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英國計量單位“夸特”

谷亞平，王江波

(1.中國社會科學院 歐洲研究所，北京 100732；2.邯鄲學院 文史學院，河北 邯鄲 056005)

一、“夸特”(quarter)的基本含義

英國是世界近現代史上有著重要影響的國家，不論經濟上還是政治上，不論軍事上還是文化上，英國的影響可謂無處不在。因此，我們需要準確把握一些源自英國的概念，否則將會產生錯誤的理解。源自英語的“夸特”(quarter)，就是一個容易產生誤解的名詞。因為這個詞既是容量單位，又是重量單位：當用它來計量谷物時，往往作為容量單位；如果將其作為重量單位，尤其是英制重量單位時，則與前者相差甚遠[英制(Imperial Units)，即英國《1824年度量衡法》所頒布的標準，適用于1826—1971年。在重量上，其規定1夸特為12.7千克；在容量上，其規定1蒲式耳干量約合2219.5立方英寸(36.37升)，8蒲式耳合1夸特——約291升]。夸特作為容量單位，又有液量和干量之分，也有英制和美制之別(作為英國容量單位的夸特，很少能見到其實物器具，而比它小的容量單位如蒲式耳、加侖、夸脫等的實物器具則較常見。而在中國，古代作為容量單位的斛、石以及比它們小的斗、升則都有具體的器具)。除此之外，夸特還可以作為時間、貨幣、長度等單位。作為時間單位，夸特最常用的是作為一個季度；作為貨幣單位，則等于25分，比如25美分、加拿大的25分；作為長度單位，則代表1/4碼。

夸特作為時間、貨幣和長度等單位是很容易區別的，而最容易混淆的是作為重量及容量單位時。夸特作為重量單位，有兩種標準，即大憲章時期標準和英制：前者規定1夸特為1/4噸或500磅(“諾曼征服”以后變為512磅)，后者則為12.7公斤。而夸特作為容量單位，則有溫徹斯特標準(the Winchester Standards)和英制之分：前者為282升，后者為291升[1760年，查理二世在頒布的法令中首次提到溫徹斯特蒲式耳標準；1796—1797年，威廉三世頒布法律，規定1蒲式耳約合2150.42立方英寸(35.24升)，這一標準一直使用到1826年]。中國在采用國際公制單位之前，或許不會將夸特視為重量單位，但是當中國開始用重量單位計量時，比如用重量單位計量谷物時，就很容易將夸特僅理解為重量單位。

關于谷物的法律，英國政府曾頒布過多次，但最有影響的莫過于1815年頒布、1846年廢除的旨在維護地主利益的《谷物法》。它規定：只有當英國小麥每夸特等于或超過80先令，稞麥、小豆及大豆每夸特等于或超過53先令，大麥、酒麥或四股麥每夸特等于或超過40先令，燕麥每夸特等于或超過27先令時，才允許從國外進口[1]。在《谷物法》行用的年代，夸特為容量單位。這在西方尤其是英語國家不會產生疑問，然而在中國，由于翻譯等原因卻可能出現問題。

根據英制，作為容量單位：1夸特=8蒲式耳(bushel)=64加侖(gallon)=256夸脫(quart)=512品脫(pint)≈291 升(litre)。不過，1815年《谷物法》頒布時，英國尚采用溫徹斯特標準舊制，因此當時1夸特約合282升。根據英制，作為重量單位：1夸特=28磅(pound)=2英石(stone)=1/4英擔(hundredweight)=1/80長噸(long ton)≈12.7公斤(kilogram)。

根據溫徹斯特標準，在英國最常見的容量單位中，夸特最大，它往往用在畝產或進出口貿易計算中，其他則有蒲式耳、加侖和夸脫等單位[英國大的容量單位除夸特外，還有拉斯特(last)、韋(wey)、席姆(seam)、庫姆(coomb)、斯拽克(strike)等，換算關系為：10夸特=1拉斯特、5/6夸特=1韋、1夸特=1席姆、1夸特=2庫姆、1夸特=4斯拽克]。蒲式耳，在容量上為35.24升，重量上為25.10公斤；加侖，在容量上為4.41升，重量上為3.14公斤；夸脫，在容量上為1.10升，重量上為0.79公斤，類似于中國舊制的升。

