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詩楠,馬振昊
二戰以后,隨著去殖民化進程加速,許多新興國家獲得了獨立身份。而這些國家在設計政體的時候大都受前宗主國影響,選擇了不同類型的西式自由民主政體。這在數量上瞬間推高了全世界民主化的程度,亨廷頓將其稱為“第二波”民主化浪潮。然而,這些新興國家在獨立后不久紛紛因為民主政體的運作不良而重回威權時代。軍事政變與軍人政權的建立成為“第二波”退潮的重要特征。不過,僅過了十年左右,這些威權政體又由于內外局勢的驟變而紛紛倒臺,自1974年葡萄牙、西班牙與希臘等南歐國家開始,新的一波民主化浪潮又猛然掀起。
所謂“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卷了南歐、拉美以及東亞地區。亨廷頓看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國家紛紛建立了西式的自由民主政體,而且沒有出現明顯的回潮現象。(1)[美]塞繆爾·亨廷頓:《第三波:20世紀后期的民主化浪潮》,歐陽景根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3年。而定量研究的結果也顯示,自1974年以來民主國家數量的增長率大大超出威權國家,并在1990年從總數上超過了后者。(2)Keith Jaggers and Ted Robert Gurr,“Tracking Democracy’s Third Wave with the Polity Ⅲ Data”,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1995,32(4): 469-482.甚至被認為是“最不可能之地”(the most unlikely region)的撒哈拉以南非洲也在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被卷入轉型的浪潮之中——盡管從結果上來看其并不像拉美、東亞地區那樣令人矚目。(3)Michael Bratton and Nicholas Van de Walle,Democratic Experiments in Africa: Regime Transition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在這種樂觀情緒的作用下,學界與實務界開始將民主轉型視為一種理所當然且可欲的過程,并且開始基于部分轉型國家的“成功經驗”,對轉型的原因、進程以及目標進行系統化的理論思考,并形成了所謂“轉型學”(transitology)或“轉型范式”(transition paradigm)。可以說,“轉型范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框定了西方乃至全球政治學界關于政治發展道路的思考方式。
盡管不像“歷史終結論”那般情緒化與簡單化,但“轉型范式”也同樣認為向西式自由民主轉型是非民主政體唯一可能的未來圖景。“轉型學”的擁護者們相信,非民主或所謂威權政體總有一天會由于一些內在無法解決的困境而面臨崩潰,隨后這些政體則會進入轉型期成為“轉型政體”(transitional regime),而這種暫時性、過渡性的現象不日將消失,最終被一個西方式的自由民主政體所取代。
本文將在澄清“轉型范式”內涵的基礎上,試圖結合理論與全球實際“解構”這種范式,進而證明以下命題,即政治發展并不存在單一的目標,也不存在唯一線性的路徑,相反政治發展是一個具有多重可能性的過程。本文行文邏輯如下,第一部分討論了托馬斯·卡羅瑟斯(Thomas Carothers)所給出的轉型范式的五個核心假設,并結合其本人以及西方學界其他學者的論述,對轉型范式提出理論性反思;第二部分將基于實證性研究成果對后危機時代的全球政治現實進行分析,對轉型范式提出經驗上的解構;第三部分則將在前兩部分討論的基礎上,討論政治發展多重可能性的問題;最后一部分為結論。
作為轉型范式概念較為系統化的研究者,卡羅瑟斯明確指出該范式是“第三波”民主化的產物,并且和美國的“對外民主援助”政策相聯系。(4)不過,卡羅瑟斯認為轉型范式背后所蘊含著的五個核心假設都是錯誤的。(5)Thomas Carothers,“The End of the Transition Paradigm”,Journal of Democracy,2002,13(1): 5-21.筆者將這五個假設所存在的錯誤分成了兩大類,其一是“線性轉型觀”,其二是“選舉迷信”。
