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長 海
(四川師范大學 四川文化教育高等研究院,成都 610066)
南宋時期,漢民族為主體的南宋政權與北方女真建立的金政權矛盾日趨激化,南宋儒家士大夫的民族情緒也日益高漲。由此,他們對民族問題進行了新的思考,也推動了儒家民族思想的發展。朱熹作為宋代理學集大成者,其民族思想是具有代表性的。朱熹闡發《春秋》等儒家經典中的“華夷之辨”思想,強調“尊王攘夷”的義理追求,反對以秦檜為代表的主和派和議政策。朱熹強調中國之強在德,夷狄之強在力,宋廷應強化德政以對抗金之強力;主張通過內部政治治理實現國家強大,再根據時機恢復中原。朱熹還闡發了儒家華夷觀,認為華夷區別在于禮儀,批判夷狄喪絕人倫之道,這是對孔子“以文化判夷夏”[1]思想的繼承與發展。針對南方少數民族,朱熹強調軍事彈壓,但也主張剿撫并用、“以夷制夷”的策略;同時,他強調要減輕稅負,主張以儒家理念教化湖湘等地區的少數民族。朱熹的民族思想,既體現出其面對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堅決主張抵抗的民族氣節,也反映出其以文化教化判定華夷的文化民族觀,以及其在治理少數民族地區問題中的務實策略與仁政理念。中國的民族政策“扎根在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民族觀的沃土中”[2],對朱熹民族思想進行分析,可以更加清晰地透視南宋士大夫的民族態度與民族政策以及儒家民族思想的禮儀教化內涵,對于當今民族地區治理問題也有一定的借鑒價值。
儒家自古即有自己的民族理論。在古老華夏族與周邊民族交往的過程中,即產生了原初的民族觀念,表現為以中原民族為核心的華夷之辨理念。如《尚書》孔《傳》說:“冕服采章曰‘華’,大國曰‘夏’。及四夷皆相率而使奉天成命。”《正義》解釋說:“大國曰夏。‘華夏’謂中國也。言‘蠻貊’,則戎夷可知。王言華夏及四夷,皆相率而從己,使‘奉天成命’,欲其共伐紂也。”[3]《春秋公羊傳》中也說:“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孔子表彰齊桓公、管仲攘夷狄之功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4]在宋代,漢族政權與契丹、女真等民族政權矛盾凸顯,華夷之辨理念又被儒者重新闡發,以強化民族意識。這也應了錢穆先生的話,國家和民族“兩者間常如影隨形,有其很親密的聯系”[5]。朱熹闡發義理,強調夷夏之別,主張學習管仲尊王攘夷,意在維護宋政權的統治地位。他指出:“《春秋》大旨,其可見者,誅亂臣,討賊子,內中國,外夷狄,貴王賤伯而已。”[6]2144又說:“尊王、賤霸,內諸夏、外夷狄,此《春秋》之大指,不可不知也。”[7]第17冊,2867朱熹批判讀《春秋》只見王霸優劣,強調要闡明尊王攘夷之義理:“《春秋》本是明道正誼之書,今人只較齊晉伯業優劣,反成謀利,大義都晦了。”[6]2173他還評論《春秋》三傳,強調尊王攘夷義理的重要性:“左氏曾見國史,考事頗精,只是不知大義,專去小處理會,往往不曾講學。公穀考事甚疏,然義理卻精。”[6]2151究其根本,朱熹是借《春秋》強調尊王攘夷思想,以批判秦檜的和議行為。他說:“《春秋》固是尊諸夏,外夷狄。然圣人當初作經,豈是要率天下諸侯而尊齊晉。自秦檜和戎之后,士人諱言內外,而《春秋》大義晦矣。”[6]2175他認為秦檜議和的行為喪絕了《春秋》蘊含的尊王攘夷大義:“倡和議以誤國,挾敵勢以邀君,終使彝倫敗壞,遺禍后君,此其罪之大者”[6]3158;“秦檜主和,虜歸河南,上下欣然,便只說得地之美,更不說大義。”[6]3196朱熹強調,即便要采取和議策略,也應該權衡利弊,批判秦檜草率議和:“使當國久,未必不出于和。但就和上,卻須有些計較。如歲幣、稱呼、疆土之類,不至一一聽命如秦檜之樣,草草地和了。”[7]第18冊,4090顯然,朱熹闡發《春秋》大義,強調尊王攘夷,是為了從儒家理論角度批判南宋王朝的求和政策。