二、對“夸特”的錯誤理解

因為翻譯等原因，在部分中國學者的著作或文章中，將夸特完全理解為英制重量單位，這符合現代中國人的思維，但是這并不符合英國人的思維尤其是19世紀初英國的實際情況。如果將那時的小麥每夸特按英制12.7公斤、價格80先令計算，那么小麥每公斤價格則為6.30先令，可謂高得令人咋舌，簡直米貴如珠。再比如，馬爾薩斯在《人口原理》中說：每天掙18個便士(1.5先令)的勞動者，獨自一人生活也許還很舒服，若要把這點僅夠一人用的錢分給四五人用，他就不免會有所躊躇了[2]。假設當時小麥價格分別按英制每夸特120先令、80先令和40先令計算，則這位勞動者一天收入只可分別買小麥0.16公斤、0.24公斤和0.48公斤，這顯然不僅不夠他自己食用，更不能養活一家人。按照馬爾薩斯的說法“一個人生活也許還很舒服”，那么就可以排除物價很高的因素，顯然是在這里誤把夸特用作重量單位的原因。

在中國廣受好評的吳于廑、齊世榮主編的《世界史》，在談到英國1815年《谷物法》時，將“quarter”錯誤地寫為了“quart”，并將后者也翻譯為“夸特”[3]。雖然他們這里將夸特當作容量單位而非重量單位是正確的，但是1夸脫(quart)按照英制僅相當于1.14升，與1夸特完全不是一個概念。無獨有偶，被廣泛應用的搜索引擎百度，其“谷物法”詞條中則將“quarter”翻譯為“夸脫”，并當作英制重量單位。還有中國學者將這里的“夸特”翻譯為“1/4英擔”(50.80千克)[4]，也是不正確的。

而維基百科在談到《谷物法》時，則將每夸特理解為8蒲式耳，可見夸特在計量谷物時是容量單位，而非重量單位。如果我們在夸特是容量單位還是重量單位方面難以抉擇的話，那么蒲式耳是容量單位則是確定無疑的。在維基百科“英制”條中，關于谷物的計量及買賣又有這樣的描述：“谷物按照容量計量，然而在實踐中，這種貨物往往是按重量出售。例如，當地習俗可能同意1蒲式耳小麥重60磅，或1蒲式耳燕麥重33磅。貨物按容積計量，然后稱重，買方將根據實際重量多付或少付。這種規定每蒲式耳商品重量的做法今天仍在繼續，但情況并非總是如此，即使是按重量出售小麥和燕麥的同一個市場也可能只按容量出售。”

如前所述，如果對英國1815年《谷物法》中提到的單位“夸特”產生錯誤理解，將會對19世紀上半葉英國的物價水平產生過高的估計。如果將夸特理解為英制重量單位，則每夸特約合12.7公斤，按每夸特80先令計算，則每公斤小麥價格為6.30先令；如果將夸特理解為溫徹斯特標準容量單位，則每夸特約合282升，這個體積的小麥約為201公斤，則合每公斤才0.4先令。當然80先令這一價格并非常態，但如果將夸特理解為重量單位，即使每夸特小麥按40先令計算，則每公斤價格也為3.15先令，仍然顯得太高。如果將夸特理解為“1/4英擔”(50.80公斤)，每夸特小麥仍按80先令計算，則其每公斤價格為1.57先令，還是顯得太高了。如果將“夸特”理解為“夸脫”，1夸脫小麥80先令，價格就更是高得難以想象了，顯然不是事實。如果將夸特理解為大憲章標準的重量單位，也即1/4噸或512磅，雖然也是錯誤的，但不會太離譜。

如果要想準確理解這個問題，還需要對當時英國的物價和購買力水平有進一步的了解。大衛·李嘉圖在《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中舉例說，假定在小麥價格是每夸特80先令的時候，一個勞動者工作一周所得為1蒲式耳小麥[5]。按照這個說法，一個勞動者一周的收入合10先令，折合小麥35.24升(溫徹斯特標準)，重量則為25.10公斤，也就是說他每天收入合3.59公斤小麥。而如果將這里的夸特理解為英制重量單位，也即認為折合12.7公斤，則會出現問題。本來這個勞動者工作一周就可以收入1蒲式耳小麥，工作八周獲得8蒲式耳小麥，也即1夸特小麥，合201公斤；而按照英制重量單位計算，則他八周的收入就成了12.7公斤小麥，顯然不可能。而“quarter”通譯“夸特”，“quart”通譯“夸脫”。雖然我們可以對這兩個英語單詞作不同的翻譯，但是卻不能將其混淆起來，否則將產生重大誤差。本來這個勞動者每周收入32夸脫(1蒲式耳)小麥，八周收入256夸脫(8蒲式耳，即1夸特)小麥；如果將 “quarter”當作“quart”，則成了八周收入1夸脫小麥(合1.10升，重量為0.79公斤)，顯然荒謬。所以吳于廑、齊世榮主編的《世界史》將“夸特”理解為“夸脫”恐怕是疏忽，而非作者的本意。至于將夸特理解為英擔，則是誤將容量單位理解為英制重量單位；劉祚昌等主編的《世界史·近代史》[6]及百度百科“谷物法”詞條都將“夸脫”(quarter)作為英制重量單位(即合12.7公斤)、葉周等人翻譯的《英國工人運動史》將1夸特視為28磅重[7]，則是犯了同樣的錯誤。