具體來講,“線性轉型觀”既為“轉型”設置了單一目標(即為自由民主政體)而且還認為民主化是一個“按部就班、有序的”過程。在這類錯誤的“指引”下,任何擺脫威權統治的國家都被認為向民主過渡,以至于20世紀90年代前中期有接近100個國家被貼上了“轉型國家”(transitional countries)的標簽,而這一標簽則暗示這些國家就是未來自由民主政體的“候選人”;此外,民主化還被普遍劃分為開啟(open)、政治自由化(political liberalization)、突破(breakthrough)、鞏固(consolidation)等階段。然而,卡羅瑟斯卻認為并不是每一個“轉型”都是如此“步步為營”,比如一些轉型政體并未完全經歷所有四個轉型階段,還有些國家甚至出現了“倒退、混亂與偏差”。
第二類“選舉迷信”的錯誤則片面強調選舉的作用,忽視社會經濟發展特別是國家能力等前置條件。例如,這類錯誤有意或無意地讓“轉型范式”避開了國家構建問題(state-building),而直接跳躍到對政體形式的討論上,并強調“第三波”早期民主似乎總在一些社會經濟不太發達的地方產生;而就選舉來說,其不但會為新生民主政府提供合法性,而且還能夠擴大政治參與,強化政府責任。對于此類錯誤,卡羅瑟斯正確地指出,一些社會經濟方面的“先天不足”是無法依靠選舉來彌補的,而國家構建相比于民主化來說是更為重要也是更難處理的問題。簡言之,國家能力不足很可能給民主轉型帶來負面效應。
此外,卡羅瑟斯還看到了大多數看似民主的政體其實處于“灰色地帶”(gray zone),其中包含無效多元主義(feckless pluralism)與權力支配型政治(dominant-power politics)的問題。前者指的是民主的形式化,即除了選舉民眾沒有其他實質性的政治影響力;后者則指的是民主的虛化,即單一政治力量在民主的幌子下實現對其他政治競爭者(反對者)的支配。(6)Thomas Carothers,“The End of the Transition Paradigm”,Journal of Democracy,2002,13(1): 5-21.
在卡羅瑟斯的論文發表之后,關于“轉型范式終結”的討論以“西方民主衰落”等形式在西方學界、智庫與實務界都有所增長。比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將對法治與國家能力的討論引入民主研究;而亞當·舍沃斯基(Adam Przeworski)則對西方民主制內部權力與財富的關系進行了反思。(7)張飛岸:《自由民主的范式確立與范式危機》,《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9年第2期。總體而言,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論者們開始逐漸承認西方民主的危機以及“歐洲與美國模式吸引力的下降”,而卡羅瑟斯對于“轉型范式”的一系列批判也逐漸被部分非西方地區的政治現實所驗證與加強。(8)王濤:《“轉型范式”民主理論的謬誤———探索“治理范式”的中國民主理論》,《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7年第2期。到了2014年,美國民主基金會的旗艦刊物《民主雜志》(JournalofDemocracy)集結了拉里·戴蒙德(Larry Diamond)、弗蘭西斯·福山、唐納德·霍洛維茨(Donald L.Horowitz)以及馬克·普拉特那(Marc F.Plattner)四位在民主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基于最新的政治現實對轉型范式進行了再思考(reconsideration)。(9)Larry Diamond et al,“Reconsidering the Transition Paradigm”,Journal of Democracy,2014,25(1): 86-100.這一反思以“討論”的形式呈現,很大程度上呼應并且拓展了卡羅瑟斯的轉型范式“終結論”。