在闡發《春秋》所述夏與夷的內涵上,朱熹并不否認王朝更迭的合理性,而是強調天下有德者居之。北宋時期,李覯即曾強調德政才是辨別夷夏的根據,他說:“夷夏奚若?曰:所謂夷者,豈被發衣皮之謂哉?所謂夏者,豈衣冠裳履之謂哉?以德刑政事為差耳。德勉刑中,政修事舉,雖夷曰夏可也。”[9]朱熹以太王為例,指出太王雖居夷狄,但盛德過人遂有天下。他說:“太王居于夷狄之邦,強大已久,商之政令,亦未必行于周。大要天下公器,所謂‘有德者易以興,無德者易以亡。’使紂無道,太王取之,何害?”[6]2126朱熹認為王朝更替合理與否根本在于是否有德,他指出夷狄有德亦可占據無主之中原:“周至太王,辟國已甚大,其所據有之地,皆是中國與夷狄夾界所空不耕之地,今亦不復見此書矣。意者周之興,與元魏相似。初自極北起來,漸漸強大,到得后來中原無主,被他取了。”[7]第17冊,2809而且,朱熹認為太王欲取代殷商“亦至公之心也”[6]909。朱熹又強調德并非功,批評武王德不及舜:“美是言功,善是言德。……只是德處,武王便不同。曰:‘“未盡善”,亦是征伐處未滿意否?’曰:‘善只說德,是武王身上事,不干征伐事。’”[6]636朱熹認為天下當是有德者居之,盛德則具體表現為仁愛思想。他說:“盛德便是‘顯諸仁’處。‘顯諸仁’者,德之所以盛……‘盛德大業’,便是‘顯仁、藏用’成就處也。”[6]1899朱熹強調,貫徹尊王攘夷的理念,根本在于執政者要實行仁政。他認為,周公雖以殺戮滅國五十,仍然是推行仁政:“周公驅猛獸,兼夷狄,滅國者五十,何嘗不殺?亦去不仁,以行其仁耳。”[7]第17冊,3380此外,朱熹還肯定了尊王攘夷之仁義功臣:“管仲之三歸、反坫,圣人卻與其仁之功者,以其立義正也。故管仲是天下之大義。”[6]732但他指出成湯征討暴君乃是行仁義,而管仲尊王攘夷乃是行仁之功,以此區別王霸仁義的差別:“成湯東征西怨,南征北怨,皆是拯民于水火之中,此是行仁也。齊桓公時,周室微弱夷狄強大,桓公攘夷狄,尊王室,‘九合諸侯,不以兵車’。這只是仁之功,終無拯民涂炭之心,謂之‘行仁’則不可。”[6]1277朱熹甚至還肯定金世宗“偶合仁政”:“或者說:葛王在位,專行仁政,中原之人,呼他為‘小堯舜’。曰:他能尊行堯舜之道,要做大堯舜也由他。又曰:他豈變夷狄之風,恐只是天資高,偶合仁政耳。”[7]第18冊,4161可見,朱熹系以德政辨別夷夏,顯現出儒家民族思想的德治內涵。
此外,朱熹認為貫徹尊王攘夷的理念還在于對儒家禮儀制度的尊行。朱熹強調儒家之道“不可須臾離”,并無夷狄、中國之分。他說:“‘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須是無間斷方得。若有間斷,此心便死了。在中國是這個道理,在夷狄也只是這個道理。”[7]第15冊,1527朱熹闡發《春秋》君臣人倫之道,批判夷狄無君無父:“問:‘“夷狄之有君”一章,程氏注似專責在下者,陷無君之罪;尹氏注似專責在上者,不能盡為君之道。何如?’曰:‘只是一意。皆是說上下僭亂,不能盡君臣之道,如無君也。’”[6]611又說:“孔子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豈真慕夷狄?