三、關于“夸特”的相關立法

英國政府為了便于管理，曾多次頒布過統一度量衡的法令。1197 年，國王理查二世簽署了關于統一度量衡的法令。1215年，約翰一世在位，當時的《大憲章》第35條中規定：“全國應有統一的度量衡。酒類、烈性麥酒與谷物的量器，以倫敦夸特為標準。”1225 年，亨利三世頒布法律，再次要求酒和谷物的稱量都應“以倫敦的夸特為準”。1350年，愛德華三世頒布法律，其中規定1夸特為8 蒲式耳。1391年，理查二世頒布法令，再次規定1夸特為8 蒲式耳。1413年亨利五世和1519年亨利八世，也分別頒布法令，重申谷物1夸特相當于8 蒲式耳[8]。1760年，查理二世頒布的法令中首次提到溫徹斯特蒲式耳標準。1796—1797年，威廉三世頒布的法律中規定，溫徹斯特標準蒲式耳量器為底面直徑18.5英寸、深8英寸的圓型容器，容積約合2150.42立方英寸(35.24升。如按圓柱形計算，其容積為2149.33立方英寸)。這是實行英制之前、1815年通過《谷物法》時期，每夸特合282升的依據。1824年，英國政府頒布了具有重要影響的英制，對于之前實行的度量衡制度進行了較大幅度的修改，其中規定容量單位1蒲式耳合2219.5立方英寸(36.37升)，1夸特合291升；重量單位1夸特合12.7公斤。1985年，英國政府頒布法律禁止大部分英制單位的使用，改用國際公制。通過英國歷代政府頒布的關于度量衡的法令，我們可以明確看出，“夸特”在用于計量谷物時為容量單位，而并非重量單位。

四、國外學者對于“夸特”的使用

從國外學者的著作和文章中使用“夸特”的情況來看，也可以證明，當用于計量谷物時，夸特是容量單位，而非英制重量單位。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談到14世紀英國雇工工資時說：那時8便士相當于今日20先令，在當時是1夸特即8蒲式耳小麥的一般價格[9]。因為蒲式耳是容量單位，所以夸特在這里當然也是容量單位。

大衛·李嘉圖在《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中反駁馬爾薩斯時指出：“在論述谷物高價時，馬爾薩斯指的不是每夸特或每蒲式耳谷物的價格，卻是全生產物市場價格超過其生產費之剩余。”[10]他又舉例說：假定小麥價格是每夸特80先令的時候，一個勞動者工作一周所得是1蒲式耳小麥[5]。如果說這里的“夸特”是否為容量單位難以確定，那么蒲式耳是容量單位則是確切無疑的；而從語法和邏輯上來看，這里的“夸特”也應當系容量單位。

英國經濟史學家J.E.T.羅杰斯曾對14—16世紀的一個擁有20英畝土地的自由佃農家庭的生活水平作過估算：這戶佃農全年總收入為4英鎊；而其一年則要消耗4夸特小麥，共需1鎊3先令[11]。羅杰斯所提到的“夸特”，顯然是容量單位“quarter”，而不可能是容量單位夸脫(quart)或英制重量單位“夸特”。因為夸脫按溫徹斯特標準合0.79公斤，夸特作為英制重量單位合12.7公斤，顯然都不足以維持一戶人家一年的生活。

英國經濟學家J.H.克拉潘在《現代英國經濟史》中曾提到：“自18世紀以來，英國糧食交易的重量單位和容量單位仍然十分復雜，紐卡斯耳是按2或6蒲式耳的波爾(boll)，卡萊爾是按3蒲式耳的袋……倫敦是按8蒲式耳的夸特……當把按蒲式耳的容量換算成重量時也并不稍劃算一些。就同類的谷物來說，希羅普按75磅換算，約克郡按60磅……在斯塔福德郡，重量幾乎是因地而異，某些市場上竟然用兩、三種不同的重量。商人之間交易時，可以事先規定每蒲式耳若干磅來解決困難，這是1834 年谷物買賣審查委員會建議普遍采用的一種辦法；但是在農場主和商人之間，這種商業的合理辦法始終沒有得到承認。大約商人是利于這種不合理的辦法的。”[12]從克拉潘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這里的“夸特”是容量單位，且文中提到了容量與重量轉化的問題。