首先,轉型的起點是精英還是民眾。戴蒙德堅持認為,“政治精英認為民主制度符合自身利益”是實現民主轉型的“唯一的先決條件”(the only absolute precondition)。而福山則指出,轉型范式是與“第三波”民主化相伴而生的。他指出“第三波”的特點是自上而下的(top-down),也就是說在民主轉型的開啟階段政治精英實行民主制度的意愿是轉型成功的關鍵。但若將視野聚焦在轉型的開始階段,21世紀初的很多案例并沒有遵循“轉型范式”。福山認為近來年只有緬甸的民主轉型符合“第三波”的特征,其他如利比亞、埃及、突尼斯等國家呈現出的都是“第一波”的特征——即由不堪忍受腐敗、暴政的民眾自下而上推動的。
其次,關于轉型的過程是否線性。論者們指出“轉型”出現的高峰期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21世紀以來的新生民主政權大大減少。因此,學界的關注議題也逐漸轉向了民主鞏固與民主質量問題。但戴蒙德指出,民主鞏固是很難實現的,即便達成了幾個民主指標,但是仍然會有民主制度乏力、脆弱、易反復的問題,他甚至認為很多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根本沒有實現民主鞏固。這一點與他所提出的“解固”(deconsolidation)概念相聯系,關于這點我們將在下一節中詳述。與之相似,福山則提出因為民主轉型不存在“棘輪”(rachet)效應——即不會一直進步而不倒退。相反,在現實中政治衰朽(political decay)是常規而不是例外,因此“不存在單向的、線性演變的歷史”。
其三,民主轉型成功是靠選舉還是其他。普拉特納依舊堅持選舉的重要性,他認為一旦確立了選舉,轉型就已經完成,接下來就要關注“鞏固”的問題。盡管福山也認為自由選舉很重要,但他仍舊強調自由民主政體不僅僅是選舉,它是一個涉及義務、法治、國家能力等要素的復雜制度系統。這些要素、制度相互影響,只有它們配合良好的時候才可以產生成功的民主。與之相似,霍洛維茨認為民主的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十分重要,而這也不僅僅是建立競爭性選舉制度的問題。他認為早期“偶然”的制度安排會影響民主進程,比如埃及照抄了法國的總統選舉模式,可是這套制度并不適用于政治社會高度碎片化的埃及;而利比亞盡管在2012年國會大選中面臨東西部地區席位失衡的困境,但仍能使得選舉順利進行,這與其借鑒了1951年的“歷史記憶”(historical memory)有很大關系,它可以通過制度上的設計與改進消解地區間不平衡所帶來的威脅。此外,戴蒙德還指出了結構性條件的重要性。他認為社會力量的培育非常重要,因為制度創新和改革通常來自社會,而社會與政黨/國家的伙伴關系也會給民主制度的運作帶來好處。
最后,民主的“輸出”(output)是否重要。戴蒙德提醒論者們要更加關注民主的質量,這意味著民主轉型不僅要建立具有民主性的代表制度,同時還要關注其是否能產生良好的制度績效。與之類似,福山也指出一旦民選政府成立,接下來的要務就是提供公共服務、公共物品以及“一切人們想要從民主政府中所得到的東西”。福山援引亨廷頓的話批評那些年輕的“政治積極分子”常把轉型搞砸的原因就在于組織力不足:他們可能組織一場場示威與抗議,但無法組織運轉順暢(well oiled)的政治機器——比如有效的政黨,因而就無法深入到農村以及國家的角角落落。此外,福山還提到了國家機器的重要性。除了選舉、政黨之外,治理機構(governing part)也應該得到關注。福山以薩卡什維利治下的烏克蘭為例認為提升官僚機構的效率,遏制腐敗會讓民主制度更加穩定。總而言之,除了選舉競爭之外,若要讓民主轉型不至于倒退就必須關注“民主之外”的東西,比如轉向“以治理為核心”的民主理論。(10)王濤:《“轉型范式”民主理論的謬誤———探索“治理范式”的中國民主理論》,《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7年第2期。
不論是2002年卡羅瑟斯還是2014年四位學者對“轉型范式”的理論反思都在某些程度上被全球政治發展的現實以及最新趨勢(尤其是金融危機之后)所印證。但是,政治現實的多樣化也同樣讓上述論者們反思的局限顯現了出來。簡言之,他們依舊自覺或不自覺地、先驗地將民主視為唯一“終點”。比如普拉特那認為民主對于威權體制具有“更高級的合法性”(superior legitimacy),并且認為民主政體退回非民主政體會讓人驚訝,而反之則不會。(11)Larry Diamond et al,“Reconsidering the Transition Paradigm”,Journal of Democracy,2014,25(1): 86-100.