明道適僧舍,見其方食,而曰‘三代威儀盡在是矣!’,豈真欲入叢林耶?”[7]第21冊,1296顯然,朱熹系以義理判別夷狄、中國,主張踐行儒家理念與禮儀制度是根本之道。他甚至肯定女真能夠遵守契約,批判宋廷敗盟:“然阿骨達卻乖,他常以守信義為說。其諸將欲請起兵問罪,阿骨達每不可,曰:‘吾與大宋盟誓已定,豈可敗盟。’夷狄猶能守信義,而我之所以敗盟失信,取怒于夷狄之類如此!”[6]3050朱熹批判佛教,也是強調其喪絕人倫禮儀:“禪學最害道。莊老于義理絕滅猶未盡,佛則人倫已壞。至禪,則又從頭將許多義理掃滅無余。”[6]3014他又反復強調佛教來自夷狄之邦:“(佛祖)是西域夷狄人”[6]3007;“(佛教系)夷狄之教”[6]3038;“夫浮屠出于夷狄,流入中華”[7]第24冊,3495;“釋氏生西竺,漢明帝始求事之。”[7]第24冊,3553顯然,朱熹論述華夏與夷狄之區別,注重文化上的認同,強調以對儒家禮儀、信義的尊崇為標準,并不單純以血統辨別華夷。甚至,他認為當時宋朝在服飾上已經夷狄化:“今世之服,大抵皆胡服”[6]2327;“今衣服未得復古,且要辨得華夷。今上領衫與靴皆胡服。本朝因唐,唐因隋,隋因周,周因元魏。隋煬帝有游幸,遂令臣下服戎服。”[6]2328在祭祀禮儀上朱熹強調“祭必有尸”,并認可南方少數民族保留古代祭禮的做法:“今蠻夷猺洞中有尸之遺意……此等意思,皆古之遺聞。”[6]2309顯然,朱熹有關華夷之辨的論說是基于儒家禮儀文化,并非狹隘的血統論,從而凸顯出儒家民族思想的包容性與文化性。
宋代統治者鑒于五代藩鎮之弊,采取重文輕武的統治策略,致使軍事能力弱化,對外多采取和議政策。北宋時期學者即對和議之策多有批判,如楊時說:“朝廷欲專守和議,以契丹百年之好,猶不能保,況此狂敵乎!……誓書之墨未干,而叛不旋踵。肅王初約及河而反,今挾之以往,此叛盟之大者。”[9]南宋時期,金與南宋民族矛盾激化,宋人一直試圖恢復中原,陸游的名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10]可謂代表了當時士大夫的心聲。朱熹身處這樣的時代,當然也力主恢復中原,認為與金和議有百害無一利。他說:“以臣策之,所謂講和者,有百害無一利,何苦而必為之?夫復仇討賊、自強為善之說見于經者,不啻詳矣。”[7]第20冊,573進而闡發義理,分析利弊,指出:“臣有以知陛下之不為也。以為真欲和議之成也,則議者所謂屈己愛民,蓄力觀釁,疑敵緩師,未為失計者,臣請有以議之。……今釋怨而講和,非屈己也,乃逆理也。己可屈也,理可逆乎?逆理之禍,將使三綱淪,九法敗,子焉而不知有父,臣焉而不知有君,人心僻違而天地閉塞,夷狄愈盛而禽獸愈繁。是乃舉南北之民而棄之,豈愛之之謂哉!”[7]第20冊,634在朱熹看來,與金和議,若是出于屈己為民,作為緩兵之計則可,否則即是違背天理,喪絕君臣、父子等基本人倫,淪中華于夷狄禽獸之地。同時,朱熹受到李侗的影響,指出和議之策導致政策不明,引發了士人思想的混亂。李侗曾說:“今日所以不振,立志不定,事功不成者,正坐此以和議為名爾。書中論之甚善。見前此赦文中有和議處一條,又有‘事迫,許便宜從事’之語,蓋皆持兩端,使人心疑也。要之,斷然不可和。自整頓紀綱,以大義斷之,以示天下向背,立為國是可爾。”[11]朱熹的觀點在當時具有代表性,如張栻也認為:“自虜入中國,專以和之一字誤我大機,非惟利害甚明,實乃義理先失。”[12]為此,朱熹曾要求朝廷追回和議使者,罷黜和議政策:“失之未遠,易以改圖,往者不可諫,而來者猶可追也。愿陛下疇咨大臣,總攬群策,鑒失之之由,求應之之術,斷以義理之公,參以利害之實,罷黜和議,追還使人。茍未渡淮,猶將可及。”[7]第20冊,576朱熹反對宋廷與金媾和,力主通過自強之術恢復中原,凸顯了其鮮明的民族氣節。
