的小說歷史化,分析了生產方式支配下小說文本對各種異質敘事的重建。19世紀,資本主義世界市場體系形成,固有的生產方式受到市場資本主義的沖擊。小說在新的語境下,被賦予了一項新的任務,即生產新的時間、空間、世界等敘事話語。在這一時期,巴爾扎克敘事形式以作者的愿望滿足為基本的構成特征。在巴爾扎克獨特的歷史境遇里,欲望、非中心的主體與歷史結合在一起。在他的作品中,表面上雖極力否認欲望的商品化,實際上卻充滿對種種物欲的渴求。在詹姆遜看來,“真實”(the Real)和歷史現實在根本上是不可再現的,而這種“真實”和歷史,作為“缺場的原因”,只有欲望通過愿望滿足的敘事機制才能夠揭示。如他所說,“‘真實’——無疑在墮落的資本主義世界——是對抗欲望的東西,是欲望的主體了解希望破滅所依賴的基石,也是它最后可以衡量一切拒絕滿足它的事物所依賴的基石。然而也可以說,這種真實——這種不在場的原因,基本才可以揭示出來,而其愿望滿足的機制則是審視這種對抗的表面所用的工具”?!?2〕此外,巴爾扎克的作品也融入主要情節的敘事力量,其中情節劇人物也標志著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主導下產生的情節劇這一敘事方式的復興。
詹姆遜認為,康拉德的作品體現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支配下小說文本對不同敘事范式乃至不同文化空間的重構,以及對歷史的抑制。在《吉姆爺》中,康拉德結合了現代主義的存在主義敘事范式和大眾文化的傳奇敘事范式。小說中大海場景的選擇正好表明,生產方式影響下康拉德對不同敘事范式的協調和統一。作為商業交易的場所和勞動的場所,大海也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標志,“它本身也無疑是一個工作地點,也是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借以將其分散的立足點和前哨聚集在一起的因素,通過這些立足點和前哨,它能慢慢地實現有時狂暴有時安靜而惡毒地向地球上前資本主義外圍地帶的滲透”?!?3〕從存在主義的視角來看,大海作為人類生活空間的特性被抑制了,而它與人類世界保持距離來給人啟示的存在主義特征卻凸顯出來。此外,大海作為傳奇等“輕松文學”的娛樂空間,暗含著敘事范式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沉淀和轉換:產生于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傳奇在資本主義社會喪失了它固有的嚴肅性,成為滿足人們休閑娛樂需求的一種方式。就傳奇敘事而言,大??杀灰暈橐砸环N新生大眾文化話語出現的“輕松文學”的休閑空間,但這同時也掩蓋了其作為征服空間的歷史特征以及西方的殖民主義歷史。
詹姆遜的《政治無意識》提出“一種類似于馬歇雷將歷史概念化為文本的‘無意識’的觀點:所有文化制品都是由它們對政治—歷史矛盾的抑制而構成的”。〔24〕他秉承生產方式決定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認為生產方式也是意識形態生產的決定性因素,社會文化制品(包括文學文本和思想理論)都是生產方式支配下意識形態的產品。因此,生產方式被詹姆遜視為闡釋的主導符碼,在此基礎上詹姆遜拒絕把文學文本,乃至文學闡釋模式視為一個封閉的體系,而是運用歷史化策略將文化制品與歷史語境相結合,在文本、歷史語境、作者、闡釋者的相互關系中,探尋文化制品中被壓抑的歷史現實及其所負荷的意識形態內容。由此構想的馬克思主義闡釋學的優越性在于它使其他各種文學批評非神秘化,并且將闡釋由之前的封閉模式轉變為向歷史敞開的開放模式,最終肯定了文學和文化文本闡釋中歷史本身的重要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