因此,基于這種前提的反思不論如何更新和學理化,其不過就是想要證明民主化或民主“轉型”會遇到“挫折”,而這種“挫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仍舊無法阻止“轉型”的最終發生。這樣看來,盡管卡羅瑟斯曾號召要“終結”轉型范式,卻沒有真正終結甚至解構它。可以說,在他和其他學者的反思里面“轉型范式”仍是“不在場的在場”,而這也反映了在當代的民主發展研究中多元研究路徑的背后所潛藏著的“一元化的思維”。(12)高春芽:《國家治理視野中的民主發展:目標與路徑——基于轉型范式的反思》,《天津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
反觀當下,全球政治現實卻越來越清晰地為我們解構、超越“轉型”迷思指明了方向。簡而言之,在綜合一些經驗研究和比較分析的基礎上,我們發現除了向自由民主成功轉型之外,世界上還存在著至少兩大類四種可能路徑:一類是“未曾擁有”的民主,其表現為威權替代與威權韌性兩種路徑;另一類則是民主的“得而復失”,其包括了未鞏固民主政體的民主“退潮”以及鞏固民主政體的“解固”兩種路徑。
1.威權替代。正如卡羅瑟斯所言,很多所謂威權政體終結或崩潰之后并沒有被民主政體所替代。和轉型范式相悖的是,“威權替代”(即被另一個或另一種形式的威權政體所取代)是現實中更加常見的現象。根據比特里斯·馬格洛尼(Beatriz Magaloni)與魯斯·克里基利(Ruth Kricheli)的研究,一個威權政體若在崩潰以后會面臨三種可能的路徑。一是轉向另一種形式的威權政體,比如超過六成(63.6%)的君主制會轉向軍人政體,而在一黨制政體(single-party regime)中有近四成(38.6%)會轉向軍人統治,另有超三成(33.3%)會轉向優勢黨體制(dominant-party regime);二是轉向無政府即失序狀態,其中有約三成(30.4%)的軍人政權在崩潰后會經歷無政府狀態,而一黨制政體在崩潰后轉向失序的比例只有8.8%;三是轉向民主政體,相對于其他可能性,非民主或威權政體崩潰后轉向民主的概率要低得多,而且與初始威權政體的性質與形式密切相關。比如,一黨制政體轉向民主的概率就要比軍人政權要低40%左右。(13)Beatriz Magaloni and Ruth Kricheli,“Political Order and One-party Rule”,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2010,13: 123-143.在被部分西方學者吹捧為“第四波民主化”的“阿拉伯之春”中,(14)Imad Salamey,“Post-Arab Spring: Changes and Challenges”,Third World Quarterly,2015,36(1): 111-129.威權替代就是一個常見的現象。比如埃及在2011年“革命”后推翻了穆巴拉克長期威權統治,但之后并未成功建立起一套自由民主制度體系;相反,在兩年后的2013年該國通過軍事政變建立起了一個新的、更為壓制性的政體。(15)Amr Hamzawy,“Conspiracy Theories and Populist Narratives: On the Ruling Techniques of Egyptian Generals”,Philosophy & Social Criticism,2018,44(4): 491-504.
2.威權韌性。而在上述馬格洛尼與克里基利的研究中,另一個事實更加值得注意,即大多數所謂非民主政體都是相當穩定的,真正經歷崩潰并轉向其他威權形式或民主化的并不多。兩位作者指出,嚴格來說即便在經歷了“第三波”之后,世界政體的總體圖景依舊是非自由民主政體占優。因此,這里不得不轉向比較政治學文獻中得到廣泛關注的“威權鞏固”(authoritarian consolidation)或“威權韌性”(authoritarian resilience)問題。從字面上來看,“韌性”這一概念已經從本質上挑戰了轉型范式中將某些非民主政體視為“轉型政體”的假定,相反它們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向民主轉型。(16)Andrew Nathan,“Authoritarian Resilience”,Journal of Democracy,2003, 14(1):6-17.換言之,非自由民主政體也有生存、鞏固甚至是深化的理由與可能性。