朱熹反對和議,主張內修政事,外攘夷狄,恢復中原。朱熹闡發儒家經典思想,認為當今首要在于制定“內修政事,外攘夷狄”的政策,并批評和議之策不符合儒家義理。他說:“修攘之計不時定者,講和之說誤之也。夫金人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則其不可和也明矣。愿斷以義理之公,閉關絕約,任賢使能……視吾力之強弱,觀彼釁之淺深,徐起而圖之。”[13]朱熹認為,要做到外攘夷狄,根本在于厘清華夷治理的差異所在。他認為,夷狄依仗以力,而華夏依仗以德。他說:“中國所恃者德,夷狄所恃者力。今慮國事者,大抵以審彼己,較強弱為言,是知夷狄相攻之策,而未嘗及中國治夷狄之道也。蓋以力言之,則彼常強我常弱,是無時而可勝,不得不和也。以德言之,則振三綱、明五常,正朝廷,勵風俗,皆我之所可勉,而彼之所不能者。是乃中國治夷狄之道,而今日所當議也。”[7]第21冊,1299朱熹認為夷狄強在力,中國強在德,因此要振三綱、名五常,以儒家之德來征服夷狄。他闡發圣王之道,反復強調德業之重要:“古先圣王所以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乎威強,而在乎德業;其任不在乎邊境,而在乎朝廷;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紀綱,蓋決然矣。”[7]第20冊,636因此,欲戰勝北方夷狄,首要在于立定恢復之志,修明內部政治。他主張:“自是以往,閉關絕約,任賢使能,立紀綱,厲風俗,使吾修政事、攘夷狄之外,了然無一毫可恃,以為遷延中已之資,而不敢懷頃刻自安之意。然后將相軍民,遠近中外,無不曉然,知陛下之志,必于復仇啟土,而無玩歲愒日之心,更相激厲,以圖事功。”[7]第20冊,576具體政策上,他要求皇帝端正本心,惕勵風俗,并節省財用,指出:“若講學以正心,若修身以齊家,若遠便嬖以近忠直,若抑私恩以抗公道,若明義理以絕神奸,若擇師傳以輔皇儲,若精選任以明體統,若振綱紀以厲風俗,若節財用以固邦本,若修政事以攘夷狄,凡是十者,皆陛下所當警動自新,而不可一有闕焉者也。”[7]第20冊,618又說:“臣愿陛下三復詩書之言,以監所行之得失。而求所以修德業、正朝廷、立紀綱者,必以開納諫諍、黜遠邪佞、杜塞幸門、安固邦本四者為急先之務。治其本而毋治其末,治其實而勿治其名,庶幾人心厭服,夷狄知畏,則形勢自強,而恢復可冀矣。”[7]第20冊,637朱熹面對民族矛盾,秉持積極有為的態度,強調:“或取之群盜,或得之降敵,或以夷狄攻夷狄,莫不虛懷大度,仰憑天道,俯順人心,以成大功。”[7]第25冊,4427朱熹闡發儒家修內以治外的思想,強調通過修明政治使夷狄來歸,從而解決南北方的民族矛盾。
對于南方少數民族,朱熹則主張彈壓與安撫要結合并用。在南宋統治區域內,尤其是湖湘地區,少數民族較多,對王朝統治構成了一定的挑戰。朱熹強調彈壓,與當時“攘外必先安內”的思想氛圍有很大關聯。如王十朋指出:“臣愚計以謂治外必先安內,欲小忍以成大謀者。今欲外攘夷狄,而境內有廣寇海賊,嘯呼為患,猶未剿除,外未寧而內有憂,不無上貽圣慮者。……臣所謂治外必先安內,小忍以成大謀者,此也。”[14]朱熹認為對待這種情況應該采取武力彈壓,他說:“本州管下有產茶地分,及上江州軍各有溪洞,亦賴兵官聲勢彈壓。目今邵州見被湖北猺賊侵犯,已調發本州駐扎東南第八副將黃俊部兵往山前把截。