瑞士著名經濟學家讓·西斯蒙第在其著作《政治經濟學新原理》中，談到俄國小麥價格時提到：“根據這種價格每八蒲式耳即一夸特上等小麥在敖德薩要便宜五先令，一百六十斤即一百公升要便宜二法郎十生丁。”[13]通過西斯蒙第的敘述，可以再次印證“夸特”在用于計量谷物時是容量單位，而且絕非小容量單位“夸脫”。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談到級差地租(II)時曾舉例說：假定B級土地畝產2夸特，每夸特生產價值為1.5英鎊[14]。顯然，這里的“夸特”也并非英制重量單位——畝產25.4公斤，不合常理。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指出，1英畝土地一年兩熟能產稻谷30～60蒲式耳[9]。如果取折中數45蒲式耳，則一熟收獲為22.5蒲式耳，合2.81夸特，這與馬克思談到的小麥等谷物的畝產量還是比較接近的，因為稻谷畝產往往高于小麥。

五、中國學者對于“夸特”的較為合理的理解及運用

我國部分學者在談到英國計量單位“夸特”時，理解及運用還是比較準確的。

孟慶義在《19世紀中葉英俄在近東的商業貿易》一文中，將“quarter”翻譯為“夸特”，并指出它是谷物的計量單位，相當于1/4噸(250公斤)[15]。雖然他沒有將夸特視為容量單位，但是比起將它視為英制重量單位要合理。他的問題在于混淆了溫徹斯特標準容量單位與大憲章標準重量單位，雖然這樣理解誤差不大，但卻是錯誤的。再者，根據《大憲章》規定，1夸特約合1/4噸，那時的1噸為907公斤(即“短噸”，現在主要在美國使用)，1/4噸則為227公斤；“諾曼征服”百余年后，規定1夸特約為512磅，合232公斤。而根據英制，每噸(長噸)則為1016公斤，1/4噸即為254公斤。英國至1985年禁止大部分英制單位的使用而改行國際公制，根據國際公制1噸為1000公斤，1/4噸才為250公斤。顯然，這篇文章的作者對于重量單位“噸”的理解也有偏差：在《谷物法》頒布的時期，英國連英制都沒有使用，又怎么會使用國際公制呢？

王宏偉等翻譯的《劍橋歐洲經濟史》(第八卷)，在提到《谷物法》時，說小麥1“夸脫”(quarter)相當于217.7公斤[16]。根據2008年我國制定的小麥標準(GB1351-2008)，二等小麥的密度約為770公斤/立方米，按每夸特282升計算，即約為217公斤。故這種觀點還是比較接近當時情況的。如果將小麥按每蒲式耳60磅計算，則1夸特為480磅，即合217.7公斤(維基百科“英制”條中有“當地習俗可能同意1蒲式耳小麥重60磅”之說)。

王超華在《13—15世紀英格蘭農業工人工資與領主自營地》一文中多次提到 “夸脫”一詞。如說：“一般來講，犁把式和車把式的工資最高，擠奶工的工資最低。除了每年3～4先令的現金工資以外，車把式和犁把式每8～10周得到1夸脫谷物，普通莊仆得到1夸脫谷物的時間基本上是10～12周；擠奶工(多數為女性)則是每10～13周(甚至是16周)得到同樣數量的谷物，現金工資也僅2先令。”[17]作者所說的“夸脫”，應即本文所說的作為容量單位的“夸特”(quarter)而非“quart”。因為如果是指“quart”，則工人在大約兩個月的時間里僅能得到約1升的谷物，顯然無法維持生存；當然也不可能指英制重量單位“夸特”，那樣工人在大約兩個月的時間里僅能得到12.7公斤谷物，也是很難生存的，況且英制是幾個世紀之后才出現的。

馬克垚先生在《英國封建社會研究》中談到英國的物價時說：“12世紀的物價相對穩定，1165年到12世紀80 年代末，小麥的價格基本上維持在每夸特1先令7便士到1先令10便士之間，同期每頭牛的價格一直是3先令，羊的價格是大約每只4便士，豬的價格是每頭1先令。”[18]這里所說的“夸特”顯然也是容量單位，而非英制重量單位，否則小麥的價格就要比肉貴得多，那是不合常理的。

柴彬在《近代英國的度量衡國家統一化》一文中指出：“谷物單位夸特(quarter,英國谷物計量單位，約2.909公石——筆者注)相當于8蒲式耳(1蒲式耳= 3.6369市斗)。”[19]這樣的理解是很準確的。他指出夸特是英國谷物的計量單位，且是容量單位，并指出它約等于290.9升。不過，他混淆了英制與溫徹斯特標準，按前者1夸特是290.9升，而按后者則是282升。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明確得出，在1815年的《谷物法》中，谷物計量單位“夸特”是作為容量單位的，而非英制重量單位，約合282升。由于時代變遷，只要將“夸特”視為容量單位而非英制重量單位在原則上就是正確的，至于在容量或換算為重量上存在略微的不同則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