在現實中,非民主政體也實現了良好的治理與績效,甚至高于某些民主政體;不少非民主政體還采用了一些以往“專屬于”民主政體的工具——比如選舉——解決了一些原本被認為在非自由民主條件下無法解決的難題——比如授權問題。(17)Christian G?bel,“Authoritarian Consolidation”,European Political Science,2011,10(2): 176-190.經驗證據顯示,那些實行有限競爭性選舉的非民主政體盡管在短期可能會遭遇政權崩潰的風險,但是從長期來看只要選舉不間斷就能大大提升政權的生存概率,因為這種威權選舉(authoritarian elections)可以通過辨識反對勢力、激活支持勢力以及提升國內國際兩個合法性來支持政權的生存。(18)Carl Henrik Knutsen, H?vard Mokleiv Nyg?rdand Tore Wig,“Autocratic Elections: Stabilizing Tool or Force for Change?”,World Politics,2017,69(1): 98-143.當然,這與如何抵御住選舉帶來的短期動蕩可能和選舉之外的因素如國家能力等結構性條件高度有關。
1.民主衰退。根據民主化理論,鞏固的民主政體就可以實現長期存續。然而,米蘭·斯沃利克(Milan Svolik)的經驗研究指出有些民主政體的存續并不意味著其已經實現“鞏固”。斯沃利克區分了鞏固的民主和“看似鞏固”或者轉型中的民主政體(transitional democracies),他認為后者在一定的情況下,比如經濟危機時就會出現所謂“威權復辟”(authoritarian reversals)的現象,而這些“未鞏固的”民主政體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存率也急速下降。斯沃利克用定量研究指出,低經濟發展水平、總統制以及軍事統治遺產都會增加民主鞏固的難度。(19)Milan Svolik,“Authoritarian Reversals and Democratic Consolidatio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08,102(2): 153-168.這也呼應了比較政治學尤其是民主化研究文獻中長期流行的“民主衰退”(democratic recession)或“政治衰朽”命題。根據戴蒙德的統計,自“第三波”啟動的1974年到2014年,全世界共有約29%的民主政體發生崩潰或衰退;而針對近年來的狀況,戴蒙德進一步指出自2006年以來世界范圍內出現了一種溫和但持續的(mild but protracted)民主衰退現象,其表現除了常見的軍事政變外,還有諸如行政權擴張、選舉舞弊與限制反對派的權利等較為“隱蔽”的形式。(20)Larry Diamond,“Facing up to the Democratic Recession”,Journal of Democracy,2015,26(1): 141-155.
2.民主“解固”。正如上文所言,長期以來被轉型范式主導的研究都認為所謂“民主衰退”是那些未鞏固民主政體的專利,它們進而暗示民主鞏固是一個不可逆的(irreversible)過程。然而,金融危機以來很多以往被認為是“鞏固”的民主政體(尤其是西方自由民主國家)也出現了問題。布魯金斯學會的高級研究員喬納森·勞奇(Jonathan Rauch)認為民主政體事實上比人們想象的要脆弱。他援引了一份調查報告顯示,在美國的“80后”世代中認為生活在民主之下的比例只有約30%,而認為“軍人統治”是“好的”或“非常好的”受訪者比例從1995年的1/16躍升至2014年的近1/6;而若將視線轉向歐洲,我們也會發現不論是在奧地利、英國、法國或德國,還是在意大利、荷蘭或瑞典,威權的民粹分子(authoritarian populists)都已取得了相當的支持與影響力。(21)Jonathan Rauch,“Containing Trump”,The Atlantic,2017,3,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7/03/containing-trump/513854/.這類現象無疑符合上節提到的戴蒙德在2014年提出的“民主解固”概念,戴蒙德認為“解固”與“衰退”一樣都屬于政治衰朽的一種類型。(22)褚向磊與蘇毓淞在其論文中認為“解固”的概念最早由福阿與蒙克(Foa and Mounk)在其2016年的文章中率先提出(參見褚向磊、蘇毓淞:《民主解固——西方自由民主制的危機》,《國外理論動態》2018年第5期)。然而本文作者發現該詞最早是由戴蒙德在2014年提出,不過戴蒙德并未對該概念進行深入探究。參見Larry Diamond et al,“Reconsidering the Transition Paradigm”,Journal of Democracy,2014,25(1): 86-100和Roberto Stefan Foa and Yascha Mounk,“The Danger of Deconsolidation ”, Journal of Democracy,2016,27(3): 5-17.所謂民主解固指的就是所謂“鞏固民主”政體自身民主程度的下降甚至倒退,其表現為民眾對民主的承諾降低、反民主勢力崛起以及民主質量低下。