其潭州將官,豈是僥幸庸流尸祿養疴、晏然端坐之地?兼臣到任之初,方欲督責兵官、練習軍旅,以為銷伏奸宄、彈壓盜賊之計,其陸景任實難倚仗。欲望圣慈,特降睿旨,將陸景任與宮觀差遣,別選材武曾歷管軍職事之人前來充職,庶幾軍務不致廢弛。”[7]第20冊,887這里他批評地方軍備廢弛,要求罷黜陸景任,更換為懂得軍事的人員,以防備“猺賊”等的侵犯。他還建議在常德等軍事重鎮大量屯兵以彈壓各地少數民族:“嘗因賜對,建言:常德當夷獠出沒之沖,比年復有茶寇之警,而屯兵才二百人,不足用以彈壓。湖北一道,北被邊,南控溪洞,多寇賊,而城壁皆不治,尤非所以備不虞者。請以荊鄂千人戍常德,而諸郡城惡者亟治之。”[7]第25冊,4239針對湖南等地少數民族反抗,朱熹主張采用剿撫并用的策略。他在分析湖南地區少數民族的差異時說:“頃在湖南,見說溪洞蠻猺略有四種,曰獠、曰犵、曰狑,而其最輕捷者曰貓,近年數出剽掠為邊患者,多此種也。”[7]第24冊,3427朱熹肯定了剿殺這類反抗統治群體首領,但安撫其普通民眾的策略。諸如:“八月,鏖龍岡下,賊兵數萬。自辰至申,官軍稍卻。欽被發大呼,策馬橫沖之。賊分為兩,其前列精兵殲焉,余皆遁走。追至莽山,賊黨曹彥、黃拱遂執李金與其腹心黃谷以降。欽因窮追深入,盡誅其酋豪,而支黨脅從竄匿山谷者尚眾。公諭欽等卻兵,而聽其自詣,則皆相率聽命。歲盡,師還,金等數十人皆伏誅,余皆稱詔釋之,復故田宅者以千數。”[7]第24冊,4120顯然,朱熹并非是紙上談兵,而是具有治理地方民族地區的實際能力,能夠提出具體方案解決宋朝境內民族區域的治理問題。
朱熹也主張在治理境內少數民族問題的過程中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他強調要依據溪洞酋豪本身的習性,采取征召洞丁的辦法以防備溪洞酋豪的騷擾;同時,要傳以令諭以消弭仇殺,化解少數民族內部矛盾。他表彰張栻的治理之策說:“徼外蠻夷俗尚仇殺,喜侵掠,間亦入塞為暴。而州兵皆脆弱慵惰,又乏糧賜,死亡輒不復補,鄉落保伍亦名存而實廢。邕管斗入群蠻中,最為重地而戍兵不能千人,獨恃左右江洞丁十余萬為藩蔽,而部選提舉巡檢官初不擇人。公知其弊,則又為之簡閱州兵,汰冗補缺,籍諸州黥卒伉健者,以為效用,合親兵、摧鋒等軍,日習而月按之。悉禁他役……又奏乞選辟邕州提舉巡檢官,以撫洞丁。傳令溪洞酋豪,喻以弭怨睦鄰,愛惜人命,為子孫長久安寧之計,毋得輒相虜掠仇殺生事。而它所以立恩信、謹關防、示形制者,亦無不備。”[7]第24冊,4137朱熹認可朝廷將領在平息少數民族叛亂的軍事行動中看到了其強悍之民可用的現實,主張裁汰老弱慵懶之州兵,招募少數民族充編軍隊,并用于平定叛亂。在與少數民族進行戰爭的過程中,他強調要因地制宜,并建議招募當地土兵,從而避我之短,用彼之長技。他說:“招募土兵而后克之,所謂左翼軍者是也。蓋此輩初無行陳部伍,憑恃險阻,跳踉山谷之間,正得用其長技,而官軍乃以堂堂之陳當之,地形兵勢,凡彼之所長者皆我之所短,是以每戰而每不勝也。近年茶寇形勢正亦如此,所以江西官兵屢為所敗,而卒以摧鋒敢死之兵困之,此往事之明驗也。竊計今日湖廣之寇正亦類此,熹愿太尉養威持重,擇形勝之地,堅壁以待之,而廣募土人鄉兵,厚其金帛,結以恩意,使之出入山林,上下溪谷,以與此獠從事,則彼之長技正與賊同,又倚太尉之威聲,以順討逆,彼假息游魂之眾,亦將何所逃其命哉?”[7]第21冊,1148