由此觀之,轉型范式不僅在理論上難以成立,而且更加缺乏經驗證據的支撐。根據上文的分析,與其說政治發展是一種線性的過程,不如說它是一幅具有多重可能性的圖景。其實早在1986年,吉列爾莫·奧唐奈(Guillermo A.O’donnell)和菲利普·施密特(Philippe Schmitter)在其關于民主轉型研究系列叢書四卷本的最后一本《威權統治的轉型》中就認識到了民主轉型的復雜性;但兩位作者彼時所提出的“復雜性”更多地聚焦于轉型的“曲折性”,而其所認為的轉型既定目標依然是包括“多元民主”體制在內的其他西方式民主政體。(23)[美]吉列爾莫·奧唐奈、[意]菲利普·施密特:《威權統治的轉型:關于不確定民主的試探性結論》,景威、柴紹錦譯,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6頁。而本文則在上述理論反思與經驗解構的基礎上進一步確認政治發展的“多目標性”。
圖1中灰色箭頭代表著轉型范式所假定的政治發展路徑,即:(a)一個非民主或曰威權政體會因為某些內在的困境必然走向崩潰或“自由化”;(b)進而建立起一套全新的民主政體,當然這種民主政體是不穩固的;(c)經過長時間的運作和一系列條件的完善這種未鞏固的民主政體會得到鞏固。此時民主或更為具體地來說是自由民主已成為“唯一的游戲規則”(the only game in town),任何形式的倒退都是不可想象的。

圖1 政治發展的多重可能性
然而,事實上當我們把視野移到灰色箭頭之外就會看到現實的政治發展可以是多樣、曲折或者是反復的。第一,圖1中虛線所代表的路徑(1)指的是當一個威權政體獲得某種韌性后可能不會崩潰或者“自由化”,也就是不會啟動“轉型”;第二,即便一個威權政體崩潰或者“自由化”,它也有可能走上路徑(2)所示的“威權替代”之路而不轉向自由民主;第三,即便一個威權政體在崩潰之后建立起了一套新的民主體制,但它可能還是有很大的可能循著路徑(3)退回到威權狀態,這樣民主政體反而成為了兩個威權政體之間的“過渡狀態”;最后,當一個民主政體看似相當穩固的時候,它也有可能經由路徑(4)退回未鞏固民主的“混沌狀態”。
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還可以得出如下幾點啟示。首先,包括基于轉型范式的“經典民主化過程”在內(圖1中灰色箭頭所示),圖1中的每一種路徑都可能獨立發生;其中四條標示數字的路徑一方面并不必然指向“民主”的終點,另一方面它們發生的概率并不比灰色箭頭所示的民主化要低。因此,思考政治發展不能事先帶有目的論(teleological)的線性思維。這種思維看似會帶來“普適性”的結論,但它卻是建立在對歷史“選擇性遺忘”、掩蓋現實復雜性與抹殺未來多樣性的基礎之上的。(24)袁超、張長東:《民主化范式的四大命題及其批判——從政治衰敗研究的視角切入》,《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
其次,盡管現在仍無證據顯示路徑(4)會繼續沿著路徑(3)退回到威權狀態,但我們已經看到西方自由民主政體絕非穩態,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民主解固”概念的提出挑戰了“民主鞏固是一條單行道”的假定,這一假定認為“一旦民主國家在一些條件上越過臨界值,民主制度將永久存在”。(25)褚向磊、蘇毓淞:《民主解固——西方自由民主制的危機》,《國外理論動態》2018年第5期。這樣看來,自由民主政體相對于其他政體類型也并不必然具有“優越性”。因此,從本體論上而言,轉型范式中所蘊含的民主—非民主二元對立的價值判斷是不成立的。
再次,就認識論與方法論而言,轉型范式也存在著重大缺陷。從認識論上來看,如上文所言轉型范式所蘊含的樂觀的、線性的歷史觀難以成立,是對歷史與現實的過度扭曲;而從方法論上來看,線性歷史觀之所以是轉型范式的基石,是因為轉型范式乃是源于對“第三波”轉型成功案例的描述與提煉,較少關注甚至直接忽略那些沒有轉型或轉型“失敗”的案例,在很大程度上存在著選擇偏差(selection bias)問題。
最后,從研究取向來看,政治學尤其是比較政治學不能讓“政體”(regime)背上太重的負荷,這也是許多學者批判過的所謂“政體思維”。(26)王紹光:《中式政道思維還是西式政體思維》,《人民論壇》2012年第12期。實際上,一方面政體本身不能獨立地產出良好的治理績效,兩者并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前者屬于“輸入”而后者屬于“輸出或結果”,有學者指出如今比起效率和生產力,制度形式在公共服務的生產和提供方面的重要性確實下降了;(27)[瑞典]喬恩·皮埃爾、[美]蓋伊·彼得斯:《治理、政治與國家》,唐賢興、馬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頁。而屬于國家構建范圍內的因素如國家能力更不會受到制度形式或政體的影響,相反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會受到前者的制約。另一方面,許多非西方民主政體被賦予了太多負面含義。然而深入研究可以發現,很多非西方國家中的非自由民主政體也是相當制度化、運轉良好(well-functioning)以及能產出績效與合法性的。除了自由民主政體之外,世界并不都是那種殘暴、血腥帶有壓制性的“專制”政體。
轉型范式所勾勒出的“轉型幻象”不論在理論還是在實證上都無法站住腳。除了直接套用這種“范式”進行研究之外,更多的西方學者包括那些“民主化”的鼓吹者們也不斷對轉型范式提出理論反思與經驗解構。我們認為,不論是從本體論還是認識論與方法論上來看,轉型范式都是無法成立的。在此基礎上,本文提出了一種政治發展的復合性視角,指出政治發展并不是一個單一路徑、單一目標且線性的過程,相反政治發展具有多重可能性,并不必然轉向西式自由民主政體。
而當我們跳脫出西方政治學的話語體系之后就會發現,轉型范式的各種缺陷其實可以在馬克思主義政治學關于政治發展的基本原理中得到修正。首先,政治發展的終極目標并非建立某種“體制”,而是聚焦于人類本身的解放與自由。一方面,馬克思主義政治發展的終極目標是“自由人的聯合體”;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認為國家政權不過是手段而絕非是目的,其核心任務在于為“個體自由”服務。可以說,在談到政治發展時馬克思主義并不像轉型范式那樣“以現存的政治形態為模本”。(28)吳曉林:《走向共同體:馬克思主義政治發展觀的“條件論”》,《政治學研究》2019年第4期。
其次,政治發展的路徑不存在唯一性。列寧指出,“在人類從今天的帝國主義走向明天的社會主義革命的道路上,同樣會表現出這種多樣性……在民主的這種或那種形式上,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這種或那種形態上,在社會生活各方面的社會主義改造的速度上,每個民族都會有自己的特點。”(29)《列寧全集》,第28卷,人民出版社, 2017年,第163頁。這意味著政治發展不論在時間、空間還是過程上都是多樣的,但這種多樣性反而會更好地幫助不同社會根據自身條件更順利地實現“自由人的聯合體”。(30)王滬寧主編:《政治的邏輯: 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4年,第395頁。
最后,政治發展的前提是社會經濟的發展。不同于轉型范式認為政治精英是推動民主轉型的主要力量,馬克思主義“將經濟社會的充分發展視為政治發展的歷史條件”。(31)吳曉林:《走向共同體:馬克思主義政治發展觀的“條件論”》,《政治學研究》2019年第4期。馬克思主義將經濟社會的充分發展定義為“生產關系的根本性變革”,只有在私有制完全消滅的基礎上,自由人的聯合體才能真正實現。當然,政治發展也不是“被決定的”。很多時候,政治發展并不會在經濟發展達到一定水平后自動到來,因為“過了時的社會力量,雖然它存在的基礎早已腐朽,可是,在名義上它還控制著權力的一切象征,它繼續茍延殘喘……正是這種社會力量在咽氣以前還要作最后的掙扎,由防御轉為進攻,不但不避開斗爭,反而挑起斗爭……”。(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363頁。這個時候就需要由新生階級力量發動階級斗爭,或曰革命。而這種“革命”不僅僅是政體形式的替換,而是包括政治革命在內的根本性社會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