此外,朱熹強調安撫教化的作用。其就職潭州時,采取征伐之后轉而招降的政策,并批判當地官員無所作為以致賊匪騷擾:“臣昨于去冬,伏蒙圣恩,除知潭州……臣遂即日就道。比及到官,湖北已行進兵攻討,賊氣漸衰,遂就招降,一向寧帖。卻據邵州守臣潘燾申到,見得從前邊防全無措置,以致小丑敢肆侵犯。”[7]第20冊,672朱熹支持在征伐的同時,通過賑災方式改善民生,進而緩和矛盾的做法:“入舂陵界,聞郴、桂饑民相聚剽劫,即日還車,披山通道,不一二日而至郴州。問賊所巢,乘夜深入。群盜不意公來之速,相顧駭愕,一夕潰去。公又召其酋豪,譬以禍福,而慰安其余眾,檄州運米,躬親賑給,遂以無事。”[7]第25冊,4282朱熹強調要減輕少數民族的經濟負擔,并注重文化教化。朱熹指出,民眾之所以造反,皆因不堪忍受沉重稅負,應精兵簡政,減輕少數民族負擔。他說:“全州守臣韓邈所申乞減添差員數,可見一端。至于其他州縣,大略往往類此,不唯官吏茍逭目前,多方趣辦,不暇為國家赤子計,而按察之官知其甚不得已以至于此,亦不忍盡法按治,無由發覺。竊念本路,東望朝廷,遠在二千余里之外,而北據重湖、南撫諸峒,形勢所關,亦非他道之比,萬一民貧不堪誅剝,一旦屯結,自為擾亂,而盜賊蠻猺相挺而起,則不知議者何以處之?”[7]第20冊,671朱熹強調崇尚教育對安撫少數民族并使其歸化的作用,他表彰潘燾說:“竊見朝請大夫、權知邵州潘燾,以學問持身,以儒雅飭吏,不鄙夷其民,首以教化為務,崇尚學校,修建先賢祠宇。民有嚚訟,諭之以理,事至有司,敏于決遣,由是庭訟日簡,郡圄屢空。湖北猺寇侵犯邊境,而燾處置得宜,民用安堵。至于移屯置寨,為民防患者,無所不用其至。其他設施,一切不茍。”[7]第20冊,888朱熹根據少數民族地區的實際情況,建議招募土兵,主張征伐與文教安撫并用,強調減輕其稅負,凸顯了儒家親善愛民的民族思想。
朱熹的民族思想植根于宋金對峙的歷史背景中,具有深刻的時代烙印,凸顯了宋金之間的政權與民族矛盾。朱熹站在宋廷的利益視角,闡釋《春秋》所蘊含的華夷之辨觀念,主張修明政治,以德政之舉恢復中原。對于南方少數民族,朱熹強調剿撫并舉,主張通過減輕負擔、賑濟災害、推行儒家教化來實現民族地區治理。朱熹的民族思想必然依托其所在的政權,但其強調以文化判定夷夏的思想,則可以說已達到了以統一多民族國家視角看待問題的高度。費孝通先生說:“中國古代從‘華夷之防’到‘中華一體’,是一個經歷數千年矛盾對立統一的漫長過程。”[15]儒家歷來強調禮樂教化、辨明華夷,如《白虎通義》指出:“制夷狄樂,不制夷狄禮何?以為禮者,身當履而行之。夷狄之人,不能行禮。樂者,圣人作為以樂之耳。故有夷狄樂也。”[16]有學者指出:“民族認同本質上就是文化認同。”[17]朱熹判別民族問題也不是以狹隘的血統為依據,而是強調儒家禮儀教化。朱熹指出:“夏,諸夏禮義之教也。變夷,變化蠻夷之人也。變于夷,反見變化于蠻夷之人也。……言陳良用夏變夷,陳相變于夷也。”[7]第6冊,317他肯定用夏變夷,批判以夷變夏,認為通過德治與禮儀教化,夷狄可以轉化為華夏。而程頤也說:“禮一失則為夷狄……中國而用夷狄禮,則便夷狄之”[18];陸九淵也說:“貴中國者,非貴中國也,貴禮義也。”[19]“禮分華夷”的思想對少數民族政權也產生了重要影響,遼道宗即提出:“蕩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20];蒙元時期的學者郝經則說:“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21]這樣的思想與理念,對于促進當代中國的民族交融以及統一多民族國家建設無疑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為批判以狹隘的血緣觀念夸大民族差異與矛盾的言論及做法提供了思想養料。